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學理論核心觀念研究
- 鄧京力主編
- 11字
- 2025-04-28 19:50:18
上篇 基于整體的觀念闡釋
第一章 歷史認識的辯證法闡釋
于沛[1]
歷史認識,和馬克思主義歷史觀緊密聯系在一起。這是因為馬克思主義歷史觀,是對人類歷史發展最一般的結果的概括,首先要研究社會歷史規律問題,而從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的關系、從史學的主體性與實證性的結合上去認識、分析、揭示和闡釋歷史規律的過程,則是歷史認識的過程。歷史認識理論,是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內容之一,其本質特征是建立在實踐的基礎上。這正如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實踐的唯物主義,以區別舊的直觀的唯物主義。馬克思主義認為: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必須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各種觀念形態,而要真正做到這一點,則不能脫離辯證法。
恩格斯指出:“唯物主義歷史觀及其在現代的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的階級斗爭上的特別應用,只有借助于辯證法才有可能。”[2]這并不難理解,因為在馬克思主義的哲學中,辯證法具有本體論和世界觀的意義,而非僅僅是方法論的意義。就如辯證法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出發點一樣,辯證法也是歷史認識的出發點。所謂辯證法,是關于世界普遍聯系和永恒發展規律的科學,是關于自然、思維和發展規律的科學。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辯證法也就是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同樣是歷史地觀察自己的對象,研究并概括認識的起源和發展。
毋庸諱言,科學的歷史認識,要通過歷史辯證法才有可能實現。所謂“歷史辯證法”,是指對世界既要進行“歷史”的認識,也要進行“辯證”的認識;是歷史與辯證相“統一”的認識。當代中國歷史科學處在大繁榮大發展的新的歷史起點上,重新審視對馬克思主義歷史辯證法的理解,深入探討歷史認識的辯證法闡釋,無疑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
一 歷史辯證法的內涵和架構
歷史辯證法的內涵和架構,是一個內容十分豐富、十分復雜的問題,本文限于篇幅,不擬展開全面討論,僅就與歷史認識密切相關的主要問題,即作為各種社會歷史因素 “交互作用”的辯證法內容,做一簡要的探討。
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認為:辯證法是關于一切運動的最普遍的規律的科學,無論對自然界中和人類歷史中的運動,還是對思維的運動,都同樣適用。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把辯證唯物主義推廣到對人類社會的認識,把唯心主義從社會歷史領域中驅逐出去,使得社會歷史的研究,第一次有可能克服人們過去對于歷史和政治所持的混亂和武斷的見解,使歷史學成為真正的科學。而歷史辯證法,指關于社會歷史過程自身的辯證法,強調的是人類歷史發展的規律性。歷史辯證法有唯心主義、唯物主義之分。基于唯物主義的歷史辯證法,是辯證唯物主義對社會歷史辯證發展過程的科學闡釋,人們往往將歷史辯證法和歷史唯物主義相提并論。
近年,有研究者對“歷史辯證法”完全混同“歷史唯物主義”、認為兩者是完全“同義”的說法提出異議:“歷史唯物主義與歷史辯證法兩個哲學術語雖然密切相關,但是卻不能作完全等同的理解。對歷史辯證法的這種理解,強調的是歷史的唯物本質,而忽視對歷史的辯證法理解。這種理解將活生生的歷史僵化了,歷史辯證法似乎是一群歷史規律的堆積,它著眼于歷史的規律性、客觀性,抹殺歷史的主觀性和偶然性,在這種理解范式中,最突出的特點是在歷史的發展中缺失了人的主體性維度,或者把人的主體性維度置于客體性維度之下,成為可有可無的隱性維度,這樣的歷史辯證法其實已經不是辯證法,而是形而上學化了的辯證法,是一種新的形而上學。”[3]這種觀點是否可取,自然見仁見智,可以展開討論。但應該看到的是,這種觀點實際上提出了一個與其所述內容相關的一個更深層次問題,即“什么是歷史辯證法”?歷史辯證法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地位?以及如何理解它與歷史唯物主義的關系,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又必須回答的問題。
馬克思主義把唯物主義與辯證法結合起來,完成了對黑格爾唯心主義辯證法的改造,建立了辯證唯物主義。辯證唯物主義是揭示宇宙萬物普遍規律的科學,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歷史辯證法既離不開辯證唯物主義,也離不開辯證唯物主義對社會歷史解讀的歷史唯物主義。具體地說,歷史辯證法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內容之一。歷史唯物主義,即唯物史觀,是人類思想史上全新的歷史觀。唯物史觀在揭示人類歷史發展的客觀規律性時,必須借助歷史辯證法。在歷史認識過程中,兩者相互作用而非對立,不會“抹殺歷史的主觀性和偶然性”;更不會“把人的主體性維度置于客體性維度之下,成為可有可無的隱性維度”,相反會更充分地實現“人的主體性維度”。
唯物史觀與歷史辯證法同屬于馬克思主義哲學范疇的,兩者有區別,但更有內在的本質上的聯系,這一不可分割的聯系,更多地表現出歷史辯證法是唯物史觀的主要內容之一,即前者是后者的一部分。因此,無論是將歷史辯證法與歷史唯物主義“混同”“等同”;還是將兩者“對立”,都是不妥的。隨著上述問題的提出,與之有關的另一個問題也有必要做出明確的回答,即如何認識“自然辯證法”與“歷史辯證法”兩者之間的關系。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如回答歷史唯物主義與歷史辯證法之間的關系一樣,有相同之處。一方面,不能簡單地認為歷史辯證法,就是自然辯證法在社會歷史領域的應用,是僅僅將前者推廣到歷史認識領域;另一方面,盡管兩者涉及的對象不同、一些規律不同、功能不同,但也不能將自然辯證法與歷史辯證法對立起來,無視兩者之間的統一性和共同點。
如何正確理解歷史辯證法的內涵和架構,需要從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系統闡釋中去認識,從近代以來的世界歷史進程中去認識,從馬克思歷史觀中國形態的構建中去認識。歷史辯證法的規律,同唯物辯證法的規律,即它是自然、社會和思維發展的普遍規律。“世界發展的普遍規律是什么呢?最根本的就是一條規律,即對立統一規律。不過這條最根本的規律還有一些具體的表現形態,即量變質變規律、肯定否定規律以及一系列成對的范疇。”[4]在漫長的人類歷史進程中,歷史辯證法的規律是普遍存在的。從古希臘的泰勒斯、赫拉克利特、德謨克利特和伊壁鳩魯、蘇格拉底、柏拉圖,到近代歐洲資產階級革命時期哲學中的弗蘭西斯·培根、霍布士、洛克、笛卡兒、斯賓諾莎、萊布尼茨、狄德羅、愛爾維修、霍爾巴赫;到德國古典哲學的康德、黑格爾和費爾巴哈,都在探究這個問題,并都做出自己的貢獻;但真正揭示出這種聯系,并以科學規律的形式加以闡述,則是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在社會實踐中,通過總結、改造人類認識史上的積極成果完成的。
在馬克思主義歷史辯證法看來,世界是普遍聯系的統一整體,這種“普遍聯系”,表現為事物之間相互依賴、相互制約和相互作用。在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超然于社會聯系之上的孤立存在。事物普遍聯系的客觀性,決定了任何事物都要受一定的歷史條件的制約。但是,這并不改變世上一切事物又都在發展變化中,宇宙間萬物處于永恒的產生和消亡中。運動是物質世界萬物普遍的存在方式,運動是絕對的,靜止是相對的,沒有什么東西是永存的。
人類歷史是充滿矛盾的辯證運動,在矛盾運動中辯證發展。“歷史同認識一樣,永遠不會在人類的一種完美的理想狀態中最終結束;完美的社會、完美的‘國家’是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存在的東西;相反,一切依次更替的歷史狀態都只是人類社會由低級到高級的無窮發展進程中的一些暫時階段……這種辯證哲學推翻了一切關于最終的絕對真理和與之相應的絕對的人類狀況的觀念。在它面前,不存在任何最終的東西、絕對的東西、神圣的東西。”[5]對立統一規律,是歷史辯證法的基本規律。從這一規律出發,人們可以清楚地認識到歷史發展的基本動因,歷史進步的源泉。此外,對社會歷史發展中諸多復雜問題的理解,如歷史的本質與現象、內容與形式;歷史的統一性與多樣性;歷史的必然性與偶然性、選擇性;歷史的可能與現實,以及歷史的因果聯系等,也都建立在對立統一規律的正確理解的基礎上。
在歷史矛盾運動中,存在著從簡單到復雜、從低級到高級、從舊質到新質的發展,亦即存在著量變和質變的現象。人類社會歷史矛盾運動的重要表現形式之一,就是通過量變質變規律表現出來的。從遠古以來的社會經濟形態的更迭中;從各民族的、分散的歷史向“世界歷史” 的轉變過程中;從地區政治經濟版圖和國家興衰的歷史演變中,從近代以來人類社會的大變局中,都可以看到人類歷史的螺旋式發展,是從量變到質變,又由質變到量變的無限交替過程中實現的。歷史的發展是充滿著矛盾的前進運動,雖然有時是曲折的、迂回的,也有可能出現暫時的倒退或重演。但是,歷史發展的規律不可抗拒,符合歷史發展方向的新生事物不可戰勝,新生力量終究要戰勝腐朽力量,歷史不會倒退。
二 歷史認識和歷史辯證法
認識論,在西方多稱“知識論”,這是因英文認識論(Epistemology)一詞,由希臘文“知識”(Episteme)轉化而來。在古典時代,認識論(知識論)主要是探討知識的起源、屬性、建構和本質等,隸屬于本體論,直至近代以后,才逐漸從附屬地位成為哲學的中心內容之一,以至有學者認為,從笛卡爾開始的近代哲學,其中心任務是研究認識論(知識理論)問題。[6]馬克思主義誕生后,將科學實踐觀引入認識論。馬克思主義批判了唯心主義的不可知論、先驗論,和舊唯物主義的直觀反映論等,使古老的認識論發生了革命性的變革。“馬克思主義認識論把物質實踐作為主觀和客觀、認識與對象相統一的基礎,從認識內容和認識形式兩個方面揭示認識的經驗來源,不僅科學地說明了世界的可知性,說明了主體能動性得以形成并發生作用的條件和途徑,而且賦予了能動性以現實的具體的社會歷史內容,從而在哲學史上第一次科學地使能動性與唯物主義內在地協調和統一起來,馬克思主義認識論是革命的能動的反映論。”[7] 與一般的認識論相比,雖然歷史認識理論因其主客體決定有其自身特殊性,但它的基本屬性同樣是“革命的能動的反映論”,這應是不爭的事實。
鑒于人類的歷史是辯證發展的歷史,因此只有用辯證的方法,才能科學地認識歷史矛盾運動的復雜過程,包括歷史普遍的或內在的聯系,歷史的相互作用或運動的方式等等。從某種意義上甚至可說,辯證法是探求歷史奧秘和歷史真理的鑰匙。馬克思認為辯證法有兩種形態,一種是辯證法的“神秘形態”,一種是辯證法的“合理形態”。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提出了“神秘形態”的和“合理形態”的兩種辯證法。合理形態的“辯證法在對現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時包含對現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對現存事物的必然滅亡的理解;辯證法對每一種既成的形式都是從不斷的運動中,因而也是從它的暫時性方面去理解;辯證法不崇拜任何東西,按其本質來說,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8]。這里明確地提出了辯證的否定觀,即否定之否定規律。
從整體的人類歷史發展來看,在歷史上彼此更替的一切社會秩序,都不過是人類社會由低級到高級的無窮發展進程中的一些暫時的階段。社會經濟形態的發展,即從“舊”社會誕生“新”社會的過程,可以理解成一種自然的歷史過程。然而,一些英法理論家卻持形而上學觀點,從不同的視角否定歷史進程中的辯證法內容。例如,英國哲學家斯賓塞提出的“庸俗進化論”,否認事物發展的根本原因是事物內部的矛盾性。他只承認事物發展的漸進性,否認事物發展的質變。法國哲學家柏格森則提出“創造進化論”,他認為進化是絕對的新東西的連續創造,不存在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這些都無助于正確理解人類歷史發展的規律性內容。
歷史研究的基本任務,就是在歷史認識中,從一般的和基本的特征上把握社會經濟形態演進的客觀邏輯。1859年,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第一次提出“社會經濟形態”這個概念,并以社會經濟形態劃分歷史時代:“大體說來,亞細亞的、古希臘羅馬的、封建的和現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可以看作是經濟的社會形態演進的幾個時代。資產階級的生產關系是社會生產過程的最后一個對抗形式……人類社會的史前時期就以這種社會形態而告終。”[9]社會經濟形態學說,是馬克思主義歷史觀的基礎理論,在歷史認識和歷史辯證法中,同樣具有這樣的意義。歷史認識的辯證法闡釋,也正是在這一基礎理論之上展開的。
馬克思主義認為,每一社會經濟形態在其產生之日起,在其內部就已經孕育了否定自己的因素。新的社會經濟形態代替舊的社會經濟形態的自我否定,是辯證的否定。如原始社會內部的奴隸社會的因素;奴隸社會內部的封建社會的因素;封建社會內部的資本主義社會的因素;資本主義社會內部的社會主義社會、共產主義社會的因素等等。人類社會中否定之否定規律,表現出歷史波浪式的前進運動,普遍存在于漫長的社會歷史過程。歷史辯證法的規律性內容表明,生產關系是隨著物質生產資料、生產力的變化和發展而變化和發展的。
歷史上的生產關系有五大類型:原始公社制、奴隸占有制、封建制、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每一時代生產力的“變化”和“發展”,都表現出生動、豐富的辯證法內容。如從原始共產主義所有制到私有制,再到最高形態的共產主義所有制的否定之否定,表現出社會經濟形態“公有制—私有制—公有制”演變的規律性內容。普列漢諾夫曾指出:“任何現象,發展到底,轉化為自己的對立物;但是因為新的,與第一個現象對立的現象,反過來,同樣也轉化為自己的對立物,所以,發展的第三階段與第一階段有形式上的雷同。”[10]但這僅僅是“形式上的雷同”而已。就人類社會“公有制—私有制—公有制”的歷史演變而言,第一個公有制是私有制尚未產生的“原始共產主義社會”的公有制;而第二個公有制,是消滅了私有制的“共產主義社會”的公有制,而非簡單的“公有制”的重復。社會經濟形態更迭的過程,即是否定之否定的過程。在歷史認識中,強調“辯證的否定”十分重要,這是區分馬克思主義與機械唯物主義、庸俗唯物主義的重要標志。所謂“辯證的否定”,是指否定中有肯定、肯定中有否定。在歷史進程中,前者表現為歷史的連續性,新的社會形態不是無水之源、無本之木,憑空產生,它會繼承前一時代生產力發展的積極成果,汲取舊的社會形態中的合理內容,并賦予它新的社會意義,歷史是從昨天走到今天的,歷史的聯系不可能割斷;而后者是由于生產力的發展,從一種社會結構中發展出另一種更高級的結構,這是質的飛躍,表現為歷史的非連續性。正是辯證的否定,決定了歷史發展的連續性和非連續性的辯證統一。從這種辯證統一中可以看出,社會經濟形態的演變,由一種所有制形式變為另一種所有制形式的根本原因,在于社會生產力的發展。社會經濟形態的演變,只能從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生產關系同生產力相適應的客觀規律中,得到合理的解釋。
科學劃分社會經濟形態,不能無視勞動資料的性質,因為勞動資料更能顯示出每一社會經濟形態具有決定意義的特征,如手推磨產生的是封建主的社會,蒸汽磨產生的是工業資本家的社會。然而,蒸汽磨等機械性的勞動資料并不是天然的、自發的形成的,在這之前,人類至少經歷了直接取自自然界的勞動工具、創造出的手工工具等階段。正是經過了不同的社會形態發展階段、有了必要的生產力進步的積累,才有可能在資本主義時代出現機械性的勞動資料。
歷史研究堅持唯物辯證法,其重要意義在于歷史認識中可深刻地認識和接近歷史真理。社會歷史進程中的“辯證的否定”,不是社會進化論、不是庸俗進化論,也不是社會改良主義,而是舊事物被新事物代替,在舊事物滅亡的廢墟中產生出新事物,是深刻的社會革命。但是,“辯證的否定”并不是對舊事物一筆勾銷。辯證法的否定不是否定一切,而是“保持肯定的定西”的否定。社會主義制度是在資本主義制度滅亡的廢墟中產生的,但并不是消滅資本主義的一切,而是將資本主義制度下發展起來的社會生產力和科學技術等繼承下來,為社會主義所用。
這樣,就不難理解,歷史辯證法中的“辯證的否定”,其實質是“揚棄”,即變革與繼承的統一。“揚棄是黑格爾解釋發展過程的基本概念之一。他認為,在事物的發展過程中,每一階段對于前一階段來說都是一種否定,而又不是單純的否定或完全拋棄,而是否定中包含著肯定,從而使發展過程體現出對舊質既有拋棄又有保存的性質……在馬克思主義哲學里,這一辯證概念在唯物主義基礎上,得到了更加明確的規定和使用。”總之,揚棄是“同時具有否定和肯定雙重意義的辯證概念”[11]。這些對于歷史研究中,正確認識作為一定生產關系總和的社會經濟形態的運動規律,有十分重要的意義,這是理解漫長、復雜、矛盾的人類歷史客觀規律性內容的鑰匙。
三 歷史辯證法的現代意義
唯物主義的歷史辯證法,是唯物史觀的重要內容之一,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組成部分。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過程中,進一步豐富、發展了馬克思的歷史辯證法。然而,“在中國,辯證法曾經有過輝煌,也一度陷入困境。可以說,沒有任何一個哲學術語像辯證法一樣在我們中國家喻戶曉。然而,也沒有任何一個哲學概念像辯證法一樣遭到種種的歪曲、誤用”[12]。20世紀90年代,辯證法在國外似也有類似的遭遇。1995年后,“辯證法”在歷年再版的《劍橋哲學辭典》中,均被“見蘇格拉底”條目所代替,不再有單獨的“辯證法”條目。一些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提出,要用非辯證法的觀點去“重構”馬克思主義。以往,“辯證觀念”被視為科學思維的核心,而此時辯證法卻近于被否定或遺忘。俄羅斯哲學家弗拉基米爾·麥特洛夫寫道:“在我們的生活中,沒有任何事物像辯證法那樣竟然如此普遍地被哲學家們所忽視。”[13]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很多,但其重要原因之一,是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東歐劇變、蘇聯解體,世界社會主義運動進入低谷,科學社會主義面臨著嚴峻的挑戰。一些西方理論家大肆宣揚唯物史觀 “過時”,馬克思主義“破產”,資本主義已經取得“永恒的勝利”。他們在否定唯物史觀時,作為唯物史觀內容之一的“批判的和革命的”辯證法,自然首當其沖。馬克思主義辯證法被否定或遺忘,正是在“冷戰”后出現的一種社會歷史現象,是西方社會政治思潮的具體反映。
從歷史認識的辯證法闡釋出發,述及歷史辯證法的現代意義,充分實現辯證法的能動性,其目的是在馬克思主義面臨嚴峻挑戰時,自覺堅持唯物史觀在歷史研究中的指導地位。沒有歷史辯證法的唯物史觀,是不完整的唯物史觀。歷史認識要自覺劃清歷史唯物主義和機械唯物主義的界限、自覺消除自然唯物主義機械性的影響,不能脫離歷史辯證法的理論、原則和方法。只有將歷史認識中認識主體的主體性、能動性、主導性,和認識客體的一般物質生產基礎、歷史的客觀性辯證地結合起來,即辯證法與唯物主義的完整統一,歷史研究堅持唯物史觀為理論指導才不是一句空話。
1938年,法國歷史學家雷蒙·阿隆的代表作《歷史哲學導論》出版,美國歷史哲學家莫里斯·曼德爾鮑姆的《歷史知識問題:答相對主義》,亦在同年出版。一般認為,這兩部名著的問世,標志著歷史認識論作為一個獨立的學科開始形成。在英語國家,歷史認識理論更多被稱為“分析的(或批判的)歷史哲學”。從其問世之日起,歷史認識的客觀性問題就成為是國際史壇熱議的問題。20世紀80年代,歷史認識論傳入中國,中國史學界對其屬性的認識,長期歧義紛呈也屬正常。
經過30多年的探討,歷史認識論是唯物史觀重要的生長點之一,而不是它的對立物,這在今天的中國,已經成為越來越多學者的共識。之所以如此,是人們通過研究實踐逐步認識到,歷史認識論是唯物史觀自身發展的邏輯需要,唯物史觀中包含有很多歷史認識論的重要思想,系統闡發歷史認識論,是豐富和發展唯物史觀的題中應有之義。此外,這也是歷史科學本身的發展向唯物史觀提出的任務。“20世紀以來,歷史科學取得了更大的進展,他不僅大大擴充了研究領域,由傳統的政治史向社會史、經濟史、心智史等領域擴展,而且在研究方式上也大大革新了……在這種情況下,歷史學家迫切要求對歷史認識的性質、歷史認識的客觀性、自然科學方法在歷史認識中的可適用性等問題進行反思”[14],這有力地推動了歷史認識理論的研究,近年已有不少成果問世。[15]
如何理解“歷史認識的客觀性”?如何理解歷史認識的主體性與客觀性?這是歷史認識的中心問題。就當代中國歷史科學而言,這既是一個重大的理論問題,更是一個研究實踐中面臨的現實問題。20世紀末,林甘泉先生撰寫《走向21世紀的中國史學》時,將“史學的主體性與實證性”,作為三大重要問題之一提出(另兩個問題是“唯物史觀與歷史研究”“史學在現代化建設中的位置”)。他認為,“史學的主體性意味著史學家的歷史認識是把客觀的歷史過程對象化。也就是說,歷史認識并非是歷史過程純客觀的復寫或反映。而是蘊含著認識主體的選擇和價值判斷。歷史的客觀性和史學的主體性是一種辯證統一的關系”[16],在歷史認識中,是否承認這種“辯證統一的關系”?能否完美地實現這種“辯證統一的關系”?這是區分歷史認識主體是自覺踐行唯物史觀為理論指導,還是僅僅將其當作一個口號的重要標志,這將直接關系著歷史研究的方向。
史家致力于撰寫客觀的歷史,需要史家的主觀努力。人類歷史進程是客觀的,而對其表述卻是主觀的。人類社會客觀存在的歷史,和史家撰寫的歷史,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這就決定了認識歷史的特殊性和復雜性。歷史認識理論在認識和揭示客觀歷史的本質內容時,既要堅持唯物論,又要堅持辯證法。追求歷史的客觀性,與堅持人的具有社會內容的主體性或能動性并不矛盾,歷史從來就不是“純客觀”的描述。在科學闡釋歷史的客觀真理時,恰恰需要更充分地實現史家的主體性。在唯物史觀的視域下,客觀性與主體性完美的統一在歷史辯證法中,為科學的歷史認識開辟了廣泛的現實的道路。
歷史認識是由作為主體的史家來實現的,史家是一種社會性主體,歷史認識自然也是社會性主體活動。對于史家的歷史認識能力,“不能只看到通過生物學意義上的遺傳進化方式所獲得的所謂‘天賦’能力,更重要的是要看到通過社會遺傳進化方式由社會所給予的后天獲得性能力”[17],這首先體現在史家一定的社會聯系和社會關系中。英國史學家愛德華·霍列特·卡爾說:“我們一生下來,這個世界就開始在我們身上起作用,把我們從純粹的生物單位轉變成社會單位。”“歷史學家是單獨的個人,同時又是歷史和社會的產物”[18],這種觀點在西方有一定的代表性,蘭克和蘭克學派的所謂“客觀主義”史學,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即已被重新審視,正是西方史家的研究成果表明,德國近代史學所表現出強烈的民族主義色彩,正是經過蘭克及其弟子們的系統闡發和傳播的結果,蘭克史學從沒有什么“客觀”可言。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西方史學“出現了不懈的努力,試圖把歷史研究轉變為一門嚴謹的科學,一門依賴于經驗研究和分析方法的科學”。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經驗研究”和“分析方法”如何統一在歷史研究中,成為二戰后西方史學引人注目的熱點之一。及至20世紀90年代冷戰結束后,西方史學又出現了“新的方向性變化”,主要是“持續性的文化轉向和語言學轉向,導致了所謂的‘新文化史’的興起”;“歷史研究與社會科學在后現代主義批判的基礎上建立起新的聯盟”;“世界史的興起以及與它完全不同的全球化歷史的興起”[19]。這些變化表明一個基本的事實,即史家在歷史研究中的主體意識和主體作用的不斷加強,歷史研究中的理論性描述,占有越來越加重要的地位。英國喬治·克拉克爵士在14卷本《新編劍橋世界近代史》的《總導言》中寫道:“一部歷史書與僅僅是一堆有關過去的報道之間的區別之一,就是歷史學家經常運用判斷力。”“就歷史學而言,我們可以斷定,如果說它是一門科學的話,它是一門從事評價的科學。”[20]不言而喻,歷史研究中的“判斷”和“評價”,僅僅依靠史料是無法完成的。
中國史學對西方史學新變化正確的回應方式,不是關起門來視而不見,徹底否定;也不是盲目的照搬照抄,不加分析地全盤接受。正確的態度是對其認真的分析研究,并在此基礎上探討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發展道路,首先是如何在唯物史觀指導下,加強歷史研究中的主體意識和主體作用,通過歷史認識的辯證法闡釋,使歷史的客觀性和史學的主體性成為辯證統一,不斷提高歷史研究的科學認識水平,包括歷史的“判斷”和“評價”等。
2003年初,筆者曾在《歷史研究》撰文,討論“歷史認識是主體對客體辯證的能動的反映”,強調唯物史觀指導下的“歷史認識,不是一成不變地再現歷史,機械地重構歷史,而是主體對客體辯證的能動的反映”。“歷史認識的過程,是歷史認識主體依據一定的史學理論方法論進行積極的‘創造’的過程”,“‘創造’的目的不是要脫離具有客觀性質的歷史,恰恰相反,而是要使主體認識的結果更加接近客觀的歷史本質,更加符合歷史矛盾運動的客觀規律性”[21]。16年過去了,筆者以為這些舊話重提仍有必要,在這些方面,我們仍有不少工作要做。
特別要看到的是,16年來,中國社會已發生了深刻的歷史性變革,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習近平主席說:“新時代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更加需要系統研究中國歷史和文化,更加需要深刻把握人類發展歷史規律,在對歷史的深入思考中汲取智慧、走向未來。”[22]習主席的精辟論述開辟了唯物史觀新境界。歷史是最好的老師,這就要求當代中國歷史科學,對新時代提出的重大理論和現實問題要給予更多的歷史支持;我們要更加自覺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廣闊的歷史視野,要更加重視歷史認識的辯證法闡釋,努力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宏偉事業做出更多更大的貢獻。
[1] 于沛: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歷史研究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中國史學會副會長、學術委員會副主任,中國歷史研究院咨詢委員會委員。研究方向為俄國史、歷史認識論、外國史學思想史。著有《當代中國世界歷史學研究(1949—2019)》《近代中國世界歷史編纂(1840—1949)》《蘇聯史學理論》《現代史學分支學科概論》《馬克思主義史學新探》《西方史學的東方回響》《世界政治史1918—1945》等。
[2]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87頁。
[3] 李西祥:《馬克思歷史辯證法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8頁。
[4] 李達主編:《唯物辯證法大綱》,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235頁。
[5]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17頁。
[6] 參見[美]穆尼茨《當代分析哲學》,吳矣人等譯,復旦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4頁。
[7] 歐陽康:《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6頁。
[8]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4頁。
[9]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第3頁。
[10] 《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1卷,三聯書店組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1年版,第635頁。
[11] 《中國大百科全書》第26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年版,第31頁。
[12] 李西祥:《馬克思歷史辯證法研究》,第16頁。
[13] [俄]弗拉基米爾·麥特洛夫:《當代形勢下的辯證法》,張小簡譯,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哲學動態》編輯部:《不竭的時代精神:步入21世紀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第 247頁。
[14] 參見袁吉富《歷史認識的客觀性問題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4—15頁。
[15] 這些成果主要有:呂錫生主編《歷史認識的理論與方法》,南京出版社1990年版;袁吉富《歷史認識的客觀性問題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于沛《歷史認識概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林璧屬《歷史認識的科學性》,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陳新《歷史認識:從現代到后現代》,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李士坤《歷史認識論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
[16] 林甘泉:《走向21世紀的中國史學》,北京師范大學史學研究所編《歷史科學與歷史前途——祝賀白壽彝教授八十五華誕》,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9頁。
[17] 夏甄陶:《認識論與人學兩論》,《夏甄陶文集》第5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0頁。
[18] [英]愛德華·霍列特·卡爾:《歷史是什么?》,吳柱存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29、44頁。
[19] [美]格奧爾格·伊格爾斯等:《全球史學史》,楊豫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65、390頁。
[20] [英]克拉克主編:《新編劍橋世界近代史》第1卷,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組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2、31頁。
[21] 于沛:《歷史認識:主體意識和主體的創造性》,《歷史研究》2003年第1期。
[22] 習近平:《致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歷史研究院成立的賀信》,《人民日報》2019年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