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末文學書寫內外的“新女性”研究
- 施文斐
- 4410字
- 2025-04-29 18:57:14
第三節(jié) 國族話語下的“罪女論”
二萬萬女子從“分利者”自新為“生利者”,不僅關系著女性自身的獨立,更關系著國族的復興,實具有性別革命與政治革命的雙重意義。于是,從來不被視為問題的婦女問題被前所未有地提升到了關乎國家存亡的高度上來,近代女性解放運動在國族話語的強勢召喚下浮出地表,經由梁啟超闡發(fā)的“生利、分利說”更成為這一時期女性動員的重要理論依據(jù),在客觀上發(fā)揮了促進女性解放運動蓬勃發(fā)展的積極作用。但與此同時,性別化的“生利、分利說”連同“國家有機體說”也一道成為清末語境中“罪女論”再度興起的主要理論來源。
在19世紀末 20世紀初驟然興起的女性解放運動中,時常可見“罪女”言論。如秋瑾《大魂篇》(1907),“我中國之所以養(yǎng)成今日麻木不仁之民族者,實四千年來沉沉黑獄之女界之結果也”[31]。如香山女士劉瑞平《敬告二萬萬同胞姊妹》(1904),“吾惟痛哭流涕而責我有責任有義務之國民,……吾惟責我種此惡因產此賤種之二萬萬同胞姐妹。吾今敢為一言以告我諸姐妹曰:今日國亡種奴之故,非他人之責,而實我與諸君之罪也”[32]。值得注意的是,“罪女論”“崇女論”以及女子為“社會之母”“文明之母”“國民之母”的“母性”神話同時存在于清末語境中,有時竟同時存在于一篇文章之中。如林宗素曾為金天翮《女界鐘》(1903)作過敘文,在這篇《侯官林女士敘》中,林宗素首先肯定了“女子者,誕育國民之母”的崇高地位,但同時又認為導致今日亡國危局的正是女子,原因就在于其未能切實履行“誕育國民”之責任,坐令國家亡國滅種。因此,“故今亡國不必怨異種,而惟責我四萬萬黃帝之子孫;黃帝子孫不足恃,吾責夫不能誕育國民之女子”[33]。無論是“崇”也好,還是“罪”也好,其立論的出發(fā)點顯然已超出了性別限閾而直指國族。女性因其生育能力而被賦予了“強國保種”的重大使命進而被推上神壇,又因其辜負了誕育合格國民的國族期待而遭到了“亡國滅種”的輿論譴責,并要為國族危局承擔起幾乎全部的罪責。
縱觀時人言論,所謂“女性之罪”主要集中于如下兩點:一為有負于“國民之母”的尊號,未能誕育出合格的國民;一為有負于“生利”的期待,仍坐食待養(yǎng)以至于拖累丈夫、累及國族。就前者而言,女子未能盡到“為母”的責任;就后者而言,女子未能盡到“為妻”的責任。女性的傳統(tǒng)性別職守,即所謂的“母職”與“妻職”,在國族話語的強力規(guī)制下,均與國家之存亡、民族之興衰發(fā)生了深刻關聯(lián):未能誕育出合格國民的母親將使國家陷入亡國滅種的危機中,未能實現(xiàn)“生利”的妻子則將繼續(xù)拖累丈夫,并進而拖累國族。清末之際談及的女性問題往往并不是性別問題,而是政治問題、國族問題。當二萬萬女子被指斥為導致國家衰敗的罪魁禍首時,巧妙地實現(xiàn)罪責轉移的男性精英們則可以繼續(xù)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對女性性別群體進行符合國族意志的批判與改造。在這樣一個由男性精英主導的國族話語中,歷來疏離于國家政治生活的女性性別群體毫無話語權可言,其所能做的也只是在聲勢浩大的群體聲討中“主動”地背負起沉重的十字架。
在煉石(燕斌)《女界與國家之關系》(1907)一文中,作者在“病女”“病婦”“病子孫”“東方病夫”之間建立起了彼此關聯(lián)的邏輯鏈條,其中的罪責歸屬可謂不言而喻:
遲之既久,舉步維艱。周身氣血,不能流通,斯疾病生矣。此時為病女,將來即為病婦。病體之遺傳,勢必更生病子孫。使僅為一人一家之事實,則所關尚細;無如千百年來,統(tǒng)二萬萬之婦女,已皆淪于此境界,迄未改革焉,則其人種之健全,必不可得。彼“東方病夫”之徽號,誠哉其有自來矣![34]
須知,此段文字本是就纏足之害而發(fā),但作為纏足受害者的廣大女性并沒有得到應有的同情,反而成為導致民為“病夫”、國為“病國”的罪魁禍首,其立論依然是“強國保種”的國族立場。“罪女論”的自我內化使得廣大女性在啟蒙之初就被置放在了不利的位置。在亡國滅種的“原罪”重壓下,女性性別群體極大地喪失了自我辯護的立場而不得不接受男性話語霸權的宰制。而作為亟待被革除的“他性”存在,女性的他者化處境也導致了厭女情緒在社會上(包括女性性別群體內部)的迅速蔓延。此種針對女性(包括女性氣質,甚至女性性別身份)的他性化指認在辛亥革命前后變得尤為嚴重。金天翮在《女界鐘》(1903)中就曾以“裝飾之害”為題對女性的妝容服飾進行過猛烈批判,“纏足與盤髻”被視為“女子之嬌惰腐敗之劣根性”;各種首飾,如“穿耳”“手釧”“約指”則被指為女性的奴隸標志,“皆為野蠻時代男子降伏女子之一大確證,一大表記”;繁復瑣碎的女性裝飾更是徒耗心力、消磨光陰,“皆足以玩物喪志,借瑣耗奇,夫安有余暇以攻書史談天下事也?”[35]總之,女子裝飾百害而無一利。女性精英之于女性裝飾的批判則更加痛徹而毫不留情。在秋瑾看來,女性裝飾就是女子奴性的體現(xiàn),且做了奴隸而毫不自知,“搽脂抹粉,評頭束足”,“作男子之玩物、奴隸而不知恥”[36]。《敬告我女國民同胞》(1906)的作者則將女性裝飾與是否愛國聯(lián)系起來,認為“脂粉資和衣飾資”的大量耗費是導致國家貧弱的重要原因,因而根本沒有修飾打扮的必要,“試想我中國現(xiàn)今時代,是什么時代?弱到極點,窮到極點,還有什么興味打扮?”[37]清末之際的女性修飾由此被賦予了強烈的性別意義與政治意義,早已超越了審美范圍,而成為女性獨立與否、愛國與否的重要表征。時人言論對才女之學的批判亦大體如此,遠遠超出文學領域而被賦予了政治意涵。其被斥的原因多指向才女之學的脫離現(xiàn)實、無關興亡,但知沉溺于“披風抹月,拈花弄草”的唯美情感體驗,[38]熱衷于表達柔弱、哀感的女性氣質等。
“女性”,無論是隱喻意義上的,還是現(xiàn)實意義上的,從國家身份的構想之初就處在一種邊緣化、他者化的“他性”境地,是亟待被改造的落后對象。盡管在維新派男性精英的筆下,國家身份確實時常性別化為“病夫”“弱女”,但那更多的只是喚起民族自尊的一種言說策略,真正為男性精英們所渴望塑造的實為那個在成功地擺脫“他性”負擔后復歸陽剛的“少年中國”形象,而維新派倡導的女界改造運動也恰恰正是在這一點上勾連起了國家身份的想象與重構。“故女子為社會中最要之人,亦責任至重之人也。”[39]深居內幃的“第二性”在國族危亡的清末語境下突然變得極端重要,并被認定為關系著國族存亡的主要責任人,而現(xiàn)實中的二萬萬女子顯然遠遠沒有達到這突然而至的新標準、新期待。二萬萬女子被寄予了太多的國族期待而被如此這般地贊美,又被如此那般地譴責,而女性所應做的,就是“其急湔除舊習,灌輸新知,游學外國,成己成人”,[40]即刻贖罪、努力自新,“速振!速振!!女界其速振!!!”[41]努力成長為符合國族期待的“新女性”。
[1] 王昆:《晚清時期西方政治學引入的兩種學術體系——以伯倫知理與小野塚喜平次為中心的討論》,《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6年第2期。
[2] [德]伯倫知理:《國家論》,梁啟超譯,《清議報全編》(卷九),橫濱新民社輯印。
[3] 梁啟超:《飲冰室文集》(第四冊),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年版,第60頁。
[4] 梁啟超:《飲冰室文集》(第二冊),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年版,第8頁。
[5] 梁啟超:《飲冰室文集》(第二冊),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年版,第9頁。
[6] 梁啟超:《飲冰室文集》(第二冊),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年版,第13頁。
[7] 梁啟超:《飲冰室文集》(第二冊),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年版,第16頁。
[8] 梁啟超:《飲冰室文集》(第二冊),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年版,第17頁。
[9] 梁啟超:《飲冰室文集》(第二冊),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年版,第14頁。
[10] 梁啟超:《飲冰室文集》(第一冊),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年版,第35頁。
[11] 梁啟超:《飲冰室文集》(第一冊),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年版,第35頁。
[12] 梁啟超:《飲冰室文集》(第一冊),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年版,第35頁。
[13] 梁啟超:《飲冰室文集》(第一冊),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年版,第40頁。
[14] 梁啟超:《飲冰室文集》(第一冊),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年版,第39頁。
[15] 梁啟超:《飲冰室文集》(第一冊),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年版,第39頁。
[16] 初我(丁祖蔭):《女子家庭革命說》,《女子世界》1904年第4期。
[17] 金天翮:《女界鐘》,載夏曉虹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 金天翮·呂碧城·秋瑾·何震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7頁。
[18] 梁啟超:《飲冰室文集》(第一冊),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年版,第35—36頁。
[19] 梁啟超:《飲冰室文集》(第一冊),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年版,第36頁。
[20] 梁啟超:《飲冰室文集》(第一冊),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年版,第37頁。
[21] 梁啟超:《飲冰室文集》(第一冊),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年版,第37頁。
[22] 劉慧英:《“生利說”的來源及衍生于婦女問題》,《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6期。
[23] 具體論證參見劉慧英《“生利說”的來源及衍生于婦女問題》,《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6期。
[24] 具體論證參見劉慧英《“生利說”的來源及衍生于婦女問題》,《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6期。
[25] 梁啟超:《新民說》,黃坤評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56頁。
[26] 嚴復:《論滬上創(chuàng)興女學堂事》,載王栻主編《嚴復集》(第二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68頁。
[27] 陳東原:《中國婦女生活史》,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322頁。
[28] 金天翮:《女界鐘》,載夏曉虹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 金天翮·呂碧城·秋瑾·何震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1頁。
[29] 碧荷館主人:《黃金世界》,轉引自周樂詩《清末小說中的女性想象(1902—1911)》,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75頁。
[30] 梁啟超:《倡設女學堂啟》,《飲冰室文集》(第一冊),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年版,第149頁。
[31] 黃公(秋瑾):《大魂篇》,載夏曉虹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 金天翮·呂碧城·秋瑾·何震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00頁。
[32] 劉瑞平:《敬告二萬萬同胞姊妹》,《女子世界》1904年第7期。
[33] 林宗素:《侯官林女士敘》,載夏曉虹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 金天翮·呂碧城·秋瑾·何震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頁。
[34] 轉引自夏曉虹《晚清女子國民常識的建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11頁。
[35] 金天翮:《女界鐘》,載夏曉虹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 金天翮·呂碧城·秋瑾·何震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2頁。
[36] 秋瑾:《精衛(wèi)石·序》,載夏曉虹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 金天翮·呂碧城·秋瑾·何震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03頁。
[37] 《敬告我女國民同胞》,載李又寧、張玉法主編《近代中國女權運動史料(1842—1911)》(上冊),(臺北)龍文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425頁。
[38] 梁啟超:《飲冰室文集》(第一冊),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年版,第36頁。
[39] 何香凝:《敬告我同胞姊妹》,載李又寧、張玉法主編《近代中國女權運動史料(1842—1911)》,(臺北)龍文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404頁。
[40] 何香凝:《敬告我同胞姊妹》,載李又寧、張玉法主編《近代中國女權運動史料(1842—1911)》,(臺北)龍文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404頁。
[41] 夏曉虹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 金天翮·呂碧城·秋瑾·何震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0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