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遼西夏金政治思想史(全三卷)
- 史衛民
- 8140字
- 2025-04-29 20:59:35
第二節 遼太宗的強國觀念
遼太宗耶律德光(902—947年),字德謹,小字堯骨,耶律阿保機次子,即帝位后先用天顯年號,后改用會同、大同年號,并將契丹國號改為“大遼”,在位二十二年,主要顯示的是強國觀念。
一 新舊理政觀念的交織
在治國理政方面,耶律德光有三個特點。一是承襲耶律阿保機的做法,以武功為上。二是倚重于述律皇后的政治智慧,如后人所記:“德光事其母甚謹,常侍立其側,國事必告而后行。”“天皇王(耶律德光)性孝謹,母病不食亦不食,侍于母前應對或不稱旨,母揚眉視之,輒懼而趨避,非復召不敢見也。”[62]三是愿意聽到不同的治國建議,并在新舊治國觀念中作出選擇。
(一)制度更新
在耶律阿保機革新制度的基礎上,耶律德光即位后又有了一系列的更新制度舉措。
一是在國號和官制方面,改國號為大遼,并正式建立了南、北面官制度。耶律德光即位之后,依然延續耶律阿保機的天顯年號。天顯十三年(938)十一月,有上尊號、改元、改官制等重要的作為。
十一月甲辰朔,命南北宰相及夷離堇就館賜晉使馮道以下宴。丙午,上御開皇殿,召見晉使。壬子,皇太后御開皇殿,馮道、韋勛冊上尊號曰廣德至仁昭烈崇簡應天皇太后。甲子,行再生柴冊禮。丙寅,皇帝御宣政殿,劉昫、盧重冊上尊號曰睿文神武法天啟運明德章信至道廣敬昭孝嗣圣皇帝。大赦,改元會同。是月,晉復遣趙瑩奉表來賀,以幽、薊、瀛、莫、涿、檀、順、媯、儒、新、武、云、應、朔、寰、蔚十六州并圖籍來獻。于是詔以皇都為上京,府曰臨潢。升幽州為南京,南京為東京。改新州為奉圣州,武州為歸化州。升北、南二院及乙室夷離堇為王,以主簿為令,令為刺史,刺史為節度使,二部梯里已為司徒,達剌干為副使,麻都不為縣令,縣達剌干為馬步。置宣徽、閤門使,控鶴、客省、御史大夫、中丞、侍御、判官、文班牙署、諸宮院世燭,馬群、遙輦世燭,南北府、國舅帳郎君官為敞史,諸部宰相、節度使帳為司空,二室韋闥林為仆射,鷹坊、監冶等局官長為詳穩。[63]
參之以“改元會同,國號大遼。公卿百官皆效中國,參用中國人”和“契丹當莊宗、明宗時攻陷營、平二州,及已立晉,又得雁門以北幽州節度管內,合一十六州。乃以幽州為燕京,改天顯十三年為會同元年,更其國號大遼,置百官,皆依中國,參用中國之人”的記載,[64]可以知道改國號與改元等是同時進行的。恰是由于國土擴大,才需要以改國號、改元、上皇太后和皇帝尊號來顯示大朝的新政治氣象。
大量改官名,實際上就是設立南面官和北面官的制度,正如后人所記:“至于太宗,兼制中國,官分南、北,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國制簡樸,漢制則沿名之風固存也。遼國官制,分北、南院。北面治宮帳、部族、屬國之政,南面治漢人州縣、租賦、軍馬之事。因俗而治,得其宜矣。”“遼有北面朝官矣,既得燕、代十六州,乃用唐制,復設南面三省、六部、臺、院、寺、監、諸衛、東宮之官。誠有志帝王之盛制,亦以招徠中國之人也。”[65]
北面官亦出現了孰高孰低的問題,耶律德光則采納了耶律頗德的建議,依然維持舊制,不做改動:
舊制,肅祖以下宗室稱院,德祖宗室號三父房,稱橫帳,百官子弟及籍沒人稱著帳。耶律斜的言:“橫帳班列,不可與北、南院并。”太宗詔在廷議,皆曰然,乃詔橫帳班列居上。(耶律)頗德奏曰:“臣伏見官制,北、南院大王品在惕穩上。今橫帳始圖爵位之高,愿與北、南院參任,茲又恥與同列。夫橫帳與諸族皆臣也,班列奚以異?”帝乃諭百官曰:“朕所不知,卿等不宜面從。”詔仍舊制。[66]
都城制度也有所更新,耶律阿保機建立的皇都,被耶律德光改名為上京,幽州(今北京)被確定為南京,渤海國舊地的遼陽則被確定為東京,開始實行三都的制度。
在兵制方面,耶律德光將自己的御帳親軍稱為“大帳皮室軍”,即所謂的“太宗選天下精甲三十萬為皮室軍”。皮室軍是在耶律阿保機的腹心部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則皮室軍自太祖時已有,即腹心部是也,太宗增多至三十萬耳”。皮室軍加上述律皇后的屬珊軍,“合騎五十萬”,成為支撐國家統治的最強大武裝力量。此外,占據燕云十六州后,漢軍的規模也迅速擴大,形成了“民眾兵強,莫之能御”的態勢。[67]
在重農方面,只能看到一些零星的舉措。如會同元年(938)三月,耶律德光“將東興,三剋言農務方興,請減輜重,促還朝”,這樣的建議被耶律德光所采納,“尋詔有司勸農桑,教紡績”[68]。會同六年,耶律德光特別下了兩條敕令。一條是“兵行有傷禾稼損租賦者,以軍法論”。另一條是“于每村定有力人戶充村長。與村人議,有力人戶出剩田苗補貧下,不逮頃畝自愿者,據狀征收”[69]。會同八年(945),耶律德光向臣僚詢問軍國要務,臣僚上言:“軍國之務,愛民為本。民富則兵足,兵足則國強。”耶律德光認可這樣的言論,在次年七月下詔征諸道之兵時,“仍戒敢有傷禾稼以軍法論”[70]。
在朝政方面,耶律德光創立了集議和納諫的制度。天顯五年(930)二月,“召群臣議軍國事”。天顯七年七月,“召群臣耆老議政”。會同五年(942),“詔求直言”[71]。集議和納諫是中原王朝皇帝常用的理政方法,耶律德光顯然是認可這樣的方法,并且有了以直言選人才的實例。
會同五年,詔求直言。時(耶律)海思年十八,衣羊裘,乘牛詣闕。有司問曰:“汝何故來?”對曰:“應詔言事。茍不以貧稚見遺,亦可備直言之選。”有司以聞。會帝將出獵,使謂曰:“俟吾還則見之。”海思曰:“臣以陛下急于求賢,是以來耳;今反緩于獵,請從此歸。”帝聞,即召見賜坐,問以治道。命明王安端與耶律頗德試之,數日,安端等奏曰:“海思之材,臣等所不及。”帝召海思問曰:“與汝言者何如人也?”對曰:“安端言無收檢,若空車走峻坂;頗德如著靴行曠野射鴇。”帝大笑,擢宣徽使。[72]
在禮儀方面,耶律德光在滅后晉后,才準備采納中原王朝的傳統禮制,實行蕃漢雜糅的禮樂、服飾制度。
大同元年(947),太宗皇帝自晉汴京收百司僚屬伎術歷象,遷于中京,遼始有歷。[73]
太宗會同三年(940),晉宣徽使楊端、王朓等及諸國使朝見,皇帝御便殿賜宴。端、朓起進酒,作歌舞,上為舉觴極歡。會同三年端午日,百僚及諸國使稱賀,如式燕飲,命回鶻、敦煌二使作本國舞。
大同元年,太宗自汴將還,得晉太常樂譜、宮懸、樂架,委所司先赴中京。[74]
遼國自太宗入晉之后,皇帝與南班漢官用漢服;太后與北班契丹臣僚用國服,其漢服即五代晉之遺制也。[75]
需要說明的是,由于耶律德光滅后晉后未返回契丹故土即已病逝,所以只能說是為遼朝的禮儀制度創造了一些基礎性的條件。
(二)以漢法治渤海
耶律阿保機滅渤海國后,即強調了新建的東丹國以“漢法”治渤海之民的做法。耶律德光延續了耶律阿保機的做法,“治渤海人一依漢法”[76]。
耶律德光即位之后,任職中臺省右次相的耶律羽之特別就如何治理渤海舊地上了奏章,全文轉引于下。
我大圣天皇始有東土,擇賢輔以撫斯民,不以臣愚而任之。國家利害,敢不以聞。渤海昔畏南朝,阻險自衛,居忽汗城。今去上京遼邈,既不為用,又不罷戍,果何為哉?先帝因彼離心,乘釁而動,故不戰而克。天授人與,彼一時也。遺種浸以蕃息,今居遠境,恐為后患。梁水之地乃其故鄉,地衍土沃,有木鐵鹽魚之利。乘其微弱,徙還其民,萬世長策也。彼得故鄉,又獲木鐵鹽魚之饒,必安居樂業。然后選徒以翼吾左,突厥、黨項、室韋夾輔吾右,可以坐制南邦,混一天下,成圣祖未集之功,貽后世無疆之福。[77]
耶律德光接受了耶律羽之的建議,于天顯三年(928)“詔遣耶律羽之遷東丹民以實東平。其民或亡入新羅、女直,因詔困乏不能遷者,許上國富民給贍而隸屬之”[78]。
既然是以漢法治渤海人等,就有漢人官員主動采用了勸課農桑等方法,如韓延徽之子韓德樞就有此作為:“時漢人降與轉徙者,多寓東平。丁歲災,饑饉疾厲。德樞請往撫字之,授遼興軍節度使。下車整紛剔蠹,恩煦信孚,勸農桑,興教化,期月民獲蘇息。”[79]
(三)以中國人治中國
耶律德光南下滅后晉(詳情見后述),曾因暫時的軍事失利,將撫綏中原民眾的方法改成了殺掠的方法:“初,契丹主得貝州、博州,皆撫慰其人,或拜官賜服章。及敗于戚城及馬家口,忿恚,所得民,皆殺之,得軍士,燔炙之。由是晉人憤怒,勠力爭奮。”[80]
殺掠之風一直延續到遼軍入汴梁時,“入汴,諸將蕭翰、耶律朗五、麻答輩肆殺掠”,隨從耶律德光南下的漢人大臣張礪特別呈上了諫言。
今大遼始得中國,宜以中國人治之,不可專用國人及左右近習。茍政令乖失,則人心不服,雖得之亦將失之。[81]
耶律德光正被勝利沖昏頭腦,完全聽不進張礪的意見。反之,耶律德光還“縱胡騎四出,以牧馬為名,分番剽掠,謂之‘打草谷’。丁壯斃于鋒刃,老弱委以溝壑,自東、西兩畿及鄭、滑、曹、濮,數百里間,財畜殆盡”。不久,“東方群盜大起,陷宋、亳、密三州”,耶律德光乃有“我不知中國之人難制如此”的感嘆。待他率大軍北返時,“見所過城邑丘墟”,乃對屬下說:“致中國如此,皆燕王(趙延壽)之罪也。”又對張礪說:“爾亦有力焉。”[82]耶律德光把中原破敗的責任全部推給下屬,顯然未明白這恰是未采納“以中國人治中國”新觀念所帶來的惡果,其結果就是增強了中原漢人對遼朝的恐懼感,連契丹人本身也認識到了這一點,正如胡嶠所記契丹人之語:“夷狄之人豈能勝中國?然晉所以敗者,主暗而臣不忠。”“子歸,悉以語漢人,使漢人努力事其主,無為夷狄所虜,吾國非人境也。”[83]
倡導“以中國人治中國”的張礪,則在耶律德光去世之后,遭到了契丹貴族的報復,憂憤而死。
頃之,車駕北還,至欒城崩。時礪在恒州,蕭翰與麻答以兵圍其第。礪方臥病,出見之。翰數之曰:“汝何故于先帝言國人不可為節度使?我以國舅之親,有征伐功,先帝留我守汴,以為宣武軍節度使,汝獨以為不可。又譖我與解里好掠人財物子女。今必殺汝。”趣令鎖之。
礪抗聲曰:“此國家大體,安危所系,吾實言之。欲殺即殺,奚以鎖為?”
麻答以礪大臣,不可專殺,乃救止之。是夕,礪恚憤卒。[84]
也就是說,耶律德光要以改革舊制和引入新制的方法達成強國的目標,并盡可能將契丹舊制與漢法、漢制糅合。但是這樣的做法和與其相應的強國觀念,只適用于包括燕云十六州在內的遼朝境內,耶律德光并沒有久占全部中原漢地(即時人所指的“中國”)的意愿,所以也就談不上中原漢地的治理。尤為重要的是,“中國人難治”成為一種嚴重的警告,影響了遼朝后來的歷位君主,限制了他們在中原立國的想象和實踐。
二 介入中原政治
與耶律阿保機相比,耶律德光更深層次地介入中原政治,起了主導中原王朝興亡的重要作用。
(一)立晉滅唐
耶律德光在后唐王朝與割據晉陽(今山西太原)的軍閥石敬瑭的爭斗中,選擇了支持石敬瑭。天顯十一年(936),耶律德光率軍南下,擊敗圍攻晉陽的后唐軍隊。石敬瑭問耶律德光能如此速勝的原因,耶律德光有以下回答。
始吾自北來,謂唐必斷雁門諸路,伏兵險要,則吾不可得進矣。使人偵視,皆無之。吾是以長驅深入,知大事必濟也。兵既相接,我氣方銳,彼氣方沮,若不乘此急擊之,曠日持久,則勝負未可知矣。此吾所以亟戰而勝,不可以勞逸常理論也。[85]
耶律德光還對石敬瑭說:“吾三千里赴難,必有成功。觀汝氣貌識量,真中原之主也,吾欲立汝為天子。”[86]天顯十一年十一月,耶律德光立石敬瑭為大晉皇帝,并發出了正式的冊立詔書。
維天顯九年(應為十一年,引者注),歲次丙申(936),十一月丙戌朔,十二日丁酉,大契丹皇帝若曰:于戲,元氣肇開,樹之以君;天命不恒,人輔以德。故商政衰而周德盛,秦德亂而漢圖昌,人事天心,古今靡異。
咨爾子晉王,神鐘睿哲,天贊英雄,葉夢日以儲祥,應澄河而啟運。迨事數帝,歷試諸艱。武略文經,乃由天縱;忠規孝節,固自生知。猥以眇躬,奄有北土,暨明宗之享國也,與我先哲王保奉明契,所期子孫順承,患難相濟,丹書未泯,白日難欺,顧予纂承,匪敢失墮。爾惟近戚,實系本枝,所以余視爾若子,爾待予猶父也。
朕昨以獨夫從珂,本非公族,竊據寶圖,棄義忘恩,逆天暴物,誅剪骨肉,離間忠良,聽任矯諛,威虐黎獻,華夷震悚,內外崩離。知爾無辜,為彼致害,敢征眾旅,來逼嚴城,雖并吞之志甚堅,而幽顯之情何負,達于聞聽,深激憤驚。乃命興師,為爾除患,親提萬旅,遠殄群兇,但赴急難,罔辭艱險。果見神祇助順,卿士協謀,旗一麾而棄甲平山,鼓三作而僵尸遍野。雖以遂予本志,快彼群心,將期稅駕金河,班師玉塞。
矧中原無主,四海未寧,茫茫生民,若墜涂炭。況萬幾不可以暫廢,大寶不可以久虛,拯溺救焚,當在此日。爾有庇民之德,格于上下;爾有戡難之勛,光于區宇;爾有無私之行,通乎神明;爾有不言之信,彰乎兆庶。予懋乃德,嘉乃丕績,天之歷數在爾躬,是用命爾,當踐皇極。仍以爾自茲并土,首建義旗,宜以國號曰晉。朕永與為父子之邦,保山河之誓。
于戲!補百王之闕禮,行茲盛典;成千載之大義,遂我初心。爾其永保兆民,勉持一德,慎乃有位,允執厥中,亦惟無疆之休,其誡之哉。[87]
這封出自漢人臣僚的詔書,既強調了奉天命立晉帝的旨意,又明示石敬瑭為“兒皇帝”,還強調了皇帝應有庇民、無私、守信、執中等德行,顯然是體現了耶律德光對君主的看法,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對自己如何做皇帝的基本要求。
耶律德光冊立晉帝,并未打算幫助新建的后晉王朝滅后唐而統一中原,因為他擔心后路被斷,帶來全軍覆沒的惡果。在他準備率軍北返之時,石敬瑭派使者明確表示“且使晉得天下,將竭中國之財以奉大國”后,耶律德光也只是表示:“余遠來徇義,今大事已成,我若南向,河南之人必大驚駭;汝宜自引漢兵南下,人必不甚懼。我令太相溫將五千騎衛送汝至河梁,欲與之渡河者多少隨意,余且留此,俟汝音聞,有急則下山救汝。若洛陽既定,吾即北返矣。”[88]有耶律德光做后盾,石敬瑭很快攻入洛陽,后唐滅亡。
(二)遼晉關系的變化
石敬瑭滅后唐之后,以汴梁(今河南開封)為都城,并在耶律德光改國號為大遼之后,努力維持兩國間的良好關系。
帝(石敬瑭)事契丹甚謹,奉表稱臣,謂契丹主(耶律德光)為“父皇帝”;每契丹使至,帝于別殿拜受詔敕。歲輸金帛三十萬之外,吉兇慶吊,歲時贈遺,玩好珍異,相繼于道。乃至應天太后、元帥太子、偉王、南北二王、韓延徽、趙延壽等諸大臣皆有賂。小不如意,輒來責讓,帝常卑辭謝之。晉使者至契丹,契丹驕倨,多不遜語。使者還,以聞,朝野咸以為恥,而帝事之曾無倦意,以是終帝之世,與契丹無隙。然所輸金帛不過數縣租賦,往往托以民困,不能滿數。其后契丹主屢止帝上表稱臣,但令為書稱“兒皇帝”,如家人禮。[89]
會同三年(940)九月,侍中崔窮古向耶律德光上言:“晉主聞陛下數游獵,意請節之。”耶律德光即明確表示:“朕之畋獵,非徒從樂,所以練習武事也。”[90]也就是說,尚武的契丹人以大規模的狩獵作為軍事訓練的重要手段,不會因為中原人的不理解而有所減省。
后晉擁兵自重的安重榮上書要求與契丹決戰,以雪國恥,晉臣桑維翰特別向石敬瑭上書,說明了不能與契丹交惡的理由。
陛下免于晉陽之難而有天下,皆契丹之功也,不可負之。今重榮恃勇輕敵,吐渾假手報仇,皆非國家之利,不可聽也。臣竊觀契丹數年以來,士馬精強,吞噬四鄰,戰必勝,攻必取,割中國之土地,收中國之器械;其君智勇過人,其臣上下輯睦,牛羊蕃息,國無天災,此未可與為敵也。且中國新敗,士氣凋沮,以當契丹乘勝之威,其勢相去甚遠。又,和親既絕,則當發兵守塞,兵少則不足以待寇,兵多則饋運無以繼之。我出則彼歸,我歸則彼至,臣恐禁衛之士疲于奔命,鎮、定之地無復遺民。今天下粗安,瘡痍未復,府庫虛竭,蒸民困弊,靜而守之,猶懼不濟,其可妄動乎!契丹與國家恩義非輕,信誓甚著,彼無間隙而自啟釁端,就使克之,后患愈重;萬一不克,大事去矣。議者以歲輸繒帛謂之耗蠹,有所卑遜謂之屈辱,殊不知兵連而不休,禍結而不解,財力將匱,耗蠹孰甚焉!用兵則武吏功臣過求姑息,邊藩遠郡得以驕矜,下陵上替,屈辱孰大焉!臣愿陛下訓農習戰,養兵息民,俟國無內憂,民有余力,然后觀釁而動,則動必有成矣。[91]
桑維翰站在后晉的立場上,指出耶律德光治國有方,國力強盛,顯然不能視為阿諛之辭,而是對現實狀態的承認,石敬瑭亦高度認同他的看法。
會同五年(942),石敬瑭病逝,子石重貴即位,在給遼國的上書中后晉新皇帝只稱“孫”而不稱“臣”,使者還明確表示:“先帝則圣朝所立,今主則我國自冊。為鄰為孫則可,奉表稱臣則不可。”[92]遼、晉之間的通和關系破裂,耶律德光乃著手準備滅掉后晉,先派軍隊進行試探性進攻,其結果是“中國疲于奔命,邊民涂地;契丹人畜亦多死,國人厭苦之”,于是就有了述律皇太后與耶律德光之間關于戰、和問題的對話。
述律太后謂契丹主曰:“使漢人為胡主,可乎?”
曰:“不可。”
太后曰:“然則汝何故欲為漢主?”
曰:“石氏負恩,不可容。”
太后曰:“汝今雖得漢地,不能居也;萬一蹉跌,悔何所及。”
又謂其群下曰:“漢兒何得一向眠。自古但聞漢和蕃,未聞蕃和漢。漢兒果能回意,我亦何惜與和。”[93]
述律皇太后希望遼、晉和好的愿望最終落空,會同八年(945),耶律德光親率大軍南下,展開滅后晉的軍事行動。但是戰事發展并不順利,耶律德光萌生退兵念頭,時任北院大王的耶律圖魯窘明確提出了反對意見。
臣愚竊以為陛下樂于安逸,則謹守四境可也;既欲擴大疆宇,出師遠攻,詎能無廑圣慮。若中路而止,適為賊利,則必陷南京,夷屬邑。若此,則爭戰未已,吾民無奠枕之期矣。且彼步我騎,何慮不克。況漢人足力弱而行緩,如選輕銳騎先絕其餉道,則事蔑不濟矣。[94]
耶律德光以“國強則其人賢,海巨則其魚大”稱贊耶律圖魯窘的敢言,并接受其建議,調整了軍事部署,繼續對后晉軍隊展開進攻,于會同九年十二月占領汴梁,后晉滅亡。[95]
(三)對政治失策的總結
耶律德光風光地進入汴梁,實則是把滅后晉當成了統一中國的事業,所以特別向臣僚夸贊麾下勇將高模翰:“此國之勇將,朕統一天下,斯人之力也。”[96]他還驕傲地對后晉降臣說道:“中國事,我皆知之,吾國事,汝曹不知也。”恰是在耶律德光的“知中國事”的表態后,后晉降臣有了以耶律德光作為中原皇帝的動議。
契丹主(耶律德光)召晉百官悉集于庭,問曰:“吾國廣大,方數萬里,有君長二十七人。今中國之俗異于吾國,吾欲擇一人君之,如何?”皆曰:“天無二日。夷、夏之心,皆愿推戴皇帝。”如是者再。
契丹主乃曰:“汝曹既欲君我,今茲所行,何事為先?”對曰:“王者初有天下,應大赦。”二月,丁巳朔,契丹主服通天冠、絳紗袍,登正殿,設樂懸、儀衛于庭。百官朝賀,華人皆法服,胡人仍胡服,立于文武班中間。下制稱大遼會同十年,大赦。[97]
大赦天下只是擺擺樣子,耶律德光也沒有重復在中原立“兒皇帝”的舉動,而是席卷后晉的府庫珍玩等北上。后晉的君主、后妃、官僚等,亦大多隨之北上。[98]
遼軍主力北上后,中原各地叛亂更盛,耶律德光則感嘆道:“我有三失,宜天下之叛我也!諸道括錢,一失也;令上國人打草谷,二失也;不早遣諸節度使還鎮,三失也。”[99]
對于如何處理中原的后事,耶律德光也作了一個總體性的交代。
初以兵二十萬降杜重威、張彥澤,下鎮州。及入汴,視其官屬具員者省之,當其才者任之。司屬雖存,官吏廢墮,猶雛飛之后,徒有空巢。久經離亂,一至于此。所在盜賊屯結,土功不息,饋餉非時,民不堪命。河東尚未歸命,西路酋帥亦相黨附,夙夜以思,制之之術,惟推心庶僚、和協軍情、撫綏百姓三者而已。今所歸順凡七十六處,得戶一百九萬百一十八。非汴州炎熱,水土難居,止得一年,太平可指掌而致。且改鎮州為中京,以備巡幸。欲伐河東,姑俟別圖。其概如此。[100]
所謂“河東尚未歸命”,是指后晉滅亡后,劉知遠已經在晉陽建立了后漢王朝,耶律德光明確要求先不要征伐后漢,是為了先穩定內部。能夠在去世前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進行較深刻的檢討,并作出穩妥的政治安排,耶律德光確實稱得上是一位政治謀略不俗的君主。元人修《遼史》時對耶律德光作出的評價是:“太宗甫定多方,遠近向化。建國號,備典章,至于厘庶政,閱名實,錄囚徒,教耕織,配鰥寡,求直言之士,得郎君海思即擢宣徽,嘉唐張敬達忠于其君,卒以禮葬。輟游豫而納三剋之請,憫士卒而下休養之令。親征晉國,重貴面縛。斯可謂威德兼弘,英略間見者矣。入汴之后,無幾微之驕,有‘三失’之訓。《傳》稱鄭伯之善處勝,《書》進《秦誓》之能悔過,太宗蓋兼有之,其卓矣乎。”[101]這樣的評價所彰顯的,恰是耶律德光的強國觀念。耶律德光就是用強國觀念將遼朝帶入鼎盛時期,并為立足于北疆的新王朝確立了新的政治準則,治史者確實不能忽視他在遼朝政治思想發展中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