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守忠教授誕辰百年紀念論文集
- 李華瑞 何玉紅編
- 11368字
- 2025-04-28 17:09:59
從心底里敬佩的老師
——紀念陳守忠教授百歲誕辰
四川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 張邦煒

1981年金秋,闊別16年后,與陳守忠師在合川釣魚城歷史學術討論會上喜相逢
但凡熟人多半知道我的研究生指導老師是金寶祥先生(1914—2004),其實陳守忠先生(1921—2019)對我的影響也不小。我受教于陳師門下,早于師從金師。如果說金師是我的學術領路人,那么陳師可稱為我的求學指路人。金、陳二師都是我從心底里敬佩的老師。對于陳師的學術成就與治學風格,師弟胡小鵬教授的《陳守忠教授與西北史地研究》一文[1]已有相當精準的評介。下面僅從我個人的親身經歷,談談陳師對我的教誨與關照。回顧這些累月經年的金城往事,不免拉雜乃至離題。其中肯定會有不確切甚至錯訛之處,敬請知情師友糾正。
人生道路,因緣際會。我有幸以金、陳二先生為師,實屬偶然。1957年高考,我考取的是蘭州大學歷史系,似乎與執教于西北師范學院(現稱西北師范大學)的金、陳二師無緣。但因蘭大當時理科強、文科弱,歷史系師資力量不足,曾經邀請金、陳二師兼課。比我高一級的同學[2],他們的隋唐史由金師講授,明清史是陳師教的。照此看來,我又與金、陳二師有緣。可是此后蘭大林迪生老校長報請教育部批準,大量從外地高校聘請、引進師資。我們班第一學期的三門專業課程,除中國歷史文選由張孟倫教授講授外,先秦秦漢史、世界古代史兩門課程聘請的是中山大學丘陶常副教授、梁作干講師。第二學期的魏晉隋唐史、世界中世紀史分別由新近引進的北京大學畢業生常振江老師(與寧可先生同班)、山東大學研究生歐陽珍老師(陳同燮老教授的女弟子)講授,考古學通論聘請的是北大閻文儒副教授、呂遵鍔講師。諸位老師的教學質量毋庸置疑,他們在20世紀80年代前期均先后評為教授。年僅30歲的梁作干老師體系意識強,注重全局觀,新的觀念見識不少,他在古史分期問題的討論中是主張東晉封建論的代表性學者[3],對我有潛移默化的影響[4]。

1957年秋,初入蘭州大學。本人左一
第三學期,張雅韶副教授[5]講宋元明清史。時值1958年秋,超英趕美的“大躍進”運動如火如荼。同學們激情燃燒,上街游行時最愛唱的進行曲是《干!干!干!》,歌曲結尾一句很帶勁:“嘿!最響亮的口號是干!干!干!干!”[6]晚上上課,白天勞動,歷史系師生自己動手修建磚瓦窯,照片登上了《人民日報》頭版。其間大約一個月,同學們還在系總支書記丁桂林的帶領下,到西禮縣(當年西和、禮縣兩縣并為一縣)砍樹木,煉鋼鐵。同時開展教育大革命,大學生自編自講之風從北大刮到蘭大[7],張雅韶老師的課剛開頭就叫停,由學生分頭自編講義,輪流上臺講課。此事受到領導表揚:“一位教授搞了八九年中國古代史,拿不出講義來。這次歷史系二年級十幾位同學苦干了二十多天,就拿出了三十一萬字有一定水平的宋元明清史講義。”[8]我參與其中,分工編寫了《明代中后期資本主義萌芽》一節。“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會抄不會抄。”所謂“編寫”,無非是抄摘、綜述尚鉞、鄧拓、吳晗諸先生的論著而已。后來上級領導強調大學應當以教學為主,教學應當以教師為主,應當尊重教師在教學中的主導地位,這股自編自講風被否定。
我與金、陳二師終究有緣。1959年春,上級決定蘭大歷史系并入教育部直屬院校西北師范學院(其前身為抗日戰爭內遷的西北聯合大學師范學院)歷史系。可能是為了安撫蘭大學生,西北師范學院更名為甘肅師范大學。當年師范院校稱師院、師專者為數較多,叫師大者僅三所而已,甘肅師大榮列國內第四所師范大學。兩系合并,蘭大歷史系主任李天祜教授不再任職,系總支書記丁桂林留在蘭大,任校黨委宣傳部部長。系主任起初是薩師炯教授,薩師調任教務長后,由金少英教授擔任,陳守忠老師仍任系總支書記。陳師在大學生時代積極投身于共產黨領導下的學生運動,在運動中入黨,是一位老共產黨人。全系教師分為中國古代及中世紀史、中國近代現代史、中國歷史要籍及選讀、世界史四個教研室,由金寶祥、劉熊祥、金少英、薩師炯四位教授分別擔任或兼任教研室主任。
兩系合并后,甘肅師大歷史系的師資力量更加強大,在當年西部師范院校中要數第一,以下四件事或可證明。
一是高知數量多。據我粗略計算,正教授十人,加上副教授達十六七位之多,而且中、老教師骨干兼有。薩師炯、金寶祥、劉熊祥教授、龔澤銑、張師亮、王俊杰副教授以及從蘭大并入的李天祜、趙儷生教授,李學禧副教授都還是四十出頭的中年人,而從蘭大并入的周戒沉以及許重遠、金少英三位先生則是出生于19世紀末的老教授。蘭大并入師大的人員中,還有楊伯峻先生,他被安排到中文系,不久由中華書局調回北京了。從英國留學歸來的李學禧先生在蘭大教亞洲史,到師大后調往外語系。
二是牽頭編教材。20世紀60年代初教育部抓高校教材建設,西部師范院校將編寫歷史專業教學大綱和教材,教育部指定由甘肅師大牽頭,為此在蘭州飯店召開由西部師范院校歷史專業課主講教師參加的協作會議。四川師院的羅孟禎、徐溥等老師參加了這次會議,后來羅、徐二師同我講到過會上的一些情形。
三是自辦刊物。當年高校學報數量不多,系辦刊物極少,甘肅師大歷史系創辦《歷史教學與研究(甘肅師大學報副刊)》雜志[9],起初以刊登歷史專業課程教學大綱為主。為編寫中國古代史教材做準備,金寶祥、趙儷生、陳守忠諸師執筆撰寫了長篇文章《關于中國封建社會的分期問題》,對中國古代歷史做了總體性探討,刊登于《歷史教學與研究》1959年第2期。這期刊物我保存至今,難免破舊。
四是培養研究生。20世紀50、60年代全國有資格培養研究生的師范院校僅有北京大學、華東師范大學、東北師大三所,甘肅師大歷史系1960、1961兩年招收研究生,共6名。1960年4名,金寶祥教授指導余用心、薩師炯教授指導何承艱、劉熊祥教授指導李存良、李天祜教授指導侯尚智(后隨導師回蘭大)。1961年兩名,劉熊祥教授指導蔣中禮,還有我。至于我的導師是誰,下面再說。1990年因研究生答辯事宜,我與出身西南師院的姚政教授在南充相會,

1952年第2期《歷史教學與研究》及其登載的《關于中國封建社會的分期問題》
他對我感嘆道:“‘文革’前西師還不知研究生為何物。”陜西師大李裕民教授2002年到西北師大校史館參觀,他說:“‘文革’前陜西師大無法與甘肅師大相比。”甘肅師大歷史系培養研究生,有人懷疑用的是蘭大歷史系的指標,只怕未必。據我所知,生物系孔憲武教授,教育系胡國鈺、王文新、李秉德教授,中文系彭鐸、郭晉稀副教授都招收研究生。化學系一位研究合成氨的副教授61年也招收了兩名研究生,均為陜西人。孔憲武老師可能因為是一級教授,62年又招收了兩名研究生,分別是從北京師大和安徽大學報名考來的,都是安徽人。
歷史系剛合并到甘肅師大之初,我即有幸受教于陳守忠老師門下。我們班在蘭大時已經學過宋元明清史,并有成績記錄在案。系上安排陳師為我們再講一遍,理由是糾正當時自編自講的錯誤。同學們渴望聆聽金寶祥老師講隋唐史,但因常振江老師已講,系里沒有滿足我們的要求。陳守忠老師的課深受我班同學歡迎,原因大致有四點。
一是口音聽得懂。此前丘陶常老師的潮州話、梁作干老師的梧州話、張孟倫老師的饒州話以及后來金少英老師的紹興話,我們很難完全聽懂。陳師的通渭普通話我們不僅能聽懂,而且陳師講課語調抑揚頓挫,有氣勢,感染力強。
二是印發講義。當時沒有統編教材,參考書極少,往往只能是老師講,學生埋頭記筆記,生怕漏掉一句話。更讓同學們高興的是陳師印發自編講義。陳師自編的講義《中國古代及中世紀史講義》第五編參考價值大,我每次易地調動、多次本地搬家,始終舍不得把它淘汰掉,帶著它路經河西走廊,跨過青藏、川藏高原,穿越無數名山大川。這本講義已60余年,有破損,且發黃。

陳守忠老師1959年秋編寫印發的講義,我珍藏至今
三是內容有新意。如陳師講北宋統一的社會基礎,涉及如何看待五代十國的歷史。歐陽修《新五代史》稱:“嗚呼,五代之亂極矣!”“自古未之有也!”[10]此說長期以來深入人心。陳師吸取趙儷生老師的研究成果[11],全面評介五代十國,認為當時并非漆黑一團,北方經濟的逐漸恢復、南方經濟的繼續發展形成了北宋統一的社會物質基礎,以致宋初的社會經濟狀況與漢初、唐初大不相同。[12]這一認識現今已是常識,但在當時很新穎。陳師為開拓學生的學術視野,向我們推薦學術研究新成果。李埏先生的著名論文《〈水滸傳〉中所反映的莊園和矛盾》[13],便是陳師大力推薦的新成果之一。李埏先生認為宋代是個無處無莊園的莊園世界,宋代的莊園是個與外界隔絕的絕緣體。
四是充滿正義感。陳師以悲憤與崇敬之情,講述岳飛的“莫須有”冤案和文天祥的詩篇《過零丁洋》及其中的千古名句“人生自古誰無死”,那張激越的面容與那些激昂的話語至今仍歷歷在目。我從中真切地感受到陳師是個正直的人,也希望自己能像陳師一樣正直。
1959年冬,陳守忠老師這位正直人不幸受到批判。當時全國批判彭德懷元帥的右傾機會主義,甘肅省委第一書記張仲良在省內大張旗鼓地開展反右傾運動,省里批判第二書記霍維德、蘭大批判林迪生老校長、師大批判隴東老紅軍毛定原副校長[14]以及陳守忠師等。陳師的系總支書記職務被罷免,由人事處山西人樊處長擔任。據我所知,陳師的“錯誤”主要有兩條:一是同情右派。其依據之一是國慶十周年慶祝日,陳師遵照上級指示,將右派分子趙儷生、龔澤銑、王俊杰、水天長等老師集中在系辦公室,不許外出。但陳師說了“錯”話。趙儷生老師作為親歷者,后來在陳師《河隴史地考述》一書的序言中對此事有記述:“國慶節前夕,他(指陳師)代表系總支對我們 ‘訓話’,卻用了抱歉和憫人的語調說,由于上頭有文件,你們暫時不能回家,明天只要聽到天安門的講話一講完,你們就可以隨便活動了。這是幾句普普通通的話,但我從中嗅到了濃烈的人道氣息。”趙師借用明清之際思想家傅山的兩句話稱贊陳師:“由來高格調,發自好心肝。”[15]二是敢說真話。陳師的家鄉通渭縣位于華家嶺下,“大躍進”時,不切實際,為引洮河水上高山,集中附近四縣人力大戰華家嶺,勞民傷財。通渭縣是張仲良書記當年“左”傾錯誤的重災區之一。陳師和毛定原副校長一樣,向上級匯報家鄉嚴重的災情,原本是實事實說,但被視為右傾。在進行批判時,又將陳師的“錯誤”與他的富農家成分聯系起來,問題就更大了。好在陳師受委屈的時間不長。1960年12月,中共中央西北局蘭州會議召開[16],中央統戰部汪鋒副部長出任省委第一書記,大力糾正張仲良書記的“左”傾錯誤,霍維德、林迪生、毛定原等老領導復職。陳師的“錯誤”得到澄清,系總支書記職務恢復。
陳守忠老師是系總支書記,我是個普通本科生,沒有機會向陳師單獨請教。讀研究生以后,機會才多起來。全國各高校1961年入學的研究生都不是由本人報考,而是由學校分配。朱瑞熙兄告訴我,他和童超兄從復旦、北大到四川大學讀研究生,同樣出自學校分配。他們到川大后考了一下,但不是入學考試,而是水平測試。那年初秋本科畢業時,系里宣布蔣中禮師兄和我留校讀研究生。至于攻讀什么專業,由系領導、導師與研究生三方商議決定。金少英先生正在整理《漢書》,要我做他的研究生,我以自己根基太差為由婉謝。金老表示理解,但他感嘆:“我這個系主任就成為光桿司令了喲!”金老終生不曾指導研究生,原因大概是當時的年輕人覺得金老的學問太深奧。系上起初擬議蔣中禮師兄跟金寶祥老師學中國古代史,我跟劉熊祥老師學中國近代史。我不大愿意學近代史,蔣師兄更不愿意學古代史,于是就互相換了。此時我才第一次得以單獨拜見金寶祥老師。金師問我:“你想學哪個斷代?”我是個“易膽大”,沒說很愿意跟金師學隋唐史,居然耿直地這樣回答:“魏晉或兩宋。”我之所以志趣如此,一是畏難,認為先秦與隋唐研究者較多,出新成果太難。二是受陳守忠老師與梁作干老師的影響,覺得魏晉與兩宋都是社會變革的轉型時期,特別值得研究。讓我敬佩的是金師很開明,他說:“那你就跟陳守忠老師學宋史好了。”如今不少同行以為我是金師的第一位研究生,其實不是我,而是英年早逝的余用心師兄。至于陳師的第一個研究生,恕我大言不慚,不是別人,應當是我。
陳守忠老師指導我學宋史,第一步叫我讀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下稱《長編》),第二步準備帶我去實地考察北宋、西夏邊境上的城堡,研究宋夏關系。當年線裝書《長編》浙江書局本很難找,學校圖書館有一套,冊數很多,裝滿一排大書架。圖書館流通組長高老師戴眼鏡,很英俊,熱心腸,允許我一次借十本帶回宿舍閱讀。換書時,如果館里找不到,一定在陳師家中。到陳師家中找書,往往會遇到我崇敬的老紅軍毛定原副校長。毛校長于新中國成立初期在我的家鄉四川工作,參與領導修建成渝、寶成鐵路,對我這個四川小青年格外熱情,有說不完的話。當時宋史方面的有關著述極少,圖書館高老師有求必應,特許余用心師兄和我到老舊雜志堆里去翻找。我們才有機會在《史語所集刊》《清華學報》《燕京學報》等灰塵滿布的刊物上讀到鄧廣銘、全漢升、張應麟、聶崇岐諸先生的宋史、明史論文。

20世紀60年代初,甘肅師大圖書館大門前
我在陳守忠師指導下學習,第一步正在進行中,第二步還沒開始,學校開始貫徹《高教六十條》 (全稱《教育部直屬高等學校暫行工作條例(草案)》),整頓當時高校工作中出現的某些亂象。[17]在整改中,涉及我系五名研究生的有三件事。一是1960年入學的研究生因第一學年被借用去編寫中學歷史教材,決定延長學習一年,于是何承艱、余用心兩位師兄與我同屆了。二是劉熊祥老師要求嚴,對李存良師兄的學習狀況不滿意,李師兄因而被終止學業,分配到蘭大附中任教。三是陳守忠老師當時的職稱還是講師,講師不能指導研究生,我改由金寶祥老師指導。在我的印象中,金、陳二師關系極好,陳師對金師素來執弟子禮,但二師的研究旨趣與重點不盡相同。陳師注重實地考察,深研細究宋夏關系是其主要志趣之一。金師強調“讀書貴得間”,要我除讀《長編》外,還應當細讀新近影印出版的《宋會要輯稿》,特別是食貨部分,并與《宋史》諸志及《文獻通考》相關部分結合起來讀。金師當時正致力于土地制度研究,他要我探究北宋的租佃關系。

金寶祥老師1962年秋在我作業上的批語
導師雖然變換,但我仍不時向陳守忠老師請教,陳師始終關照著我。有四件事,讓我很感激。
一是選定論題:我的研究生畢業論文題目《北宋租佃關系的發展及其影響》是按照金寶祥老師的指示選定的,但論點與金師和陳師的看法均有差異。《唐代封建經濟的發展及其矛盾》是金師早年的代表作之一,其中有個重點是探討唐代土地制度從均田制到莊園制的演變。[18]金師似乎認為莊園制到北宋更盛行,他在我的作業本上批示:“到目前為止,關于北宋的莊園資料還沒有人很好的蒐集過,你如有興趣,也不妨嘗試一下。”而我則認為北宋土地的主要經營方式不是莊園制,而是租佃制。陳師在課堂上高度肯定李埏先生的主張,稱宋代為莊園世界,認為宋代的莊園是絕緣體。而我的論文正準備向李埏先生請教。我生怕金、陳二師生氣,殊不知他們很大度,慨然包容,毫無異議。

二是赴京讀書:1963年寒假,我打算到文津街北京圖書館(下稱北圖)查閱資料,金、陳二師全力支持。雖然是自費,但在北京總得找個住處。陳師很熱心,由他出面請學校替我開了個證明,到鮮魚口內教育部招待所住宿。那里負責接待高校出差人員,不收住宿費。當時北圖(現稱國家圖書館,簡稱國圖)善本室宋本、抄本、四庫原本均可借出,在室內閱讀。我在那里查閱、抄錄了不少當時蘭州看不到的資料。本想趁機拜訪前輩學者,我大哥的北大同窗好友林乃燊先生告訴我,鄧廣銘老先生、酈家駒先生都在鄉下搞“四清”。僅見到了人民大學鄭昌凎先生,我居然敢于當面質疑鄭先生的宋代莊園論,是因為有程秋原先生陪同。秋原先生也是我大哥的同窗好友,我以秋原大哥相稱。他和鄭先生是同事加鄰居,當時都是副教授。秋原大哥事先吩咐我,有話直說無妨。鄭先生仿佛抱著童言無忌的心態,聽我說,沒生氣。若干年后,我到四川師院任教,秋原大哥還請鄭先生替我寫了一封推薦信。

1963年冬,在北圖讀書,中午閉館休息,只得到一墻之隔的北海就餐、等候
三是悉心指教:我的習作除呈送金師外,往往同時送請陳師教正。他不啻看看而已,還不吝賜教。習作《宋代客戶的身份問題》初稿末尾有句話,將宋代的租佃關系與當時的“四清”運動生硬掛鉤。陳師看后說,兩者毫不相干,叫我刪掉。我按陳師的指教修改了,否則將鬧笑話。此稿后來被《光明日報·史學》采用,陳師預先得知,他告訴我并加以鼓勵。陳師事前先知的原因是,按照當時的規定,報刊刊登文章前,先要致函作者單位,確認身份。陳師說,但凡遇到這類事情,他都讓總支秘書及時給予肯定性回復。
四是替我解圍:教研室討論我的畢業論文,大概是相當于現在的預答辯。參加者除金、陳二師外,還有曹懷玉、潘策、許孝德等老師。這對學校來說是件區區小事,但早在1927年就參加革命的李之欽老校長兼校黨委書記居然也趕來旁聽。金師首先叫我陳述論文梗概,大致因為我的作業《論宋代的官田》稍前受到金師夸獎,我有些飄飄然吧,說的某句話給人以驕傲之嫌。平素溫文爾雅、書生氣十足、很慈祥的金師突然發火,訓斥我不知天高地厚,而且怒氣難止,把我罵哭了。一時局面相當尷尬,曹、潘、許等老師不敢吱聲。陳師畢竟是系總支書記,他出面替我打圓場。好在李校長在場,他威望很高,叫金師不要發怒,教育年輕人要耐心,金師才息怒。

1965年初春,金寶祥老師在杭州學術休假,余用心師兄前往看望
當時高校實行專家學術休假制度,能獲得這種機會的專家極少,那年系里乃至全校,金寶祥老師似乎是唯一。1964年夏,余用心師兄和我的畢業論文定稿后,金師和師母就回杭州學術休假了一年。余師兄和我的畢業事宜,由陳守忠老師全權負責。陳師主要辦了或督辦了三件事。一是印刷論文。此事較簡單,由教務處科研科陳德科長設計版面,交學校印刷廠鉛印。二是發送論文。發送面很廣,包括各高校歷史系中國古代史教研室和各大圖書館,國家圖書館收藏至今。發送的主要對象是論文評審人,名單顯然是由金師事先確定的。余師兄的論文送金師30年代在北大讀書時的老師鄭天挺老先生和他的高班級同學王毓銓先生,我的送金師的高班級同學鄧廣銘先生和同班同學楊志玖先生。鄧先生當時還在鄉下搞“四清”,他函告學校,另請他人評審。后來,鄧廣銘先生去世后,他的女兒鄧小南教授在遺物中發現我的畢業論文,親手交給了我。上面有少許鉛筆記號,看來鄧先生還是瀏覽過的。華東師大束世澂、中山大學何竹淇、武漢大學李涵等不少先生主動為我的論文寄來學術評語,其中何竹淇先生的評語較詳盡,陳師決定將何先生的評語作為評閱人評語。四位評閱人對我和師兄的論文都基本給予肯定,其中楊志玖先生的學術評語長達近三千言。楊先生認為我的論文“優點是主要的”,如反駁宋代莊園絕緣論“非常有力”。但“還有一些值得商榷之處”,豈止“一些”而已,從內容到題目達八條之多。如指出客戶并非都是佃農、租佃關系的概念比依附關系含義更寬泛等。拙稿發表時本應在附言中感謝楊先生,后又考慮恐有“拉大旗作虎皮”之嫌。重讀楊先生的評語,感慨良多。我而今評審碩士乃至博士論文有楊先生這樣嚴肅認真么,差之萬里。


1964年楊志玖先生對我論文的學術評語
鄭天挺、王毓銓兩位大家對余用心師兄的論文評價之高,出人意料。鄭先生的評語有云:“足以成一家之言。”王先生說:“研究生而有這樣的成就是罕見的。”老師們讀過兩位大家的評語均喜出望外,引以為榮。三是組織答辯。答辯委員會的名單應當是陳師確定的,系里金少英、薩師炯、劉熊祥、王碩如、龔澤銑、王俊杰、李慶善等老師都參加,還從蘭大請來張孟倫、趙儷生、歐陽珍老師。答辯分為兩個組,同時進行。余師兄的論文答辯由金少英老師任主席,趙儷生老師、薩師炯老師等任委員。我的論文答辯由陳守忠老師主持,張孟倫老師、歐陽珍老師等任委員。答辯委員投票,不僅要打圈圈或畫叉叉,還要打分數。我的平均分數是68分,余師兄得了72分。余師兄得分明顯偏低,可見答辯委員們要求之嚴。余師兄是位調干生,比我年長五六歲,中學生時就喜歡作詩作賦,很優秀。他1963年在《歷史教學》第4期上以銜微筆名發表了《明代的里甲制度》一文,提出新見,引起梁方仲先生的高度重視。梁先生在當年《學術研究》第4、5期上連載大著《論里甲法與均徭法的關系》,與余師兄討論。余師兄曾致函吳晗先生,提出研究明代勛貴地主的設想。吳晗先生百忙之中回函,時其予以支持和鼓勵。

1965年結業分配前夕,與何承艱(前右)、余用心(后右)、蔣忠禮(前左)師兄合影
當年的研究生工作安排不及時,到1965年開春以后才開始陸續分配。何承艱、蔣忠禮兩位師兄品學俱佳,因故未能進行畢業論文答辯[19],但工作分配未受影響。何師兄分配到中央黨校,曾任歷史教研室主任、教授。蔣師兄最初分配到河南省歷史研究所,和陳振教授成為同事,與周寶珠教授熟悉,后來調回老家昆明,曾任云南省社會科學院歷史所副所長、研究員。[20]余用心師兄留校任教,“文化大革命”中不幸失蹤,百般尋找無蹤影,大概率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我的畢業分配耽延,聽人說是因為金、陳二師力爭將我和余師兄都留下,但留校指標只有一個。此事我始終沒有也不應該詢問金、陳二師。鑒于等待分配的時間較長,我路遇李之欽老校長,要求下鄉參加四清運動。李校長很支持,并及時安排。我因此先后前往酒泉縣東洞公社、寧縣盤克公社郝家灣大隊社教工作隊工作,有機會體驗甘肅農村生活。回顧這段人生經歷,從中獲益頗多。

1965年,在酒泉縣東洞公社辦階級教育展覽。本人后排左一
我在盤克公社得到學校轉來的教育部通知,被分配到西藏人民廣播電臺工作。要遠走西藏了,回蘭州向金、陳二師道別。金師叮嚀:“那里高山缺氧,要注意身體。”陳師說:“到西藏工作不容易,要通過嚴格的政審,組織上信任你。”至于我本人,很興奮,要走出書齋,到遠方去見世面了。何況我的兄嫂許多年前就在西藏工作,我對西藏并不陌生,毫無恐懼感。
當年的西藏畢竟既遙遠又神秘,心想很難與師友再見了。我1980年調回家鄉四川師院歷史系任教,誰知次年十月就同陳守忠老師相逢于合川釣魚城歷史學術討論會上。當時信息不靈,師生陡然會面,喜悅之情更濃。我請陳師到餐館吃了頓四川飯,聊表學生的敬意,學友賈大泉兄作陪。遺憾的是陳師不適應四川菜的麻辣味,晚上腹瀉。在學術討論會上,陳師提交的《汪義武公神道碑等三篇資料》一文,資料出自《隴右金石錄》,當時為四川地區所罕見,有益于釣魚城歷史研究,受到與會者好評,后收入西南師院歷史系編的《釣魚城歷史學術討論會論文資料集》。大概是由于當時外行領導內行的現象還比較普遍,與會者得知陳師既是教授又是系總支書記,都稱贊陳師是位“內行好領導”。

遠走西藏前,攝于蘭州

合川釣魚城歷史學術討論會部分參會者合影留念,陳師前排居中,賈大泉兄后排右一
到四川師院任教后,承蒙母校盛情邀請,數次回母校交流學習,總有重返學生時代的感覺,欣喜異常。

2012年秋,又回母校西北師大

與何玉紅師弟同游天水麥積山
師恩難忘。陳守忠老師是我的三重恩師:本科授業師、研究生導師、答辯委員會主持人。每次到蘭州,少不了前往陳師府上拜望。

與陳守忠師合影

2014年春,拜望陳師。在座者除胡小鵬(右一)、李華瑞(右二)外,還有魏明孔、楊秀清
眼見陳師體格健朗、精神矍鑠,格外高興,心想陳師必定長命百歲。我雖然年事漸高,理當減少外出,但仍與陳師約定,陳師百歲時,一定前往恭賀。我常常白天計算著、夜晚夢想著,陳師百歲將近,我又要回蘭州了。不料去年噩耗傳來,陳師仙逝,頃刻痛心不已。痛定再想,陳師享年九十有八,兒孫滿堂,福壽雙全。按照民間習俗,屬于喜喪,心里才平靜了些。頓時不禁想到古人云:“經師易得,人師難遇。”陳師不僅是一位嚴謹、嚴格的經師,更是一位具有人格魅力的人師。趙儷生老師在為陳師的大著作序時,曾如此評價陳師:我“不僅僅表彰他的 ‘學’,更著重表彰他的 ‘行’”[21]。如果將趙師所言“表彰”改為“贊美”,這正是我要說的話。陳守忠老師是我從心底里敬佩的老師。我平素在言談中不時贊美我的這位老師的學識與人品,學友們應當還記得吧!
2020年嚴冬將至時,于成都外東青苔山村
[1]胡小鵬:《陳守忠教授與西北史地研究》,《社科縱橫》1991年第3期。
[2]蘭州大學歷史系1956級的同學比我們班人數多,其中調干生、年長者尤其多,我記得姓名的有王翼洲、徐世華、陶君廉、賀世哲、施娉婷、顧亞、何承艱、侯尚智、劉述和、饒以誠、韓嘉穗、屈劍英、孫何、張春元等,還有陳守忠老師的胞弟陳守敬。
[3]參看梁作干《西晉與西羅馬滅亡是世界歷史的重大轉折點》,《歷史研究》1982年第5期;《古代社會性質與財產形態問題》,《暨南學報》1983年第4期。
[4]梁作干老師后來調往暨南大學任教,同樣深受學生歡迎。專著《宋代教育》的作者袁征教授(袁偉時先生的公子)同我一樣,是梁師的崇敬者。參看袁征《什么叫做智慧?——梁作干教授剪影》。1984年在杭州宋史年會遇上梁師的女兒梁紫紅,當時其已是夏威夷大學的宋史研究生,與鄧小南教授等相識。鄧小南教授近年告訴我,此后同梁紫紅無聯系了。
[5]張雅韶老師(1901—1959)是個頗具傳奇色彩的人物。 《文革小報》誤將張老師列入1929年形成的以王明為首的“二十八個半布爾什維克”,其實當時張老師已從莫斯科中山大學畢業回國。其生平事跡可參看《早期共產黨員張雅韶》一文(載張守禮、周德祥編《漳縣史話》,甘肅文化出版社2011年版)。張老師是甘肅省漳縣的第一個留學生、第一名中國共產黨黨員,黨派遣他長期擔任馬仲英的秘書長兼顧問,三次被新疆軍閥盛世才逮捕入獄。
[6]歌曲《干!干!干!》,共青團北京市委宣傳部改調,北京大學戴羌平曲。
[7]在這批大學生自編講義中,以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專門化1955級集體編著的紅皮書《中國文學史》最有名,1959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向國慶十周年獻禮,扉頁上印有“獻給親愛的黨和偉大的祖國”。
[8]丁桂林:《黨的群眾路線的勝利——蘭大歷史系教學經驗總結》,《蘭州大學學報》1959年第1期。
[9]《歷史教學與研究》雜志的編輯、出版事宜,系里決定由李慶善師經辦。李師對余用心師兄和我關顧有加,曾推薦我們去聽中文系彭鐸先生講“史漢校讀法”。愚見以為,彭先生講課之精妙,和趙儷生老師有一比,只怕在伯仲之間。
[10]歐陽修:《新五代史》卷34《一行傳》、卷16《唐家人傳》。
[11]趙儷生:《論唐末農民大起義之更深遠的社會意義》,《文史哲》1956年第5期。收入《趙儷生文集》第1卷,蘭州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77—304頁。
[12]陳守忠:《形成北宋統一的社會物質基礎》,《宋史論略》,甘肅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第1—8頁。
[13]李埏:《〈水滸傳〉中所反映的莊園和矛盾》,《云南大學學報》1958年第1期。
[14]李順民:《戰火中走出來的毛定原》,《光芒》2014年第2期。
[15]趙儷生:《〈河隴史地考述〉序》,《趙儷生文集》第5卷,蘭州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83—384頁。
[16]參見李榮珍《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西北局蘭州會議》,《發展》2013年第1期。
[17]參見高軍峰《“教育大革命”與〈高教六十條〉》, 《文史精華》2011年第4期;啟和《從〈高教六十條〉到〈高等教育法〉》,《中國高等教育(半月刊)》1999年第12期。
[18]金寶祥:《唐代封建經濟的發展及其矛盾》,《歷史教學》1954年第5、6期。金師此后的探討深化,更加注重人身依附關系的演變。他在《論唐代的土地制度》一文中認為均田制表象背后的實質是以依附關系強烈為特征的世族地主土地所有制,均田制的瓦解意味著人身依附關系的減輕。
[19]蔣忠禮師兄的畢業論文題目是“孫中山的民生主義思想”,但因與導師關系沒有處理好,未能準許答辯。至于何承艱師兄,不能答辯的原因則在于計劃趕不上變化。何師兄探究的是當年的熱點論題“卡斯特羅與古巴革命”,在薩師炯老師的具體指導和幫助下搜集相關資料頗多,應當做得很好。可是形勢驟變,卡斯特羅起初是我國最好的朋友之一,可是當時突然跟著蘇修跑。這個題目無法再做下去,改題目時間又不允許。因為這些原因,本該四人同時畢業,結果兩人畢業,兩人肄業。
[20]同年畢業的外系研究生的分配情況,據我所知,中文系彭鐸先生指導的朱有明分配到新疆大學,姚冠群留校,郭晉稀先生指導的白本松、鄧方(后改名鄧濤)分別分配到開封師院(現稱河南大學)、北京廣播學院(現稱傳媒大學)。化學系兩位分配到太原工學院、上海化工研究院。教育系研究生多些,我只記得,王文新先生指導的于明綱、張百萬分配到陜西師大、甘肅工大,李秉德先生指導的衛緒恒、姬朝武分配到河北省教科所、贛南師專。
[21]趙儷生:《〈河隴史地考述〉序》,《趙儷生文集》第5卷,蘭州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8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