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托妮·莫里森與新黑人:《天佑孩童》解析
- (巴基斯坦)加里奧·阿赫塔爾
- 5884字
- 2025-04-29 20:45:06
第四節 成為新黑人
無端地相信美國式承諾或夢想——認為任何人都可以成為大人物——這種行為近乎色盲,這使得美國社會是建立在精英統治基礎上的神話得以永存。然而,正如莫里森在訪談錄,特別是“身為黑人的苦痛”一文中所指出的,事實并非如此。[24]在這次訪談中,莫里森指出,固有的白人特權和白人至上主義是向上流動的關鍵,這是基于把少數族裔、被種族化的他者,尤其是黑人排除在外。是白人或看上去像白人是向上流動的關鍵,它蘊含在“我不是黑鬼”的信念中,這種信念被莫里森稱為美國歷史上向上流動的一個例證:“每個移民都知道他不會落到社會的最底層,無論如何,他們都至少會在一個群體之上,那就是我們——黑人”(Morrison, 1994b: 255)。雖然她指的是歐洲人和白皮膚的移民,但卻暗示各種種族背景和膚色的人都從反對黑人的社會地位提升中受益。基于膚色的種族等級制度使黑人處于社會的最底層,從而阻礙了他們社會地位的提升。事實上,黑人成了白人實現美國夢的一個來源。最近,莫里森將特朗普的口號“讓美國再次變得偉大”解釋為“讓美國再次變成白人的美國”,這一口號是以永遠無法容忍的其他的“我”的存在為代價的(Morrison, 1994a)。正是黑人的對比,使白人占據了“垂直種族化的社會等級制度中的最高位置”(Monahan, 2011: 24)。這一點同樣適用于現在的拉丁美洲移民。正如波多黎各社會學家愛德華多·博尼拉·席爾瓦(Eduardo Bonilla-Silva)所觀察到的,“當我們來到美國時,我們會立刻意識到,在這里,白人在上層,黑人在下層,‘我的工作就是不要成為黑人’”(Guinier, 2013: 19)。從這個角度看,向上流動是基于一定程度的膚色等級制度,這是奴隸制和種族主義的遺留問題,只要處于這種等級制度的最底層,黑人就會因為膚色而永遠無法翻身。作為黑人,就意味著一直處于社會、政治、經濟、教育和就業的最底層:“最后一個被雇傭,第一個被解雇”(Guinier, 2013: 41)。
盡管作為一名新黑人,布萊德的努力和才華、她在商業和時尚行業的杰出表現,以及她公開和隱蔽的種族主義經歷都提醒著人們她在階級體系中的地位或者在胡克斯(hooks)定義的“膚色等級制度”(the color caste system)中的位置。這種膚色等級制度定義了美國人的生活。作為新黑人,她對后黑人時代經歷的可能性和危險持開放態度,這就需要對白人的凝視做出妥協,“同時還要承擔無視黑人審視性目光的重負”(Patterson, 2011: 20 - 21)。在斯蒂芬妮·李(Stephanie Lee)看來,無視黑人的目光就等于無視黑人祖先在非裔美國人和莫里森文學作品中的存在。這是完全不可能的,因為非裔美國文學源于他們的祖先。人們并不接受像圖雷和法瑞爾這樣的藝術家所推崇的“種族身份的解放”(Li, 2015: 45)。就像新黑人藝術家一樣,布萊德也想向上流動。布萊德疏遠母親,就像母親曾經疏遠她那樣,而母親疏遠女兒的方式是通過讓女兒厭惡母親。布萊德的曾祖母也曾因為膚色白皙容易被誤認為是白人而切斷與家庭和社區的聯系。像新黑人藝術家一樣,她認為成功的源泉在于內在而不是外在。伴隨著物質上的成功而來的是看不起那些物質條件不如自己的人。這一點在布萊德遭遇車禍后被營救的場景中表現得很明顯,還有當她的女仆羅斯被解雇時,她表現出的種族歧視:因為她再也無法忍受看到她如同哈密瓜般鼓脹的胸部和背后西瓜般的肥臀(Morrison, 2015: 57)。營救布萊德的是一對白人夫婦——伊芙琳(Evelyn)和她的丈夫史蒂夫(Steve),這對夫婦選擇過一種拋棄物質享受的自然生活,而不是一種受技術驅動的舒適的現代生活方式,但是布萊德認為,他們的所謂的自然生活方式是由貧窮導致的。這是一個有趣的角色逆轉——作為社會弱勢群體的白人夫婦成為新黑人,因為低賤的生活方式而成為遭受嘲笑和羞辱的對象。在布萊德看來,貧窮是他們經濟地位的體現,貧窮也是他們的個人社交失敗的原因,因為他們并沒有像布萊德那樣通過努力奮斗來改變自己的命運。
莫里森在小說中對這樣的個體發出警示,這些個體與他們的祖先、家族和出身脫節,例如莫里森早期小說《秀拉》中的主人公秀拉就是這樣一個例子。布萊德和秀拉就像“后黑人”姐妹一樣在乎自己的新黑人身份。莫里森將秀拉定義為“典型的黑人,她的黑是一種隱喻的黑,而不是黑色素,當然這種黑也不是對部落的絕對忠誠。她是新世界的黑人和新世界的女性,她從別無選擇中尋找生機,創造性地應對她所遇到的事情”(Melancon, 2014: 53)。梅蘭科(Melancon)將莫里森對秀拉的描寫理解為新黑人或新世界黑人的化身。對梅蘭科而言,秀拉的特征是精心設計的,這些特征經常“相互矛盾,具有對抗性和顛覆性”,是對黑色的全面體現。“新世界”這個稱謂——無論是否屬于或符合黑人或女性的身份——都超越了某種狹隘主義或絕對主義,而這種狹隘主義或絕對主義會將黑人或黑人身份限制在一個狹隘的范圍內(Melancon, 2014: 53)。從無從選擇中尋找選擇更接近帕特森對后黑人主題的定義,即“對個性的自由追求”(Patterson, 2011: 20 -21)。秀拉的悲劇在于,她在追求一種不被社會所認可的個人主義,這是一種以切斷與社區、祖先或家庭的聯系為代價的個人主義。因此,存在于新世界或成為新黑人并不意味著他們在追求個人幸福和社會進步時一定會熱愛他/她的家庭或社區成員。然而,莫里森的小說并不贊同對個性的自我追求。事實上,莫里森和胡克斯一樣,認為“愛黑人……比獲得物質特權更為重要”(hooks, 2001: 66)。借用莫里森的話來說,如果新黑人不再“無私地關心別人”,那么他/她就不會“真正地成熟”(Morrison, 2016:第三章),小說中布萊德以生命為代價捍衛白人小女孩瑞的無私行為是最有力的證明。
新世界黑人試圖通過社會進步來進入主流政治,通過切斷與其社區的聯系或者膚色看起來像白人的方式來獲得上流的公民身份或特權。因此,看起來像白人、成為白人或屬于膚色更白皙的人,就成為向上流動的關鍵。這并非是完全拒絕黑色的一種方式,而是一種確保你不會被有色人種系統的價值觀所評判的方式。在《天佑孩童》一書中,新黑人似乎在挑戰這些基于膚色的等級制度。對于黑人和其他少數族裔來說,美國社會遠不是一個任人唯賢,努力工作就會獲得成功的社會。小說對旨在控制和阻礙黑人流動的社會因素進行了批判。莫里森通過對后種族、后黑人和新黑人的色盲模式的概括,將現實生活中的黑人從舊黑人轉變為新黑人。她解構了新黑人,并再次戳穿了白色神話是如何以“純潔、美麗、真實、正確自居從而造成種族權力的兩極分化”(Schwarcz, 2015: 54-55)。她揭露了構建黑人和白人背后的社會力量——白不僅僅是一種膚色,更是一種社會愿望。她展示了新形式的種族主義如何影響和顛覆所謂的新黑人實現向上流動的斗爭。布萊德在成為一名成功的企業家之前面臨著各種挑戰和種族主義,她和助手布魯克林之間存在著一場權力斗爭,因為前者成為一名成功的新黑人企業家,這對種族現狀構成了威脅。布魯克林夢想取代布萊德在西爾維婭公司的職位,“在那里,她的職位是可以爭取到的”(Morrison, 2015: 26)。
據辛西婭(Cynthia)和朱莉·威利特(Julie Willet)的觀點,后黑人(或稱新黑人)生活圍繞著企業家客觀上和主觀上的錯覺以及權力的動態斗爭展開。客觀的錯覺成就了精英統治的信仰,即“工作和人才驅動體系”(Willet, 2013:48-49),而主觀的錯覺是讓人們相信,每個人都有潛力去實現他/她的創業精神。辛西婭和朱莉·威利認為,這種信仰受到后黑人的追捧:“它意味著,通過良好的選擇和辛勤工作能夠獲得文化和專業技能,進而實現地位的提升。這樣人們就可以將黑色轉變為一種著名的風格、一種具有流動性的身份,甚至是一種個人選擇”(Willet, 2013: 22)。這種“后黑人”的概念表明,非裔美國人或黑人可以成為自由主體(而不是資本主義制度的產物),但如果認為黑人可以憑借能力出人頭地的后種族時代已經到來,那就太天真了。正如圖雷所言,質疑某人是黑人(膚色是否足夠黑)或質疑黑的真實性,就是“低估黑的價值、限制黑的潛能、成為黑人本性不足者的后代”(Touré, 2001: 5)。
杰里也給了布萊德類似的建議,告訴她如何讓自己的黑成為一種賣點,這就好像他在建議一種合法的方式來展現黑。他建議布萊德用一種政治上的權宜之計來接納和利用她的黑。黑人的成功取決于他們的黑人特質的流動性,他們是否足夠黑,以及他們是否能夠在最大程度上利用或出售他們的黑人特質來為自己謀利。當商業大亨魯伯特·默多克(Rupert Murdoch)聲稱奧巴馬不是一個真正的黑人總統,美國還在等待真正的黑人總統時,他質疑的是奧巴馬是否是地道的黑人,能否理解黑人的困境和痛苦。
同樣,莫里森稱比爾·克林頓(Bill Clinton)為第一位黑人總統。克林頓對黑人的接納是一種政治權宜之計,因為他“巧妙地運用了黑的含義和象征,為自己謀利”,尤其是為了獲得黑人選票(Dyson, 2016:“引言”)。莫里森沒有提到克林頓在生理和語言方面與黑人的差異,事實上,她之所以稱克林頓為黑人,是因為他“在種族舞臺上的公平競爭意識”(Yancy, 2005: 212)。莫里森稱贊比爾·克林頓是“我們的第一位黑人總統”,但這只是一種比喻,因為在莫里森看來,克林頓擁有“幾乎所有的黑人特征:單親家庭、出身貧困、工人階級、會吹薩克斯、愛吃麥當勞的垃圾食品,出生于阿肯色州”(Li, 2012:“引言”)。借用克拉倫斯·紹爾·約翰遜(Clarence Sholé Johnson)的話來說,克林頓的黑人象征意義在政治上是“具有顛覆性的,在這種情況下,膚色白政治黑與政治白膚色黑都是不矛盾的。這意味著他/她在意識形態上致力于去除白人中心化,反對白人霸權”(Yancy, 2005: 180)。
奧巴馬用自己的方式去利用他的黑人身份或雙重種族身份(biracial identity),這使他的事業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由于他的雙種族身份,他可以調解和解決不同種族背景群體之間的緊張關系。正如戴森(Dyson)所說,雙種族這個詞對于“四分之一黑人血統到混血兒此類表述來講是一個重要的改進,它意味著種族間的結合體”(Dyson, 2016:第二章)。小說《天佑孩童》中提到了“不同混血兒類型以及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統的人”(Morrison, 2015: 3),他們在過去做過什么以及他們在這個充滿種族偏見的社會中為了生存和成功必須做些什么。所有這些角色類型,包括奧利奧(討好白人的黑人),都是尤達·貝內特(Juda Bennett)所描述的莫里森對黑人形象的改進。曾經有一段時間,黑人的身份在種族和政治上都很重要——“作為一個黑人,喜歡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就像喜歡曲棍球或鄉村音樂一樣:這是黑色皮膚的人們所共有的一種追求。”很久以前,沒有什么比向詹姆斯·馬歇爾·亨德里克斯(James Marshall Hendrix)[25]示愛更能清楚地表明自己外表是黑人但內心是白人(這是“奧利奧”非裔美國人的傳統恥辱)(Walker, 2012:133)。現在,成為新黑人已經成為一種時尚(即使成為新黑人意味著成為“奧利奧”或者表現得像白人)。這是一種新的規范,并且對這種規范的追求已成為經濟、知識和政治方面的潮流。針對這種對黑人身份的追求,考慮到黑人的流動性和不斷擴大的邊界,人們提出了一個基本的問題:成為新黑人在當下意味著什么?誰才是新黑人?有一個著名的例子:原本是白人的雷切爾·多爾扎爾(Rachel Dolezal),卻成功地被當成了黑人,也可以說是通過認定自己是黑人而成了黑人。她被揭露是白人冒充的黑人(Crawford, 2017:第七章)。那么,白人冒充黑人的后果是什么?作為一名白人,多爾扎爾在努力“向上流動”的過程中,是否像布萊德那樣,面臨著結構性的種族主義?她成為黑人是為了提升自己的事業,并且在社會上享有一定的權力和聲望嗎?如果白人可以認為自己是黑人,黑人可以認為自己是白人,那么種族又意味著什么呢?這是否意味著種族只是一種語言上的稱呼?是否意味著種族的概念正在快速演變,或者說已經成為政治上的權宜之計?她是像莫里森筆下的克林頓那樣的黑人——反對種族主義現狀,還是像法瑞爾那樣的黑人——想要認可并成為現狀的一部分?通常情況下,成為白人的愿望反映了一種想要占據權力地位或獲得某些特權的愿望(Yancy, 2005: 178)。多爾扎爾不贊成為獲得某些物質利益而穿上一套服裝,或者像多爾扎爾那樣身著有綴珠的非洲式的服飾,或者梳起滿頭小辮使自己看起來更像黑人(Dolezal, 2017: 1)。對她來說,黑人不僅僅是指外表膚色上的黑,而是“你所蘊含的文化和你生活的經歷,它是哲學的、情感的,甚至是精神上的內容”(Dolezal, 2017: 3)。因此,通過感黑人之所感或體驗黑人的經歷而成為像多爾扎爾這樣的新黑人也是有可能的。雷切爾(Rachel)可以說有著白人背景,但她認為自己是黑人。她顛覆了白人是向上流動的關鍵的邏輯,駁斥了黑色的生物學本質的邏輯(Yancy, 2005:182)。正如文化理論家肯尼斯· W.麥克(Kenneth W. Mack)和蓋伊·尤里爾·E.查爾斯(Guy-Uriel E. Charles)所說的,雷切爾將自己歸屬于一個種族以顛覆原有的種族身份,這是“一種自愿的文化歸屬”,而不是基于對于經濟成功和生物或社會差異的考量(Mackie & Charles, 2013: 3)。
保羅· C.泰勒(Paul C.Taylor)更加贊同莫里森的觀點,即種族是一種社會建構:“我們的社會關系——包括我們的民族關系——不是自然的或固定不變的,而是偶然的,可以被選擇。我們主要的種族分類從來沒有也不可能像我們曾經假裝的那樣純潔和不可侵犯”(Taylor P., 2016b: 16)。泰格·伍茲的情況似乎也是如此,他稱自己是“高黑印尼亞人”(Cablinasian),即高加索人、黑人、印第安人和亞洲人的混血兒。他證實了所有種族身份都具有流動性且不是永恒不變的。莫里森通過小說《爵士樂》和《柏油娃》展現了這種族裔關系的性質。小說《爵士樂》中亨利·萊斯特羅伊(Henry Lestroy)和金·格雷(Golden Gray)有段經典的對話,父親亨利讓兒子格雷選擇自己的種族身份:“做你想做的——無論是白人還是黑人”(Morrison, 2004: 173)。在《柏油娃》中,莫里森刻畫了“黑即是美”與“黑即是阻礙”之間的緊張關系。黑色的頭發,深黑色的皮膚原本是黑色之美,但這些特征卻給阿爾瑪·埃斯特(Alma Estee)這個小說中新興的新黑人帶來了重重阻礙。莫里森將阿爾瑪的“黑夜般的皮膚”與怪誕的美學形象進行了對比。這在索恩(Son)的父權意識中產生了厭惡的情緒。受黑人藝術哲學“黑即是美”的制約,索恩想要馴服和征服阿爾瑪(Crawford, 2008: 101)。瑪戈·納塔利·克勞福德(Margo Natalie Crawford)說,“紅色假發是依附在黑色皮膚上的詭異的標志,但索恩認為那是阿爾瑪最為吸引人的地方”(Crawford, 2008: 101),就像白色的衣裙裹著布萊德“午夜般黑、蘇丹人般黑”(Morrison, 2015: 3)的身體,白色的衣裙像貼在身上的膏藥,反映了一種復制白色肌膚的渴望。[26]衣服的顏色暴露了內在對白的渴望。在索恩的眼中,阿爾瑪是人造的、怪誕的,就像“扎著腰帶的九重葛”“涂著口紅的美洲豹幼虎”“戴著耳環的牛油果”,而不是“真實”的她(Morrison, 2004: 299)。在索恩看來,阿爾瑪戴著紅色假發,顯得不自然、不真實甚至有些荒誕。布萊德的打扮也不自然、不真實——反映了杰里怪誕的想象力。就像奧利奧(討好白人的黑人)一樣,只穿白色的衣服反映了布萊德——她的感受和她的外表之間存在的張力。奧利奧因其二元/雙重意識、怪異的外表和分裂的人格成為杜波依斯經典的隱喻。莫里森在她的最新小說《天佑孩童》中闡述了新黑人的形成/理論,闡釋了新審美標準的破壞性影響,以及如何保持自然而不失其真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