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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生利、分利說”的性別指向

《論女學》是梁啟超的長篇論作《變法通議》(1897)中的一個重要章節。該文首先對“生利、分利說”做了如下引介:

凡一國之人,必當使之人人各有職業,各能自養,則國大治。其不能如是者,則以無業之民之多寡,為強弱比例差,何以故?無業之民必待養于有業之人,不養之則無業者殆,養之則有業者殆。斯義也,西人譯者謂之生利、分利。[10]

以此論衡之清末中國的實際情況,則“生利者”僅占中國總人口數量的約四分之一,“中國即以男子而論,分利之人將及生利之半,自公理家視之,已不可為國矣。況女子二萬萬,全屬分利,而無一生利者?”[11]顯然相較于男性群體,梁啟超關注的實為二萬萬女子并無一生利者這一嚴重問題,并由此推導出“興女學”的必要性與迫切性。因為女子分利緣于“無業”,“無業”實緣于“無學”,女子由于“無學”“無業”,而只能待養于男子,于是拖累男子,進而拖累整個國族。故而梁啟超得出結論,“天下積弱之本,則必自婦人不學始”[12]。這一嚴密的邏輯推導有著鮮明的性別指向:為了改變國家積貧積弱的局面,女子必須有能力自立;為了獲得自立能力,就必須接受女子教育。“興女學”于是成為題中的應有之義,而男性分利者的存在事實則被技術性忽略。

須承認的一點是,盡管梁啟超倡導的“興女學”建立在強國保種的國族立場上,但確實觸及了兩性之間深刻的性別不平等問題,認為女性應當同男性一樣平等地享有接受教育的權利:“今夫言治國而必推本于學校,豈不以人才者,國之所與立哉?豈不以中國自有人才,必待教而始成哉?夫必謂彼二萬萬為人才,而謂此二萬萬為非人才,此何說也?”[13]梁啟超的深刻之處在于他并沒有將兩性之間深刻的性別不平等完全歸結為“女子無才便是德”之類的謬論,而是認識到性別不平等實為封建專制的必然產物,是諸多不平等社會關系中的一種:

不平等惡乎起?起于尚力。平等惡乎起?起于尚仁。等是人也,命之曰民,則為君者從而臣妾之;命之曰女,則為男者從而奴隸之。臣妾、奴隸之不已,而又必封其耳目,縛其手足,凍其腦筋,塞其學問之途,絕其治生之路,使之不能不俯首帖耳于此強有力者之手。久而久之,安于臣妾,安于奴隸,習為固然而不自知。于其中有人焉,稍稍自疑于為臣妾為奴隸之不當者,反群起而嘩之。[14]

從這一層面而言,無論是君主奴役臣民,還是男性奴役女性,都是權力極其不對等情況下的“壓制”所致,“壓力使然也”[15],而“不學”則可使被壓制者甘于臣妾、奴隸的境遇而不自知,這實在是“愚民”的一種手段。梁啟超將女性的“不學”置放在封建專制的背景下進行討論,說明梁啟超已初步認識到了女性問題絕非單純的性別革命就能解決的,而必須與反君主專制、求自由民主的政治革命相結合,這一思路在清末知識分子圈中得到了普遍呼應,并迅速導向女性主體性立場的女權革命,如丁祖蔭在《女子家庭革命說》(1904)一文中就對“女權”與“民權”的關系作過如下明確表述:

雖然,女權與民權,為直接之關系,而非有離二之問題。欲造國,先造家;欲生國民,先生女子。政治之革命,以爭國民全體之自由;家庭之革命,以爭國民個人之自由,其目的同。政治之革命,由君主法律直接之壓制而起;女子家庭之革命,由君主法律間接之壓制而起;其原因同。[16]

女權革命與民權革命是“蟬聯跗萼而生”[17]的共生關系,女權革命唯有參與到民權革命的偉大歷程中才有可能獲得成功,這是由清末中國的實際情況所決定的,也是近代中國女性解放的正確路徑。不過盡管梁啟超的思路與其后的女權革命者有相通之處,但梁啟超《論女學》一文的寫作意圖主要還是為了論證女性與國族之間的深刻關系,意在表明女子“不學”的嚴重危害性:不僅加劇了性別關系的不平等,“惟其不能自養,而待養于他人也,故男子以犬馬奴隸蓄之,于是婦人極苦”[18],也會拖累男子,“故終歲勤動之所入,不足以贍其妻孥,于是男子亦極苦”[19],進而造成家庭關系的不和諧。飽受女子拖累的男子,即便“故雖有豪杰倜儻之士,茍終日引而置之床笫筐篋之側,更歷數歲則必志量局瑣,才氣消磨”[20],如此一來勢必進一步拖累國族,最終導致“國體”的老病。更為重要的是,“無學”的女子無法勝任教養未來國民的“母教”職責,而“保國”“保種”以及“保教”正是梁啟超認為最可憂慮的“三大事”。梁啟超還認為,“治天下”的兩大根本——“正人心”與“廣人才”都與“婦學”有著密切關聯,“(正人心、廣人才)必自蒙養始,蒙養之本,必自母教始,母教之本,必自婦學始,故婦學實天下存亡強弱之大原也”[21]。因此說,女子教育,亦即梁啟超所說的“婦學”,由學而擇業的“生利”一面關聯著國家的富強(“強國”),又由教養子女的“母教”一面關聯著未來國民的養成(“保種”),“婦學”之于國族興亡的極端重要性于此已顯豁無遺。在嚴密的邏輯推導下,“全屬分利,而無一生利”的二萬萬女子被貼上了“國族之累”的標簽,根源性地成為國家“積貧”“積弱”之病原,要為國家的“積貧”“積弱”承擔起幾乎全部的罪責,被視為在重振國族的復興之路上亟待改造的落后對象。

須明確的一點是,如果進一步探究“生利、分利說”的原初表述就會發現,為了說明“婦學”之于國族復興的重要性,梁啟超在借用這一學說時,其實對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1845—1919)的“生利、分利說”進行過有意的“曲解”,盡管梁啟超深知“國之不國”的局面并不能全然歸罪于女性。關于“生利、分利說”的本源,有學者指出,當為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在1893年發表的兩篇文章《論生利分利之別》《生利分利之法一言破萬迷說》。這兩篇文章于發表的第二年,即1894年,即由上海廣學會以鉛印本的形式正式出版,定名為《生利分利之別》,“在以后的若干年里,李提摩太的這本小冊子被多部國人所編的叢書吸納而得以刻印出版,其中包括梁啟超所編的‘西政叢書’”[22]。“西政叢書”于1897年由慎記書莊刻印,而這一年與梁啟超《論女學》的發表時間恰為同一年,[23]李提摩太的“生利、分利說”對于梁啟超的影響是確定無疑的。

頗值玩味的是,梁啟超之于李提摩太“生利、分利說”的闡發其實并不完全符合理論本身,而是在這一學說的闡釋中巧妙地夾帶了性別維度,從而使得這一學說能更為便利地為其“女學論”的闡發提供必要的理論基礎。有學者已指出,李提摩太的“生利、分利說”其實并沒有在性別層面上特別提及女性,也從未表述過女性是“分利者”之類的觀點。事實上,李提摩太倒是特別指出“教養幼兒之婦女”以及紡紗織布等工作均屬于“生利”之列,[24]因此說,李提摩太提出的“生利、分利說”其實與性別問題并無關聯。顯然,梁啟超對于該學說的闡發帶有有意曲解、為我所用的意味,并不符合該學說的理論事實,就中國封建時代長期存在的“男耕女織”的家庭勞作模式來說,也并不符合中國的歷史事實。

不知何故,梁啟超1902年發表的《新民說》對其五年前在《變法通議·論女學》中發表的觀點,即“況女子二萬萬,全屬分利,而無一生利者”做了一定程度的修正。在《新民說》第十四節“論生利分利”中,女性雖仍被劃定為“不勞力而分利者”,但梁啟超的表述顯然已趨于溫和客觀,“論者或以婦女為全屬分利者,斯不通之論矣”。除了生育之于人類繁衍的貢獻外,梁啟超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女性家內勞動的價值,“故加普通婦女以分利之名不可也”。但他依然認為,“雖然,中國婦女則分利者十六七,而不分利者僅十三四”[25]。這一修正過的觀點雖然更符合事實,但實已于事無補,其最初發表的絕對化論述已造成了強烈的輿論反響,并成為當時探討女性問題的主要立論依據。

在《論女學》發表的第二年,嚴復在《論滬上創興女學堂事》(1898)一文中就對當時中國女界的狀況表達了與梁啟超相同的觀點,“婦人既無學問,致歷來婦人畢生之事,不過敷粉纏足,坐食待斃而已。一家數口,恃男子以為養,女子無由分任”[26]。其立論依據顯然是性別化的“生利、分利說”。蓋梁啟超之于這一學說的闡發因邏輯之嚴密而極具說服力,將國家衰敗的根源不容置疑地直指隱沒于內幃深處的女性,不禁使人豁然開朗,“原來如此!”陳東原在《中國婦女生活史》(1928)中曾這樣評價過梁啟超版的“生利、分利說”,認為“這是當時一個最強有力的見解。這個見解,即是要以女子教育作女子經濟獨立的手段;而女子之經濟獨立,目的又在富國強民”[27]。金天翮《女界鐘》(1903)在論及女子教育時,則在梁論的基礎上,將“生利、分利說”與“國家有機體說”加以綜合運用,“教育者,造國民之器械也。女子與男子,各居國民之半部分,是教育當普及。吾未聞有偏枯之教育,而國不受其病者也。身體亦然,其左部不仁,則右部亦隨而廢”[28]。女子教育之于國家的重要性在形象生動、淺顯易懂的說理中表露無遺。“生利、分利說”在清末的文學書寫中也得到了運用,《黃金世界》中的張氏就對女子“不學”的嚴重后果進行過反思:“我聞姊姊說中國女人十九都不識字讀書,既不識字讀書,單靠天生的知識,現世界上的事事物物,形形色色,哪里包羅得盡?就不免牽制丈夫。做男子的內有牽制,外有困難,一身尚顧不來,哪里能謀全群的公益?”[29]顯然,這是作者借書中人物之口表達了其對于中國女界的批評態度,其立論的基礎就是流行一時的“生利、分利說”。

應該說,無論是經梁啟超刻意闡發過的“生利、分利說”,還是此觀點在清末思想言論以及文學書寫中的廣泛運用,基本上都是站在國族立場上來談女子教育問題。女子教育問題之所以受到前所未有的普遍關注,除學而擇業的“生利”而避免拖累男子、拖累國族之外,就是基于女性天然的生育功能以及撫育子女的傳統女性職守,所有這些考量都是站在強國保種的國族立場上,而非基于女性自身的性別主體性。也正因為如此,由國族立場延展而來的女子教育只能是以賢妻良母主義為教育宗旨,亦即梁啟超所說的“上可相夫,下可教子;近可宜家,遠可善種;婦道既昌,千室良善”[30]。“國民之母”的理念由此呼之欲出,但充其量也僅為通過未來國民的紐帶而與國家發生間接聯系,所謂“國民之母”的“母”聚焦的仍是女性的生育功能以及撫育子女的傳統女性職守,而非作為主體性存在的女性自身,在國族話語下被高度認可的女性價值仍是依附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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