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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jié) 新黑人與社會流動

在《天佑孩童》一書中,莫里森評價并重新定義了新黑人歷程和美學的必要性,尤其是從具有標志性的黑人專業(yè)人士的角度重新定義,如法瑞爾·威廉姆斯[18](Pharrell Wil liams),他的成功與他們的經(jīng)濟地位息息相關。2014年,法瑞爾在接受奧普拉·溫弗瑞(Oprah Winfrey)的采訪時發(fā)表了極具爭議性的言論,為新黑人的概念注入了新的活力。他說:“新黑人是不會因為我們自己的問題而指責其他種族的。新黑人幻想并且意識到這些問題的關鍵不在于肌膚的顏色,而是思維方式”(Elan, 2014)。法瑞爾的觀點與霍伊特· W.富勒(Hoyt W.Fuller)對黑人藝術家的革命精神的描述產(chǎn)生了共鳴。富勒將黑人藝術家定義為新一代的激進主義分子,他們“已經(jīng)確信白人種族主義將不再對他們的作品產(chǎn)生負面影響”(Fuller, 1994: 200)。法瑞爾描述的新黑人精神也與西爾瑪·戈爾登(Thelma Golden)的藝術家們有著相似之處,“他們堅持不要貼上 ‘黑人’的標簽,盡管他們的作品充滿了對重新定義黑人概念的濃厚興趣”(Murray, 2016:4)。法瑞爾對黑人經(jīng)歷的觀點是高度特權化和主觀化的,他似乎在倡導美國的精英主義信條,或者努力工作就會得到回報這一觀念。基于個人信念的特殊性,他的觀點并沒有給出一個十分全面的解釋。此外,他的觀點淡化并且忽視了系統(tǒng)性或制度化的種族主義在壓迫黑人等少數(shù)群體并在使他們處于弱勢地位方面所發(fā)揮的作用,認為任何人都可能取得經(jīng)濟上的成功。如果一個人在物質(zhì)上或經(jīng)濟上處于劣勢,那是因為他/她沒有足夠努力地去發(fā)揮自己的潛力。黑人不能享有充分的選舉權,并不是因為系統(tǒng)性的壓迫、就業(yè)的困難、教育和其他方面的不足,而是因為他們自己沒有能力取得社會經(jīng)濟上的成功。支持這種對于精英統(tǒng)治的無條件信仰,有助于一些白人,就像法瑞爾一樣,冠冕堂皇地將少數(shù)族裔的失敗歸于他們自身,從而推卸責任。根據(jù)喬治·揚西(George Yancy)的說法,“在精英統(tǒng)治的幻覺下,有色人種的失敗完全是因為他們自己”(Yancy, 2004: 56)。那些人之所以處于種族等級制度的最底層完全是由個人行為所導致的。個人的失敗不能歸咎于結構性的種族主義。這些觀點屬于當代的種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即通過譴責受害者來為種族不平等辯護。如果黑人的表現(xiàn)不佳,那是因為他工作不努力或不主動提升自己的能力(Bonilla-Silva, 2014: 73)。

奧巴馬是新黑人中最突出的一個例子。[19]在討論非洲的整體困境和落后時,他提出了類似的邏輯,而不是承認或批評美國在外交政策或國家治理方面所發(fā)揮的作用。他說:“我一直堅定地認為非洲人應該為自己負責”(Dyson, 2016:145)。[20]作為新黑人精神的體現(xiàn),法瑞爾稱“向上流動,是所有美國人的目標。因為我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所以你也可以”(Stereo, 2015)。當黑人遭遇不平等對待、面臨著失業(yè)和喪失話語權的種種困難已經(jīng)達到頂峰時,法瑞爾主張黑人要努力向上。除此之外,他認為黑人要對自己的困境負責,黑人所遭遇的種種困境是泰勒所定義的“個人失職”(lapsed personal responsibility)的直接后果。這些評論贊同后種族主義的觀點,即白人和黑人之間的種族差異與結構性種族主義關系不大。法瑞爾沒有注意到,將黑人禁錮在國內(nèi)部門、讓他們從事低收入工作和剝奪他們受教育的機會,這樣也就限制了他們向上流動的可能性。事實上,正如威廉·大衛(wèi)·哈特(William David Hart)所言,“限制黑人的流動性(從根本上說,就是生存的自由、流動的自由)是美國一以貫之的主線”(Hart, 2013: 15)。除非黑人可以像法瑞爾一樣支持現(xiàn)有體制、認可現(xiàn)狀,否則對于種族主義的激進態(tài)度會讓他們遭受責難、控制、懲罰甚至被污名化。法瑞爾的觀點并沒有考慮人人機會均等的基本民主原則。與其指責人們?nèi)狈恿?,不如深刻反思制度化的種族主義或其他建立在等級制度上的權力結構是否存在問題,這些權力結構是否能為所有人提供平等的資源、平等的教育和就業(yè)機會。法瑞爾能夠憑借毅力或天賦獲得名望和物質(zhì)方面的成功,但對于大多數(shù)被剝奪基本權利和特權的非裔美國人來說,取得和法瑞爾一樣的成就并非易事。這些人每天都在為獲得良好的教育、醫(yī)療和就業(yè)機會等此類取得成功必須具備的基本權利而努力奮斗的同時又不得不面對結構性種族主義的壓迫。與布萊德情況一樣,對黑人向上流動的限制會對經(jīng)濟、政治和社會產(chǎn)生諸多影響。泰勒認為,關于黑人社會流動性失敗的辯論試圖證明“黑人的經(jīng)歷獨立于社會流動性暢通無阻、追求人人幸福平等的美國社會模式之外。這是在為美國體制開脫的同時,把非裔美國人置于困境之中” (Taylor K., 2016:“引言”)。泰勒補充道:“任何對美國黑人生活歷史的認真審視都將顛覆美國例外主義的所有論調(diào)”(Taylor K., 2016:“引言”)。法瑞爾的觀點并沒有考慮到非裔美國人遭受社會壓迫的整體情況和歷史現(xiàn)實。

法瑞爾的言論似乎部分受到《誰害怕后黑人》一書作者圖雷(Touré)的觀點的啟發(fā)。圖雷認為,黑色對于黑人是一種限制,人們需要超越它從而發(fā)掘自己的潛力。圖雷采訪過很多成功的黑人企業(yè)家、媒體大亨、作家和其他標志性的黑人名人,并引用他們的例子用來強調(diào)黑人的潛力是無限的、黑人所能取得的成就也是無限的,所有的這些都不受黑色皮膚的束縛。據(jù)史蒂芬妮·李(Stephani Li)所言,圖雷的(后)黑人概念,就像法瑞爾的一樣,只能作為“黑人定義的個人主義代表”(Stephanie, 2015: 44)。換句話說,這一概念不是集體性的。它并沒有集體性地體現(xiàn)或者肯定黑人的實際情況及其潛能,它應該支持所有黑人為爭取向上流動和公民基本權利進行的集體斗爭,而不是僅僅以那些能夠爬到頂端的少數(shù)黑人作為參照。同樣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這個所謂的后黑人、后奧巴馬時代,大量像法瑞爾這樣的黑人名人忽略了身為黑人所遭受的危險。在這個時代,美國發(fā)生了一些針對黑人少數(shù)族裔令人發(fā)指的犯罪,包括對手無寸鐵的黑人男子的殘忍謀殺,比如少年特雷沃恩·馬?。═rayvon Martin)——這起謀殺案令人回想起愛默特·提爾[21](Emmett Till)所遭受的私刑。特雷沃恩·馬丁之死,以及在后黑人、后種族運動背景下頻發(fā)的警察殺害黑人青年事件,粉碎了“充滿痛苦的后黑人的幻想”(Yancy &Jones, 2013:“引言”)。

弗雷迪·格雷[22](Freddie Gray)在巴爾的摩被警方拘留期間死亡引發(fā)了一系列抗議和暴力事件。當時,莫里森在接受查理·羅斯(Charlie Rose)采訪時,揭露了后黑人/后種族主義的謬論。采訪于2015年4月30日播出,就在《天佑孩童》一書出版后不久(這本書于2015年4月21日首次出版)。在這次采訪中,莫里森譴責警察無情地殺害手無寸鐵的黑人青年的行為是懦弱的表現(xiàn)。在莫里森看來,那些年輕的、手無寸鐵的黑人青年只是想要從警察手中逃命,但最終仍然被槍殺。這些黑人青年就是新黑人,亦是國家暴力的受害者。“年輕的黑人男性的犯罪形象”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仍不斷出現(xiàn)在美國人的想象中,并不斷引發(fā)悲劇事件(Yan cy, 2008: xxi)。和安吉拉·戴維斯一樣,莫里森也嘗試向這種模式發(fā)起挑戰(zhàn)。她質(zhì)疑那些撥打911的人是否可信,是否有串通關系,是否要為此負責。這明顯影射了像齊默爾曼(Zimmerman)這樣的人的不負責任的犯罪行為,他們認同一種觀念:黑人是危險的。齊默爾曼不遺余力地將黑人構建為犯罪嫌疑的對象,因此當他發(fā)現(xiàn)特雷沃恩(Trayvon)在他附近走動時就撥打了報警電話。當齊默爾曼在電話中向警方調(diào)度員匯報時,他沿用了所有與黑人有關的所謂的犯罪和可疑行為的刻板印象。他最初的描述是:“這家伙看起來不懷好意,他好像吸毒什么的?,F(xiàn)在下著雨,這家伙到處走動,四處張望。”齊默爾曼對調(diào)度員的描述激起了人們對與黑人有關的可疑行為和犯罪行為的回憶:“他看起來是個黑鬼”,穿著“黑色連帽衫”[23](Yancy & Jones, 2013:“引言”)。齊默爾曼對特雷沃恩的描述“四處走動”、不懷好意地到處“張望”,而且身為黑人,還穿著連帽衫使特雷沃恩看起來更像個危險人物。在對特雷沃恩進行種族定性之后,齊默爾曼使用了帶有種族色彩的表達,不僅針對特雷沃恩,而且針對所有黑人。齊默爾曼對特雷沃恩的跟蹤,以及特雷沃恩最終喪命,都是值得單獨調(diào)查的。爾后,齊默爾曼能夠逃脫種族謀殺指控的這一事實,是對這個社會的另一項控訴,它粉碎了對后黑人和后種族神話的“痛苦幻想”。

在《天佑孩童》一書中,莫里森批評了類似的種族定性行為、這種帶有種族色彩的語言描述,還批判了種族和社會的不公。小說中,布魯克林將布克描述為“獵食者”(Morrison, 2015: 59)。她發(fā)現(xiàn)布克“在地鐵入口處和一群衣衫襤褸的失敗者混在一起”(Morrison, 2015: 59)。還有一次,她看見布克“在社區(qū)毫無目的地四處閑晃”(Morrison, 2015: 59)。布魯克林對布克的描述類似于齊默爾曼對特雷沃恩的描述:“到處走動,四處張望”,“看起來他好像不懷好意”。布魯克林的描述與書中真正的獵食者——戀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那個人卻享有“世界上最善良的人”的美譽(Morrison, 2015: 111)。雖然這個戀童者最終“被抓獲,被判犯有侵害罪——侵害并謀殺六名男童”(Morrison, 2015: 118),其中包括布克的弟弟亞當,但這一切已經(jīng)是亞當失蹤6年后的事情了,這無疑是一種對正義的嘲弄(Morrison, 2015: 120)。這種嘲弄再次喚起了對齊默爾曼的審判和定罪。齊默爾曼最終沒有被控犯有過失殺人罪,盡管案件的首席調(diào)查員克里斯·塞林(Chris Serine)出具了一份宣誓書(Yancy & Jones, 2013:“引言”)。州檢察官和警察局長李沒有駁回齊默爾曼在“正當防衛(wèi)”法律下自衛(wèi)的合法權利。此外,官方也未對齊默爾曼進行相關檢查,以確定他當時是否受到毒品或酒精的影響。然而,經(jīng)解剖證實,特雷沃恩的體內(nèi)有吸食過大麻的跡象。小說中,發(fā)現(xiàn)受害男童亞當?shù)氖w后,對現(xiàn)場的勘察也再次暴露了警方的無能。通過報案,亞當父母請求警察尋找亞當,而警察做出的回應卻是立即搜查亞當?shù)姆孔印诰娇磥硭坪踹@一切都是這對焦急的父母犯的錯。他們首先查詢了亞當?shù)母赣H是否有前科,確定沒有后,只丟下一句“我們會盡快和你聯(lián)系”就離開了。 “又一個小黑鬼死了。又能怎么樣呢?”(Morrison, 2015: 113-114)

《天佑孩童》的講述者,就像作者莫里森一樣,似乎在哀嘆黑人青年不斷失蹤或慘遭謀殺,以及警察對于這些事故的無能。面對黑人青年所遭受的肆意謀殺,莫里森在接受羅斯(Rose)采訪時呼吁要改革并且訓練警察隊伍。她哀嘆黑人領袖的缺位,這與民權運動時期不同,那時黑人社區(qū)有領袖,他們可以與政府對話,從中斡旋,并在黑人陷入困境時替他們發(fā)聲。她想知道奧巴馬領導下的黑人是否能夠?qū)崿F(xiàn)這些訴求。邁克·埃里克·戴森(Mike Eric Dyson)似乎同意莫里森關于黑人缺乏領導力的觀點。戴森認為,奧巴馬未能代表黑人民眾,因為他不愿在種族主義問題上發(fā)聲,也不愿談論警察的暴行,而且他似乎有意淡化黑人民眾的困擾,“以強化他的種族中立”的立場。特別是警察這樣的執(zhí)法機構對黑人的不分青紅皂白地殺戮和殘忍對待的暴行,證明了結構性種族主義的盛行,這種種族主義自奴隸制時代起就使黑人不斷遭受來自白人的暴力。莫里森和藝術家格倫·利岡(Glenn Ligon)一道,告誡人們不要在她所說的“令人不安和膽怯的時代”盲目地追求個人命運,而是要為集體的命運抗爭:

我認為我們已經(jīng)超越了集體黑人的概念。黑人是對于一個群體定義的,所以黑人領袖可以代表所有黑人發(fā)聲。我認為我們已經(jīng)超越了這一范圍,我們正在進入一個新的領域,在這里,更多個性化的關于黑人的觀念將成為規(guī)則,而不是例外。我認為這才是我們要去的地方。(Touré, 2001: 25)

莫里森把布萊德塑造成新黑人,批評了新黑人后種族政治的倡導者,他們淡化了結構性種族歧視對于獲得如教育、就業(yè)、醫(yī)療、移民和住房等基本權利的意義。他們對“后種族/后黑人”或“新黑人”的敘述沒有考慮到種族主義對普通非裔美國人日常生活的負面影響,這些人是種族主義的受害者。新黑人慶祝自己物質(zhì)方面成功并享受地位所帶來的一切時,卻沒有意識到個人的物質(zhì)成功并不總是意味著社會平等和公正(Yancy, 2005: 179)。用科爾·韋斯特(Cornel West)廣受歡迎的話來說,種族主義仍然影響著許多人的生活。羅內(nèi)·沙弗斯(Rone Shavers)認為,“一個人是否認同前黑人、后黑人或原初黑人等黑人觀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人擁有黑人的生理標記這一事實會引起種族主義推斷,無論這種推斷是多么隨意、天真或是完全充滿敵意”(Shavers, 2015: 89)。對于莫里森來說,無論是新黑人觀念還是舊黑人觀念,都以多種方式引發(fā)了對種族問題的思考。種族是經(jīng)濟和政治狀況的標志,是“權力與控制必要性之間分歧的仲裁者”,而不是“人類對一個物種的分類”(Morrison, 2016:第一章)。最重要的是,種族是一種社會結構,“是一種特殊的種族形式的權力和從屬關系的副產(chǎn)品”(Murray, 2016: 149)。莫里森通過布萊德和她的設計顧問杰里之間的關系展現(xiàn)了這種權力的動態(tài)性。杰里通過凝視者和被凝視者、定義者和被定義者、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主導者和被主導者、商業(yè)化者和被商業(yè)化者之間復雜的邏輯關系來構建布萊德的新黑人身份。此外,他從一個資本家的角度來塑造布來德,把她深黑色肌膚的身體“從一個有價物品,變成一個神奇的欲望之物”(Murray, 2016: 55)。

新黑人的這一概念承載著黑人商品化的歷史及其表征。對于這一概念,莫里森將所有在社會和政治上被剝奪權利并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等級制度底層的人們?nèi)诤显谝黄鹦纬梢粋€更現(xiàn)代化、更廣泛的概念。這也包括拉娜·基尼耶(Lana Guinier)和杰拉德·托雷斯(Gerald Torres)關于新黑人的觀點——“考慮到我們所處的歷史時期,種族需要被重新定義”(Guinier & Torres, 2013: 31)。盡管就其背景而言,《天佑孩童》是莫里森最現(xiàn)代的小說,但它確實包含了更廣泛的歷史時刻?!缎潞谌恕分荚谔接懶≌f《天佑孩童》中的新黑人美學,同時追尋黑人藝術運動和莫里森早期小說(例如《最藍的眼睛》和《秀拉》)中所體現(xiàn)的舊黑人美學的軌跡?!蹲钏{的眼睛》和《秀拉》都是在黑人美學和“黑即是美”的哲學思想背景下寫成。如果不考慮黑人美學對其創(chuàng)造者的意義,黑人美學是如何轉型的,黑人美學與新黑人的區(qū)別以及(新)黑人美學在當代公共辯論領域中的位置等方面的問題,對新黑人概念的任何理解都是不完整的(Martin, 1988: 2)。因此,對于新黑人概念的理解不可避免地要回答這樣一個問題:“什么是舊黑人?”這些都是《新黑人》這本專著想要探討的一些交叉性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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