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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枕藉樂天詩到意摩香山體:論陸游對白居易的接受與超越

陳才智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

摘要:陸游和白居易,分輝唐宋兩朝,存詩數量各冠其代,所處時間都在各自王朝的中期,詩歌風格均以平易流暢著稱,放翁氣象與醉吟詩風之間亦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故前人常白陸并稱同尊。陸游不僅枕藉樂天詩,而且意摹香山體,放翁氣象取法醉吟詩風,早年偏于對現實生活的投入與關注,中年尤其是晚年,則偏于閑適詩風,尤其是淡泊虛靜的神情氣味,貫以始終的則是在在逼真的描寫筆法、平易明白的語言風格。

關鍵詞:陸游;白居易;放翁氣象;醉吟詩風

作為“六十年間萬首詩”(《小飲梅花下作》)的多產詩人,陸游在宋代詩歌史上的地位,不亞于白居易在唐詩史上的地位,而且巧合的是,其存詩數量各冠其代,所處時間都在各自王朝的中期。雖然陸游與范成大、楊萬里、尤袤并稱“中興四大詩人”,但楊、范二人在題材方面各有側重,風格各有所長,尤袤則量少質平,可略而不論,唯陸游才是足以影響一代文壇空間和規模的曠世大才。[1]放翁氣象俯瞰川山,超拔群雄,特具宋詩本色。尤其是詩中激烈深沉的民族情感,反映著山河破碎、民族危亡年代的社會歷史,在當時及后世都贏得廣泛尊重。“唐宋以來,詩之多者,首推白、陸。”[2]作為整個宋代留存作品最多的詩人,陸游對前代留存作品最多的白居易亦情有獨鐘,其年壽之長,更較唐人年壽佼佼者白樂天有過之而無不及。[3]

樂天晚年退居洛陽十八年,放翁晚年退居山陰二十年(加上早年退居則前后三十年),都充分實踐了遠離官場、退歸而隱的人生理想。陳才智編《白居易資料新編》收錄陸游《劍南詩稿》《渭南文集》《老學庵筆記》《入蜀記》直接涉及白居易者50余處,數量之夥蔚為大觀,地點主要在家鄉山陰,時間則貫穿青年至暮年。可見,在放翁氣象與醉吟詩風之間,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值得留意和深究。

一 放翁枕藉樂天詩

陸游《自詠》云:

朋舊凋零盡,乾坤偶脫遺。食新心竊喜,話舊語多悲。泥醉醒常少,貪眠起獨遲。閉門誰共處,枕藉樂天詩。[4]

這是慶元五年(1199)冬在家鄉山陰(今浙江紹興)所詠,時年陸游七十有四。同年夏撰有《白樂天詩云:倦倚繡床愁不動,緩垂綠帶髻鬟低。遼陽春盡無消息,夜合花前日又西。好事者畫之為倦繡圖,此花以五六月開,山中多于茨棘,人殊不貴之,為賦小詩,以寄感嘆》:“王室東遷歲月賒,兩京漠漠暗胡沙。繡床倦倚人何在?風雨漫山夜合花!”[5]同年冬又接連撰有《冬日讀白集,愛其“貧堅志士節,病長高人情”之句作古風》十首[6],這些皆可為“枕藉樂天詩”之旁證。所謂“閉門誰共處,枕藉樂天詩”,其自注云:“王元之自言,在商州讀老莊外,枕藉白樂天詩。”王元之,即北宋白體詩代表人物王禹偁(954—1001),其《得昭文李學士書報以二絕》題注:“來書云:‘看書除莊老外,樂天詩最宜枕藉。’”可見,“王元之自言”,實為轉述昭文李學士來書之語。詩云:“謫居不敢詠江蘺,日永門閑何所為?多謝昭文李學士,勸教枕藉樂天詩。”其二云:“左宦寂寥推上洛,窮愁依約似長沙。樂天詩什雖堪讀,奈有春深遷客家。”[7]枕藉,亦作枕籍,本意是枕頭與墊席,引申為沉溺,埋頭。[8]枕藉樂天詩,無疑就是將樂天詩集作為枕邊書。勸教王禹偁枕藉樂天詩、以紓謫居寂寥的這位昭文李學士,即李宗諤,白體詩另一位代表人物李昉(925—996)之子,真宗景德二年(1005)為翰林學士。李昉緣情遣興之作,刻意效白仿白,因此王禹偁《司空相公挽歌》其二評道:“須知文集里,全似白公詩”[9],這是對李昉及其意趣取向的蓋棺之論。

王禹偁自稱“本與樂天為后進”[10],稍晚于他的北宋詩人林逋(968—1028)《讀王黃州集》贊曰:“放達有唐唯白傅,縱橫吾宋是黃州。”[11]“放達”一詞,也是李宗諤對白居易的評價。[12]此前,《舊唐書·司空圖傳》云:“(圖)晚年為文,尤事放達,嘗擬白居易《醉吟傳》為《休休亭記》。”[13]此后,張耒《題吳德仁詩卷》云:“奉養略如白,至其放達,則并有之。”[14]陳造(1133—1203)《題長慶集》云:“樂天人中龍,其學詣粹,其操守卓偉,盡愛君憂人之心,而不害為放達超勝。”[15]可見,“放達”是唐宋文人理解和評價白居易的關鍵詞之一,后來陸游自號放翁,與此可謂一脈相承,而從李昉到其子李宗諤,至王禹偁,再到陸游,也貫穿著枕藉、學習和效仿樂天詩的線索,由北宋至南宋一脈相承。

今存時間最早且最完整保存的白集刊刻本,是南宋紹興間(1131—1162)杭州地區刻本,陸游所枕藉之白居易詩,當包括此紹興本。陸游“枕藉樂天詩”,在清代為康熙重臣張英(1638—1708)所留意并承傳。張英《中年》詩詠道:“中年萬事不相關,惟見林巒一破顏。出處規模錢若水,詩篇枕藉白香山。”并自注:“放翁詩:‘閉門誰共處,枕藉樂天詩。’”[16]北宋錢若水(960—1003)美風神,有器識,能斷大事,事繼母以孝聞;雅善談論,尤輕財好施。所至推誠待物,委任僚佐,總其綱領,無不稱治;汲引后進,推賢重士,襟度豁如;可惜年壽不永。這里蓋取其名字中的“水”字,以與白香山之“山”為對,重點是在白香山,引申而至自己偏嗜的陸放翁。張英格外偏嗜放翁,詩文與陸游直接相關者多達百余處。[17]他對陸游的推崇和接受,時間長,程度深,方式多樣,當時罕有其匹,而情調偏于閑適,風格偏于流暢,這與白香山密切相關。偏嗜放翁的張英,屢屢并舉白、陸或陶、白、蘇、陸,如《小庭》:“數聲淥水情偏適,萬事浮云夢久恬。白陸詩篇隨意讀,素心于汝獨無嫌。”《兩軒成以詩落之二十韻》:“稻畦接前村,十里散遙矚。入室延四友,陶白與蘇陸。”《對菊四首》其三:“我意營杰閣,尸祝有四公。陶白與蘇陸,淡蕩高人蹤。樂天雅天趣,水竹洛城東。世路困子瞻,皎皎若孤鴻。賦詩多逸響,萬首龜堂翁。近道貴自然,灑然塵滓空。俯首柴桑老,真味獨醇濃。”《董華亭書清福吟因其意而廣之得三百字》:“我有一頃田,乃在北山麓。……祠古四先生,陶白與蘇陸。松籟雜琴聲,花飛亂枰局。……耳不聞喧囂,心不驚寵辱。樂且不自知,憂從何處觸。”或撰于返里期間,或撰于在京之際,但皆流露出對白、陸二人悠閑散淡詩境的歆慕,因此才從超脫功利、閑適逍遙的共通詩旨,將白陸并稱同尊而聯系起來。張英《聰訓齋語》又曰:“白香山之無嗣,陸放翁之忍饑,皆載在書卷。予于白、陸詩,皆細注其年月,知彼于何年引退,其衰健之跡,皆可指斯不夢夢耳。”[18]在詩學內外,皆將白陸同論并稱。

并稱意味著存在共性。同代詩人并稱,可因齊名而成為共同的創作集團,跨代并稱則形成接受與影響的流脈。眾所熟知的白蘇并稱,即是先例。至于白、蘇、陸三者并論,張英之前,其實明人已開先聲,王世貞(1526—1590)《藝苑卮言》卷四即云:“詩自正宗之外,如昔人所稱廣大教化主者,于長慶得一人曰白樂天,于元豐得一人曰蘇子瞻,于南渡后得一人曰陸務觀,為其情事景物之悉備也。”[19]于是馮夢禎(1548—1606)就此論曰:“唐之白樂天,宋之蘇子瞻、陸務觀,本朝之王元美先生,俱登此境,然俱以晚年得之。”[20]李宜顯(1669—1745)《云陽漫錄》亦云:“放翁如唐之樂天、明之元美,真空門所謂‘廣大教化主’,非學富,不可能也。”[21]雖時序顛倒,謂宋人似明人,而大意未偏。

二 樂天、務觀相并稱

白陸并稱同尊,并非張英一人之創見或獨見。在張英之前,已有人留意到陸游詩中屢屢可見的香山情調。如胡應麟(1551—1602)《詩藪》云:“學白樂天者,王元之、陸放翁。”[22]白蘇齋主人袁宗道(1560—1600)《偶得放翁集快讀數日志喜因效其語》評以“模寫事情俱透脫……盡同元白諸人趣”[23],而此前,明初臺閣重臣、茶陵派領袖李東陽(1447—1516)《懷麓堂詩話》論曰:“楊廷秀學李義山,更覺細碎;陸務觀學白樂天,更覺直率。概之唐調,皆有所未聞也。”[24]清代山左詩學之代表人物田同之(1677—1756)《西圃詩說》徑襲之,唯“細碎”改為“鄙碎”,“未聞”改為“未協”。[25]宋人生唐后,學之而有所未協無足為怪,學然后知不足也。八代三唐兩宋間,但有正變無門戶。

田同之接受的是祖父田雯(1635—1704)的教誨,而田雯是胡應麟、李東陽之后最早將白陸并稱同尊的詩評家。其所著《山姜詩話》于宋人往往略而不論,獨青睞于陸游,摘其七絕佳句尤夥,蓋其瓣香所在,獨有會心。其《論詩絕句》其十一謂:“揀取前人篇什讀,老來白陸最相宜。”[26]白陸并稱,莫此為先。其《叢碧堂詩序》復云:

余少時,愛讀白、陸之詩。嵫景驀昳,益癖嗜痂。每當侘傺忳郁、胸舂莫解之際,一攤卷,心目曠怡,無異塵疴之去體。余齋僅三間,日眠食其中,欄榮下置柵以衛,馀地二三笏,種菊數本,室以內無長物,鬢絲禪榻,風雨蕭然。幾上,白、陸集在焉。此外,《南華》《楞嚴》二者而已,他書皆束庋高閣。即陶淵明詩,亦不一寓眉睫也。淵明之詩,要當與一丘一壑者共之,若夫白、陸之作,掉臂游行,脫手皆有生趣,多至數千百首。隨時即事,無非快境,殆所謂近于道者與。杜少陵詩,非不多且深,其大致悲天憫人,雉噫鳳嘆……勢必苦吟髭斷,不免于耒陽之一夕。雖崛奇之氣,不以千載讓人,而飯顆之誚亦隨之。說者謂,天寶之季遭遇使然。王右丞生亦同時,僅“傷心”“野煙”一篇耳。詩之得于性情者各異,遭遇非所論也。余之所以嗜白、陸,蓋于詩外求之矣。

雪崕之詩,其權輿未嘗不自少陵入,力厚而思沉,久之漸造平淡,無鏤金錯采之痕,而饒初日芙蓉之致。詩之多,勝于白、陸。茲以第四集示余,吹氣若蘭,弄驪取珠,斫輪匠心,出之以自然。風花落,水散茿疏,不以當其快境。雪崕臞羸喜病,病則焚香掃地而坐,旬日不飯。病良已,人強之飲,不過蕉葉三合,啜荈湯則十倍玉川。間與至棗花寺僧房對奕,日舂忘歸,恢諧啁笑,似東方曼倩、郭舍人之流。再與之揚扢今古,縱懸河之辨,聽者豁然自是。君身有異骨,世人那得知其故。雪崕之謂也。余齋中,白、陸而外,又安置雪崕此卷。白、陸篇章,實與余衰暮相宜,是以篤嗜之。雪崕兼香山、劍南之長,得之參悟,而近于道。如伯牙學琴于成連,刺船至海上,波聲汩沒,山林杳冥,作《水仙操》也。余將以薔薇露浣手,并《南華》《楞嚴》,日披讀一過矣。[27]

前半自述,后半扣題。所扣被序之《叢碧堂詩》,為龐塏的別集,龐塏(1639—1707),號雪崕,著有《詩義固說》。《四庫提要》謂:“田雯為作《戶部稿序》,以白居易、陸游比之,塏意頗慍,然實箴規之言也。”[28]此論未公亦不確,《叢碧堂詩序》前半已參照陶杜,坦言自己對白陸之尊之愛,復稱雪崕詩之多,勝于白、陸,以之作比相擬,亦無貶意,雪崕詩自少陵入,“雅而醇,奇而不肆,合乎唐開元天寶之風格”(朱彝尊《叢碧山房詩序》),田雯豈有不知;他只是借作序之機,表達并尊白陸之意而已。龐塏果真“意頗慍”,又豈能留存田雯之序哉?紀昀(1724—1805)《鏤冰詩鈔序》云:“顧山姜作《叢碧山房集序》,僅許為香山、劍南之遺,殊不甚推重。雪厓刊以弁首,亦不以為嫌。賢者之所見,至今又莫能測也。嘗竊論之:山姜以雄杰之才上規八代,而學問奧博又足以副之,故其詩沈博絕麗,縱橫一時,其視雪厓,固猶齊晉之霸視秉禮之弱魯也,故不肯折服,亦不敢凌鑠,姑取其近似者稱之云爾。雪厓詩平易近人,而法律謹嚴,情景融洽,故優柔蘊藉,往往一唱三嘆,有余不盡,得風人言外之旨,譬以白陸,白陸未始非正聲也。受而不辭,殆以是矣。”紀昀此處品議前輩鄉賢,雖亦有畿輔地域之立場,但較《四庫提要》則相對平達一些、公允一些。

田雯并稱同尊白陸,還見于其《奉政大夫陶庵李公墓志銘》:“李公諱浹,字孔皆,號霖瞻,先世江西寧都衛人。……卒年八十,著有《陶庵集》四卷,年譜一卷,年譜中自述生平事跡,詳而有體,復文辭可觀,余故為序之,今復志其墓。……既墮包胥之淚,覆楚復全,遂作彭澤之吟,掛冠竟去,于是相羊泉石,殆五十年,縱橫典墳,幾數千卷,雖無辟疆之名園,羊曇之別墅,而一丘一壑,一觴一詠,自謂過之,晩號陶庵,明志也,雅善作詩,格如白陸,體涵韋柳,漁洋評之,海內才士誦之。”[29]其《古歡堂集·雜著》卷二又云:“放翁意摹香山,取材甚廣,作態更妍,讀去歷歷落落,如數家珍,而苦心覃思,體純格正。”[30]放翁意摹香山,正是白陸可以并稱的理由。

田雯之后,隨著陸游詩歌在明末清初的流行[31],白陸并稱逐漸成為清人之共識。值得一提的是,康熙四十年前后,楊大鶴(?—1715)先后編有《香山詩鈔》和《劍南詩鈔》,對此風大有推動。焦袁熹(1661—1736)極推放翁,所作《閱宋人詩集十七首》其十三云:“彈丸脫手如兒戲,射的當心是老成。寄語香山教化主,君家恰有好門生。”自注:“亦謂放翁也。前詩以陸配杜,此更為白之門生。或頗怪之。不知李杜元白,如齊晉秦楚四大國,未可輕議優劣也。白有將相門生語,聊借言之耳。”[32]沈德潛(1673—1769)《答某太史書》論云:“務觀詩,七言律病在太熟太多,每至蹊徑復沓,又先麗句后足成之,未免有有句無章之誚。然使事穩切,對仗工整,非經史爛熟、胸有爐冶者,不能于白傅之外,并稱大家。”[33]屈復(1688—1745)《石門澗》詩云:“白陸游吟此涯垠。”[34]這些出自名家的白陸并稱之論,都頗有影響。

更有影響的推動,來自清代最高統治者。愛新覺羅·弘歷(1711—1799)《鑒始齋題句識語》云:“古之詩人,年高而詩多者,在唐為白居易,在宋為陸游。”[35]乾隆署名之《唐宋詩醇》云:“務觀包含宏大,亦猶唐有樂天。”“六家詩集中,白、陸最大。”“惟白、陸,于古今體間,庶無偏向耳。”董沛(1828—1895)《整飭文風示》曰:“恭讀《御選唐宋詩醇》,如杜之激昂,韓之倔奇,李蘇之縱肆,咸登于集,為天下之式,并非專取白陸兩家平易近人之作,蓋其大旨,深合詩教,固無取于貌似為也。諸生果明此義,則必探語錄之精蘊而后能清,窮史鑒之事變而后能真,究力于先秦兩漢之書而后能雅,取法于先正名家之格而后能正,其或隨手挦扯,不切題旨,掉弄虛字,沿襲膚詞,均無取焉。”[36]白陸因平易近人且深合詩教而并尊,一旦為官方和官學所認可,乃至寫入整飭文風之公文,影響自然不亞于文壇宗匠的推崇。

白陸風格聲調之同與通,浙西詞人吳陳琰(?—1721)剖析較詳,其《葛莊詩鈔序》云:“摹畫情景,在在逼真者,唐則有白樂天,宋則有陸務觀。兩公而外,或風格聲調高出其上者尚夥,而論自然之境,必以兩公稱最。……昔樂天詩成,必令老嫗解而后存,故其詩切近人情,確不可易。或嘗疑其率易,后人見其原稿,竄改涂乙,有不存一字者,其矜貴可知。務觀詩自巨至細,無不曲寫入微,幾于捻斷吟髭,而不屑為人所愛,然使人不能不愛,不啻親履其境,目睹其事,皆人所難也。乃后人猶議樂天失之俗,務觀失之纖,論亦刻矣。今公之詩,雖極自然,未嘗不鏤心刻畫,兼有兩公之長,而去其短。鳶飛魚躍,觸處皆是,直如化工之肖物,微會心其孰能與于斯?而況政績表表,尤駕乎兩公之上者哉!”[37]《葛莊分體詩鈔》的作者劉廷璣(1653—1716),撰有《悲歌用白香山原韻》,自記有人評其詩“出入于香山、劍南之間而未純者”,自以為允。[38]當即指吳陳琰所評,吳評《葛莊詩鈔》與上云田雯評《叢碧堂詩》,皆由白陸落腳,但吳重詩外之趣,田重詩內之意。所謂“摹畫情景,在在逼真”,正道出白陸筆意之同調。

再來看梁同書(1723—1815)《一齋溫君傳》:“君姓溫名純……詩宗白陸,書法臨摹晉唐諸家。”[39]《四庫提要》卷六十四《東游紀略二卷》:“(國朝張體乾)其詩規仿白陸,時亦具體。”趙翼(1727—1814)《讀白香山陸放翁二集戲作》:“老來無事度昏旦,愛尋古老人作伴。汾陽潞國勛位殊,詎敢與之較歲算。詩人壽者白居易,等而上之陸務觀。一開八秩一九秩,我讀其詩歷可按。忽然貪癡不知足,幾如得隴又望蜀。少時不想到白年,既到白年又慕陸。卻顧孱羸蒲柳姿,又恐薄劣無此福。天公聞之笑齒冷,彼二人者才千頃。汝曾不及萬分一,何須妄自作虛警。戴逵本非真隱士,毋怪少微星不準。且教安享樗櫟年,莫便愁迫桑榆景。”[40]既然甌北自比白陸,其同宗子侄兼忘年之交趙懷玉(1747—1823)《甌北集序》于是就此評曰:“昔樂天揚聲于唐室,務觀奮跡于宋朝,先生揖讓其間,殆堪鼎足乎!”[41]

又如湯大奎(1728—1787)《炙硯瑣談》:“余姚沈茂才望庵謙,詩才沈博絕麗,每遇快聞奇事,輒數千百言,令人驚嘆欲絕,近體詩間喜作白、陸語,如云‘一春易做還家夢,二頃難謀負郭田’,覺醰醰有味也。”[42]朱珪(1731—1807)《除夕檢點詩草》“香山劍南極爛漫,誰挽下瀨滔滔波。”[43]單可惠(?—1821?)《題國朝六家詩鈔后·查夏重》:“學參白陸未超然,簪筆西清入暮年。”[44]阮元(1764—1849)《誥封奉直大夫翰林院編修陳君墓志銘》:“君諱鶴書,字東麓……詩集數卷,古體沖淡,近陶、韋,今體綿婉,近白、陸。”[45]黃培芳(1778—1859)《香石詩話》:“洛川詩,初由白陸入手……終以白傅為歸。”[46]張維屏(1780—1859)《國朝詩人征略二編》卷三十八:“(顏檢)五言嗣陶韋之音,七字參白陸之席。”《國朝詩人征略》卷五十三《嶺南群雅》:“(田上珍)其詩瓣香白陸,脫手如彈丸。”[47]上述被評論的詩人——沈謙、查慎行、杜游、顏檢、田上珍等,在絕麗綿婉的格調或詩體詩風方面,都或多或少與白陸有著風貌相近相似之處。姚瑩(1785—1853)《黃香石詩序》:“李杜、白陸,竟以詩人震耀今古,稱名之偉,如日月江河者。”[48]更將白陸與李杜并稱,為推尊黃培芳詩作之鋪墊,氣勢淵然而有金石聲,可惜今日看來,黃培芳的詩名早已煙消云散,唯有白陸與李杜這樣的大家,地位和影響尚如江河行地,日月經天。

還有評者將白陸置于更為廣闊的詩學背景上加以并論,如劉存仁(1802—1877)《屺云樓詩話》卷一:“陶詩真厚處更超渾,其神腴,其骨勁也。白、陸不能到,王、孟、韋、蘇、柳,亦得其具體。”意在推尊陶詩,故于白、陸略含軒輊。后面的卷三又說:“真中有厚,余嘗求之白、陸集中,至誠流露,性情發于忠孝。后人徒學其率易,則誤矣。”[49]轉又贊以真中有厚,至誠流露,推崇備至。再如呂光錫《桃花源詩話》:“先伯祖澄伯公名培棟……詩近白、陸,著有《夢香山館集》。”“先生文宗桐城,詩則雅近白、陸。”[50]羅汝懷(1804—1880)《追和陳恪勤公重游虎丘詩次原韻》(戊午)(二首其二):“除將事業黃龔外,即論篇章白陸間。”[51]李慈銘(1830—1894)《越縵堂詩話》評張之洞贈詩《題湖塘村居圖長歌》謂“情文宛轉,音節暉舒,上可追香山、放翁,下不失梅村、初白”。[52]袁昶(1846—1900)《集中桃花源律詩三章制題既新造言尤妙予一再和終不能到》(四首其一):“同愛兩詩人白陸,予尤思以陸名村。”[53]

以上白陸并稱,多數是從正面加以認可,然亦有并非推尊者,如陳作霖(1837—1920)《焦耐庵先生》:“先生諱光俊,字章民……其詩凌漢躒唐,俯視宋元,無體不備,以予亦好吟詠,呼為小友,共相唱酬,每謂予曰:詩從白、陸入手,專講性靈,未有不流入袁、趙之纖巧者,空疏人皆可言詩矣,必也以杜、韓為宗,則不敢輕易下筆,而詩體始尊。”[54]言外頗有褒貶之意。至于《壽金粟香同轉七十詩》“白陸詩人皆老壽,揮來彩筆不曾停”,[55]則因時祝壽之作,故絕無貶義。

近代以來,樊增祥(1846—1931)推尊白陸最為突出,其《暖閣》云:“古人屈指誰相似,插架縱橫白陸詩。”[56]此詩從體裁到風格,均來自陸游同題之作,而在《劍南詩稿》中《暖閣》恰在《自詠》,即結以“閉門誰共處,枕藉樂天詩”的這首詩之前,可見絕非偶然。樊增祥又有《五十自述》:“邇來詩揩稍頹放,白陸家風未可忘。”[57]竟然以白陸詩風為家風,這樣推尊備至,可謂前所罕聞。其《與笏卿論詩》又有進一步分析:“取之杜蘇根底堅,取之白陸戶庭寬。取之溫李藻思繁,取之黃陳奧窔穿。”[58]《淡香齋詩敘》:“鈔本淡香齋詩,為王楷堂先生遺稿。魯君澤生得之長安舊家,紙墨精好,蓋寫定而未刻者也……古詩修飾整潔,而氣骨少弱,然如《牧馬謠》《納糧嘆》諸詩,則香山之《新樂府》也。《太平倉》諸詩,抉發奸弊,搜求掌故,杜陵詩史又何加焉。近體兼有白、陸,宗尚極正。”[59]以白、陸近體為正宗,與上面焦光俊對陳作霖所言以杜、韓為宗,取徑顯然不同。

王揖唐(1877—1948)《今傳是樓詩話》就此評論:“昔賢詩最多者,首推白、陸。朱竹垞摘放翁集中雷同句,多至四十馀聯,洵屬多之為累,然要無害其為大家也……樊山天假大年,耽吟尤力,他日或當突過白、陸矣。”[60]王揖唐的詩友傅岳棻(1878—1951)《和樊山少樸冬日雜詠詩八首》之一亦云:“城西別有楚人村,祭酒常推二老尊。剪水方瞳朝對雪,遞詩長鬣夜敲門。名園每共深衣樂,好語多如挾纊溫。晚歲詞情終不退,香山務觀漫同論。”[61]香山與務觀并稱,如前所引,并非漫論,其實已是共識。

影響更大的并尊白陸者,是同光體代表詩人陳衍(1856—1937),其《石遺室詩話》卷二十七云:“近人為詩,競喜學北宋,學劍南者少。余舊曾提唱香山、劍南,《論詩送覲俞》有云‘樂天善閑適,柳子工嗟嘆。……奇兵雙井出,短劍渭南鍛’者也。顧應之者少。”[62]其《放翁詩選敘》又云:“近人為詩,競喜北宋,學劍南者絕少,余舊嘗論詩送葉覲俞,提倡香山、放翁。顧久之無有應之者。沈乙庵閑徇余意,瀏覽香山,讀余所作,亦謬贊以香山;然觀其所自作,香山終非所嗜也。前年夏日在都,與掞東游社稷壇,夜倚石欄,談放翁詩工妙閎肆,薈萃眾長以為長。掞東言:近方肆力讀劍南全詩,欲選錄千百首,隨意評點,自備翻閱。去冬以所選《劍南詩》十大冊抵余,請為之敘。翻之,則首言放翁自壯至老服膺宛陵,詩題中屢自言之,人莫之省。余謂宛陵古體,用意用筆多本香山,香山多用偶,宛陵變化用奇;香山以五言,宛陵變化以七言。放翁、誠齋皆學香山,與宛陵同源。世于香山,第賞其諷諭諸作,未知其閑適者之尤工;于放翁、誠齋,第賞其七言近體之工似香山,未知其古體常合香山、宛陵以為工,而放翁才思較足耳。時賢之喜后山者極工用意,余嘗病其不發舒,諷其有以自廣。”[63]故錢仲聯《夢苕庵詩話》云:“石遺喜香山、放翁二家。”[64]可見近人祧唐祖宋之際,并尊白陸者不絕于縷。

三 放翁意摹香山體

白陸并稱,源自陸游有意模仿香山,對此前賢多有議論。李重華(1682—1755)《貞一齋詩說·詩談雜錄》謂:“南宋陸放翁堪與香山踵武,益開淺直路徑,其才氣固自沛乎有余。”[65]翁方綱(1733—1818)《讀劍南集四首》其二云:“杜老憂時白傅閑,誰云禹稷異于顏。一杯擬酹長吟處,千載蘭亭曲水灣。”自注:“首七字實切放翁。”[66]劉熙載(1813—1881)《藝概》卷一:“詩能于易處見工,便覺親切有味。白香山、陸放翁擅場在此。”[67]丁儀《詩學淵源》卷八稱陸游“平淡處又類白傅”[68],這都是恰切中肯的評價。不過,作為南宋大家,陸游意摹香山,已迥別于北宋白體詩人。陸游早年學詩于曾幾,曾深受江西詩派影響。中年以后,廣泛學習前人之長,詩風有所變化,屈原、陶謝、李杜、高岑、韓孟、元白乃至宋代的梅蘇,都是他借鑒和取法的榜樣:屈原、杜甫、陶淵明詩的情感,李白、杜甫、白居易、梅堯臣的詩風,從不同角度給予他影響。在意摹香山、枕藉樂天詩之余,陸游也批評過樂天佞佛[69],表明自己“道似香山實不同”[70],同樣是《讀史》《讀老子》詩,或“書懷”,香山與放翁的關注點也不盡相同。嘉定二年(1209)臨終前的那年春天,撰有陸游《讀樂天詩》,還就樂天晚年放姬鬻駱一事議論說:“放姬鬻駱初何有?常笑香山恨不攄。輸與此翁容易死,一身之外更無余。”[71]不諱生死,勇于超越香山。[72]而這些,與其瓣香白詩、意摹香山并無矛盾,蓋取徑廣博,轉益多師,方可超越名家局限,成就大家的境界和氣象。

正如趙翼《甌北詩話》卷六所云:“放翁詩凡三變。宗派本出于杜,中年以后,則益自出機杼,盡其才而后止。觀其《答宋都曹》詩云:‘古詩三千篇,刪取才十一。《詩》降為《楚騷》,猶足中六律。天未喪斯文,杜老乃獨出。陵遲至元白,固已可憤嫉。’《示子遹》詩云:‘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繪;中年始少悟,漸若窺宏大。數仞李杜墻,常恨欠領會。元白才倚門,溫李真自《鄶》。’此可見其宗尚之正。故雖挫籠萬有,窮極工巧,而仍歸雅正,不落纖佻。此初境也。”[73]確實,在詩歌之初境,陸游往往并言元白,香山在他眼中尚屬應超越和揚棄的低層詩境。除上云“元白才倚門”“陵遲至元白”之外,陸游還有《偶觀舊詩書嘆》:“可憐憨書生,尚學居易稹。我昔亦未免,吟哦琢肝腎。”[74]

經歷從戎南鄭以后,詩家三昧方歷歷在眼,放翁的境界和氣象才開始走向宏肆,面目獨特的放翁氣象也隨之逐漸成熟。而到了晚年,放翁氣象趨于平淡,臻于大巧若拙的境地,白居易《閑樂》“更無忙苦吟閑樂,恐是人間自在天”這樣知足保和的香山情調乃不期而至,化為“不饑不寒萬事足,有山有水一生閑”(陸游《書懷》)的放翁氣味,從前求工見好之意逐漸消除,張載《讀詩》所謂“致心平易始知詩”,元好問《論詩絕句》所謂“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陸游自己所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文章》),“好詩如靈丹,不雜膻葷腸”“大巧謝雕琢,至剛反摧藏”(《夜坐示桑甥十韻》),“詩到無人愛處工”(《明日復理夢中作》),“俗人猶愛未為詩”(《朝饑示子聿》),“詩到令人不愛時”(《山房》),“工夫深處卻平夷”(《追懷曾文清公呈趙教授趙近嘗示詩》),絢爛之后乃歸平淡,皮毛落盡而精神獨存,正如諸錦《讀劍南詩集》所詠:“乍閱頗易之,一日一寸并。如人飲甘酒,酒盡無醉醒。又如覽平山,山盡無崢嶸。千萬間廣廈,七百里連營。漸老出鍛煉,希聲發韺。悠然正始馀,鐵中見錚錚。”[75]至此,陸游詩在錘煉之后,仍顯得溫潤圓熟,雅致簡樸。這種境界往往平中蘊奇,淺中含韻,所追蹤的對象,正是香山詩風的那種明白如話,然淺中有深、令人咀味之美。

放翁氣象取法醉吟詩風,早年偏于對現實生活的投入與關注,中晚年(尤其是晚年)則偏于稍稍疏離現實的閑適詩風,尤其是淡泊虛靜的神情氣味,而貫以始終的則是在在逼真的描寫筆法、平易明白的語言風格。試閱放翁慶元六年夏在山陰所撰《高臥》:“省戶歸來不計年,悠然高臥鏡湖邊。鉤簾每對千峰雨,接竹新分一脈泉。學問誠身元有道,阨窮知我豈非天。虛名自古能為累,正恐人看直一錢。”[76]再返參香山《舟中晚起》:“日高猶掩水窗眠,枕簟清涼八月天。泊處或依酤酒店,宿時多伴釣魚船。退身江海應無用,憂國朝廷自有賢。且向錢塘湖上去,冷吟閑醉二三年。”[77]這首七律作于長慶二年(822)長安至杭州途中,與陸詩雖有路途與家居之別,然取材均為退身歸戶,水邊高臥,由即目之景觸境生感,二詩皆寫景逼真,細節生動,又寓于極自然、極不經意的組織結構,而風格歸于平淡清遠。“阨窮知我豈非天”,亦承樂天“乃知禍福非天為”[78]詩意而轉。陸詩題為《高臥》,與白詩首句“日高猶眠”況味相似,抒寫閑放之怨悒乃至牢愁,格調可謂如出一轍,“憂國朝廷自有賢”,既不獲用,唯有冷吟閑醉,袖手乞身遠出,悻悻然漫諉之他人,然終系心難忘,同病相憐之放翁當許為知音之言,從中不難品鑒陸游瓣香白詩之韻。

四 放翁出藍而勝藍

宋人生唐后,開辟真難為。放翁雖瓣香白詩,然亦多有出藍之勝。在內容上,放翁一如樂天之半為閑適半諷諭,“一方面是悲憤激昂,要為國家報仇雪恥,恢復喪失的疆土,解放淪陷的人民;一方面是閑適細膩,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熨貼出當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狀。”[79]打動后世讀者的,主要是數量占絕對優勢的后一方面。在這后一方面,正如錢鍾書所云,白居易對放翁有極大的啟發。僅從陸游詩集里《一齒動搖已久然余皆堅甚戲作》《齒落》這樣的題目,就知道與白居易有多么接近。至于過分貼近日常以至有“老清客”之誚,亦有脈可尋。不過也有開拓,如風俗民俗描寫。陸游乞祠退居山陰時,所撰《夜坐忽聞村路鐵牌》第二首:“秋氣凄涼霧雨昏,書生老病臥孤村。五更不用元戎報,片鐵錚錚自過門。”《不寐》:“熠熠螢穿幔,錚錚鐵過門。”《冬夜不寐》:“錚錚聞叩鐵,喔喔數鳴雞。”描寫每夜四、五更,行者、頭陀打鐵板木魚,沿街循門報曉的宋代民俗,堪與《東京夢華錄》《夢粱錄》所記打鐵板報曉之俗互證,亦可見此俗不限于京師。

而描寫鐵馬冰河生活的前一方面還可補充,亦如樂天始終未忘記農家民生苦樂,陸游詩中以農家農事為題者多達22首,加上其他涉及農事的詩作約500首。內容包括農家苦樂、租稅賦稅、鄉鄰關系、農技農諺,還有一些與田園詩融而為一。“貧民妻子半菽食,一饑轉作溝中瘠”(《僧廬》),畫面凄慘絕寰;“凄涼路傍曲,朱門人不知。秋街槐葉落,正是斷腸時”(《路旁曲》);“北陌東阡有故墟,辛勤見汝昔營居。豪吞暗蝕皆逃去,窺戶無人草滿廬”(《太息》三首其二)。在南宋半壁山河中,貧富對比依然懸殊。“嘉穟連云無水旱,齊民轉壑自酸辛。室廬封多逋戶,市邑蕭條少醉人。”(《過鄰家》)一面是橫征暴斂,一面是凄荒蕭條,眼前的現實令人觸目驚心。乾道八年(1172)春,自夔州往漢中,道經岳池時作《岳池農家》,寫“春深農家耕未足,原頭叱叱兩黃犢”,感慨“農家農家樂復樂,不比市朝爭奪惡”。慶元元年春,在山陰撰《農家嘆》,由辛勤夜耕、縣庭逼打和含悲還家三個畫面組成,形象反映出農民的苦難與不幸。詩中農民的口吻、神態、心理和性格,寫得生動感人。

在結構上,放翁歌行《對酒嘆》結尾“曲終四座慘悲風,人人掩淚無人色”,顯然是在學習白居易《琵琶行》的結尾“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在語言上,元和二年至元和六年(811),白居易在長安有《有木詩八首》,其七云:“有木名凌霄,擢秀非孤標。”陸游《陵霄花》詩:“庭中青松四無鄰,陵霄百尺依松身。”大和六年(832),白居易在洛陽有《天宮閣早春》“墻柳誰家曬麹塵”,陸游《野飲》“綠岸波生染麹塵”,亦為詠柳,此或偶同歟?那么,再來看其他例證。白居易詩多說別花,如元和十年《戲題盧秘書新移薔薇》“不別花人莫使看”,元和十一年《見紫薇花憶微之》“人間少有別花人”,寶歷元年(825)《除蘇州刺史別洛城東花》“別花何用伴”,所謂“別花”即辨別得花、識別得花之意。陸游《春興》詩“雖非愛酒伴,論是別花人”。其意即承自白詩。又如,元和五年,白居易在長安有《見元九悼亡詩因以此寄》:“人間此病治無藥,唯有《楞伽》四卷經。”陸游《茅亭》承之云:“讀罷《楞伽》四卷經,其余終日在茅亭。”[80]寶歷二年,白居易在蘇州有《解蘇州自喜》:“身兼妻子都三口,鶴與琴書共一船。”陸游《題庵壁》本之云:“身并猿鶴為三口,家托煙波作四鄰。”大和八年至九年,白居易在洛陽有《感興》,其二云:“樽前誘得猩猩血,幕上偷安燕燕窠。”陸游《小筑》本之云:“生來不啜猩猩酒,老去那營燕燕巢。”[81]陸詩仿白效白之跡,機杼莫二,在在可見。

開成元年(836),白居易在洛陽有《閑居春盡》:“閑泊池舟靜掩扉,老身慵出客來稀。愁應暮雨留教住,春被殘鶯喚遣歸。揭甕偷嘗新熟酒,開箱試著舊生衣。冬裘夏葛相催促,垂老光陰速似飛。”《唐宋詩醇》卷二十六評以“煉句煉字,后來陸游得法于此”。其實,陸游學白,不僅在于字句之鍛煉。可以比較以下白、陸之作。白詩《夜歸》云:

半醉閑行湖岸東,馬鞭敲鐙轡瓏璁。萬株松樹青山上,十里沙堤明月中。樓角漸移當路影,潮頭欲過滿江風。歸來未放笙歌散,畫戟門開蠟燭紅。[82]

陸詩《野步至村舍暮歸》云:

草徑盤紆入廢園,漲余野水有殘痕。新蒲漫漫藏孤艇,茂樹陰陰失近村。拄杖敲門求小憩,老盆盛酒瀉微渾。興闌卻覓橋邊路,數點歸鴉已帶昏。[83]

二詩正前引吳陳琰所謂“摹畫情景,在在逼真者”。陸詩為慶元六年夏在山陰所撰,白詩為長慶二年(822)在杭州所撰。毛奇齡(1623—1716)等《唐七律選》品評白詩“萬株松樹”四句謂:“景次之細,身歷始解。”方東樹(1772—1851)《昭昧詹言》卷十八品評白詩謂:“《夜歸》起句平點,三四遠景,五六警妙非常,以歸后事收。只八句說去,往復一氣中,層次情事,有如一幅畫圖,令人一一可按而見,固非小才能辦。”[84]身歷與如畫之分析,亦可移用至陸詩。對仗工整,清新明快,二詩所共美,而構思立意與謀篇布局也極相似:首句均出場點題,陸詩“入廢園”,白詩“行湖岸”。略有不同者,白詩將抒情主體的細節造形置于首聯首句:“馬鞭敲鐙轡瓏璁”,陸詩的自我形象特寫卻置于第三聯首句:“拄杖敲門求小憩”,二者皆著一“敲”字,聲隨境出,情貌畢現。中間數句二詩俱寫歸途所見景:白詩寫夜月下所見,氣象闊大而渾融;陸詩寫傍晚所見,由近及遠,從細微而入迷蒙。尾聯俱落在一“歸”字,余韻裊裊,不絕如縷。一“紅”一“昏”,著眼于視覺色調和光感,異曲同工,不謀而合,從中可見陸詩意摹香山,遠非北宋白體一字一句之效似,更主要是在于學習香山體寫景敘事之工細圓勻,追求神似的境界。

在風格上,放翁之作神似香山體者,如《閑思》:“睡美精神足,心空忿欲輕。讀書無定課,飲酒不成酲。日日東軒坐,時時北渚行。最奇烏桕下,側帽聽秋鶯。”對比白居易《閑居》:“肺病不飲酒,眼昏不讀書。端然無所作,身意閑有馀。雞棲籬落晚,雪映林木疏。幽獨已云極,何必山中居。”對悠然自得的閑適情趣的描寫,從題材、感情到風格、語言,無不畢肖。又如《東籬》:“東籬深僻懶衣裳,書卷縱橫雜藥囊。無吏征租終日睡,得錢沽酒一春狂。新營茅舍軒窗靜,旋煮山蔬匕箸香。戲集句成圖素壁,本來無事卻成忙。”方回評云:“樂天體裁,但修飾光潤耳。”《春夏之交風日清美欣然有感》:“天遣殘年脫馽,功名不恨與心違。綠陂細雨移秧罷,朱舫斜陽擘紙歸。花市丹青賣團扇,象牙刀尺制單衣。白頭曳杖人爭看,共嘆浮生七十稀。”方回評云:“亦白體。”《晚春感事》:“少年騎馬入咸陽,鶻似身輕蝶似狂。蹴踘場邊萬人看,秋千旗下一春忙。風光流轉渾如昨,志氣低摧只自傷。日永東齋淡無事,閉門掃地獨焚香。”方回評云:“亦香山體,終嫌太易。”[85]

放翁氣象取法醉吟詩風,其間杜詩乃津筏。高澍然(1774—1841)《種竹山房詩稿序》云:“昔張為作《詩主客圖》,推白樂天為廣大教化主。蓋樂天,元和、長慶同一大宗也。顧后之學樂天者,或即于靡,或流于薄,豈其詩有以致之哉?……樂天取源之地何?杜子美是已。夫白之疏達,視杜之沉郁不類也,要其性厚而氣舒,體博而完固,何一非出于杜?其視之甚易,得之甚逸,所謂不必似之,取其自然者耳。茲所以為唐一大宗歟?宋之歐陽永叔、陸務觀皆祖杜而宗白,復為宋大宗,則白之武往尾來,其源流遠矣,學之者烏可不審其自哉!”[86]樂天取源于杜,自是公論,唯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稱樂天“強學少陵”,[87]而高澍然則謂樂天學杜“不必似之,取其自然”,得其性厚體博,自然疏達。那么陸游呢?放翁氣象是否源于杜詩,意見不一,或謂放翁未必學杜。[88]然陸游同代詩人劉應時稱“放翁前身少陵老”[89],五百多年后,清人沈德潛《說詩晬語》亦云:“劍南集原本老杜。”[90]大部分學者認同其說,認為陸游獨得杜詩神髓,與杜甫武往尾來,一脈相承且后出轉精。

筆者認為,放翁氣象將祖杜與宗白完美融合,可謂其詩學集大成之關捩,與王禹偁本學樂天而敢期子美前后輝映,故徐乾學(1631—1694)《漁洋山人續集序》云:“合杜與白,而伸其辭者,務觀也,初未嘗離唐人而別有所師。”[91]由學杜而下延至香山、劍南,亦詩學通途,錢謙益走的就是這一路數,正如吳偉業(1609—1672)《龔芝麓詩序》所云:“牧齋深心學杜,晚更放而之于香山、劍南。”[92]汪琬(1624—1691)《劍南詩選序》亦云:“其人其詩,決當祔食于子美、樂天、子瞻三君子之間,未可以前后進置優劣也。”[93]

放翁中晚年詩,清逸淡泊,秀美韶麗,意摹香山而往往神似,這與溯源杜詩有密切關系。杜甫之外,陶淵明也是陸游學白的媒介和橋梁之一。陸游自云“我詩慕淵明,恨不造其微”(《讀陶詩》),“曩歲讀隱書,妄意慕陶葛”,“學詩當學陶”(《自勉》),“老始愛陶詩”(《書南堂壁》),又稱“臥讀陶詩未終卷,又乘微雨去鋤瓜”(《小園》),“歸來偶似老淵明”(《小雨初霽》),推崇與景仰陶淵明,學習陶詩并創作和陶詩,是陸游學白之路相輔相成的有機組成。此外,正如學者所論,陸游學白,也是自梅堯臣以來宋人學杜兼學白的嗣響。

在創作態度上,陸游與白居易一樣,均以詩人身份自許自豪,在“此身合是詩人未”(《劍門道中遇微雨》)[94]的句子里,透露著自詡;“此身死去詩猶在,未必無人粗見知”(《記夢》)[95],則表明自信。與陸游同時的學壇巨擘朱熹亦對此頗為認可,“放翁之詩,讀之爽然。近代唯見此人為有詩人風致”。[96]在其他方面,陸游甘以“放翁”自任,唯有寫詩從未耽擱,“推枕悠然起,吾詩忽欲成……有得忌輕出,微瑕須細評”(《晨起偶得五字戲題稿后》),“轉枕重思未穩詩”(《初夜暫就枕》),“鍛詩未就且長吟”(《晝臥初起書事》),從晝至夜,不輟吟詠,鍛詩長吟,效白猶恐不及,而且始終保持著對詩歌語言精細考究的習慣,以吟詠為日課,自覺自愿,即使背負“嘲吟風月”罪名,亦無怨無悔,反以風月名軒。

清人袁壽齡論詩絕句《白樂天》十首其八云:“一生勁敵惟元相,齒長七年名卻低。畢竟千秋有定論,香山詩派放翁齊。”[97]陸游所齊之香山詩派,在多方面承傳著醉吟詩風,其中較突出的,一是大量撰寫“戲作”“戲題”“戲書”之作,二是大量創作自詠詩,《劍南詩稿》中觸目可見所謂“自詠”“自警”“自詒”“自娛”“自嗟”“自箴”“自閔”“自規”“自咎”“自寬”“自勵”“自詰”“自儆”等。而家居生活,山鄉景況,更是事無巨細,無不入詩,雖有情事悉備之勝,但由于題材和主題多有重疊,過于頻繁的寫作和取材,常導致庸常和瑣屑,其病亦可溯源自香山。“陸放翁詩,村居景況,一一寫盡,可為山林史;但時有抑郁不平之氣,及浮夸自侈之談,去此便與陶淵明何殊”[98],“務觀閑適,寫村林茅舍、農田耕漁、花石琴酒事,每逐月日,記寒暑;讀其詩,如讀其年譜也”。[99]袁枚《人老莫作詩》云:“鶯老莫調舌,人老莫作詩。往往精神衰,重復多繁詞。香山與放翁,此病均不免。”[100]其意在矯之,亦為自勉。

放翁之放,性情之外,與飲酒頗為相關。酒以火之內涵、水之外形,歷來與文學和文學家有著不解之緣,吸引著陶淵明、白居易以降的文人墨客,白居易號醉吟居士,醉吟即韓愈《醉贈張秘書》所謂“文字飲”,活畫出文人間把酒賦詩、品評文字的愜意之景。放翁愛酒若詩,嗜酒若癡,夢中亦不忘酌酒,或啜酒言志,或借酒澆愁,經常在雅飲品酒中吟嘯風月,體味人生樂趣,詩酒人生方面,可謂得醉吟先生真傳。其《一壺歌》云:“長安市上醉春風,亂插繁花滿帽紅。看盡人間興廢事,不曾富貴不曾窮。”[101]真可謂醉吟先生附體。據學者調查,陸游詩中出現“酒”字1800多次,“醉”字1200多次,陸游飲酒詩2940首。相比之下,醉吟先生白居易詩近3000首中,“酒”字出現700多次,“醉”字出現400多次,飲酒詩900多篇,放翁可謂后來居上。同樣后來居上者,陸游還有詠茶詩320首,詩題含有“讀書”者77首,以“讀某書”為題者73首。飲酒、品茗、讀書這三類題材,均祧白而超之。思親、念舊、嘆老、風俗等其他詩歌主題,觀舞、聽歌、鼓琴、弈棋、習書、賞畫、臨帖、品石,游覽、垂釣、灌園、賞花、焚香、宴飲、清談等其他人生樂趣,放翁也毫不遜色,且后出轉勝。放翁于此,已在取法醉吟詩風、認同樂天閑適精神基礎上,將醉吟先生的形象加以放大并重塑,從枕藉樂天詩到意摹香山體,納之以更為廣泛的題材,融之以更為多樣化的風格,煉之以更為老練的技藝,加上其所獨有的奔放磊落的胸次、綽約多姿的境界,釀為“亙古男兒一放翁”這樣影響更為深遠的放翁氣象。


[1] 正如《唐宋詩醇》卷四十二所云:“宋自南渡以后,必以陸游為冠”(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 王揖唐:《今傳是樓詩話》第五一八則,《民國詩話叢編》第3冊,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493頁。

[3] 與樂天一樣,陸游對養生之道非常投入,十分專業。參見沈欽榮等《淺談陸游的養生詩》(收入《陸游論集》,杭州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歐明俊《陸游研究》第三章第二節“養生詩”(上海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109—125頁),王興銘等《陸游養生詩的題材風格研究》(《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6年第6期)。

[4] 錢仲聯:《劍南詩稿校注》卷四十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588—2589頁;《全宋詩》第四十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5050頁。

[5] 錢仲聯:《劍南詩稿校注》卷三十九,第2505頁;《全宋詩》第四十冊,第25021頁。筆者按,白居易《閨婦》:“斜憑繡床愁不動,紅銷帶緩綠鬟低。遼陽春盡無消息,夜合花前日又西。”作于元和十一年(816)至長慶二年(822)。《才調集》卷二、《唐詩紀事》卷八十歸為無名氏作。廖瑩中(?—1275)《江行雜錄》:“白樂天詩云:‘倦倚繡床愁不動,緩垂綠帶髻鬟低。遼陽春盡無悄息,夜合花開日又西。’好事者畫為《倦繡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說郛》卷四十七上)

[6] 《劍南詩稿》卷四十一;錢仲聯:《劍南詩稿校注》,第2600—2604頁;《全宋詩》第四十冊,第25053—25054頁。嘉泰二年(1202)陸游又有《雜興十首以“貧堅志士節,病長高人情”為韻》,《劍南詩稿校注》卷五十二,第3096—3100頁;《全宋詩》第四十冊,第25225—25226頁。

[7]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小畜集》卷八;《全宋詩》第二冊,第720頁。

[8] 杜甫《八哀詩·故秘書少監武功蘇公源明》:“前后百卷文,枕藉皆禁臠。”白居易《和新樓北園偶集從孫公度周巡官韓秀才盧秀才范處士小飲鄭侍御判官周劉二從事皆先歸》:“芳草供枕藉,亂鶯助喧嘩。”陸游《幽居戲贈鄰曲》:“雖無壺酒助歌呼,幸有蠹書供枕藉。”

[9]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小畜集》卷十;《全宋詩》第二冊,第758頁。李昉淳化五年(994)以特進司空致仕。

[10]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小畜集》卷九;《全宋詩》第二冊,第733頁。

[11]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林和靖集》卷三;《全宋詩》第二冊,第1230頁。

[12] 李宗諤《大宋故左驍衛大將軍使持節復州諸軍事復州刺史巨鹿魏公(魏丕)墓志銘并序》:“宋景陵守、巨鹿魏公……歌無定體,句無定字,大約有白樂天之放達,陶靖節之風彩焉。”見趙振華《北宋(魏丕墓志)考釋》,《史林》2002年第2期,又收入其《洛陽古代銘刻文獻研究》,三秦出版社2009年版,第660—661頁。

[13] 《舊唐書》卷一九○下,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5冊,第5084頁。

[14] 《張耒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下冊,第808頁。

[15] 《江湖長翁文集》卷四十一,明仁和李之藻校,梅廷玉刊本。

[16]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文端集》卷三十四。

[17] 參見何映涵《論清初重臣張英對陸游的接受》,《中國韻文學刊》2019年第1期。

[18]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文端集》卷四十五。

[19] 《歷代詩話續編》,第1020頁。又見明周子文《藝藪談宗》卷四,《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影印明萬歷間梁溪周氏刻本。引述王世貞此論者,還有吳景旭《歷代詩話》卷六十一(陳衛平、徐杰點校本,第780頁),及田同之《西圃詩說》(《清詩話續編》,第762頁)。

[20] 馮夢禎:《費學卿集序》,《快雪堂集》卷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4冊。

[21] 《陶谷集》卷二十七,《韓國文集叢刊》本。

[22] 《詩藪》外編卷五《宋》,王國安校補本第215頁。

[23] 《白蘇齋類集》卷五,《續修四庫全書》第1363冊,第271頁。

[24] 《歷代詩話續編》,第1386頁;李慶立:《懷麓堂詩話校釋》,第215頁。又見周子文《藝藪談宗》卷一。

[25] 《清詩話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762頁。

[26]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古歡堂集》卷十四。

[27]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古歡堂集》卷二十四。

[28]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八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整理本,第2558頁。

[29]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古歡堂集》卷三十二。

[30]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古歡堂集》卷十七。

[31] 參見蔣寅《陸游詩歌在明末清初的流行》,《中國韻文學刊》2006年第1期。

[32] 《此木軒詩》卷十;《萬首論詩絕句》第一冊,第284頁。

[33] 《沈歸愚全集·歸愚文集》卷十五。

[34] 《弱水集》卷五,清乾隆七年賀克章刻本。

[35]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御制文集》馀集卷二;《御制詩馀集》卷十九。

[36] 《汝東判語》卷六,清光緒正誼堂全集本。

[37] 《葛莊分體詩鈔》卷首,《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影印康熙本,集部第260冊,第237—238頁。

[38] 《四庫提要》卷一八四,《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整理本,第2570頁。

[39] 《頻羅庵遺集》卷九,《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嘉慶二十二年陸貞一刻本。

[40] 李學穎、曹光甫標校:《甌北集》卷四十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025頁。

[41] 《亦有生齋集》文卷三序,《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清道光元年刻本,第1470冊,第42頁。

[42] 《炙硯瑣談》卷中,《四庫未收書輯刊》影印清乾隆五十七年趙懷玉亦有生齋刻本。

[43] 《晚晴簃詩匯》卷八十。

[44] 林昌彝:《射鷹樓詩話》卷十七,王鎮遠、林虞生標點本,第404頁。查慎行(1650—1727),初名嗣璉,字夏重,號初白。趙翼《甌北詩話》卷十評查初白詩云:“其功力之深,香山、放翁后一人而已。”(又見邱煒萱《五百石洞天揮麈》卷五,《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光緒二十五年丘氏粵垣刻本,第1708冊,第150頁)

[45] 《四部叢刊》本《揅經室集·二集》卷五,鄧經元點校本:《揅經室集》,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501頁。

[46] 引自《國朝詩人征略二編》卷六十二。杜游,字善輝,號洛川,廣東番禺人,貢生,官儒學訓導,有《洛川詩略》《南園別墅詩集》。

[47] 林昌彝《射鷹樓詩話》卷九引劉藻、林彬華《玉壺詩話》:“西疇人品高雅,不慕榮利,其詩瓣香白、陸,脫手如彈丸,僻澀詼詭之習,一掃而空之。”(王鎮遠、林虞生標點本,第215頁)

[48] 王先謙輯《續古文辭類纂》卷五序跋類二。

[49] 《清詩話三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5686、5705頁。

[50] 《桃花源詩話》不分卷,民國三十八年長沙大新印務館鉛印袖珍本,蔡鎮楚編《中國詩話珍本叢書》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版。

[51] 《綠漪草堂集》詩集卷十五,清光緒九年羅式常刻本。

[52] 李慈銘《越縵堂詩文集》附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451頁。王揖唐《今傳是樓詩話》第八七則“張之洞題村居圖詩”:“又廣雅為越縵題《湖塘村居圖》長歌一首,均見《越縵堂日記》,并稱其‘情文宛轉,音節啴舒。上可追香山、放翁,下不失梅村、初白’,乃遺集亦不之載。”(《民國詩話叢編》第三冊,第283頁;張金耀校點本,第53頁)

[53] 《于湖小集》于湖小集詩五,《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光緒袁氏水明樓刻本。

[54] 《可園詩存》卷十,清宣統元年刻增修本。

[55] 《可園詩存》卷二十八,清宣統元年刻增修本。

[56] 《樊山集》卷十九,《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光緒十九年渭南縣署刻本。

[57] 《樊山集》卷二十七,《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光緒十九年渭南縣署刻本。

[58] 引自王揖唐《今傳是樓詩話》第二一九則,《民國詩話叢編》第三冊,第345頁。

[59] 《樊山集》卷二十三,《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光緒十九年渭南縣署刻本。

[60] 王揖唐:《今傳是樓詩話》第一六一則,《民國詩話叢編》第三冊,第317頁。

[61] 王揖唐:《今傳是樓詩話》第二一八則,《民國詩話叢編》第三冊,第344—345頁。

[62] 鄭朝宗、石文英校點本:《石遺室詩話》,第420頁。

[63] 《石遺室文集三集》,鄭朝宗、石文英校點本《石遺室詩話》,第420頁。

[64] 《民國詩話叢編》第六冊,第162頁。

[65] 《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927頁。

[66] 《復初齋詩集》卷四十九,《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刻本。參見王揖唐《今傳是樓詩話》第五一六則,《民國詩話叢編》第三冊,第491頁。

[67] 王國安標點本:《藝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69頁。

[68] 《民國詩話叢編》第三冊,第220頁。

[69] 陸游《秋懷十首末章稍自振起亦古義也》其九:“長衫掛數珠,亦入法華社。平生無揀擇,生死均早夜。……常嫌樂天佞,卻肯退之罵。君看佛骨表,自是無生話。”錢仲聯《劍南詩稿校注》卷四十,第2563頁;《全宋詩》第四十冊,第25041頁。

[70] 陸游:《懷舊》,錢仲聯:《劍南詩稿校注》,卷六十四,第3621頁;《全宋詩》第四十冊,第25404頁。

[71] 錢仲聯:《劍南詩稿校注》第4398頁;《全宋詩》第四十一冊,卷八十二,第25673頁。

[72] 劉克莊曾評論:“白公云:‘病與樂天相伴住,春同樊素一時歸’;放翁云:‘九十老農緣底健,一生強半是單棲’;自愛之言也。”(《后村大全集》卷一七四)放翁詩出自其《次韻李季章參政哭其夫人》之二,“老農”原作“老翁”。錢鍾書《管錐編》駁云:“夫朋友作詩悼亡,即使原唱為文造情,賡和似須借面吊喪,與之委蛇;不然,勿和可耳。陸詩卻幾隱斥友妻為伐性之斧,自幸‘單棲’以示伊人之死可為厥夫代幸;戇不解事,更甚于柳宗元之賀王參元進士失火矣!劉氏稱為‘自愛之言’,非健忘詩題,即曲筆回護也。”(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1417頁)足堪一噱。

[73] 《甌北詩話》,霍松林、胡主佑校點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78頁;《清詩話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220頁。

[74] 《劍南詩稿》卷七十一;《全宋詩》第四十一冊,第25520頁。

[75] 諸錦:《絳跗閣詩稿》卷五,《清代詩文集匯編》影印清乾隆二十七年刻本,第313冊。

[76] 《劍南詩稿》卷四十三;錢仲聯:《劍南詩稿校注》,第2677頁;《全宋詩》第四十冊,第25079頁。

[77] 《白居易集箋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329頁。

[78] 白居易:《詠史(九年十一月作)》,《白居易集箋校》,第2333頁。又白居易《唐故通議大夫和州刺史吳郡張公神道碑銘并序》:“厄窮不振,以至沒齒。嗚呼!其命也夫!”阨窮壽夭、貧富貴賤,雖曰莫非天命,而亦非盡為造物者所能制之,陶淵明《神釋》所謂“大鈞無私力”也。

[79] 錢鍾書:《宋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70頁。至于梁啟超《讀陸放翁集》所云“集中什九從軍樂”,則詩歌語言也。

[80] 參見錢鍾書《管錐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941—942頁。

[81] 參見錢鍾書《談藝錄》,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20頁。

[82] 《白居易集箋校》,第1340頁。

[83] 《劍南詩稿》卷四十三;錢仲聯:《劍南詩稿校注》,第2679頁;《全宋詩》第四十冊,第25080頁。

[84]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八,汪紹楹校點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432頁。

[85] 《瀛奎律髓》卷十“春日類”,李慶甲《瀛奎律髓匯評》,第381、382、383頁。

[86] 《抑快軒文集》,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福建叢書影印本,第三冊,第1325頁。

[87] (清)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清詩話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58頁。

[88] 許世榮《放翁未必學杜》(《杜甫研究學刊》2000年第4期)謂潛詠放翁之詩,覺非近杜,而更似岑參、李白。徐丹麗《論“放翁前身少陵老”的真正內涵》(《杜甫研究學刊》2005年第1期)亦云:“陸詩在主題、內容、感情等方面呈現出與杜詩的雷同現象,并不是主觀學杜得來的,而是由陸游本人的學力、經歷和忠義愛國的感情決定的。”

[89] 劉應時:《讀放翁劍南集》,《頤庵居士集》卷一;《全宋詩》第38冊,第24226頁。

[90] 《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44頁。

[91] 《憺園文集》卷二十一,《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康熙刻冠山堂印本;《漁洋山人全集·漁洋詩集續集》卷首。

[92] 《吳梅村全集》卷二八《龔芝麓詩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中冊,第664頁。

[93] 孔凡禮、齊治平編:《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匯編·陸游卷》,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52頁。

[94] 《劍南詩稿》卷三;錢仲聯:《劍南詩稿校注》,第269頁;《全宋詩》第三十九冊,第24314頁。

[95] 《劍南詩稿》卷六十九;錢仲聯:《劍南詩稿校注》,第3846頁;《全宋詩》第四十冊,第25483頁。

[96] 朱熹:《答徐載叔賡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晦庵集》卷五六;《朱熹集》,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825頁。羅大經《鶴林玉露》甲編卷之四載:“壽皇(孝宗趙昚)嘗謂周益公曰:‘今世詩人亦有如李太白者乎?’益公因薦務觀,由是擢用,賜出身為南宮舍人。”可見當時陸游的詩人身份被上下一致認可。劉熙載《藝概》卷二云:“放翁是有意要做詩人。”至于楊大鶴《劍南詩鈔序》所謂“然而放翁非詩人也……知放翁之不為詩人,乃可以論放翁之詩”,只是意在說明陸游成就不止于詩而已,與陸游《讀杜詩》“后世但作詩人看,使我撫幾空嗟咨”意趣相同,與其詩人身份其實并無矛盾。

[97] 《萬首論詩絕句》第二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682頁。

[98] 梁清遠:《雕丘雜錄》卷二《藤亭漫抄》,清康熙二十一年梁允桓刻本。

[99] 王士禛:《韓白蘇陸四家詩選序》,《帶經堂集》卷六十五蠶尾文一,《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康熙五十年程哲七略書堂刻本。又見《帶經堂詩話》卷一《品藻》,戴鴻森校點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2—43頁。

[100] 《小倉山房詩集》卷二十五,周本淳標校本《小倉山房詩文集》第二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91頁;《袁枚全集》第一冊《小倉山房詩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509頁。

[101] 《劍南詩稿》卷三十四;錢仲聯:《劍南詩稿校注》,第222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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