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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鮑·艾亨鮑姆研究現狀述評

形式論學派的出現是現代俄羅斯文學理論發展史上的一個里程碑。自誕生之日起,這一學派的理論主張就在蘇聯學術界內外不斷引起爭鳴。數十年之后,這一學派的理論思想又在俄羅斯、歐美及中國的文藝學界引起廣泛的關注,獲得了“第二次生命”。艾亨鮑姆的文藝思想體系博大精深,在研究中往往同時注重理論建構與批評實踐,提出并發展了不少至今仍富有生命力的理論范疇,對俄羅斯形式論學派的發展做出了不容置疑的貢獻。有學者認為,艾亨鮑姆的文章《“形式方法”的理論》“確是可以當做‘形式論學派十年發展史’來細讀的,是今人了解現代文論第一場革命原貌的一份重要文獻”[16]。可以說,艾亨鮑姆是當之無愧的“奧波亞茲”三巨頭之一。但遺憾的是,艾亨鮑姆的重要地位尚未引起我國學界的充分重視,我們對艾亨鮑姆的研究規模與其學術地位尚不相稱,在具體研究上也存在不少空白點。相比之下,國外的艾亨鮑姆研究已形成一定氣候,俄羅斯學者由于對本土文藝理論的研究有著天然的優勢和長處,他們對艾亨鮑姆的研究自然不容小覷;歐美學界或許由于新批評、結構主義等文藝流派與俄羅斯形式論學派的淵源,在這方面也取得了長足的進步。這一切都足以說明我們必須高度重視國外的艾亨鮑姆研究,以此為我們深度挖掘與整理俄羅斯形式論學派及其學術遺產提供有益的參照。

一 俄蘇學界的鮑·艾亨鮑姆研究

自“奧波亞茲”成立后,其不同凡響的文學理念在當時的蘇聯文藝界引發了不小的震動,圍繞“形式主義”“形式主義方法”等問題展開了各種爭論,出現了種種相當尖銳的批評聲音。如果說,在艾亨鮑姆早期從事文學研究時,評論界對其還算溫和的話,那么在形式運動時期,部分論戰對手不嘗試認真分析艾亨鮑姆的文章而對其做出極端評價,這雖不能以特殊歷史時期的意識形態性一言以蔽之,但艾亨鮑姆等形式論學者遭遇不公正評價卻是不爭之事實。除了時代的局限性,當時學者個人遠見的缺乏也妨礙了對艾亨鮑姆做出公正的學術評判。眾所周知,作為“奧波亞茲”的主要代表,艾亨鮑姆知識淵博,理論素養極高,這意味著,如若馬上對其文章做出相應的評判,批評家本身必須具備出色的洞察力、巨大的學術勇氣和廣闊的學術視野,即自己至少就是一位出色的學者。因此,在對艾亨鮑姆的學術思想進行質疑及批判的聲音中不乏一流學者,如米·米·巴赫金(М.М.Бахтин)以梅德維杰夫(П.Н.Медведев)為筆名撰寫了專著《文藝學中的形式方法》(1928),這是一部較為全面地評價俄羅斯形式論學派的論著,至今仍不失學術價值。巴赫金首先梳理了西歐形式論方法的起源和發展史,認為俄羅斯形式論方法是整個歐洲形式論的一個分支。在綜述了俄羅斯形式論學派的發展歷程之后,巴赫金指出,俄羅斯形式論學派作為統一的流派目前已經不存在了,其走向解散的原因主要在于該派的虛無主義傾向和固守文學序列的研究方法。接下來,巴赫金對俄羅斯形式論學派的詩學研究和文學史研究中的形式論方法做出了具體評析。形式論學派的理論以詩語與實用語的區分為基石和出發點,但巴赫金認為,既不存在專門的實用語,也不存在專門的詩語,更不存在二者對立。因此,建立在這種虛擬的二元對立基礎上的詩語理論是錯誤的。此外,巴赫金還剖析了形式論學派的“文藝作品是獨立的客觀存在”的觀念。形式論學派堅持把文藝作品當作獨立于作者和讀者意識之外的客觀存在來研究。巴赫金指出,以此論題來反對心理學美學是無可厚非的,“的確,無論在詩學中還是在文學史中,主觀心理學方法都是不可取的”[17],但這并不意味著可以忽視個體的意識,而形式論學派恰恰犯了這樣的毛病:在排斥主觀意識的同時,也拋棄了一切與意識相關的思想、評價、世界觀、情緒等的獨立自主性。這些內容,在巴赫金看來是客觀存在的,失去了這些,“作品成為完全失去思想意義的空殼”[18]。因而,俄羅斯形式論學派的“文藝作品是獨立自主的”這一理論前提也有失偏頗。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巴赫金重視文藝作品的意識形態內容,這與俄羅斯形式論學派不同。在對俄羅斯形式論學派做出總體批判的過程中,巴赫金也肯定了其合理的地方。他公正地指出,形式論學派在俄國第一個開創了文學形式與技巧的系統研究,該派將象征主義者開創的詩歌音響結構的研究提升到較高的學術水平,該派在作品情節建構、結構布局等形式因素方面的理論建樹也很獨特,該派大膽地提出了文藝科學中的一些重要問題,雖沒能解決,但已引起人們的關注,所有這些都是該派對整個20世紀文學理論發展做出的重要貢獻。巴赫金對俄羅斯形式論學派的批評不是全盤否定,也不是盲目貼標簽。他本著求真求實的態度,考察了形式論方法的理論淵源,又深入形式論詩學內部進行詳細分析。因此,巴赫金的批評是有理論深度的,富有建設性的;他的批評也是善意的,是與形式論學派進行的一場思想對接與潛在對話。

自“解凍”以降,20世紀五六十年代起,隨著社會發生的巨大變化,蘇聯文藝學界開始重新反思形式論學派。一些學者公開表達了對形式論學派的欣賞之情,如語文學專家阿·若爾科夫斯基說:“什克洛夫斯基的功績在于:他成功地闡明了‘奇特化’(остранение)[19]理論。正是這一理論使文學語言獨立出來、凸出起來。它說明了詩歌語言具有一種阻礙閱讀的品格,一種聚集功能——使人把注意力集中到某些事物身上直至使之絕對化而達到純真;而散文語言則具有不太費力就可閱讀的品性。”[20]蘇聯文藝界開始重新關注“失寵”的“奧波亞茲”的文學理論遺產,維·伊萬諾夫(В.Иванов)、瓦·柯日諾夫(В.Кожинов)等學者嘗試從語文學、語言學、文藝學等的立場出發考察艾亨鮑姆的文藝思想。我們認為,以尤·洛特曼(Ю.Лотман)為代表的塔爾圖-莫斯科符號學派(Тартуско-московская семиотическая школа)對艾亨鮑姆理論遺產的關注具有重要意義。囿于當時的意識形態單一化,在評價形式論學派時,洛特曼并不能夠自如引用 “奧波亞茲”代表包括艾亨鮑姆的著作,并且不得不在評語上附加類似“錯誤”“缺陷”和“矛盾”等字眼(這也恰恰說明形式論學派處于“失寵”的尷尬境地),但可以肯定的是,由于洛特曼等符號學派學者對“奧波亞茲”及艾亨鮑姆文藝思想進行了深刻的再思考,結構詩學才得以傳承俄羅斯形式論學派的詩學精髓,從而延續了俄羅斯形式論學派的生命,并成為俄羅斯文藝科學進一步發展的推動力。這一時期俄蘇文藝界也開始再版形式論學派代表的著作,重新整理并刊發過去未能發表的文章、通信、日記等,這給學者們提供了豐富的研究資料,催生了一批有分量的學術論文,如伊·安德羅尼科夫(И.Андроников)的《艾亨鮑姆的道路》(1975)、格· 比亞雷(Г.Бялый)的《鮑·米·艾亨鮑姆——一位文學史家》(1986)、瑪·丘達科娃(М.Чудакова)和葉·多德斯(Е.Тоддес)的《鮑·艾亨鮑姆的道路與遺產》(1987)等。其中,伊·安德羅尼科夫認為艾亨鮑姆是一個思想敏銳、具有辯論氣質的理論家,其學術探索基于一個牢固的信念:文學不僅具有社會功能,還具有獨特的內部規律。此外,伊·安德羅尼科夫還注意到艾亨鮑姆在俄羅斯形式論學派解散后發生的轉變,指出,艾亨鮑姆雖然在研究方法上轉向了社會學批評,但并非迫于政治壓力,而是源于他對“歷史與人”的關系的重新認識。格·比亞雷較為完整地梳理了艾亨鮑姆的學術探索歷程,分析了艾亨鮑姆在不同時期的思想特征,認為他首先是一位文學史家。比亞雷是艾亨鮑姆的學生和朋友,占有了較為豐富的“第一手”資料,因此他在文章中談到的艾亨鮑姆的生活事實較為可信,對艾亨鮑姆學術思想的評價也頗為中肯。瑪·丘達科娃和葉·多德斯則在概括艾亨鮑姆一生發展道路的基礎上,側重研究了他從哲學方法論轉向具體詩學研究的原因,分析了他加入“奧波亞茲”前后的思想變化。

到20世紀80年代末,蘇聯文藝界不僅再版艾亨鮑姆的著述,而且積極翻譯國外研究形式論學派的著述,對艾亨鮑姆的研究達到了一個新的階段。當代研究艾亨鮑姆的一個中心就是蒂尼亞諾夫家鄉拉脫維亞的首都里加,自1982年起,這里每隔兩年就會舉行蒂尼亞諾夫國際學術研討會,定期出版會議報告《蒂尼亞諾夫文集》(《Тыняновский сборник》),文集中收錄了不少專門研究艾亨鮑姆的文章。如瑪·丘達科娃在《艾亨鮑姆和蒂尼亞諾夫的學術活動中的社會實踐、語文學反思和文學》一文中梳理了20世紀20年代之后艾亨鮑姆與什克洛夫斯基、蒂尼亞諾夫、雅各布森的往來信件,解讀了信件內容和艾亨鮑姆日記,披露這幾位學者對艾亨鮑姆傳記創作的評議,剖析了俄羅斯形式論學派在后期轉變文學研究方向的原因,即當時的社會環境和形勢變化使然。《鮑·米·艾亨鮑姆與維·馬·日爾蒙斯基的通信》一文則收錄了1913—1946年間艾亨鮑姆與日爾蒙斯基的通信,其中包括24封艾亨鮑姆致日爾蒙斯基的信件和9封日爾蒙斯基致艾亨鮑姆的信件,并且附上艾亨鮑姆妻子致日爾蒙斯基(1921年10月)及日爾蒙斯基致什克洛夫斯基(1970年9月6日)的信件。葉·多德斯在引言中梳理了這些信件的內容,指出,從信件中可以看出艾亨鮑姆與日爾蒙斯基的九年友誼、二人在學術研究上的相似點與不同點,并由此對艾亨鮑姆在加入“奧波亞茲”前后的心路歷程做出了詳細的探討(涉及當時各文學思潮流派對艾亨鮑姆的影響)。這些信件對我們研究艾亨鮑姆學術思想的發展提供了可貴的參照,學術價值不言而喻。此外,葉·多德斯在《30—50年代的鮑·米·艾亨鮑姆》一文中梳理了艾亨鮑姆在30—50年代對政治生活所持的態度,認為他在這一時期所撰寫的作品是對生活的反思,是其經歷的寫照。

蘇聯解體之后,俄羅斯學者在接受西方思想資源的同時,也堅持本土資源的開采,積極反思歷史,清理學術核心范疇,艾亨鮑姆理論思想在俄羅斯得到進一步重視。幾乎所有的無論是基礎理論的,還是有深度的美學著作都觸及艾亨鮑姆的文藝思想,現當代偉大哲學家和美學家,如謝·阿維林采夫(С.Аверинцев)、葉·巴辛(Е.Басин)、Е.沃爾科娃(Е.Волкова)、鮑·梅拉赫(Б.Мейлах)、瓦·哈利澤夫(В.Хализев)等也都高度關注艾亨鮑姆。2002年白俄學者安德烈·戈爾內赫(А.А.Горных)在專著《形式論:從結構到文本及其界外》中梳理了俄羅斯形式論學派、英-美新批評和法國新批評等重要的文論流派,指出,形式論并沒有成為僵化的教條,它不僅展示了明確穩定的傳承性,而且還蘊含了令其不斷超越“自身界限”的內部資源,該著作對艾亨鮑姆的理論也有所論及。

2012年,莫斯科大學教授葉·奧爾洛娃(Е.Орлова)在俄羅斯學界重要學術刊物《文學問題》上發表了文章《作為文學批評家的鮑里斯·艾亨鮑姆》。該文以艾亨鮑姆論批評的幾篇文章(包括尚未引起研究者注意的幾篇早期批評文章)為研究對象,考察了艾亨鮑姆的文學批評家身份及其有關批評本質和任務的觀點。奧爾洛娃教授指出,艾亨鮑姆一直在關注和思考批評與語文學的關系,他認為:“必須使文學與文藝學密切聯系……正是在這種密切中可以產生并且正在產生新的批評”,“批評——這不是專業,而是體裁”[21]。即批評是文藝學的體裁。奧爾洛娃教授認為,早在1912年底,艾亨鮑姆在評論伊萬·諾維科夫作品時曾做如下表述:“我們仿佛重新感受到了公雞、狗崽、蜜蜂、蜘蛛、夜晚、人們,及整個大自然。這是怎樣的一種愉悅啊——重新體驗那些已經定型了的、僵化了的!”[22]顯然,這可以被視為什克洛夫斯基此后在《作為手法的藝術》(該文發表于1917年,被艾亨鮑姆譽為“形式論學派的宣言”)中提出的“陌生化”這一核心概念的雛形。2012年,俄羅斯學者揚·謝·列夫琴科(Я.С.Левченко)出版了專著《別樣科學:經歷探索的俄羅斯形式論者》,研究了形式論學者的方法論和哲學起源問題,他們如何建構學術圈,什克洛夫斯基如何在批評實踐中實現自我意識的創新等。另外,作者對艾亨鮑姆進行了專章論述,勾勒了艾亨鮑姆的研究圖景,認為他的文學研究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在學術研究中尋找到了自我。

2013年8月在莫斯科人文學院舉辦了“俄羅斯形式論學派100年國際學術研討會”[23],不少俄羅斯學者提交了研究艾亨鮑姆的論文。俄羅斯科學院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學者莉·伊·薩佐諾娃(Л.И.Сазонова)在文章《早期鮑·米·艾亨鮑姆:在通往形式論的路途上》[24]中著重梳理了艾亨鮑姆對句法學的研究,披露了他與阿·亞·沙赫馬托夫院士的深厚情誼。塔·亞·卡薩特金娜(Т.А.Касаткина)在文章《獨立的語言現實:艾亨鮑姆論果戈理和萊蒙托夫》中指出,20世紀哲學家把現實視為語言的反映,形式論學者則把語言從與其不相干的現實中解放出來,不受任何干擾地研究語言的現實,艾亨鮑姆對果戈理和萊蒙托夫的研究則證明了這些。其他文章,如葉·弗·卡比諾斯(Е.В.Капинос)的《“時間形式”和歷史觀》、瓦·謝·利沃夫(В.С.Львов)的《安·別雷和艾亨鮑姆:“期刊批評路線”》、瓦·弗·波隆斯基(В.В.Полонский)的《鮑·艾亨鮑姆論現代主義神秘劇:學者的“前形式論”時期的宗教—哲學基質》、達·馬·費爾德曼(Д.М.Фельдман)的《形式論學者和20世紀20年代“文學的日常生活”問題》等,或探討艾亨鮑姆和弗蘭克、別雷等的學術淵源,或分析艾亨鮑姆以哲學為基礎的學術批評,或肯定艾亨鮑姆等形式論學者為建構“文學的日常生活”這一理論而做出的嘗試。2014年,俄羅斯學者伊·弗·魯多梅特金(И.В.Рудометкин)發表文章《艾亨鮑姆的文學講述體觀》,簡述了維諾格拉多夫、蒂尼亞諾夫和巴赫金等對講述體的看法,肯定了艾亨鮑姆在創建講述體理論中的開拓者地位,重點分析了當代俄羅斯學者對列斯科夫講述體的研究,由此可以看出艾亨鮑姆理論遺產的傳承性。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俄蘇學術界對艾亨鮑姆文藝理論思想的認識經歷了從排斥打擊到重新認識的曲折過程。在新時期,即使時局動蕩、經濟不景氣,學者們也從未停止對其理論資源的開采與發掘,尚能夠公正科學地評價其理論思想體系,既有宏觀上的把握,也涉及具體理論學說,甚至關注到艾亨鮑姆曾經為將社會性因素納入研究體系而做出的努力。雖然俄蘇學界目前尚未出現真正意義上的艾亨鮑姆研究專著,卻也不乏專題性的研究。可以認為,俄羅斯對艾亨鮑姆文學理論建樹的研究雖已形成一個較為完善的研究系統,但仍具有較大的拓展空間。

二 歐美學界的鮑·艾亨鮑姆研究

在20世紀20年代與30年代的歐美學界,俄羅斯形式論學派經由捷克結構主義學者的介紹而廣為周知,此后對該派的研究呈現出由引入到譯介到深入研究的趨向。20世紀40年代,歐美學者對艾亨鮑姆的研究主要以引入和譯介為主。美國學者雷內·韋勒克和奧斯汀·沃倫在《文學理論》(1949)一書中將俄羅斯形式論學派放在世界文論的背景下來探討,認為該學派的研究方法屬于內部研究,文中肯定了艾亨鮑姆對19世紀俄國抒情詩的研究的學術價值。美國學者維·厄利希在《俄羅斯形式論學派:歷史與學說》(1955)中全方位梳理了俄羅斯形式論學派的發展歷史和理論觀點,行文中多次談到艾亨鮑姆,肯定他在該派中的重要作用及對形式論詩學發展做出的貢獻。張隆溪先生曾這樣描述:“當維克多·埃利希在五十年代中期把俄國形式主義最初介紹到西方時,他那本英文著作《俄國形式主義的歷史和理論》并未引起足夠重視;十年之后,茨維坦·托多洛夫用法文翻譯俄國形式主義者的論文,匯成《文學的理論》這本小書出版,卻立即引起熱烈反應。從莫斯科到布拉格再到巴黎,也就是從俄國形式主義到捷克結構主義再到法國結構主義,已經被普遍認為代表著現代文論發展的三個重要階段。形式主義被視為結構主義的先驅,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25]保加利亞裔法國文學理論家茨維坦·托多羅夫(T.Todorov)在編譯《俄蘇形式主義文論選》(1965)時收錄了什克洛夫斯基、雅各布森、蒂尼亞諾夫、艾亨鮑姆等人的文章,其中將艾亨鮑姆于1925年發表的具有總結意義的文章《“形式方法”的理論》視為俄羅斯形式論學派理論入門而置于該書首篇。“1971年,這篇文章在美國被Н.亞當斯編入《柏拉圖以來的批評理論》,1978年又被L.馬特伊卡與K.潑沫斯卡編入《俄羅斯詩學讀本》……在1998年于英語世界面世的一部《文學理論文選》中,鮑里斯·艾亨鮑姆這篇文章的標題被譯成《形式主義方法導論》。”[26]由此看來,該文在俄羅斯形式論學派發展史上具有重要意義這一事實得到了廣泛肯定。此外,德國學者漢森·廖韋(A.Hansen-love)撰寫了《俄羅斯形式論學派:陌生化原則基礎上的方法學建構》(1978),美國學者赫伯特·伊格爾(Herbert Eagle)注意到形式論學者在電影詩學方面的貢獻,回顧他們建構電影詩學的緣起,譯介了艾亨鮑姆的文章《電影修辭問題》,這反映在專著《俄羅斯形式論學派電影理論》(1981)中。此后,歐美學者在談到俄羅斯形式論學派時,都會提到艾亨鮑姆并將其作為該派主要成員來看待。如美國學者弗·詹姆遜(Fredric Jameson)的《語言的牢籠》(1972)、比利時哲學家布洛克曼(J.M.Brockm an)的《結構主義:莫斯科-布拉格-巴黎》(1974)、英國學者特倫斯·霍克斯(Terence Hawkcs)的《結構主義和符號學》(1977)、托·本奈特(T.Bennett)的《形式主義與馬克思主義》(1979)和法國學者茨·托多羅夫的《批評的批評》(1984),等等。

自20世紀70年代至90年代,歐美學者充分認識到艾亨鮑姆之于俄羅斯形式論學派的重要意義,即不研究艾亨鮑姆的著作就不能對“奧波亞茲”的理論做出完整闡釋,因此出現不少專門研究艾亨鮑姆的學術文章,包括深入的專題研究乃至專著,對艾亨鮑姆的研究達到了新的高度。詹姆斯·柯蒂斯(James Curtis)在《柏格森與俄國形式論》一文中考察了俄羅斯形式論學者什克洛夫斯基、蒂尼亞諾夫、艾亨鮑姆與法國哲學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關系,認為三位學者都不同程度地接受了柏格森的哲學思想,并將其運用到批評實踐中。哈羅德·謝弗斯基(Harold Schefsky)在《艾亨鮑姆的托爾斯泰批評焦點的轉換》一文中回顧了艾亨鮑姆的托爾斯泰批評,認為其批評焦點一直在發生著變化,這與艾亨鮑姆的思想發展、學術環境都有一定的關系。卡羅爾·安妮(C.Any)在《“奧波亞茲”中的鮑·艾亨鮑姆:以文本為中心的詩學界限的檢驗者》一文中認為,在創建以文本為中心的詩學時,俄羅斯形式論學派遇到的最大困難就是如何在研究中避開明顯的文化的和歷史的闡釋,如何防止轉向非文本研究,而艾亨鮑姆就擔任了解決這個困難的“警戒員”的角色,不但小心謹慎對待自己的批評方法,還經常暗示同事們不要偏離主題,因為這很容易使他們建立獨立自足的文學科學的努力毀于一旦;在另一篇文章《鮑·艾亨鮑姆的未完成的關于托爾斯泰的著作:與蘇聯歷史的一次對話》中,安妮解讀了艾亨鮑姆的傳記《列夫·托爾斯泰》,指出,傳記創作是艾亨鮑姆同蘇聯政府的對話,是他對當局干預文學生活的抗議。

美國學者雷內·韋勒克在《近代文學批評史》(第七卷,1991)中對艾亨鮑姆進行了專節介紹,認為他是俄羅斯形式論學派的領導人物之一,與其他形式論學者一起為文學理論的發展做出了可貴而持久的貢獻。在韋勒克看來,艾亨鮑姆規模最大而且持續最久的著作是研究托爾斯泰的鴻篇巨制——三卷本傳記《列夫·托爾斯泰》。傳記第一卷以早期專著《青年托爾斯泰》為基礎,是“形式主義”式的分析,無新穎之處。而在后兩卷中,艾亨鮑姆刻意避免了對馬克思主義批評或“形式主義”批評的探討,轉向了廣義的生平。“不過一方面艾亨鮑姆的托爾斯泰研究所留傳世人的是顯示其學識淵博的洋洋大觀的豐碑,一方面在后幾卷里實際上并無什么內容可以稱之為文學批評,遑論俄國形式主義批評。”[27]韋勒克還談到艾亨鮑姆的文章《文學生活》[28],認為這是對馬克思主義的勝利做出的讓步,或者說是承認。這時期歐美學界還出現了兩部艾亨鮑姆研究專著:卡羅爾·安妮的《鮑·艾亨鮑姆:一個俄國形式論學者的不同聲音》(1994)是一部艾亨鮑姆學術思想研究專著。安妮認為,首先必須承認艾亨鮑姆在俄羅斯形式論學派中的地位,應當發掘出他的獨特理論。在某些表達中,安妮顯然受到了厄利希的影響,但也有獨到見解。譬如指出,在“后形式主義”時期,艾亨鮑姆如同時代的某些知識分子那樣屈從了當時的政治要求,因此這時期學術論著的質量難免會打折扣。在如何看待艾亨鮑姆文學遺產的問題上,安妮建議把俄羅斯形式論學派的學術運動看作一種自主的、社會的、文化的和精神的現象,而非文學研究,要在廣闊的文化背景中去闡釋艾亨鮑姆的文藝觀發展的邏輯性。詹姆斯·柯蒂斯的專著《鮑·艾亨鮑姆:他的家庭、國家和俄羅斯文學》(2003)側重從“社會與人的關系”這一角度來考察艾亨鮑姆不平凡的一生。柯蒂斯首先敘述了艾亨鮑姆的家族史,認為艾亨鮑姆的苦難源自猶太血統,他在俄羅斯生活了幾十年,卻始終沒有歸屬感。然后,柯蒂斯詳細地論述了社會文化因素對艾亨鮑姆思想發展的影響,探討了他加入“奧波亞茲”的前因后果,他在“奧波亞茲”期間的社會活動,等等。最后,柯蒂斯還向我們展示了艾亨鮑姆的晚年生活以及家人的命運,認為個人與社會始終處于相互影響之中,艾亨鮑姆的生活就是俄羅斯文化發展的縮影。2013年8月在莫斯科舉辦的“俄羅斯形式論學派100年國際學術研討會”上,來自美國、英國、德國、法國等國家的學者參加了會議,如德國學者漢森·廖韋、美國學者約翰·波特、法國學者卡特琳娜·德普萊托[29]等,他們圍繞多個專題展開了討論,其中意大利學者卡拉·索里維蒂(Карла Соливетти)在文章《艾亨鮑姆的外套和果戈理的外套》中分析了艾亨鮑姆的形式觀。

綜上所述,歐美學者對艾亨鮑姆的研究已突破形式論局限,并關注到艾亨鮑姆后期的學術理念轉向,但尚存在一些問題。譬如所參照文獻未必都是“第一手”資料,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對原文的誤讀無疑會影響研究者的理解;此外,歐美和俄羅斯在政治體制、文化背景上都存在很大差異,這也會影響到研究者對某一問題的看法。譬如如何看待艾亨鮑姆在“奧波亞茲”解散后的“隱性發展”時期的方法轉變,歐美學者和俄羅斯學者對此存在明顯分歧。歐美學者大都認為這是艾亨鮑姆迫于政治壓力做出讓步的“妥協投降”行為,而俄羅斯學者認為艾亨鮑姆的轉變是源于他對歷史與人的關系的重新認識,是自然發生的方法演變。見解的不同足以證明問題的復雜性。究竟是方法上的轉變還是思想上的轉變,尚待從學術角度進行考察。其實,這些年來俄羅斯文藝學界陸續披露了彼得格勒“詩歌語言研究會”與“莫斯科語言學小組”的學術檔案材料,這些檔案的開放,為人們客觀描述與精準評價俄羅斯形式論學派的學術遺產提供了豐富的資源。

三 中國學界的鮑·艾亨鮑姆研究

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國學者在翻譯外國文藝理論研究著作時,在評價蘇聯早期文學理論、法國結構主義時都注意到了俄羅斯形式論學派,此后,他們通過翻譯俄羅斯形式論學派重要代表人物的著作、撰寫相關文章、編寫外國文論教材等方式來實現對這一文藝學派的認識和理解。到目前為止,可以看出,中國的科研工作者對該學派的認識在逐步加深,研究工作也日益拓展開來,走出了一條從最初的泛泛介紹到深入的專題研究之路。

從成果來看,在20世紀的數十年間,中國學者大都是從整體上回顧俄羅斯形式論學派的歷史和理論學說,主要圍繞“文學性”和“陌生化”這兩個核心概念、圍繞什克洛夫斯基和雅各布森這兩個重要人物的理論建樹進行較為深入的探討,而對其他形式論學者的理論思想言之較少。至于艾亨鮑姆的文論著述,目前學者已翻譯了下列文章:《論悲劇和悲劇性》[30],《“形式方法”的理論》《論散文理論》和《果戈理的〈外套〉是怎樣寫成的》[31],《談談“形式主義者”的問題》《“形式主義方法”論》。[32]從譯文來看,中國的理論工作者們在某些方面還未達成一致,如對艾亨鮑姆的名字、文章中出現的術語的翻譯,但對這位文藝理論家的研究成果還是有了初步了解。在翻譯艾亨鮑姆文章的基礎上,文藝理論界也對艾亨鮑姆的思想觀點展開了整理和研究,但不是很深入。《當代西方文藝理論》[33]和《20世紀俄羅斯文學批評史》[34]中設專節介紹艾亨鮑姆,作者張杰簡述了艾亨鮑姆的生平,指出其詩學研究的立場是科學實證主義,這首先體現在《“形式主義方法”論》一文中,其次還明顯地表現在對詞語的研究上。張杰注意到,艾亨鮑姆在“奧波亞茲”時期以及后來研究了一大批俄國作家,致力于探索俄羅斯文學發展的規律,因此,他更主要的是一位文學史家。方珊在《形式主義文論》[35]一書中將艾亨鮑姆視為形式論學派的中堅力量,認為其文章《果戈理的〈外套〉是怎樣寫成的》是理論原則與具體作品分析相結合的體例,鮮明體現了形式論學派的情節觀。申丹在《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36]中認為,在對敘事作品層次的劃分上,艾亨鮑姆和什克洛夫斯基率先提出了兩分法,即故事(素材)與情節的區分,這是當代敘述學的源頭之一。彭克巽在《蘇聯文藝學學派》[37]第一章中簡單介紹了艾亨鮑姆的經典之作《果戈理的〈外套〉是怎樣寫成的》,認為該文明顯暴露了形式論學派的局限性,如在分析作品時舍棄了作者的倫理和審美觀點,但對結構手法等的研究還是較有新意的。張冰的《陌生化詩學:俄國形式主義研究》[38]是一部以俄羅斯形式論學派為選題的博士學位論文,他從多個角度系統、深入地研究了該學派的歷史和學說。在探討形式論詩學時,他曾多次引用艾亨鮑姆的論著,指出,艾亨鮑姆對講述體(сказ)[39]的研究最為有力。王加興在論文《講述體理論初探》[40]中也關注到艾亨鮑姆對講述體的研究,并做出了梳理與分析。

近十年來,中國學者對俄羅斯形式論的關注日益增多,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理論室先后完成了“比較詩學研究”“跨文化的文學理論研究”等項目,出版了《外國文論與比較詩學》《跨文化的文學理論研究》等學刊,對斯拉夫文論進行了重點譯介。其他如周啟超的《現代斯拉夫文論導引》《對話與建構》《開放與恪守:當代文論研究態勢之反思》等,汪介之的《俄羅斯現代文學批評史》,楊燕的《什克洛夫斯基詩學研究》等著作都涉及俄羅斯形式論學者包括艾亨鮑姆的理論及學說。2016年四川人民出版社推出“金色俄羅斯”叢書,收入了什克洛夫斯基的著作《馬可·波羅》和《動物園·第三工廠》,2017年張冰翻譯出版了維克多·厄利希的著作《俄國形式主義:歷史與學說》。

值得一提的是,中國文藝理論工作者的研究視野并未囿于艾亨鮑姆的文學理論,還關注了他的電影詩學。1995年遠嬰翻譯了艾亨鮑姆的文章《電影修辭問題》[41],認為艾亨鮑姆剖析了電影的構成因素和修辭特征,表現出了細密而嚴謹的理論思維能力。2004年,洪宏發表論文《簡論俄國形式主義電影理論》[42],梳理分析了艾亨鮑姆和蒂尼亞諾夫的電影理論。在他看來,艾亨鮑姆對電影詩學的研究以形式論學派的文學理論作為出發點,其電影理論的中心內容是從本體論角度探討電影如何成為藝術,進而對電影藝術形式進行修辭學的解析,以期建立形式本體論的電影藝術觀和電影語言學。

從上述回顧可以看出,由于歷史的原因,在對艾亨鮑姆理論遺產的研究上,大多經歷從曲解、批判到客觀公正評價的過程。俄羅斯和歐美學者起步較早,已經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中國學界的艾亨鮑姆研究尚存在一些問題和不足。首先,目前中國學者對作為一個整體文藝流派的俄羅斯形式論學派展開過或專題的或整體的研究,并且不斷深化認識,甚至達到了應用、變形、實踐等的程度,還一度影響到中國的文學創作和批評。但中國學者大都是從整體上回顧這一學派的歷史和理論學說,且主要圍繞“文學性”和“陌生化”這兩個核心概念、圍繞什克洛夫斯基和雅各布森這兩個重要人物的理論建樹進行較為深入的探討,而對其他形式論學者的理論思想未加以重視。就艾亨鮑姆這位學者來說,對其的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這顯然與艾亨鮑姆的學術地位尚不相稱。其次,中國文藝理論工作者對艾亨鮑姆的著作譯介的較少,在對艾亨鮑姆著述的理解上尚存一些分歧。即使存在幾篇譯文,也不足以反映出艾亨鮑姆文藝思想的發展演變和整體風貌。最后,談及艾亨鮑姆,我們的介紹也僅限于其與俄羅斯形式論學派相關的學術活動,對其在該派解散之后的研究知之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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