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山水詩史
- 陶文鵬 韋鳳娟主編
- 4073字
- 2025-04-27 16:17:19
第五節 漢賦的山水自然觀
一 “潤色鴻業”
戰國后期出現了從賦法演變成的、以模擬客觀事物為主的文體——賦。它是在楚辭的基礎上孕育和發展起來的,因此往往辭賦連稱。在文人五言詩興起之前,賦作為最主要的文學樣式之一占領文壇四百年之久,名家輩出,盛極一時。
這與漢代統治者的提倡有密切關系。漢自文、景以后,各藩國如梁孝王劉武、淮南王劉安等都鼓勵文人寫作辭賦。漢武帝劉徹更是一個辭賦愛好者。這時的漢王朝經過六七十年的休養生息,經濟繁榮,物產豐足,已經成為一個空前強大的封建帝國。好大喜功的漢武帝一方面連年用兵,炫耀武功;另一方面大興土木,營造宮苑,巡游天下。整個統治階層都陶醉在大帝國的繁華景象中,盡情享受著聲色犬馬之樂。為了“潤色鴻業”,歌頌漢王朝的文治武功,滿足帝王精神生活的需要,朝廷上羅致了一大批辭賦家,“朝夕論思,日月獻納”,使漢賦得到極大的發展。作為廟堂文學的漢賦尤其是散體大賦,其中所表現的山水自然觀不可避免地受到其歌功頌德的創作宗旨的影響。
二 “君權神授”的象征
漢王朝是一個南北文化大融合的時代。在大一統的政治形勢下,楚文化中的浪漫情調與中原文化中的理性精神,乃至陰陽五行、神仙方術等,交錯并存,生動地表現在意識觀念及文化創作之中。以繪畫為例。漢代畫像石及壁畫中,往往人神雜處,伏羲、女媧、西王母等神話人物與帝王、先賢、忠臣、孝子等歷史人物,以及農夫、射手、歌伎等現實人物,見于同一畫面中。東漢王延壽也曾在《魯靈光殿賦》中描述當時的雕塑繪畫,一方面是光怪陸離的場景:“圖畫天地,品類群生,雜物奇怪,山神海靈”,“五龍比翼,人皇九頭,伏羲鱗身,女媧蛇軀”;另一方面是莊嚴敬重的誡示:“黃帝唐虞,軒冕以庸”,“忠臣孝子,烈士貞女,賢愚成敗,靡不載敘”。這些繪畫不僅是南北文化精神融匯后的藝術產品,更是漢人對社會歷史現實的一種體認,是漢人宇宙觀的一種藝術再現。它們在跨越時空以及將神話、歷史、現實渾然為一的想象中,充分展示著漢帝國縱橫六合的統治力量,是對漢家天子至上權威的肯定。
同樣的,漢大賦“苞括宇宙,總覽人物”(《西京雜記》),盡管有所謂的“諷喻勸誡”,但貫穿其間的是對漢帝國及漢天子統治權威的禮贊。因此,與這種整體文化精神相一致,漢大賦中最顯著的山水自然觀,就是將山川自然當作“君權神授”的象征。
以山川形象作為最高統治力量的象征,古已有之。比如周代表示爵位尊卑的“六瑞”之玉,第一“鎮圭”,便是“雕鑿四鎮之山”。《周禮》春官司彝,掌六尊之位。鄭玄注:“山彝亦刻而畫之為山云之形。”至于帝王們所熱衷的封禪,即是通過祭望山川之神的儀式,使世俗的權勢籠罩上“天意”的神圣光環,將對山川之神的崇拜與對帝王權勢的肯定聯系起來,以示“君權神授”。所以司馬遷說:“自古受命帝王,曷嘗不封禪?”(《史記·封禪書》)他們都把山川當作帝王權勢的象征。
因此,作為歌功頌德的廟堂文學,漢大賦中的宮室、苑囿無不富麗輝煌,以顯示漢帝國的強盛富庶;而其中對山川的描繪,則是極盡夸飾,以便與漢天子的至上權威相協調。寫原野,則廣闊無垠:
左蒼梧,右西極。丹水更其南,紫淵徑其北……視之無端,察之無涯,日出東沼,入乎西陂。
——司馬相如《上林賦》
斬叢棘,夷野草,御自汧渭,經營豐鎬。章皇周流,出入日月,天與地沓。
——揚雄《羽獵賦》
寫水,則萬里奔流,浩瀚無際:
水蟲駭,波鴻沸,涌泉起,奔揚會,壘石相擊,硠硠磕磕,若雷霆之聲,聞乎數百里之外。
——司馬相如《子虛賦》
東郊則有通溝大漕,潰渭洞河,泛舟山東,控引淮湖,與海通波。
——班固《西都賦》
寫山,則形容其不可攀之險、不可仰之高:
其山則盤紆岪郁,隆崇崒,岑崟參差,日月蔽虧,交錯糾紛,上干青云,罷池陂陀,下屬江河。
——司馬相如《子虛賦》
其山則崆嶱嵑,嵣
嶚剌。
嵬,嵚巇屹
。幽谷
岑,夏含霜雪。或
嶙而
連,或豁爾而中絕。鞠巍巍其隱天,俯而觀乎云霓。若夫天封大狐,列仙之陬。上平衍而曠蕩,下蒙籠而崎嶇。坂坻嶻
而成甗,溪壑錯繆而盤紆。
——張衡《南都賦》
從上面所舉的例子中可以看出,漢大賦中所描繪的遼闊富庶的原野,包納萬物。氣勢磅礴的河流,高聳入云、氣象萬千的山岳,無一不象征著漢帝國無可匹敵的強大繁榮,無一不象征著漢天子不可一世的統治權威以及無限膨脹的統治欲望。在漢代辭賦家的筆下,山川景物作為苑囿、宮室、京都、田獵的自然環境而被精心鋪陳、刻意夸飾,它們儼然成了漢帝國的縮影,儼然成了天地宇宙的縮影,其間的主宰則是“承天意以從事”的漢天子。
需要指出的是,將山川當作一種神秘的統治力量的象征這種觀念,源于先秦儒家的“比德觀”。孔子、荀子都以社會美來闡述自然美,認為山水美在于其體現了君子的美德。到漢代,“天人感應”目的論盛行,君權神授,所謂“君子之德”被神圣化,與之“比德”的山水自然也被罩上神秘色彩,成為真命天子“圣德”的象征。
三 失意心靈的認同對象
除散體大賦外,還有一類騷體賦。所謂騷體賦在形式及內容上都摹仿楚辭,句中多用“兮”字,多抒寫文人懷才不遇的失意心情。于是,在漢賦中出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在潤色鴻業的大賦中,看不到個人情感的抒寫,作者的內心感情完全讓位于歌功頌德的宏旨;而唯有在騷體賦中,他們才借助屈原的模式,以屈原的人格自許,吐露內心的失望悵恨。也就是說,大賦多是“入世”之作,是作者對漢帝國統治精神的一種響應;而騷體賦多是“出世”之作,表達作者對現實政治的疏離或規避,透露著他們內心的情感。
在表達“士不得志”的騷體賦中,山水風物不再是一種神秘的統治力量的象征,而恢復其自然形態,時時令作者“觸景生情”。例如在西漢嚴忌《哀時命》中寫道:
孰魁摧之可久兮,愿退身而窮處。鑿山楹而為室兮,下被衣于水渚。霧露蒙蒙其晨降兮,云依斐而承宇。虹霓紛其朝霞兮,夕淫淫而淋雨。怊茫茫而無歸兮,悵遠望此曠野。
作者借寫景來抒寫“志沉抑而不揚,道擁塞而不通”的心情。劉歆《遂初賦》中寫道:
野蕭條以寥廓兮,陵谷錯以盤紆。飄寂寥以荒兮,沙埃起之杳冥。回風育其飄忽兮,回飐飐之泠泠。
借旅途所見荒敗之景來抒寫“以論議見排擯,志意不得”的憤懣心情。班彪的《北征賦》也是寫行旅所見所感。這些賦中的山水景物俱是表達情感的媒介,作者借寫景物來渲染氣氛——這顯然是沿襲屈原《涉江》 《哀郢》等的筆法,其體式可視為后世“行旅詩”的雛形。
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些騷體賦不止于將山水風物當作抒發情感的媒介,而是進一步將山水所代表的“自然”當作現實政治的對立物,使之成為與萬丈紅塵迥然對立的另一種生活模式或人格形態的象征。例如西漢末年崔篆因不滿王莽之朝的黑暗政治,稱病辭歸,他在《慰志賦》中寫道:
悠輕舉以遠遁兮,托峻峗以幽處……遂懸車以縶馬兮,絕時俗之進取。嘆暮春之成服兮,闔衡門以掃軌。聊優游以永日兮,守性命以盡齒。貴啟體之歸全兮,庶不忝乎先子。
他將遁跡山林、優游歲月、絕意進取當作亂世遠禍全身之道。而東漢馮衍見怨遭黜,辭官歸里,作《顯志賦》,賦中一方面抒寫生不逢時的悲憤,欲追隨屈原高蹈離世;另一方面則描繪隱居山林的清靜閑適:
山峨峨而造天兮,林冥冥而暢茂。鸞回翔索其群兮,鹿哀鳴而求其友。誦古今以散思兮,覽圣賢以自鎮。
他寧可像莊周那樣釣魚于濮水,像於陵仲子那樣灌園種蔬——這顯然是作者在“棲遲于小官,不得舒其所懷,抑心折節,意凄情悲”的困境中,為自己營造出的一片安頓心靈的境界。
四 “聊以娛情”的審美體認
這種將山水自然當作失意心靈的認同對象的意識,在東漢中葉張衡的《歸田賦》中得到進一步的發展。張衡有感于“無明略以佐時,徒臨川以慕魚,俟河清乎無期”,于是懷著“追漁父以同嬉,超埃塵以遐逝”的愿望,在山水自然中去尋求慰藉。
他寫道:
于是仲春令月,時和氣清;原隰郁茂,百草滋榮。王雎鼓翼,鹒哀鳴;交頸頡頏,關關嚶嚶。于焉逍遙,聊以娛情。爾乃龍吟方澤,虎嘯山丘。仰飛纖繳,俯釣長流。觸矢而斃,貪餌吞鉤。……于時曜靈俄景,系以望舒。極般游之至樂,雖日夕而忘劬。
顯而易見,在作者的眼中,山水自然景物不僅僅是遠禍全身之所在,不僅僅是失意心靈的認同對象,而且也是賞心悅目的審美對象,可以“娛情”——它標志著山水自然觀開始發生了一個具有根本意義的變化。
遁世隱居的人生選擇固然合于儒家“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的進退原則,更與老莊“出世”之說相關。同樣,逍遙山林,將山水自然視為失意心靈的歸宿,進而當作審美對象,這種自然美觀念也與老莊思想有密切關系,將在以后有關章節中討論。漢代經學的全面衰落,老莊思想的興盛,時在漢魏之際,直到魏晉時,以老莊思想為標志的玄學才在思想領域占了支配地位。但是一種歷史現象,不是突兀而起的。早在東漢初年的古文經學中已蘊含了讖緯神學衰落的因素,老莊之學開始受到一些學者的重視,不少文人實際上儒道雙修[8]。像馮衍就在《顯志賦》中說“嘉孔丘之知命兮,大老聃之貴玄”;張衡也說“思仲尼之克己,屐老氏之常足”(《東京賦》),在《歸田賦》中更倡老莊之旨“感老氏之遺誡,將回駕乎蓬廬”,“茍縱心于物外,安知榮辱之所如”。正是東漢中葉以來社會環境及思想潮流的變化使人們的思想逐漸掙脫了傳統經學的束縛,而漢賦中所表現的山水自然觀也相應地經歷了將山水視為“天人合一”的統治力量的象征——視為失意心靈的認同對象——視為“娛情”對象這樣一個過程。
五 哲理的載體
漢賦中還有一些詠物小賦。像《漢書·藝文志》中記載“雜山陵水泡云氣雨旱賦十六篇”,它們很有可能和相傳為孔臧作的《楊柳賦》《蓼蟲賦》以及鄒陽的《月賦》、枚乘的《柳賦》等類似,專詠自然景物。這些詠物小賦多寓哲理。如孔臧的《蓼蟲賦》雖描寫了“結葩吐榮,猗那隨風,綠葉紫莖”的蓼,其用意卻在于闡述“逸必致驕,驕必致亡”的道理。《楊柳賦》雖然描繪了楊柳“綠葉累疊,郁茂翳沉,蒙籠交錯,應聲悲吟”的形態,但作者的用心是宣揚“飲不至醉,樂不及荒,威儀抑抑,動合典常,退坐分別”的倫常禮儀。它們雖詠物,但并不是有意識的審美活動、陶冶性情,而是力圖從細微之物中發掘出某種倫理或哲理。這類詠物小賦是“理”的載體,其中所表現出來的對自然物的審美意識并沒有超出“君子比德”的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