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先秦諸子與中華民族精神
- 康中乾
- 4583字
- 2025-04-28 19:08:13
一 中華民族
“中華民族”是個概念、名稱。從語言角度說,它是一個詞或詞組。就詞組的結構類型而言,“中華民族”是個偏正詞組,即“中華”是定語,是用來限制和修飾“民族”的,意思是“中華之民族”。那么,何為“民族”呢?“民族”是一個外來詞,是近代以來民族學的一個術語,是19世紀末從日本傳入的。在中國古代文獻中,用以指稱人群共同體的詞有“人”“民”“族”“家”等。《周禮·地官》曰:“四閭為族。”相鄰的二十五家為一閭,四閭就是相鄰的一百家,這就是一個族。斯大林在《馬克思主義和民族問題》中說:“民族是人們在歷史上形成的一個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以及表現于共同文化的共同心理素質的穩定的共同體。”[3]按照這個說法,“民族”的基本內涵和指標有六個“共同”,即它是一個有共同語言、地域、經濟生活、文化、心理素質、穩定群體的共同體。可見,“民族”既有地域內容也有歷史內容。
任何一個民族的繁衍生息都依賴一定的生存空間,這就是它的存在地域或地理環境。中華民族當然是存在于一定的地域空間中的,即它位于亞洲東部,西起帕米爾高原,東臨太平洋,南有橫斷山脈,北有廣漠,形成了一個廣大的地域空間,是一個地理單元。就地形結構而言,中華民族的居住地西高東低,西部是號稱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東部是廣大的平原和丘陵;背對歐亞大陸腹地,面朝浩瀚的太平洋。受地形和季風的影響,東部濕潤多雨,西部少雨干旱,南熱北寒,形成了完整而復雜的內部結構。所以,中華民族首先是一個地理單元或地域單位,有其完整、多樣、復雜的地理環境。
遼闊的地域,多樣的地形,多變的氣候,使得中華民族早在新石器時代就形成了三大經濟區——稻作農業經濟區、旱地農業經濟區、狩獵采集經濟區。這三大經濟區并存互補,為中華民族多種經濟和多民族的發展提供了堅實、雄厚的物質基礎。這些經濟區同時也是文化區。至新石器時代晚期,在三大經濟文化區的基礎上,中華民族形成了六個小文化區,即中原文化區、燕遼文化區、甘青文化區、山東文化區、江浙文化區、長江中游文化區,它們并存而互相影響著;其中中原文化區居于核心,輻射和影響著其他的文化區域,也易于吸收周圍文化區的養分,后來成為中華民族第一個王朝——夏的誕生地。所以,中華民族的史前文化就形成了一種分層的向心結構,即中華民族的文明首先發生、發展于中原地區,然后是它周圍的五個文化區,最后是作為第三層次即最外層的各文化區域,考古學家稱此種文化結構為“重瓣花朵式的向心結構”。錢穆先生稱此為中華文化的“大局面”,曰:“埃及和巴比倫的地形,是單一性的一個水系與單一性的一個平原,印度地形較復雜,但其最早發展,亦只在印度北部的印度河流域與恒河流域,它的地形仍是比較單純,只有中國文化開始便在一個復雜而廣大的地面上展開。有復雜的大水系,到處有堪作農耕憑藉的灌溉區域,諸區域相互間都可隔離獨立,使在這一個區域里面的居民,一面密集到理想適合的濃度,再一面又得四周的天然屏障而滿足其安全要求。如此則極適合于古代社會文化之蘊釀與成長,但一到其小區域內的文化發展到相當限度,又可藉著小水系進到大水系而相互間有親密頻繁的接觸。因此中國文化開始便易走進一個大局面,與埃及巴比倫印度,始終限制在小面積里的情形大大不同。”[4]
中華民族是以農立國的民族。在新石器時代中華先民就形成了南北各具特點的農業,以秦嶺—淮河為界,北方以粟、黍為代表的旱地農業,南方則是以水稻為代表的水田農業。特別是在距今約2800年出現了鐵制農具和戰國后期鐵制農具被普遍推廣后,農業得到了更大的發展。黃河流域因地理、氣候條件優越,農業最為發達,這就形成了中華文明的起源和發展中心。考古學家認為,中華民族早在公元前四五千年就已形成了南北兩大農業體系,這對中華民族和中華文化的生息發展有極重要的影響。嚴文明說:“這兩個農業體系的形成對中國來講極為重要。為什么?這兩個農業體系在兩個地方,但兩者又緊挨著。北方旱地農業歉收了,南方的水地農業可以作補充;南方水地農業歉收了,北方旱地農業可以作補充。而且這個農業體系涵蓋的地方非常大,……比伊拉克要大好多倍,比埃及也大好多倍,比古印度那塊地方也大好多倍。這兩個大而互補的地方,會起一種什么作用?因為大,它就有一個寬廣的基礎,而中國周圍都還是采集狩獵經濟,沒有強勢文化。即使有一個比較強勢的文化來干擾,它這個核心地區也是穩穩當當的。西方就不是這樣了,盡管有的地方發展程度很高,但它比較脆弱,有一個野蠻民族入侵,一下子就把它消滅了。所以不管是像伊拉克兩河流域的文化也好,古埃及文化、古印度文化也好,都中斷了。……只有中國這個地方沒有中斷過。這是中國文明的一大特點。中國文化的特色,就以這個廣大的農業為基礎,而且是兩個農業體系,就像雙子星座似的,擰在一起。”[5]也正是這種獨具魅力的農業經濟的發展,使得漢民族成為整個中華民族的凝聚力核心。費孝通先生指出:“如果要找一個漢族凝聚力的來源,我認為漢族的農業經濟是一個主要因素。看來任何一個游牧民族只要進入平原,落入精耕細作的農業社會里,遲早就會服服帖帖地主動融入漢族之中。”故“漢族通過屯墾和通商各非漢民族地區形成一個點線結合的網絡,把東亞這一片土地上的各民族串聯在一起,形成了中華民族自在的民族實體,并取得大一統的格局”。[6]
“中華”是中國的固有術語。它實際上是由“中”和“華”兩個概念和名稱組合成的。“中”指中國,這最初是一個地理概念,大體上有三種含義,一是指“京師”,與“四方”相對。《詩經·大雅·民勞》曰:“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毛傳解曰:“中國,京師也。四方,諸夏也。”二是指城邑之中。如《孟子·公孫丑下》曰:“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東漢趙岐注:“王欲于國中而為孟子筑室。”三是指中原地區或天下。如西周成王時期的青銅器《何尊》銘文曰:“唯武王既克大邑商,則延告于天,曰:其宅茲中國,自之義民。”這里的“中國”指伊洛流域。后來“中國”作為地域名稱其范圍逐步擴大了,如《史記·吳太伯世家》說:“自太伯作吳,五世而武王克殷,封其后為二:其一虞,在中國;其一吳,在夷蠻。”又《中庸》說:“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有時“中國”也指華夏族、漢族地區。南北朝時期南朝自稱“中國”,而稱北朝為索虜;北朝也自稱“中國”,稱南朝為島夷,都是把自己當成了華夏正統。至明清時期,“中國”基本上已等同于現代的概念了。
“華”一般指“華夏”或“夏”,它既有地理的含義,也有歷史的含義。就“華”這個字言,為“日光”“光輝”“光彩”等意思。用“華”來稱呼氏族部落,這與五帝時代的最后一帝——舜有關。按氏族部落的傳統,氏族首領的名稱即全體氏族成員及后裔的名稱。“舜”是謚號,舜的名字叫重華。舜建立國家政權后,人們就以舜的名稱稱呼有虞氏朝族及其治理下的民為“華”。“華”“華夏”或“夏”,春秋以后始見于記載,是建立西周的姬姓之族的自稱,也指西周所封的諸侯。“華夏”作為族稱,最早見于《尚書·周書·武成》篇,曰:“華夏蠻貊,罔不率俾。”唐孔穎達疏曰:“冕服采章,對被發左衽,則為有光華也。……夏,大也,故大國曰夏。”周人自稱為“華夏”,意為以居于當時經濟文化發展的先進地位為尊貴。后來,就以“華”作為族稱了。《北史·西域傳》說:“國有八城,皆有華人。”這里的“華人”就是指所有的中國人。
“中國”與“華夏”復合成“中華”一語,大約在魏晉時期。“中華”一語最早見于裴松之注《三國志·諸葛亮傳》“若使游步中華”。而“中華”一詞的淵源又可溯自“中國諸華”一語。“中國諸華”出于漢高誘注《呂氏春秋·簡選》,其意思是“中國諸圣人的后代”。《晉書·劉喬傳》載,劉喬上表晉惠帝,曰:“今邊陲無備豫之儲,中華有杼軸之困。”這里的“中華”與“中國”這一地理概念相當,指中原地區。《魏書·韓顯宗傳》載,韓顯宗于太和元年(477年)上書魏孝文帝說:“自南偽相承,竊有淮北,欲擅中華之稱。”這里的“中華”即“華夏”之義。經過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民族大融合,“中華”一詞已成為超越漢族而兼容當時內遷中原的邊疆各族的族稱。唐高宗李治永徽四年(653年)頒行了《唐律疏議》,有對“中華”一詞的正式詮釋,曰:“中華者,中國也。親被王教,自屬中國。衣冠威儀,習俗孝悌,居身禮儀,故謂之中華。”這是從行政區劃及文化制度上規定了“中華”概念的內涵。在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中,中華民族的內部結構在不斷變化,但中華民族的族體沒變,這個族體本身始終是一個數千年來包容著中國境內各民族人民共同存在、發展、生息的永久主體。
中華民族的族體已存在數千年之久,其形成與發展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歷史演變過程。新石器時代晚期,在黃河中下游和長江中下游地區,生活著許多部落和部落聯盟,其中比較強大的有黃帝、炎帝、蚩尤、顓頊等。中華民族即華夏族的形成就始于這些部落間的戰爭、交往和融合。《史紀·五帝本紀》說,居于軒轅之丘的黃帝部落曾與蚩尤部落戰于涿鹿之野,并與炎帝“戰于阪泉之野,三戰然后得其志”,最后炎、黃兩部融合,形成了華夏民族,炎、黃帝乃華夏族之始祖。
黃帝之后的堯、舜、禹時期,華夏族得到了進一步發展。《尚書·堯典》曰:“帝堯曰放勛。……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這是說,帝堯名叫放勛,他能發揚大德使家族親密和睦。家族和睦后,他又能辨明其他各族的政事。眾族的政事辨明了,他又協調萬邦諸侯,從而使天下眾民也遞相變化而友好和睦起來。此后,歷經夏、商、西周時期的長期發展與相互交往,各方國部落星羅棋布地分布在黃河和長江流域這一中心地區,共同構成了華夏族之族體。春秋戰國時期,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和社會體制的變化,華夏族與諸少數民族的融合加快,往來頻繁,經濟文化相互吸收補充,西方的戎族、北方的狄族、東方的夷族都不同程度地與華夏族得到融合,許多少數民族國家并入了華夏版圖,中華民族的族體規模在擴大,內涵在加深。秦統一了諸夏之后,繼續向四方擴張,南征百越,西逐匈奴,在西至甘肅、北至內蒙古、東至海河及遼河以東、南至嶺南以及海南的廣闊范圍內實現了大一統,其民族構成以華夏族為主,包括南方百越系統和苗瑤系統的民族、西方氐羌系統的部分民族、北方和東北方阿爾泰系統的部分民族,一個統一的多民族的國家初步形成了。漢承秦制。繼秦以后的漢王朝其轄區進一步擴大,管轄的民族也在增加。漢初,東甌和閩越被封為“外諸侯國”,南越成為漢的藩邦。漢武帝時,北戰匈奴,收秦河南之地設置朔方、五原郡;派張騫通西域,征服大宛,在西域設屯田都尉;東北征東夷、朝鮮,置樂浪等郡;滅南越,置南海等九郡;征東甌、東越,設會稽郡;開西南夷置犍為等郡。漢宣帝時,在西域設都護府,管理西域各部族。漢朝建立了空前強大的多民族的大帝國,其民族構成幾乎包括了我國目前大多數民族或他們的先民。魏晉南北朝時期是民族矛盾復雜,民族斗爭激烈,民族戰爭頻繁的時期。這一時期除西晉短暫的統一外,經常處于漢族和少數民族政權鼎立的狀態,這既是一個分裂混戰的時期,也是一個各民族大規模遷徙和融合的時期,北方的匈奴、鮮卑、羯、氐、羌等少數民族大規模進入中原,先后建立了各類政權,使得各民族在斗爭中不斷融合,強固了中華民族的族體。此后,經隋、唐、宋、元、明、清諸時期,中華民族都是一個多民族融合、統一的整體,生息繁衍于廣闊的中華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