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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近代文化史研究的歷程

第一節 近代文化史研究的興起與發展

一 起步中的初步成績

中國是世界著名的文明古國,浩如煙海的文化遺存舉世無雙,強勁的文化傳統傳衍不息,但是在這個有著輝煌文化歷史的國家,文化史研究卻起步相對較晚。20世紀初,隨著新學與舊學、中學與西學等文化論爭的展開,中國文化史作為一門新興學科起步并得到發展。中國文化史研究深受西方文化史研究的影響,并以政治、經濟、軍事以外的宗教、學術、藝術、科學、教育等為主要研究對象,注重對文化諸現象分門別類的描述。受中國治史傳統的影響,民國時期的中國文化史研究偏重史料完備和敘事完整的研究,但對文化要素之間的聯系性以及文化形態的整體性缺乏分析和闡發。五四時期東西文化論戰和多種文化流派的激烈論辯,給中國文化史研究提供了豐富而生動的內容,出現了一批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如1924年上海泰東圖書公司出版的顧康伯著《中國文化史》一書,自上古述至清末,依朝代分為13章,每章內介紹當時的政治制度、刑法、宗教、農業、工業、商業、學術、選舉等;1933年上海大東書局出版的顧康伯著《本國文化史》共4編32章,記述了中國上古、中古、近世文化史,著重研究歷代典章制度、學術、宗教、生計、民風等;中華書局1928年出版的常乃德著《中國文化小史》共15章,敘述了中國上古到1928年所謂“中國文化運動”的文化思想史;上海北新書局1931年出版的楊東莼著《本國文化史大綱》分3編26章,闡述中國文化發展歷程。該著嘗試運用唯物史觀研究中國文化史,認為人類的文化是人類的社會創造的,人類精神文化受經濟基礎決定;作者運用社會科學的分科研究方法,以事件性質為經、以時代的延續為緯,將每個朝代的內容定為三個部分:經濟生活之部,包括農業、商業、工業、交通、財政、土地制度以及賦稅制度等;社會生活之部,包括政制、刑制、教育、宗教、選舉、家族、婚姻、喪葬等;智慧生活之部,包括哲學、文學和藝術等,該書深得當時學術風氣之先,在中國文化史研究的學科建設上有所建樹。

除柳詒徵的《中國文化史》之外,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中國文化史叢書》共3輯41種,是最能代表民國時期文化史研究成績的學術成果。這套成果主要有:《中國經學史》(馬宗霍著)、《中國文字學史》(胡樸安著)、《中國訓詁學史》(胡樸安著)、《中國考古學史》(衛聚賢著)、《中國音韻學史》(張世祿著)、《中國散文史》(陳柱著)、《中國俗文學史》(鄭振鐸著)、《中國繪畫史》(潘天壽著)、《中國陶瓷史》(吳仁敬著)、《中國民族史》(林惠祥著)、《中國婚姻史》(陳顧遠著)、《中國醫學史》(陳邦賢著),及《中國水利史》(鄭肇經著)、《中國交通史》(白壽彝著)、《中國度量衡史》(吳承洛著)等。中華書局于30年代出版的《中華百科叢書》《新中華叢書》《新文化叢書》《社會科學叢書》《國際叢書》等,也收錄了許多有影響的文化史研究著作。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中國文化史研究遽然冷卻。雖然就文化史研究的局部來說,也不乏建樹和發展,文化資料的積累和整理也相當豐富,有關中外文化交流史方面的論著也時有所見,但是作為最能代表文化史研究水平的綜合性專著卻幾乎絕跡。據20世紀80年代初期編輯的《中國文化史研究書目》統計,1949年后30年間出版的有關文化史的綜合研究,僅有蔡尚思的《中國文化史要論》,且基本上是書目評價。此時期,以思想史、藝術史取代文化史研究成為普遍現象。

二 文化反思中的再出發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人們開始對“十年浩劫”進行反省,并開始從文化層面探尋造成“文化大革命”的深層原因,由此再次啟動了文化史研究。人們由思想解放和現代化的需要,開始對與現代化有關的許多文化問題進行反省,這就引起了人們對以往的文化,包括中國傳統文化和近代以來的文化以及西方文化等進行深入思考。由此在20世紀80年代初的中國學術界出現了“文化熱”。由這種文化反思熱潮,自然引發了對以往文化史,特別是近代文化史的回顧反省,因而出現了文化史研究的復興。

中國的自然科學界率先從文化角度反思近代中國科學落后的原因,從而走進歷史的深處。1982年10月在成都召開的“中國近代科學落后原因”學術討論會,提出從文化傳統探索近代中國科學落后原因的命題。古代中國的科學技術長期領先世界,在人類文明史上留下輝煌的篇章,為什么近代科學不能在中國產生,反而大大落后于西方?這一問題在80年代初期提出,是醒目而嚴峻的。與會者思想活躍,有的從中國科學內在缺陷方面分析,認為在中國古代科學技術成果中,技術成果占絕大多數,技術結構的非開放性,加重了技術轉移的困難,儒道互補的文化體系使得理論、實驗、技術三者互相割裂,不能出現相互促進的良性循環;有的認為,中國封建主義的用人制度排斥和鄙棄科學技術,缺乏產生近代科學的社會條件;有的則認為以倫理為中心的文化類型,不存在獨立于政治意識以外的學術思想,這是中國不能孕育近代科學體系的重要原因。就會議提供的論文來說,對近代科學落后原因的分析未必充分,但是從文化傳統方面提出命題,涉及中國沿襲數千年的價值取向、思維方式、民族心理能不能適應現代化這樣一個重大問題。這也是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實施開放政策,引進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首先在自然科學界激起回應的原因所在。

1982年12月,由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文化史研究室、復旦大學歷史系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科學文化史》中國編委會,共同發起在上海召開的“中國文化史研究學者座談會”,會聚了來自全國30多個單位的專家學者。會議呼吁大力開展中國文化史研究,以填補這一“巨大空白點”。這是1949年以來第一次文化史學術研討會。會議還決定并在1984年正式創刊發行了由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文化史研究室和復旦大學歷史系中國思想文化史研究室共同主辦的1949年以來第一份文化史研究刊物——《中國文化》研究集刊(復旦大學出版社1984年3月出版第1輯,1985年2月出版第2輯)。

1983年5月,在長沙舉行的全國歷史學科規劃會上,就如何加強對中國近代文化史的研究進行了討論,提出《關于“六五”和“七五”期間開展中國近代文化史研究的初步設想》。7月20日,北京市歷史學會舉行中國近代文化史座談會,邀請首都各高等院校,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近代史研究所、歷史研究所、哲學研究所以及出版界、新聞界的專家學者30余人與會。1983年9月,北京市歷史學會編輯《中國近代文化史研究專輯》,收錄1983年7月20日召開的中國近代文化史座談會與會者文章。文章主要有戴逸的《開展中國文化史研究 重視中外文化的交流》;李侃的《就中國近代文化史提出幾個問題來討論》;劉志琴的《建設近代文化史 為歷史學的繁榮增輝添彩》;方漢奇的《研究近代文化史要重視近代報刊資料》;王曉秋的《中國近代文化史的研究工作亟待加強》;徐宗勉的《使歷史成為有血有肉的東西》;龔書鐸的《關于中國近代文化史研究的一點想法》;李文海的《一舉三得——也談中國近代文化史研究》;張琢的《中國近代文化史要在分析的基礎上進行綜合研究》;陳鐵建的《門外雜談——文化、文化史研究》;耿云志的《文化與文化史研究芻議》;趙金鈺的《關于中國近代文化史的研究》。該輯收錄了《關于“六五”和“七五”期間開展中國近代文化史研究的初步設想》。1983年9月28日的《光明日報》,劉志琴發表《關于文化史研究的初步設想》一文,第一次公開提出應當關注中國文化史研究。1984年8月,中華書局出版《中華近代文化史叢書》。同年11月,在鄭州召開首次全國性中國近代文化史學術討論會,進一步推動中國近代文化史的研究。

1982年召開的“中國文化史研究學者座談會”和1984年正式創刊的《中國文化》研究集刊,是新時期中國文化史學科開始復興的標志。此后,學術界陸續出版了數量眾多的研究論著,文化史刊物也不斷出現。文化史研究蓬勃開展起來,成為80年代史學界的熱門學科。此時文化史研究,集中于對傳統文化與現代化的關系、近代以來中西文化關系等問題的認識。

與一般社會時尚不同,“文化熱”需要有學術研究的積累。早在1980年,李澤厚在《孔子再評價》一文中已經提出研究民族文化心理結構轉換的問題。當時理論界大多關切孔子的評價,而對文化研究中這個具有近代意義的課題并未引起應有的重視。直到1983年9月28日,《光明日報》才發表了劉志琴的《關于文化史研究的初步設想》一文。該文是新中國成立后見諸報端并從總體上研討中國文化史的首篇文章。文化史研究的勃興,時代的需要是決定性的因素。1984年經濟改革的全面鋪開,對文化研究起了明顯的增溫效果。人們正是從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反省、中西文化的比較和民族文化心理的剖析中,發掘有利于現代化的因素,轉變觀念,以建立與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相適應的文化意識和心態,給現代化賦予新的精神動力。

三 80年代的研究熱點

20世紀80年代興起的“文化熱”突出了傳統文化與現代化的問題。從中國近代歷史演變的角度總結中華民族追求文化近代化的歷程,成為當時中國學術研究的熱門話題。據不完全統計,從1983年到1989年,國內學術界共發表了有關中國近代文化史研究論文600多篇,關注的論題主要集中于五個方面。

第一,文化近代化起點問題的論證。關于中國近代化的起點問題,1949年以前有宋元說、明清說、鴉片戰爭說,莫衷一是。1949年以后大體趨向于鴉片戰爭說。由于這一學說與中國近代社會的變革聯系在一起,因此鮮有爭議。20世紀80年代有關明清之際是中國文化近代化開端的觀點異軍突起,引人矚目。這一說法的提出,20年代有梁啟超,50年代有侯外廬,但從論證上來說,自侯外廬的《中國早期啟蒙思想史》后,20多年無重大進展。值得注意的是,80年代以來有一批老中青學者再次提出這一課題,并加以論證,認為明清之際出現了突破封建藩籬的早期民主主義意識;注重新興的“質測之學”,吸取科學發展的新成果;開辟一代重實際、重實證、重實踐的新學風。有的認為,過去對這一觀點的論證基本局限在精英文化的層次,研究的深入,有待擴大視野,從社會史的領域發掘大眾文化資料。中國文化的近代化起自明清之際,經歷了開啟—中斷—再開啟的過程。與西方人文啟蒙不同,中國早期啟蒙的特點是政治倫理的啟蒙,這主要表現為對忠君信條的懷疑、抨擊與批判,而且下延到廣大民眾。持有上述看法的文章,實際上是在不同程度上對美國學者費正清論述中國近代史的“沖擊—反應”模式表示了異議,認為這一見解忽視了中國社會和文化自身的變異,因此,發掘中國傳統社會萌發近代化的思想資源是該問題取得進展的關鍵。

第二,對文化近代化歷程的回顧成為敏感問題。對洋務運動及其思潮的評價是個頗為敏感的問題,1949年后,學術界對此一貫持批判態度,很少發表不同意見。80年代后,學術界從近代化進程的角度對此進行重新審視,提出洋務思潮的概念。有的論者認為,洋務思潮既有世界潮流的影響,也是龔、魏經世致用思想發展的必然結果,它以“變通”“師夷”“工商立國”為特點,對封建傳統有一定的沖擊作用。有的對“中體西用”作出新的解釋,認為“中體西用”是利用儒家傳統引進西方文化,減弱學習西方的阻力,力圖在傳統文化中找到西學的生根之處,通過對西學的吸收實現中國文化的自我更新。所以,“中體西用”雖然本身有不可克服的矛盾,但在當時起了好的作用。與此有關的是對洋務運動的評價,有的認為洋務運動構成了學習西方的重要環節,是促進民族資本主義發展的時代潮流,其歷史作用不能低估。持否定意見的則認為洋務運動是政治運動,從它與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民族資本主義的關系來看,主要作用是消極的。

與此相聯系的是關于“西體中用”的爭論。李澤厚在《西體中用簡釋》一文中對這一命題作了闡釋,認為“體”是社會存在、生產方式、現實生活以及生長在這體上的理論形態。現代化不等于西方化,但西體的實質就是現代化,這是指以西人為代表的現代化的歷史進程。馬克思主義就是從西方社會存在本體中產生的科學理論,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才可謂西體,而“中用”,就是怎樣結合中國實際加以運用。附議者認為,“西體中用”論旗幟鮮明地支持改革開放,雖然將中西文化納入“體用”范疇不盡準確,但方向是對的。有的還補充說,“西體”的主要部分應是商品經濟,發展商品經濟必然與傳統體制發生矛盾,提出這一觀念以與“中體西用”相對立,其意義是重大的。

第三,對五四精神的省思和不息的爭議。以德、賽兩先生作為五四精神的兩大旗幟,在學術界歷來鮮有異議。20世紀80年代以來對五四精神的再研究中出現了新的見解,認為民主是人的社會解放,科學是人的自然解放,因此五四精神可歸結為人的解放運動。王元化認為五四文化思潮的主流是不是民主和科學還值得探討,當年對這兩個概念的理解十分膚淺,僅僅停留在口號上,近年來受到學術界重視的獨立思想和自由精神,才是五四文化思潮的重要特征。五四運動作為一個歷史文化概念,有的偏重它的救亡主題,視為愛國主義的政治運動;有的突出它批判傳統的意義,認為是啟蒙運動。李澤厚對此提出了自己的見解,認為五四新文化運動和愛國反帝運動是兩個性質不同的運動,這兩者由啟蒙和救亡的相互促進發展到救亡壓倒啟蒙,忽視了對個體尊嚴和個人權利的尊重,導致三四十年代多次文化論戰不徹底,遺留下早該解決的思想文化課題,等待今天去繼續完成。有的認為,救亡喚起啟蒙,啟蒙為了救亡,戊戌時期是這樣,五四時期也是這樣,民主與科學精神貫穿五四運動的各個方面,影響整個時代,至今仍有現實意義。

第四,中國傳統文化特性及其現代化成為熱點問題。中國傳統文化的特性問題,實際上是怎樣認識和概括傳統文化基本精神的問題。“文化熱”首先在這個問題上引起爭鳴。持人文說者認為,中國的人文主義的特點是強調和諧、義務和貢獻,并從人際關系擴展到人與自然的關系,形成天人合一、主客互融的文化特色;主張人倫說者則認為,古人所謂人文是指人與人的等級隸屬關系,每種關系都有相應的道德規范,人在這種模式中只有隸屬他人才有存在的價值,很難有人權自主意識的覺醒,但是隸屬觀念又增強了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依存和協調,有利于中華民族的凝聚,所以用人倫說更能體現傳統文化以倫理為本位的特征;有的還認為,中國古代的人文主義是把人當作道德的工具,排除人的物質性和自然欲望,使人不成其為人,其結果是導向王權主義。

學界關于這個問題討論的深入,必然提出傳統文化在現代化的潮流中怎樣才能獲得新的發展機制的問題,亦必然要在中西文化的交流中尋找它們的異同、探討其融合和吸收的歷史經驗,所以中西文化的比較研究與這一主題有一致性。海外華裔學者有關傳統文化與現代化的見解在國內的引進,對活躍思想起了重要作用。具有代表性的論點,有力圖從傳統文化中發掘具有現代意義的因素,以謀求現代化的“儒學復興”說;有認為在西方文化沖擊下,作為文化核心的觀念形態必須重建的“文化重建”說;也有認為在抨擊傳統中有害因素的同時,可以適當地對傳統的符號和價值系統進行重新解釋與建構的“創造性的轉化”說;還有主張以多元開放的心態,建立以中國為本位的“中西文化互為體用”說,等等。

第五,弘揚傳統與反傳統的對峙及其發展。怎樣對待傳統文化,是個有世界意義的文化課題,由于近代中國社會變遷的激烈與反復,使這個問題的爭議經常出現弘揚傳統與徹底否定傳統的兩極對峙,在這兩極之間又存在眾說紛紜的歧見和程度不同的折中,從而使這一討論具有更為復雜紛繁的內容。80年代“文化熱”中,兩極對峙的內容又有新發展。反傳統的認為,“建立‘現代’新文化系統的第一步必然是首先全力動搖、震蕩、瓦解、消除舊‘系統’,舍此別無他路可走”,因此主張與傳統徹底決裂;維護傳統的則認為,越是開放越要弘揚傳統,21世紀將是儒學風行世界的新世紀。

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文化熱”雖然有所退潮,但作為中國文化史重要內容的所謂“國學”,不僅沒有降溫,反且成為新的熱點。有人認為:“這種文化思潮既包涵著對80年代以來文化運作的反思,又有對五四以來激進話語的反思;而它的發展也與目前冷戰后的新世界格局有密切的聯系,可以說是這一格局的一種文化反應。”所以,國學的重新提倡是對80年代反傳統思潮的反撥,是作為與“西化”相抗衡的文化力量,重建信仰,以化解由市場經濟帶來的負效應。劇烈的社會變革引發社會秩序的失衡和人文精神的淪喪,使人們開始懷念傳統的道德調諧;海外新儒家學派對中國傳統文化的重新闡釋,提高了國人的自信;西方后現代主義在國內的傳播,又助長了回歸傳統的情緒。從總體上看,這股國學思潮,比五四時期的國學研究有較多的理性;比新儒家有較多的批判性;在整理古籍方面有一定的成效。

如何評價20世紀90年代興起的這股國學熱?客觀地說,80年代“文化熱”中出現的那種徹底否定中國傳統文化的觀點是一種偏差,但90年代不加分析地爆炒傳統文化,以為只有儒家才能夠拯救世界文明的觀點,也是一個嚴重的認識誤區。怎樣科學地對待傳統文化?怎樣在批判舊觀念的同時保持和弘揚優秀的文化傳統?如何吸收西方文化的優秀成果,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文化?其核心仍然是如何妥善處理中國傳統文化與現代化的關系問題。

四 90年代后的新趨向

20世紀90年代初,隨著文化研究視點的多元化和史學研究的平民化,中國近代文化史研究的內容逐漸從精英文化向平民文化轉移。古往今來人們的生活風貌、衣食住行、社會交往以及人際關系等,都成為文化史研究的對象。這些生動活潑的歷史內容,對人們具有獨特的吸引力,從而促使文化史研究者及時調整了研究方向。學術界對近代知識分子、社會風俗風尚、中西文化關系等領域的研究逐漸深化,并出版了許多研究成果,出現了中國近代文化史研究的新趨向。

第一,中國近代知識分子群體研究和社會思潮研究取得了新進展。知識分子是文化傳承的載體,知識分子的近代化與傳統文化的近代化有緊密的聯系。1949年以后30年的近代思想史研究多著眼個體人物的論述,對于知識分子群體的形成、特點和作用的研究,相當薄弱。80年代以來,已有改觀。

中華書局1985年出版的鐘叔河著《走向世界——近代知識分子考察西方的歷史》,通過多側面的研究,再現了早年出國的人們在認識介紹世界方面所經受的誤解、屈辱、痛苦和走過的坎坷道路。人民出版社1987年出版的吳廷嘉著《中國近代知識分子》,吉林教育出版社1989年出版的王金铻著《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歷史軌跡》,對近代知識分子成長的歷程及命運作了宏觀闡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出版的章開沅著《離異與回歸——傳統文化與近代化關系試析》,則通過對開創新制度的近代思想先驅的分析,揭示了他們對于傳統文化所存在的離異與回歸兩種傾向,深化了人們對近代知識分子特性的認識。

90年代以來,陸續出版了一批有分量的著作。學林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李長莉著《先覺者的悲劇——洋務知識分子研究》對洋務知識分子的產生及特性作了分析,對他們致力于引進西方科技文化而又受到舊體制的約束和傳統士人的排斥的悲劇命運作了揭示,認為其悲劇反映了中國文化推陳出新的艱難歷程。學林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許紀霖著《智者的尊嚴:知識分子與近代文化》、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出版的《中國知識分子十論》,則通過對近代若干重要人物的分析,揭示了知識分子群體對中國近代文化發展的深刻影響。

由于1949年以后極“左”思潮的影響,有些在近代文化史上起過重要作用的人物成為批判的對象,評論有失公允。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耿云志著《胡適思想論稿》,是第一部突破胡適研究禁區的學術著作。此后,從文化近代化的視角重新評價近代人物成為研究的熱點,像郭嵩燾、章太炎、辜鴻銘、康有為、梁啟超、梁漱溟、瞿秋白、張東蓀、曾國藩、李鴻章、杜亞泉、陳序經等都引起了學術界的研究興趣,并發表了眾多的學術論文,出版了不少研究論著。其中比較重要者,有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馬勇著《梁漱溟文化理論研究》、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出版的易新鼎著《梁啟超和中國學術思想史》、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鄭師渠著《晚清國粹派文化思想研究》、廣東人民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耿云志和崔志海合著《梁啟超》、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5年出版的姜義華著《章太炎評傳》、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左玉河著《張東蓀文化思想研究》、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高力克著《杜亞泉思想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出版的劉集林著《陳序經文化思想研究》等著作,對深化中國近代文化史研究有重要作用。

第二,區域文化史研究日趨興旺。“文化熱”帶動了區域文化史研究的活躍,這是學科建設的一大成效。起步較早的吳越、楚、巴蜀文化研究向縱深發展,后起的齊魯、燕趙、湖湘、閩粵文化從點向面鋪開。古代區域文化研究的興旺促進了近代區域文化研究從無到有的開拓。近代湖湘文化研究成果表明,經世致用學說的傳播和勁直尚氣民風的形成,導致了湖南功業之盛在近代舉世無出其右的局面。海派文化研究揭示了以個體為本位的市民心態的形成,對于物質功利的務實精神、精明敏銳的人生態度,以及某種浮躁和淺薄的市民習氣。京派文化研究則多從文學、戲曲著眼,揭示其沉穩、凝重的社會意識。租界文化研究是一個富有開拓性的課題。租界是一個駁雜的移民社會,這一社區對傳統觀念的淡薄,對外來文化的優容,成為近代文化研究中一道獨特的風景線。此項研究普遍采用了社會學的調查和口述歷史方法,從而擴大了歷史的視野。

20世紀末中國近代文化史研究的興旺,使人很自然地想到五四時期的“文化熱”。這兩次文化討論相距七八十年,幾乎間隔有三代人之遙,雖然許多課題是那么相近、相似,然而這并不是簡單的重復或延伸。21世紀以后中國近代文化史研究重新崛起,就其學術成果來說,無論從數量上還是在深度的開掘方面,都具有五四時期所沒有的廣度和力度,并以新領域的開拓為世人所矚目。

第三,中國近代社會文化史研究的崛起。社會文化史是介于社會史和文化史之間的新興學科,是社會史與文化史相結合的交叉學科。從文化史和社會史交叉的邊緣而萌生的社會文化史,因為視角下移到平民百姓,開拓新的研究領域,充實文化史的學科建設。

值得注意的是,思想文化史研究與思想史研究出現交叉共融的傾向。這種傾向共同推進近代文化史和近代思想史研究的深入。以往研究近代思想文化史多注意西方的影響,而將傳統作為與西化或近代化相對立的一面予以否定。隨著近年反思文化傳統思潮的興起,許多學者開始注意探討近代思想文化與傳統文化內在聯系的一面。從宏觀上探討近代文化與傳統文化關系的論著頗多。《湖北大學學報》1992年第4期刊發的馮天瑜的《中華元典精神與近代化》,探討了中國近代化進程與古代《詩經》《尚書》等典籍所包藏的基本精神之間的聯系。《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92年第5期刊發的龔書鐸的《晚清的儒學》,對晚清儒學各派的流變進行了清理,認為理學、今文學和漢學三派都有過興盛,但均未形成哪派獨盛局面。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出版的馬勇著《近代中國文化諸問題》,以近代以來幾代思想家對傳統文化的態度和中西文化關系的認識為線索,對近代文化思潮做了系統評析。《天津社會科學》1992年第1期發表的侯杰的《論晚清早期改良派的思想特征》指出,在早期改良派人物的思潮中,保存著大量傳統思想武器。《江海學刊》1992年第6期發表的李良玉的《儒學道統在中國近代的崩潰》認為,儒學道統與近代化方向在知識結構、政治觀念、權力機制、社會調節、時代精神等方面都碰到了不可克服的矛盾,并由否定政治權力而蔓延到否認思想傳統。

有些學者從革命運動與傳統文化的聯系的角度來闡釋近代思想文化史。《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1992年第3期發表的王慶成的《儒學在太平天國》指出,太平天國政權否定傳統儒家文化以致減弱了對知識分子的吸引力,是太平天國運動失敗的重要原因。《學術論壇》1992年第4期發表的蔡澤軍、張紅的《芻論宗教、儒學與太平天國的人才選拔》,闡述了宗教與儒學的矛盾沖突對太平天國人才選拔的影響。《復旦學報》1992年第3期發表的王振忠的《從客家文化背景看〈天朝田畝制度〉之由來》認為,天朝田畝制度主要解決的是土、客之間的矛盾,而不是貧富懸殊的問題。《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1期發表的歐陽躍峰的《義和團運動與中國傳統文化》認為,義和團運動是長期民族文化積淀的外化形式,從憂患意識到反帝愛國,從夷夏之辨到籠統排外,從天人合一到神助扶清,都可以看到與傳統文化的聯系。《歷史研究》1992年第4期發表的吳雁南的《“心學”與辛亥風云》探討了資產階級革命派利用儒學的分支——“心學”來鼓吹革命的作用及影響。《安徽史學》1992年第2期發表的馬勇的《辛亥后尊孔思潮評議》認為,辛亥革命后帝制變為共和,意識形態上需要相應轉換,南京臨時政府提出廢除尊孔,但與民眾的觀念相脫節,由此導致國人信仰危機,故有人為確認民族統一信仰而重提尊孔,并得到了許多人呼應。

有些學者探討了歷史人物與傳統文化的關系。《學海》1992年第1期發表的李懷印的《儒家傳統與張謇的一生》,從倫理思想、人生哲學和實踐等方面探討了儒家傳統對張謇的影響,表現為憂患意識和力行精神,使他最終選擇了實業救國道路。《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3期發表的羅檢秋的《梁啟超與近代墨學》認為,梁啟超對墨學的研究和宣傳,提高了墨學的文化地位,并影響了一大批學者。《歷史研究》1992年第2期發表的耿云志的《胡適整理國故平議》,對于新文化運動中胡適提出“整理國故”的口號是開歷史倒車的觀點,提出不一致的看法,認為這一口號是有一定積極意義的,一是為了吸收外來文化,二是通過這一口號來啟示做學問的方法。《歷史研究》1992年第2期發表的林甘泉的《郭沫若與中國傳統思想文化》認為,郭沫若在文史哲取得的成就得益于其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素養。

中國近代文化思潮是學術界研究的熱點領域。近代以來涌現了眾多文化思潮,有文化保守主義、自由主義、科學主義、馬克思主義等。學界對近代文化保守主義表現了特別的關注,鄭大華發表了系列文章,如《社會科學戰線》1992年第2期發表的《現代中國文化保守主義思潮的歷史考察》,《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4期發表的《梁漱溟新儒學思想研究》,《中州學刊》1992年第2期發表的《“評判的態度”與“同情的理解”》,對以現代新儒家為代表的文化保守主義從宏觀和微觀、從橫向和縱向作了多角度的考察。《歷史研究》1992年第6期發表的鄭師渠的《晚清國粹派的文化觀》及《北京社會科學》1992年第1期發表的鄭師渠的《晚清國粹派論清學》等文指出,國粹、國學是國粹派文化運思的兩個重要概念,國粹派在激烈批判君主專制和獨尊儒術政策的同時,主張復興中國文化,提出“古學復興”論并身體力行,但也產生了過于迷信古代文化的傾向。

中國近代自由主義研究是學界關注的熱點。《學術月刊》1992年第4期發表的胡偉希的《理性的誤區:二十世紀中國的自由主義》,從哲學角度闡釋了中國自由主義對西方自由主義的扭曲及由此造成的矛盾。《學術界》1992年第5期發表的祁述裕的《論五四時期個性原則的提出及其局限性》對五四啟蒙家們為解決民族危機而提出的“個性自由”口號作了分析,指出人權思想的主要影響是促使人們重新認識人的價值和地位,進而反對封建專制壓迫和思想控制,使人們進一步獲得民權意識和革命意識的覺醒。

科學主義是影響中國近代知識分子的重要思潮,安毅指出,中國幾代知識分子在尋求現代化的過程中,尋找著支撐和通向這條道路的普遍之“道”,這就是對科學的崇拜,這是在傳統方式下對科學的認同,因此表現為意識形態層面激烈的反傳統,而在無意識層面又與傳統不謀而合。[1]周質平則認為,胡適不同于當時其他人,胡適不過分崇拜科學及注重科學的實用性,而是特別強調學科的方法和精神,他認為科學是一種懷疑的態度,是不信一切沒有證據的東西。[2]

“體用之爭”是貫穿中國近代文化史的重要問題,當時把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稱為“中學”與“西學”,對于二者的關系在較長時期內有所謂“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說法。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出版的丁偉志、陳崧著《中西體用之間》和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出版的兩人合著的《裂變與新生:民國文化思潮論述》等著,利用豐富史料對中學和西學的沖突和交融及其文化觀的萌生、形成、嬗變、分解進行了全過程考察,對鴉片戰爭到辛亥革命前后的“中西體用”思潮作了細致的梳理和深刻的闡發,詳細論述了晚清、民國時期的文化曲折與多樣發展的真實面貌,堪稱學界專門研究近代中國東西文化觀念演進問題的力作。

此外,社會風俗、宗教、教育、科技、新聞、出版等近代文化的諸多領域也進入研究者的視野,并出現了眾多的研究成果。湖南人民出版社于1991年、人民出版社于1992年分別出版的嚴昌洪著《西俗東漸記——中國近代社會風俗的演變》和《中國近代社會風俗史》兩部著作,對中國近代社會風俗,特別是西方文化影響及社會變遷所引起的社會風俗的變遷作了綜合性論述,是有關中國近代風俗文化史的開拓之作。此后關于近代風俗史的著作,還有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李少兵著《民國時期的西式風俗文化》、人民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岳慶平著《中華民國習俗史》、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梁景和著《近代中國陋俗文化嬗變研究》及中國文史出版社2015年推出的李少兵、左玉河等人撰寫《民國百姓生活文化叢書》,該叢書包括《衣食住行》《婚喪嫁娶》《節日節慶》3卷。繼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出版顧長聲著《傳教士與近代中國》后,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楊天宏著《基督教與近代中國》、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顧衛民著《基督教與近代中國社會》、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出版的王立新著《美國傳教士與晚清現代化》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陶飛亞著《邊緣的歷史:基督教與近代中國》等,是中國近代基督教史研究的重要成果。至于近代教育史、新聞報刊史、出版史及藏書史方面的研究,更有多種著作問世。關于上海、天津、武漢等城市史及江浙、湖湘、嶺南、燕趙等地域文化史研究也開始起步,如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忻平著《從上海發現歷史——現代化進程中的上海人及其社會生活》、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出版的李長莉著《晚清上海社會的變遷——生活與倫理的近代化》等研究著作。專門文化史領域的拓展,成為80年代“文化熱”之后中國近代文化史研究日趨深入的重要標志。

正是在各文化專門史研究深入的基礎上,全面反映中國近代文化發展風貌的綜合性文化通史著作陸續出現。[3]特別是由史革新主編的《中國文化通史》(晚清卷)和黃興濤主編的《中國文化通史》(民國卷),吸收了國內學術界十多位專家共同研究,充分吸收了改革開放后近代文化史研究的成果,在體例、觀點上有了較大的突破,成為中國近代文化史研究領域較有權威、影響較大的通史性著作。

關于新時期中國近代思想文化史研究的發展傾向,有學者將其概括為四個基本趨向。一是思想人物的個案研究仍將是中國近代思想文化史研究的重點,研究對象會進一步從主要人物擴展到一般的思想文化人物,研究會更深入、更理性、更細致,對于近代思想文化人物進行細致比較會成為深化近代思想文化史研究的重要路向。二是學術思想史研究將繼續受到關注,會有更多的學者走進研究者的視野,并重點關注中國傳統學術的轉型與現代學術的建立問題。三是中國近代思想文化史上的若干重大問題,如革命與改良、激進與保守的分野與對比,中西文化的沖突與融合、近代中國文化轉型中傳統因素與外來文化的作用及其相互關系,中國近代社會文化思潮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等問題,仍然繼續成為學術界關注的熱點。四是近代社會文化史將成為學術界研究的熱點之一,近代民眾生活史和觀念史、近代社會民眾文化史將會引起學術界的廣泛關注,將是史學新觀念和新方法的一個生長點。隨著社會文化史的興起,多學科、跨學科的研究將會加強,思想史與社會史、思想史與政治史、思想史與文化史的結合研究將進一步受到重視。[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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