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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維新的主體是誰?

一 處士

對于推動明治維新的主體是誰這一問題,現代的研究者也許會認為這是一個毋庸贅言的問題,因為大家都知道是所謂的下級武士掀起了這場變革。而就歷史上同時代的觀察者們,這個答案也許并不那么簡單。比如,黃遵憲便給武士集團又做出了進一步區分,他說“幕府之亡,實亡于處士”。理由是處士不同于一般的下級武士,因為“即為藩士者,亦皆顧身家、重俸祿,惴惴然惟失職之是懼。獨浮浪處士,涉書史,有志氣,而退顧身家,浮寄孤懸,無足顧惜”[52]。而這些處士之所以奮起倒幕,黃遵憲把主要原因歸于“尊王攘夷”之說,認為“豪杰之士,或陷獄以死,或飲刃以殉,碎身粉骨有不恤者,為尊攘也”[53]。與身為下級武士家庭出身的福澤諭吉不同,黃遵憲沒能體會到武士特別是下級武士階層對于封建門閥制度的憤恨,他雖然注意到了“漢學”對維新的推動作用,但其觀察視角沒能夠跳出“尊攘”口號的束縛,也未能認識到江戶時期的門閥體制與崇尚“賢能政治”的儒學之間存在的根本矛盾。當然,這種局限并不能完全磨滅黃遵憲觀察維新視角的價值,在“處士論”的思維延長線上,他認為明治新政的起因“在庶人議政,倡國主為共和”,一系列變革都是為了“結民心”[54]。也就是說總體上黃遵憲的視角還是下沉在基層的,他非常重視日本社會內部所發生的種種變化,認為這些變化推動了明治維新這一歷史進程。

二 日主

康有為的看法卻與黃遵憲大為不同,雖然在為其女康同薇的《日本變法由游俠義憤考》所寫序言中,他也承認“游俠”的重要作用,[55]但在《日本變政考》中他所突出的卻是“日主”即天皇。比如他提到:

日主孝明天皇陰護開新尊王之士,屢詔赦之。……茍非遇之如是厚,望之若是之殷,焉得天下之士爭感激效死,奮不顧身耶?……故日本自強中興之故,孝明其功最偉哉![56]

不僅王政復古的功勞在天皇,康有為還認為明治之后對推動變法起決定性作用的仍然是天皇,因為在他看來維新的仁人志士并非維新的主體,他們是受到了“日主”的重用之后才得以施展才華的,所謂“日主之破除常格,知人善任,亦有足多者。其成維新之功,豈無故歟?”[57]特別是在維新過程中的關鍵時刻,康有為發現天皇也起到了重要作用。比如他記述說,明治天皇為了將維新深入,曾經與臣下謀劃通過“易服”以“變易其內心”,雖然“易大朝之衣冠,變天下之視聽”乃是非常舉動,可是年輕的日主卻能夠“舉重若輕如此”。感觸頗深的康有為便在此借題發揮,他說反觀中國“君權最尊,但定心一意,雷厲風行以變之,無藩侯之阻撓,其勢最易”[58]

由此可見,康有為如此推崇“日主”在維新過程中的作用,意在鼓動光緒帝主導變法,他希望光緒帝能夠像孝明和明治那樣為變法保駕護航。可眾所周知的是,孝明天皇本人是“公武合體”論的支持者,而明治天皇在維新過程中仍然年少,他們所能發揮的作用其實有限。更何況,日本的維新“豪杰”們雖然采取“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策略,但他們絕不會主動將天皇置于政治斗爭的中心位置,因為這樣既會對天皇這一他們所倚重的新的終極權威造成危險,又不便于他們維新事業的推進。康有為名義上提倡學習明治維新謀求變法,實則采取了與日本完全相左的策略,這一點在他的《日本變政考》中顯露無遺。他一方面急于變法忽視了明治維新是一充滿各種矛盾和可能性的試錯過程,另一方面又搞錯了維新的主體,最終也成為他錯誤地選擇依靠光緒帝推動變法的一個重要原因。也正因為如此,戊戌政變前夕抵達北京的伊藤博文,在與康有為等維新派官員及慶親王等重臣會面時,對當時急于求成的改革做法曾多次表達了憂慮。[59]而就在伊藤博文與光緒帝會面后的第二天,這場百日維新便宣告失敗了。

三 黨派

作為身處維新變革之中的觀察者,福澤諭吉對于是誰推動了明治維新曾經做出過詳細的考察。他分析說,在江戶末期日本的三千萬人口中,處于統治地位的華族、士族最多占五百萬,而剩下的則是從未參與國事也對維新漠不關心的平民。在那五百萬人口中贊成改革的多是“在藩府中沒有門閥的,或雖有門閥,但經常不得志心懷不滿的,或是無官無祿的貧寒書生”,他們“在五百萬士族中,還不夠十分之一”,不過因為他們富有才智發出了“新奇的學說”,認同追隨他們的人越來越多,“終于成了全國的輿論,壓倒了天下大勢,打倒了暴虐如桀紂的政府”。而對于后來實行的廢藩置縣,贊成的人就更少了,“十之七八的人數,就是所謂的守舊派”,不過他們由于智力短淺,所以“在分量上遠不及占總人數十之二三的改革派”。雖然人數上守舊派遠勝于改革派,但在智力的分量上卻截然相反,所以最終他們也不能“恣其所欲”阻撓改革。[60]

福澤諭吉在文本中所要表達的重點是“智力”在社會變革中的重要性,然而我們從中卻可以發現,他對維新的主體——下級武士重新做出了一番劃分,那就是在他們中存在“守舊派”與“改革派”,維新的主體也絕非是鐵板一塊。維新是在不同時期的“守舊派”與“改革派”之間的斗爭中不斷發展的。可以說,在福澤諭吉的分析視角下,明治維新不再是一個靜態的制度變革過程,而成為一個動態的政治斗爭過程。[61]

而身為明治維新推動者的大隈重信則進一步深化了這一觀點,不愧是日本政黨政治家的先驅,他在明治維新中甚至發現了“黨派”,也就是本章開頭黃遵憲詩中提到的“黨人碑”。在1906年對清末留學生的演說中,大隈指出在江戶末期,受到黑船來航的外交刺激,在日本出現了“開國”與“鎖國”的黨派,之后尊王派與攘夷派結合,開國派與佐幕派結合,雙方展開了斗爭。最終雖然尊王攘夷派獲勝,但新政府的政策一夜之間“君子豹變”變成了“開國進取”。因而在政治上又出現了“王政維新黨與復古黨”,而“王政維新黨是進步黨、復古黨是頑固黨——保守黨”[62]。在理論上大隈所說的“黨派”與現代政治中的政黨當然并非一物,可身為政黨政治家的他卻并不這么認為。或許是他親身感受到了這些政治力量之間的連續性,他就認為維新過程中的“黨派”最終演變為明治中后期的自由黨、改進黨等推動立憲政治的政黨。姑且不論大隈的上述看法是否正確,單就其認為是不同的“黨派”推動了維新這一觀點而言,確實可以給人們提供一個思考明治維新的別樣視角。那就是在他看來明治維新是由具有各種政治理念的、組織性的政治力量——最終演變為政黨——推動的變革。在歷史的大變革過程中,能夠起到決定性作用的,既不是分散性的杰出個體——豪杰、處士,也非處于政治頂層的領袖——日主,而是有組織的政治力量——黨派。所有的行動個體,包括維新的領袖與一般士族,都是在各種“黨派”中發揮了他們的作用,通過“黨派”凝聚政治力量并將其轉化為政治行動的。而這種變革模式在日本確實是前所未有的,因而它所帶來的變化也是革命性的。所以,大隈重信在給清末立憲改革提建議時,就認為政黨將會成為重要的政治力量,他建議在中國可以考慮實行兩大政黨制,但要注意限制地方型和學術型兩種政黨組織以免出現分裂紛爭。[63]而就在同一年,處于革命立場的劉師培在《經學教科書·倫理教科書》中發出呼吁,在中國“欲成立完全社會,貴于有黨”,因為“蓋各國均以黨而興,日本有薩長黨而后興,意大利有馬志尼黨而后興。則欲興中國,亦不得諱言朋黨”。[64]只不過在清末,歷史并沒有給政黨發揮其功能的舞臺。

亦為啟蒙思想家的杉亨二在明治八年(1875年)的一次演講中這樣說道:

此世之變化有“駟馬難追”之勢。從鎖國變攘夷,從攘夷變開港,從封建變郡縣,國內的狀況因經歷了一場歷史上未曾經過的大變革,使人有穿越了百年之感。[65]

結合前述分析,在維新經歷者的眼中,明治維新之所以是前所未有的變革,首先,就在于其變革的起點是革命性的,通過暴力及作為政權更替的“代朝革命”,維新志士們創造出了新的具有超越性的終極權威;其次,推動維新的還是破除門閥的歷史大勢,正是在這一潮流下維新才走上了革命者對其所屬階級進行“自我革命”的變革道路;最后,維新的主體還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多個)組織性政治力量,正是這些力量的堅持與斗爭,不僅駕馭了充滿變數的“代朝革命”與“自我革命”,還通過此后復雜的政治、經濟、社會變革最終結出明治憲政的果實——即便這一成果是存在巨大缺陷的并埋下了日本走向軍國主義的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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