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詩經》所反映的自然美意識
一 統治力量的神秘象征
人類文明初期人與自然的對立關系及由此而產生的自然崇拜,在《詩經》中屢有反映。不過《詩經》所表現的自然崇拜與周人的宗教觀念緊密相關,有別于蠻荒時期的單純。
周人敬“天”。所謂“天”是非具象的、神秘的主宰力量,日月山川風云等均是“天”的象征,各種不可測知的自然現象如雷雨、地震、洪水、干旱等,都被視為“天實為之”,是冥冥之中“天意”的表現。這個“天”“明明在上,照臨下土”(《小雅·小明》),關注著“下土”發生的一切:戰爭、饑饉、豐歉、壽夭,連國運興衰、王朝更替,也是“天意”,周族之所以代殷商而興、周天子之所以即位,是因為“有命自天”(《大雅·大明》),“受天之佑”(《大雅·下武》)。因此周人無不對“天”敬之畏之,以期天命不廢,周祚永存。不可忽略的是,周人不僅敬“天”,而且“祀祖配天”,把對“天”的崇拜與祖先崇拜結合起來。他們推崇后稷、文王為本民族的保護神,具有與“天”同祀的地位[2]。這實際上強調了周天子的“神性”。顯而易見,在周人的觀念中,周天子的至尊地位不僅受命于天,而且是上天至高權威的現實投影。
在這種宗教觀念的支配下,周人對“天”的神秘象征物——山川的自然崇拜往往與天子權威相聯系。因此,在《詩經》中有些祭祀樂歌,其內容一方面是祭祀山川之神,酬謝上天之佑,“以介景福”;另一方面則頌揚天子奄有天下的權威。比如《周頌》中的《時邁》,據孔穎達說“武王既定天下,而巡行其守土諸侯。至于方岳之下,乃作告至之祭,為柴望之禮”,周公“述其事而為此歌焉”。詩中寫道:
懷柔百神,及河喬岳。
更多的筆墨是頌揚“允王維后”“允王保之”,祭祀山川的現實政治目的是很明顯的?!吨茼灐ぐ恪访枥L周天子登山而祭的情景:
於皇時周,陟其高山。墮山喬岳,允猶翕河。敷天之下,裒時之對,時周之命。
百川匯河的景象引發了周天子奄有天下、百官來朝的喜悅之情,祭祀山川之神的用心在于昭示天子的權威。
在另一些篇章中,周人更把山川當作王權的直接象征。在《小雅·天?!分校娙似砬笊咸旖蹈S谟械绿熳?,祝福王權穩固,社會安定:
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又說: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深固不移的高山崇丘,滔滔不竭的大川長河,循道不衰的日月,經歲不凋的松柏,都被視為王權穩固、江山不墮的象征,后世一直有“天保九如”的說法。一旦山崩河涸,雨水失調,便是天子失德、王權危殆的象征。例如《大雅·云漢》是周宣王祭神求雨的樂歌,面對著“旱既大甚,滌滌山川”的景象,周天子深恐上天降罪,“兢兢業業,如霆如雷”?!缎⊙拧な轮弧穼懼苡耐鯚o德,國祚衰微,上天一再示儆,先后發生日食和地震等亡國之兆。詩中寫道:
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
這是地震造成的自然山谷變遷情景的實錄,詩人把這劇烈的山川巨變作為王權將亡、國將傾覆的象征。
總而言之,周人獨特的宗教觀念使《詩經》中所反映的源自人類文明初期的自然崇拜染了一層宗法政治色彩。這種具有宗法政治色彩的自然觀在漢儒那里得到進一步發展。
二 源于生產活動的功利觀點
《詩經》中反映的自然觀念還與周代的社會結構緊密相關。在《詩經》的時代,我國中原地區已形成了以種植經濟為基本方式的農業社會結構。周民族向來以農為本,其遠祖后稷即是傳說中的農神,周人的歷代首領如公劉、古公亶父、文王等都極其重視農耕,在宗廟祭祀之樂《周頌》中就有《臣工》《噫嘻》《豐年》《載芟》等祭歌專用于春夏祈谷、秋冬報賽,祭祀繁多,足見農事在周人社會生活中的神圣地位。從這些祭歌中可以看到西周初年中原地區的農業生產已具相當規模:
駿發爾私,終三十里,亦服爾耕,十千維耦。
——《周頌·噫嘻》
勞動場面非常浩大,
載獲濟濟,有實其積,萬億及秭。
——《周頌·載芟》
勞動果實堆積如山。這種以農耕為業的社會結構延續了數千年,極大地影響了中原地區人民的文化心理、審美心態及中原文化發展趨勢,同時也規范著人與自然的關系。
在以農為本的生產方式和生活形態中,周人關注著與農業生產相關的一切自然事物及自然現象,長期的生產實踐使他們積累了大量對于自然事物的感受與經驗。據晉人陸機統計,《詩經》中寫到的草木有八十多種,鳥獸有三十多種,蟲魚有三十種。諸如:
陟彼高岡,析其柞薪。
——《小雅·車奉》
遵彼汝墳,伐其條枚。
——《周南·汝墳》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
——《周南·卷耳》
這些詩句都是周人勞動生活的直接描述。而人們最初的審美對象便是這些與人類的生產活動有直接關系的動植物。例如《周南·葛覃》寫道: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為為绤,服之無
。
詩人之所以贊美葛的茂盛,是因為可以獲得更多的生活資料,織布縫衣。又如《召南·騶虞》寫道:
彼茁者葭,壹發五豝。于嗟乎騶虞!
詩人之所以歌詠蘆荻的茂密,是因為茂密的蘆荻叢中隱藏著許多獵物,“中必迭雙也”(朱熹《詩集傳》)。再如《小雅·信南山》中寫到對雨雪的贊美:
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既優既渥,既霑既足,生我百谷。
這是因為天降瑞雪,正好有利于五谷生長。此外,人們詠《苤苜》,因為據說它是治病的藥物,詠《采蘩》是因為它“于以用之,公侯之事”,是祭祀品。顯然,在上述詩歌中所表現的對于自然事物的審美意識都是與物質功能的考慮相聯系的。這并不奇怪,因為在人類審美意識的發展史上,美的觀念是伴隨著實用的觀念而來的,人類最早的審美經驗與物質需要的滿足是一致的。這正如普列漢諾夫所說:“從歷史上說,以有意識的功利觀點來看待事物,往往是先于審美的觀點來看待事物的?!?span id="tatzpwh" class="super" id="ref5">[3]
三 “以寫我憂”:初萌的審美意識
在《詩經》中從物質功用角度來寫自然景物的作品不多,大量的是這樣一些描寫: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周南·關雎》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周南·桃夭》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關一人,傷如之何。
——《陳風·澤陂》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鄭風·山有扶蘇》
在上述這些詩歌中,人們對于自然景物已不囿于物質功用的考慮,他們有意識地把對于自然景物質樸的認識與自己的精神生活、感情活動聯系起來。
也就是說,在《詩經》的時代,一方面人們對山川自然懷著敬畏崇拜之心,另一方面人與自然之間又始終存在著一種親密和諧的關系。人們不僅把大自然當作物質生產的對象,同時也開始有意識地把它視為精神生產的對象。山林河流不僅為人們提供各種物產,滿足人們的物質功用需要;也為人們提供宣泄情緒、體驗悲歡的場所及契機。相戀的青年男女在桑間濮上、水邊社前幽會: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廓風·桑中》
或在春水蕩漾的河邊嬉戲: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蕳兮。……洧之外,洵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
——《鄭風·溱洧》
在這種時刻,富于生機的自然風物暗暗撥動著人們心靈深處對生命的本能渴求。在另一些時候,山川自然又觸動著人們心底的哀傷悲愁。遠行的征人登山喟嘆,自傷勞苦:
漸漸之石,維其高矣。山川悠遠,維其勞矣。武人東征,不遑朝矣。
——《小雅·漸漸之石》
瀕于絕境的人見蓬勃叢生的野草而百感交集:
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
——《檜風·隰有萇楚》
類似的詩歌還有《鄭風·褰裳》《小雅·鴻雁》等。雖然在這些詩歌中,自然景物不過是抒情言志的一個媒介、一種輔助手段,并不是獨立的審美對象;但是,見景觸情,心靈與外物在剎那間撞擊溝通,其中所表現的自然美意識遠比《葛覃》《騶虞》要高級多了。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詩經》的個別篇什中已涉及有意識的審美活動?!囤L·泉水》第四章寫道:
我思肥泉,茲之永嘆。思須與漕,我心悠悠。駕言出游,以寫我憂。
這是遠嫁他國的衛女懷念故鄉的詠嘆?!缎l風·竹竿》第四章寫道:
淇水滺滺,檜楫松舟。駕言出游,以寫我憂。
詩歌寫懷念昔日情侶的男子登舟泛水以消愁。這兩首詩都直言“駕言出游,以寫我憂”??磥?,在《詩經》的時代人們從實際體驗中感受到自然山水具有怡情遣懷悅心的審美功能,已粗具“娛情”的審美動機。
綜上所述,《詩經》所反映的自然意識大致呈現出原始的宗教觀念到物質功用的觀念、再到精神功用的觀念這樣一個過程。從《詩經》中直接寫到山水的詩篇看,人們對待山水的態度也有一個從《周頌·般》的敬畏崇拜到《鄭風·溱洧》的親切嬉戲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