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差異即對話(增訂版)
- 金惠敏
- 4159字
- 2025-04-29 17:57:49
三 差異的政治學:抵抗與對話
學術界之所以著迷于“差異”,其原因主要是它不僅是一個迷人的學術和學術史論題,而且還是一個與當代政治場景密切相關的問題。在西方民主國家或共同體內部,“差異”首先與因資本主義社會的當代發展——在未有更好的術語之前,我們姑且以“晚期資本主義”或“歷史的終結”或“意識形態的終結”描述它吧!這些術語并非如某些人想象的不過是空洞無物的純辭藻——而衍生的認同(身份)政治有關。應當注意,這種“認同政治”已大大不同于從前的政治認同。如本哈比所注意到的,如果說19世紀至20世紀上半葉的政治是資產階級與工人階級圍繞著財富、政治地位和機會的斗爭,那么現在的政治斗爭則是圍繞著墮胎和同性戀權利,生態和新醫藥技術之后果,以及種族、語言和族群尊嚴等而展開,這就是說:“運動政治取代了政黨政治,婦女積極分子、有色人群、同性戀者和利益相關之公民的松散聯合體取代了嚴密的組織。”[11]換言之,認同(身份)政治取代了階級政治,以至于我們不能說“階級認同(身份)”,盡管其意并非不通:“階級”與“認同”代表著不同時代對人群的不同劃分。在西方,在發達資本主義社會,這種由階級向認同(身份)的轉換如上所說是一個發生已久的現象,且已為許多社會學家及時地捕捉到,如哈貝馬斯早在20世紀60年代初期就看到:由于整個社會物質生活水平的大幅提高,人們“對于社會解放的興趣”已經不再表現在經濟的訴求上,“異化失去了它的經濟上顯而易見的貧困的形態。異化勞動的貧困癥出現在異化的自由時間中”,因而“無產階級,作為無產階級自行消失了。……階級意識,尤其是革命的意識,今天,即使在工人階級的核心階層中也難以得到確認。在這種情況下,任何革命的理論都失去了它的接受人”。[12]面對這一新的情境,哈貝馬斯并非不再相信“作為批判的馬克思主義”及其效能,在此他只是提請注意馬克思主義的傳統批判對象即資本主義的統治和異化已經改變了其舊有的形式而被賦予更加微妙的如心理的特征,于是,這也就向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理論提出了新的任務和策略。或許如果堅稱認同政治取代了階級政治有失武斷的話,那么根據守持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精髓的哈貝馬斯,即便加以修正,我們仍是可以最低限度地說,如今理解認同政治必須參照階級政治的新變化,即認同政治誕生于階級政治的消長盈虛之中。
本哈比和哈貝馬斯以上所描述的誠然是西方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政治圖景,在中國這類“運動政治”盡管近些年亦有所萌動,并與西方開始有所呼應,但畢竟對于多數國人來說還是顯得過于奢華、奢侈、奢靡了。我們的差異政治有更緊迫的議事日程,即如何看待和處理中西方之間在政治、經濟、文化和價值等方面的關系問題。在我們這里,差異政治主要不是拘于民主國家或共同體內部事務的“認同政治”,而是國家之間、意識形態之間、經濟體制之間、文化之間、文明之間的宏大政治,是中國在全球化過程中為爭取外部世界之承認的政治。當前的中國集現代與后現代特征于一身,因而在差異政治上,要想將中國的目標與西方的議程截然分開也是不可能的。
以“差異”相號召、相鼓舞的“運動政治”,其本質是什么呢?本哈比指出:“在此語境中(即在運動政治的語境中——引注),‘差異’這個詞就變成了兩個問題之交匯點:它既是一種對啟蒙主義運動類型的理性主義、本體論和普世主義的哲學批判,對那些強調變易(alterity)、他者性、異質性、不協調和抗拒的人來說,又是文化抗爭性吶喊。當今的西方自由民主體制已受到那些強調不可被同化之差異的團體的挑戰,這些團體想利用他們的差異性之事實剝除理性主義的神圣性,破除民主自由的幻覺。”[13]用我們的話說,“差異”具有后現代的指向,即以不可被理性約簡的非理性發起對啟蒙理性及其普世化的批判,而理性又總是通向規范和霸權,至少說常常為后者所使用。與本哈比的觀察異曲同工,杰姆遜在研究“奇異性”(singularity)[14]及其社會政治內涵時也發現:“反抗普遍性原理就是反抗規范的霸權和體制的價值,不管是在文化還是法律意義上說的。后現代主張可以概括為相信普遍的必然是規范的,規范的必然是壓迫性的,并最終實施到個人和少數群體身上。換言之,這些普遍性原理直接或間接地設立了規范,根據這些規范,反常的行為就可以被發現,個人或集體的變態就可以被譴責。于是廢除這些規范就成就了如火如荼的批判運動,如我們在身份政治、獨立主義和邊緣或被壓迫文化運動所看到的。他們相信,規范霸權走到極端就會帶來種族清洗和大屠殺。”[15]值得特別關注,杰姆遜繼續指出:“吊詭的是,文化和民族的自我肯定也同樣構成了對帝國主義、標準化和由全球化引發的民族特性的消亡的抵抗。”[16]在此杰姆遜差不多是已經在說,本哈比以及他本人如上原則性附議的兩個問題實則為一個問題,而且民主與差異雖然分別為相互不同乃至相互對抗的團體所使用,但也是同根所生:在個人層面上的自由民主放大到集體層面上就是對基于差異的族群、國族的獨立自決權及其他各項權益的主張。以世界現代史而論,沒有“民主”,何來“脫殖”(民族獨立運動)?!中國的差異政治同樣也有針對西方將其民主制度神圣化、普世化的指謂,但另一方面它又何嘗未受到遠道而來的德賽二位先生的啟蒙和洗禮?!就前者而言,中國是后現代的;而就后者而言,中國又是現代的。與前述各種“運動政治”一樣,中國的后現代也是用現代性來對抗現代性,換言之,用(西方的)普遍性拆解(西方的)普遍性,因而所有的后現代性政治最終都不過是依然騰挪在現代性的自家庭院之內。正是在這一點上,如杰姆遜所看到的,美國女性主義為享受普遍人權的斗爭,在非西方國家的女性看來,“不過是一個文化事件,并成為美國帝國主義壓迫的一個內在的組成部分。美國女性主義確實已為美國外交政策服務”,因為從理論上說,“普遍人權本身就是普遍性原理,暗示了本質主義傾向”。[17]對待后殖民理論,我們亦應如是觀:后殖民理論不僅屬于被壓迫的人民,也同樣屬于來自西方的壓迫者。民主與差異沒有本質性的對立!福山那被以為淺薄的“歷史終結論”其實也沒想象的那么淺薄!哈貝馬斯的“未完成的現代性計劃”對現代性的執著也不是如多數人批評的那么盲視!我們可以修正它,完善它,重新界定它,創造出我們自己的現代性,但現代性無論如何都將是現代社會的不二選擇。
就此而言,除了襲用后結構主義以及后殖民理論而外,我們中國讀者假使能夠虛心傾聽一下哈貝馬斯這位現代性價值的鐵桿擁躉應是專意寫給我們的如下一段話,將不會毫無裨益,它至少會促使我們去尋思哈貝馬斯何以對現代性價值的信念是如此堅韌不拔——他興許有他片面的道理呢,我們猜測,我們需要在此方向上的猜測:
誠然,資本主義的現代化,隨著全球化的推進,達到了一個新階段,并且,再一次加強了社會的整合性。即使世界性的社會的特殊整合性,內含著全力反抗政治形態的諸種協同嘗試,但民主和人權始終是社會權力和政治權力文明化的諸種力量的唯一指導方向。[18]
哈貝馬斯恐怕不是在挑釁我們的特色文化,他不反對差異,差異的反抗,差異政治,認同政治,這是今天西方社會所謂“政治正確”的一項基本要求,但是,在他看來,任何差異、認同都意味著與同一、與作為同一或普遍性的民主的對話和協商關系。他提出,對話具有雙重的職能,一是尋求自己的身份,我是誰,我要成為什么樣的人,即“得到關于自身的清晰理解”,二是確定“如何對待他人,如何對待少數人群和邊緣群體”。對話就是知己知彼,了解自己與他人之間的關系,但更重要的是,對話還假定,此關系不是倫理性的,不是善良的意愿,在其本質上,它是交往理性,是協商性的和有程序來保證的。這樣的對話理論歸結為理性,歸結為話語,并由此而通向主體間的“共識”以及社會的“團結”。[19]哈貝馬斯的對話理論具有鮮明的實踐指向,它是一種政治哲學,不,毋寧說,它是一種哲學的政治學!在這種對話理論內部,不是不存在差異,而是所有的差異都被理性、語言、共識、程序[20]所同化、消化。對于一個社會來說,差異無足輕重,重要的是統一、同一,是以“民主和人權”為標志的普遍性。我們中國人可以批評哈貝馬斯理性主義的自負,批評其對話理論僅僅漂浮在話語層面,但對于常常執迷于中國文化的不可言傳和“奇異性”的我們來說,哈貝馬斯還是有值得我們學習的方面。例如,我們可以將他的“自負”轉化為我們自己的文化自信,不是用差異拒絕對話,而是將差異作為對話的起點。再例如,中西文化的不同并不只是空間性的,它同時還是時間性的,是傳統與現代的對立,因而所謂的“中西對立”常常就是傳統與現代的對立。如果說中方在這種對立之中有時不占優勢,那是因為中國也不再那么傳統,它早已進入現代;而如果說中方仍具有不可取代的價值,那是因為現代化需要為其所丟棄的傳統付出代價。完美的現代化需要中西方的互補、合作。
回到本文所主張的“差異即對話”的命題上來,前面已經說過,在理論上,言說差異就是將差異帶入對話,差異性話語就是渴望對話的話語;現在在讀過杰姆遜以及哈貝馬斯的差異政治學之后,從實踐的角度看,我們發現,結論同樣如此,而且還更好理解一些:在所有的“運動政治”以及其他各種差異政治中,高舉差異的旗幟無非是為了更有效地獲取對方的承認,是為承認而斗爭,為在一種關系中尋找其滿意的位置而斗爭,此絕非如德勒茲所苦心孤詣的,獨自地差異下去,獨自地“生成”開來。差異總就是為了進入對話的差異!不存在為差異而差異的斗爭!
再從“認同”這方面看。雖然如本哈比所揭示的,“認同政治(identity politics)總是并且必然是一種產生差異的政治”[21],即相信“只有消除差異和他者性(otherness)認同才能得以維持和保存”[22],似乎認同與差異相成而相反,但這樣的認同其實也不過就是被唯我獨尊地提煉了或被賦予特權的差異,如極端的德意志民族主義,如希特勒為之癲狂的種族優越論。在此語境中,認同無非是差異的一種強形式。有強者的差異,那是優越感、優勝感、杰出感;有弱者的差異,那是為尊嚴和權利而進行的抗爭。在一定條件下,兩種差異是可以轉化的:當弱勢不再是弱勢或轉變為強勢時,其差異就變成卓異、卓越了;同樣,當強勢不再是強勢或轉變為弱勢時,其差異則流于怪異、怪誕,如退化為今日的旅游消費中的“景觀”。在此需要注意,我們一般不會將強者的差異稱作差異,差異是弱者的專屬權利。對弱者而言,差異總是一種斗爭策略,但差異總是隱含著對話的愿望:斗爭是一種極端形式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