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遼西夏金政治思想史(全三卷)
- 史衛民
- 8412字
- 2025-04-29 20:59:35
第三節 衰政的陰影
經過遼太祖耶律阿保機和遼太宗耶律德光兩位皇帝的努力,奠定了遼朝立國的基本統治觀念。但是此后的遼世宗、遼穆宗兩位皇帝荒于理政,將遼朝政治帶入了衰政的陰影之下。
一 遼世宗的不為和亂為
遼世宗耶律阮(918—951年),小字兀欲,耶律倍長子,即帝位后用天祿年號,在位五年,在內政方面較少作為,在對外方面則表現為亂作為,并死于部下的叛亂。
(一)帝位之爭
耶律倍從東丹國逃往后梁,并未招來耶律德光的憎恨。耶律倍被殺后,耶律德光更是善待其子耶律阮,并于大同元年(947)封耶律阮為永康王。
大同元年四月,耶律德光死于北返途中,立即有人開始鼓動耶律阮繼承帝位,耶律阮知道述律皇太后希望立耶律德光之弟李胡為帝,所以沒有自立為皇帝的勇氣。宿衛大臣耶律安摶特別對耶律阮上言:“大王聰安寬恕,人皇王之嫡長;先帝雖有壽安(耶律德光長子耶律璟被封為壽安王),天下屬意多在大王。今若不斷,后悔無及。”耶律安摶還放出了李胡已死于軍中的謠言,并希望得到北、南兩院大王的支持。北院大王耶律洼明確表示:“吾二人方議此事。先帝嘗欲以永康王為儲貳,今日之事有我輩在,孰敢不從!但恐不白太后而立,為國家啟釁。”南院大王耶律吼更明言:“天位不可一日曠,若請于太后,則必屬李胡。李胡暴戾殘忍,詎能子民。必欲厭人望,則當立永康王。”耶律安摶即對兩位大王說道:“大王既知先帝欲以永康王為儲副,況永康王賢明,人心樂附。今天下甫定,稍緩則大事去矣。若白太后,必立李胡。且李胡殘暴,行路共知,果嗣位,如社稷何?”在三人的共謀之下,形成了擁立耶律阮為帝的決定,耶律洼還向各部將領宣示:“大行上賓,神器無主,永康王人皇王之嫡長,天人所屬,當立;有不從者,以軍法從事。”在耶律洼、耶律吼、耶律安摶的支持下,耶律阮于大同元年四月在鎮陽即皇帝位(以下稱“世宗”)。[102]
為了彰顯繼承帝位的合法性,世宗先制造了一個耶律德光的遺言:“先帝在汴時,遺我一籌,許我知南朝軍國。近者臨崩,別無遺詔。”后來又制造了先帝遺制:“永康王,大圣皇帝之嫡孫,人皇王之長子,太后鐘愛,群情允歸,可于中京即皇帝位。”[103]實際上,有了主軍、主政大臣的支持,所謂“先帝遺制”無論真假,不過是裝飾門面的東西而已。
耶律李胡在太宗朝已經被立為皇太弟兼天下兵馬大元帥,實際上是內定的皇位繼承人。述律皇太后聽到世宗即位的消息后,立即派遣耶律李胡率軍前往征討,但是被世宗屬下的軍隊擊敗。世宗隨即率軍北上,與述律皇太后所領軍隊在潢河相遇。為避免兩軍交戰,大臣耶律屋質往返于兩軍之間,并最終促成了雙方的和解。其過程錯綜復雜,可轉錄有關記載于下。
時屋質從太后,世宗以屋質善籌,欲行間,乃設事奉書,以試太后。
太后得書,以示屋質。屋質讀竟,言曰:“太后佐太祖定天下,故臣愿竭死力。若太后見疑,臣雖欲盡忠,得乎?為今之計,莫若以言和解,事必有成;否即宜速戰,以決勝負。然人心一搖,國禍不淺,惟太后裁察。”
太后曰:“我若疑卿,安肯以書示汝?”
屋質對曰:“李胡、永康王皆太祖子孫,神器非移他族,何不可之有?太后宜思長策,與永康王和議。”
太后曰:“誰可遣者?”
對曰:“太后不疑臣,臣請往。萬一永康王見聽,廟社之福。”
太后乃遣屋質授書于帝(世宗)。帝遣宣徽使耶律海思復書,辭多不遜。屋質諫曰:“書意如此,國家之憂未艾也。能釋怨以安社稷,則臣以為莫若和好。”
帝曰:“彼眾烏合,安能敵我?”
屋質曰:“即不敵,奈骨肉何?況未知孰勝?借曰幸勝,諸臣之族執于李胡者無噍類矣。以此計之,惟和為善。”
左右聞者失色。帝良久,問曰:“若何而和?”
屋質對曰:“與太后相見,各紓忿恚,和之不難;不然,決戰非晚。”
帝然之,遂遣海思詣太后約和。往返數日,議乃定。
始相見,怨言交讓,殊無和意。太后謂屋質曰:“汝當為我畫之。”
屋質進曰:“太后與大王若能釋怨,臣乃敢進說。”
太后曰:“汝第言之。”
屋質借謁者籌執之,謂太后曰:“昔人皇王在,何故立嗣圣?”
太后曰:“立嗣圣者,太祖遺旨。”
又曰:“大王何故擅立,不稟尊親?”
帝曰:“人皇王當立而不立,所以去之。”
屋質正色曰:“人皇王舍父母之國而奔唐,子道當如是耶?大王見太后,不少遜謝,惟怨是尋。太后牽于偏愛,托先帝遺命,妄授神器。如此何敢望和,當速交戰!”擲籌而退。
太后泣曰:“向太祖遭諸弟亂,天下荼毒,瘡痍未復,庸可再乎!”乃索籌一。
帝曰:“父不為而子為,又誰咎也。”亦取籌而執。左右感激,大慟。
太后復謂屋質曰:“議既定,神器竟誰歸?”
屋質曰:“太后若授永康王,順天合人,復何疑?”
李胡厲聲曰:“我在,兀欲(世宗)安得立!”
屋質曰:“禮有世嫡,不傳諸弟。昔嗣圣之立,尚以為非,況公暴戾殘忍,人多怨讟。萬口一辭,愿立永康王,不可奪也。”
太后顧李胡曰:“汝亦聞此言乎?汝實自為之!”乃許立永康。
帝謂屋質曰:“汝與朕屬尤近,何反助太后?”
屋質對曰:“臣以社稷至重,不可輕付,故如是耳。”上喜其忠。[104]
述律皇太后還特別對李胡說了一段痛心的話:
昔我與太祖愛汝異于諸子。諺云:“偏憐之子不保業,難得之婦不主家。”我非不欲立汝,汝自不能矣。[105]
耶律屋質以親情大義、順應天意、立嫡任賢等說法排解矛盾,使世宗與述律皇太后達成和解,帝位之爭落下帷幕,遼朝避免了一次重大的內部廝殺,述律皇太后亦隨之退出了遼朝的政治舞臺。
(二)政局不穩的陰霾
世宗坐穩帝位之后,于大同元年(947)九月舉行柴冊禮,接受臣僚所上的“天授皇帝”尊號,追尊耶律倍為“讓國皇帝”,改大同元年為天祿元年,并大赦天下。[106]在柴冊禮上,世宗作了一個選賢任能的政治表態。
皇帝詣高阜地,大臣、諸部帥列儀仗,遙望以拜。皇帝遣使敕曰:“先帝升遐,有伯叔父兄在,當選賢者。沖人不德,何以為謀?”群臣對曰:“臣等以先帝厚恩,陛下明德,咸愿盡心,敢有他圖。”皇帝令曰:“必從汝等所愿,我將信明賞罰。爾有功,陟而任之;爾有罪,黜而棄之。若聽朕命,則當謨之。”僉曰:“唯帝命是從。”[107]
天祿四年(950)二月,在南面官下正式建立政事省。對于耶律德光從汴梁帶回遼朝的禮樂器等,世宗沒有加以利用,在禮儀上依然遵從耶律德光時的舊制。[108]
世宗與耶律倍一樣“慕中華風俗”,所以注重任用后晉降臣尤其是文臣理政,但是“荒于酒色,輕慢諸酋長”[109],未能使契丹貴族信服,于是不斷有人掀起叛亂。
天祿二年正月,蕭翰勾結耶律天德、耶律劉哥、耶律盆都等人密謀以進酒的機會刺殺皇帝,耶律石剌將其密謀報告世宗,世宗預有準備,抓捕耶律劉哥、耶律盆都等人,經耶律屋質審訊核實后,將耶律天德處死,蕭翰因為是皇帝的妹夫(娶阿不里公主),只是處以杖責,耶律劉哥、耶律盆都則被放逐到邊遠地區。[110]
天祿三年正月,蕭翰、阿不里又與耶律安端密謀廢掉皇帝,另立新君,亦因被人告發而失敗,世宗下令處死蕭翰,阿不里公主則囚死于獄中。[111]
遼軍主力北返后留在中原的統軍將領耶律麻答“貪滑殘忍,民間有珍貨、美婦女,必奪取之”;“出入或被黃衣,用乘輿,服御物”,并大言不慚地表示:“茲事漢人以為不可,吾國無忌也。”耶律麻答的殘暴行為帶來了中原地區的連續反叛,遼軍占據的地方紛紛失守,耶律麻答逃回國內,不僅不檢討自己的惡行,還強調是“因朝廷征漢官致亂耳”,世宗即將其鴆殺。[112]
朝廷政局不穩,一方面是因為世宗過于懦弱,不敢高調地樹立皇帝的威嚴,因為對于尚武的遼朝而言,他畢竟沒有什么武功可以夸耀;另一方面,世宗在文治方面也沒有突出的表現,不作為的政治姿態確實難以使臣僚信服。
(三)出征中原帶來的悲劇
世宗即位后,中原地區的形勢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后漢王朝被郭威所建立的后周王朝所替代,后漢王朝的余裔建立北漢國,向遼朝皇帝稱侄,世宗則冊封了北漢皇帝,并于天祿五年(951)九月率大軍南下,進攻后周。
耶律安端之子耶律察割一直有自立為皇帝的野心,但極善于偽裝,以揭發耶律安端等手段獲取了世宗的信任。耶律屋質敏銳地看出耶律察割包藏禍心,即向其發出了警告。
察割以諸族屬雜處,不克以逞,漸徙廬帳迫于行宮。右皮室詳穩耶律屋質察其奸邪,表列其狀。帝不信,以表示察割。察割稱屋質疾己,哽咽流涕。帝曰:“朕固知無此,何至泣耶!”察割時出怨言,屋質曰:“汝雖無是心,因我過疑汝,勿為非義可也。”他日屋質又請于帝,帝曰:“察割舍父事我,可保無他。”屋質曰:“察割于父既不孝,于君安能忠!”帝不納。[113]
不僅是世宗不相信耶律察割會謀反,其他大臣如蕭塔剌葛,亦認為察割謀反不過是一個笑話。
或言泰寧王察割有無君心,塔剌葛曰:“彼縱忍行不義,人孰肯從!”他日侍宴,酒酣,塔剌葛捉察割耳,強飲之曰:“上固知汝傲狠,然以國屬,曲加矜憫,使汝在左右,且度汝才何能為。若長惡不悛,徒自取赤族之禍!”察割不能答,強笑曰:“何戲之虐也!”[114]
耶律察割一方面尋找時機,另一方面積極拉攏契丹貴族為己所用。如貴族耶律海里的母親已參與密謀,但耶律海里堅決拒絕,所以未被牽涉進反叛事件之中。[115]耶律察割還請求有名的卜算者魏璘為其卜卦,魏璘在卜算后告訴他:“大王之數,得一日矣,宜慎之。”[116]
耶律察割并未因此終止叛亂的計劃,先是準備在皇帝前往太液古宴飲時動手,但沒有機會下手。待皇帝親率大軍南下到歸化州(今河北宣化)的祥古山時,舉行了祭祀讓國皇帝耶律倍的典禮,典禮之后的飲宴,君臣皆醉,耶律察割與耶律盆都(已從邊遠地區返回)等人率兵進入行宮,殺死皇太后和世宗以及甄皇妃、蕭塔剌葛等人,耶律察割隨即自立為皇帝,并囚禁了皇后蕭撒葛只和不聽命于他的大臣。[117]
遼朝建立后第一次弒君事件引起了極大震動,未參與密謀的貴族和大臣很快顯示出三種態度。
第一種是靜觀事變發展,不采取任何行動,耶律安摶就是持這種態度的代表性人物。[118]
第二種是以投機的心態介入事變,如時任南京留守的耶律牒蠟,在醉酒后被其妻扶入耶律察割的帳幕,遂乘勢倒向了察割一邊;時任六院大王的耶律朗,雖然在事變發生之后立即派人率軍前往事發地點,但明令部下“當持兩端,助其勝者”[119]。
第三種是立即組織力量“討賊”,以伸張正義。事變發生時,耶律屋質僥幸逃出行宮,“亟遣人召諸王,及喻禁衛長皮室等同力討賊”。耶律屋質向壽安王耶律璟進言:“大王嗣圣子,賊若得之,必不容。群臣將誰事,社稷將誰賴?萬一落賊手,悔將何及?”這實際上是告訴耶律璟,“平逆”和繼承帝位均在此一舉。耶律璟采納了他的建議,準備出兵平叛,“諸將聞屋質出,相繼而至”,以突襲的形式包圍了耶律察割的叛軍。[120]
耶律察割隨即經歷了由成功到失敗的快速歷程,并凸顯了叛逆者的張狂和無恥。
至夜,(耶律察割)閱內府物,見瑪瑙碗,曰:“此希世寶,今為我有!”詫于其妻,妻曰:“壽安王、屋質在,吾屬無噍類,此物何益?”察割曰:“壽安年幼,屋質不過引數奴,詰旦來朝,固不足憂。”
其黨矧斯報壽安、屋質以兵圍于外,察割尋遣人弒皇后(蕭撒葛只)于柩前,倉惶出陣。壽安遣人諭曰:“汝等既行弒逆,復將若何?”有夷離堇劃者委兵歸壽安王,余眾望之,徐徐而往。[121]
察割謀亂,官僚多被囚系。及壽安王與耶律屋質率兵來討,諸黨以次引去。察割度事不成,即詣囚所,持弓矢脅曰:“悉殺此曹。”
(耶律)敵獵進曰:“殺何益于事?竊料屋質將立壽安王,故為此舉,且壽安未必知。若遣人借此為辭,庶可免。”
察割曰:“如公言,誰可使者?”
敵獵曰:“大王若不疑,敵獵請與罨撒葛同往說之。”
察割遣之。壽安王用敵獵計,誘殺察割,凡被脅之人無一被害者,皆敵獵之力。[122]
最終“手刃”耶律察割的是時任武定軍節度使的耶律婁國。[123]在事變中持前兩種態度的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處罰。
元人修《遼史》時,指遼世宗耶律阮為“中才之主”,“然而孝友寬慈,亦有君人之度”。世宗確實是個矛盾型的人物,從內心講他有按中原王朝模式治國的追求,但外在表現上又希望承繼和發揚先皇的武功,而在具體行動上則缺乏縝密的思考,在不為和亂為之間搖擺,最終的結果就是在皇帝難于駕馭群臣的政治生態中產生了一系列光怪陸離的亂象。君主的懦弱性格和矛盾心理可能帶來政治悲劇,遼世宗就此提供了一個重要的例證。
二 遼穆宗的怠政與暴虐
遼穆宗耶律璟(931—969年),小字述律,太宗耶律德光長子,即帝位后用應歷年號,在位十九年,總體呈現的是“怠政”觀念。
(一)“睡王”之政
天祿五年(951)九月,耶律璟在耶律屋質等人的扶持下即皇帝位(以下稱“穆宗”),改元應歷,并接受了群臣所上的“天順皇帝”尊號。
穆宗剛即位就“詔朝會依嗣宗皇帝(耶律德光)故事,用漢禮”;應歷三年(953)三月,又“詔用嗣圣皇帝舊璽”[124]。這并非顯示他對“漢禮”或“漢制”情有獨鐘,只是表明在制度層面回歸太宗時的做法。一個可作為輔證的例子就是穆宗廢罷了耶律阿保機時設立的“鐘院”,“窮民有冤者無所述”[125]。在用人方面,穆宗更是全面排斥與世宗耶律阮有關的貴族和大臣,如耶律安摶“以立世宗之故,不復委用”;耶律吼已去世,對于其子耶律何魯不,亦“以其父吼首議立世宗,故不顯用”[126]。
作為一個年輕的皇帝,本可以悉心治國,大展宏圖,但穆宗適得其反,“好游戲,不親國事,每夜酣飲,達旦乃寐,日中方起,國人謂之睡王”[127]。于是出現的怪現象是皇帝“不視朝”“不聽政”屢屢見于記載,而偶爾的“視朝”也被當作稀罕事記錄下來。至于瘋狂的飲酒和游獵,更是多見于記載,可列舉幾例。
應歷八年(958)秋七月,獵于拽剌山。迄于九月,射鹿諸山,不視朝。
應歷十一年四月,射鹿,不視朝。
應歷十三年正月,晝夜酣飲者九日。九月,以酒脯祭天地,復終夜酣飲。十一月,獵,飲于虞人之家,凡四日。
應歷十四年十一月,宴飲達旦,自是晝寢夜飲。
應歷十六年九月,以重九宴飲,夜以繼日。十二月,幸酒人拔剌哥家,復幸殿前都點檢耶律夷臘葛第,宴飲連日。
應歷十七年十一月,司天臺奏月食不虧,上以為祥,歡飲達旦。
應歷十八年正月,宴于宮中,不受賀。以銀百兩市酒,命群臣亦市酒,縱飲三夕。二月,幸五坊使霞實里家,宴飲達旦。五月,重五,以被酒不受賀。獲鵝于述古水,野飲終夜。與政事令蕭排押、南京留守高勛、太師昭古、劉承訓等酣飲,連日夜。
應歷十九年正月,宴宮中,不受賀。立春,被酒,命殿前都點檢夷臘葛代行擊土牛禮。與群臣為葉格戲。醉中驟加左右官。自立春飲至月終,不聽政。[128]
穆宗也知道醉酒、游樂、喜怒會影響朝政,所以特別向臣僚提出了兩條要求。一是慎刑罰,應歷七年(957)十二月穆宗特別向大臣下詔:“有罪者,法當刑。朕或肆怒,濫及無辜,卿等切諫,無或面從。”二是慎政務,應歷十九年(969)正月穆宗向太尉化哥下詔:“朕醉中處事有乖,無得曲從。酒解,可復奏。”當然,穆宗也還是有較為清醒的時候,如女巫肖古用男子膽做延年藥方,“不數年,殺人甚多”,穆宗認清了其虛妄,于應歷七年四月下令將其射殺。[129]
有這么一位“怠政”的皇帝,朝政本該混亂不堪,幸好有兩位能干的輔政大臣,一位就是穆宗即位后被任命為北院大王的耶律屋質,另一位是被穆宗任命為南院大王的耶律撻烈。耶律撻烈升任南院大王后,“均賦役,勸耕稼,部人化之,戶口豐殖”;“在治所不修邊幅,百姓無稱,年谷屢稔”。正如后人所記:“時耶律屋質居北院,撻烈居南院,具有政跡,朝議以為‘富民大王’云。”[130]后來蕭韓家奴將穆宗稱為“賢主”,就是因為他認為“穆宗雖暴虐,省徭輕賦,人樂其生”[131],而這恰是輔政大臣帶來的政績。
(二)失地不驚不辱
穆宗即位之后,北周、北漢和南唐都曾派遣使者來通好。穆宗支持北漢和南唐與后周對抗,后周則不時派軍北上攻遼和北漢,遼軍亦經常南下攻掠,中原又陷入常年的戰亂之中。
后晉降臣李澣先被任為翰林學士,穆宗即位后任工部侍郎。李澣的兄長李濤在后周任翰林學士,李澣即致書李濤,指出遼朝皇帝不作為已帶來了國勢的衰頹:“今皇驕騃,惟好擊鞠,耽于內寵,固無四方之志。觀其事勢,不同以前。親密貴臣,尚懷異志。即微弱可知,不敢備奏,一則煩文,一則恐涉。為身計大好,乘其亂弱之時,計亦易和,若辦得來討唯速,若且和亦唯速,將來必不能力助河東者也。”[132]李澣的建議未被后周皇帝采納,他即準備逃往后周,但是未能成功,被抓捕后數次自殺未果。穆宗欲處死李澣,被大臣勸阻。李澣后來撰寫了《太宗功德碑》的碑文,得到穆宗賞識,并因此恢復了職位。[133]
應歷九年(959)在遼朝的對外關系上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與遼朝一直保持關系的南唐,在看到穆宗難有作為之后,殺掉了遼朝的使者,兩國關系從此斷絕。[134]二是后周軍隊大舉北上,攻占了益津、瓦橋、淤口三關和瀛、莫二州。對于邊地失守,穆宗毫不在意,并明確表示:“三關本漢地,今以還漢,何失之有?”[135]有這樣的皇帝在位,再現遼朝的雄風顯然是不可能的。
對于依附于遼朝的北漢,穆宗則表現出了極為驕橫的態度,不僅要求北漢的皇帝必須由遼朝皇帝冊封,還要被冊封的“兒皇帝”向遼朝輸送各種貢品和物資糧草。[136]應歷十年(960),趙匡胤廢后周幼帝,自立為帝,建立宋朝,北漢雖然要依靠遼朝的支持與宋朝對抗,但是“北漢地狹產薄,又歲輸契丹,故國用日削”,北漢皇帝劉鈞對遼朝皇帝的態度有所變化,不像以前那樣“每事必稟之”,穆宗乃向劉鈞發出了責備的詔旨。
爾先人窮來歸我,我先兄天授皇帝待以骨肉。洎余繼統,益修前好。爾父即世,我用命爾即位柩前,丹青之約,我無所負。爾父據有汾州七年,止稱乾祐,爾不遵先志,輒肆改更。李筠包藏禍心,舍大就小,無所顧慮,姑為覬覦,軒然舉兵,曾不我告。段常爾父故吏,本無大惡,一旦誣害,誅及妻子,婦言是聽,非爾而誰?我務敦大義,曲容瑕垢,父子之道,所不忍渝。爾宜率德改行,無自貽伊戚也。[137]
劉鈞“得書恐懼”,急忙派使者前往遼朝修好關系,并增加了對遼的供奉。穆宗則以扣留北漢使者作為回應,使得北漢“文武內外官屬悉以北使為懼”,但還是保持了支持北漢的基本態度。應歷十八年(968)和十九年,穆宗又先后冊立了劉繼恩、劉繼元兩位北漢皇帝,并幫助北漢擊敗了趙匡胤對北漢都城太原的圍攻。[138]
(三)虐殺帶來的惡果
穆宗不好女色,正如有人所記:“帝體氣卑弱,惡見婦人。居藩時,述律太后欲為納妃,帝辭以疾;即位后,嬪御滿前,并不一顧。朝臣有言椒房虛位者,皆拒而不納。左右近侍、房帷供奉率皆閹人。”[139]但是他有極為暴虐的一面,就是常態化地虐殺近侍。
穆宗應歷十二年(962),國舅帳郎君蕭延之奴海里強陵拽剌禿里年未及之女,以法無文,加之宮刑,仍付禿里以為奴,因著為令。十六年,諭有司:“自先朝行幸頓次,必高立標識以禁行者。比聞楚古輩,故低置其標深草中,利人誤入,因之取財。自今有復然者,以死論。”
然帝嗜酒及獵,不恤政事,五坊、掌獸、近侍、奉膳、掌酒人等,以獐鹿、野豕、鶻雉之屬亡失傷斃,及私歸逃亡,在告逾期,召不時至,或以奏對少不如意,或以飲食細故,或因犯者遷怒無辜,輒加炮烙鐵梳之刑。甚者至于無算,或以手刃刺之,斬擊射燎,斷手足,爛肩股,折腰脛,劃口碎齒,棄尸于野。且命筑封于其地,死者至百有余人,京師置百尺牢以處系囚。
及海里之死,為長夜之飲,五坊、掌獸人等及左右給事誅戮者,相繼不絕。雖嘗悔其因怒濫刑,諭大臣切諫;在廷畏懦,鮮能匡救,雖諫又不能聽。當其將殺壽哥、念古,殿前都點檢耶律夷臘葛諫曰:“壽哥等斃所掌雉,畏罪而亡,法不應死。”帝怒,斬壽哥等,支解之。命有司盡取鹿人之在系者凡六十五人,斬所犯重者四十四人,余悉痛杖之。中有欲置死者,賴王子必攝等諫得免。已而怒頗德飼鹿不時,致傷而斃,遂殺之。季年,暴虐益甚。[140]
在皇帝的淫威下,多數大臣只能緘口自保,如被耶律屋質視為賢才的耶律賢適就因為“朝臣多以言獲譴”,乃“樂于靜退,游獵自娛,與親朋言不及時事”[141];對于穆宗的“湎酒嗜殺”和“用刑多濫”,輔政大臣蕭思溫“無所匡輔”,身居要地的蕭護思也是“惴惴自保,未嘗一言匡救”[142]。
被皇帝殺怕了的近侍終于難以忍耐,不得不作出過激反應。應歷十九年(969)二月,近侍小哥、盥人花哥、庖人辛古等六人在穆宗酒醉后,將其刺殺于行宮,嗜殺的皇帝以自食惡果的結局退出了遼朝的政治舞臺。
遼朝歷史上的暴君并不多見,穆宗耶律璟算是一個,盡管他所虐殺的主要是內侍,較少涉及大臣和百姓,但這樣的行為給朝政帶來了極惡劣的影響,所以后人經常以他作為“賞罰無章,朝政不視,而嗜殺不已”的反面君主典型,[143]告誡人們不要在思想觀念和理政行為上重蹈其覆轍。
遼朝前期的五十余年中,在統治觀念上出現的由“立國觀”(耶律阿保機)和“強國觀”(耶律德光)向“弱政觀”(遼世宗)和“怠政觀”(遼穆宗)的重大轉變,展示的是契丹人在由游牧國家轉向中原王朝的歷史巨變中,在政治思想層面有過從進步到退步的波動。政治思想的退步,固然與遼世宗和遼穆宗未全面理解治國要義有密切關系,但還需要注意兩方面的缺陷。一方面是遼世宗和遼穆宗的能力缺陷,兩人都不具有“政治強人”的特質,無法延續耶律阿保機和耶律德光的“強人政治”思想和作為;另一方面是遼世宗和遼穆宗的性格缺陷,懦弱和暴虐的性格會滋長亂政和暴政傾向,成為繼續推行善政的巨大阻力。集中在君主身上的能力和性格缺陷,會被放大為朝政的失序,影響國家的正常發展,遼世宗和遼穆宗就是較為典型的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