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曲是文學的主要源頭之一,中國文學基本是從它濫觴的。應該說,曲乃中國文學鼻祖,承載著華夏先民的感情寄托,是他們表達生活愿望與精神訴求的幾乎唯一的方式。它不可或缺,頗受青睞,享有尊崇地位。華夏先民遠古時代的文化敘事就是仰賴曲來實施和完成的。中國古代文學源遠流長,眾體兼備,除以甲骨卜辭和銅器銘文為嚆矢的散文外,散曲、南戲、雜劇、傳奇固不待言,其他文體諸如詩、賦、詞、變文、話本以至章回小說都是曲的延伸和蟬蛻。它們雖未冠曲名,但肯定是曲的枝葉,無疑屬于一個譜系。從詩歌、散文、戲劇和小說四大文學樣式看,中國古典詩歌、戲劇和小說三大文學樣式都與曲具有直接或間接的關系。此因緣背景,都超拔群類,無與倫比,堪稱非同尋常,自是不容小覷。
元曲是曲最成熟、最典型的代表,也是繼唐詩宋詞之后的又一種新文體。在它之前,曲自遠古誕生一直發展演變,但都處在隱微的邊緣地位,沒有成為中心和主體,而元曲則以吞吐萬象的氣勢和騰沖霄漢的成就雄踞元代文學之首,孕育和創作出一批杰出作家與優秀作品,把原本低賤的根本沒有一席之地的曲提升到了“一代之文學”的高度。與唐詩宋詞比,元曲的題材擴大了,主題不僅僅囿于傳統觀念的歌頌和弘揚,敘事體出現了,完成了從抒情向敘事的跨越,結構的伸縮性也突破了唐詩宋詞的超穩定模式,風格向詼諧、調侃、諷喻過渡,已經顯現詩體解構端倪。以往所謂莊嚴、肅穆代之以嘲笑和戲謔,從元曲開始,中國文學的路徑發生了不同于以往的巨大變化。從元曲可以尋覓到中國現當代文學以至西方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的蛛絲馬跡。
從成就和影響看,元雜劇自然是元曲的主體和重鎮。但在傳統觀念里,并非如此。傳統觀念一直把元散曲作為元曲的主體和重鎮,所謂“元曲四大家”就是基于此種認識提出的。實質上這仍是受了詩體文學的前傳后承的影響。盡管元曲是指元散曲和元雜劇、元南戲,但散曲是廣義的詩歌,雜劇和南戲則是戲曲。前者是敘述體,后者卻是代言體。又因為具有故事性、情節性以及舞臺表演性,元雜劇的影響力早就蓋過了元散曲。從后世接受程度看,所謂元曲乃只指元雜劇,研究元曲就意味著研究元雜劇,而王國維所謂“一代之文學”更側重指元雜劇,并不是元散曲。元散曲被嚴重遮蔽了,如今研究元曲的學者,十有八九以專治元雜劇為業。而在古典戲曲里,元雜劇也是獨樹一幟,明清雜劇固然不能跟它媲美,即使南戲、傳奇也很難跟它抗衡,雖然傳奇的數量、規模都超過了元雜劇,但元雜劇的拓荒和逆襲卻獨一無二,尤其是那種市井、民間、通俗的時代特質,而不是書面、廟堂、文雅的歷史風貌,給中國古典文學、中國語言提供了一次繼佛教之后的偉大飛躍。
曲無疑是所有文體里最難做的樣式,它要求作家不僅要懂得自己,還要懂得演員和觀眾,更要懂得劇場、音樂、舞蹈,而不是只像詩人、詞人或小說家那樣,只要創作出來就萬事大吉了。所以從全世界來看,作家里面,戲劇作家最少,尤其到當代,戲劇作家更是寥落。近幾十年,文學只是小說家桂冠的一枝獨秀,甚至連詩人都湮沒無聞了。其中原因恐怕與文體大有關系。因為創作難,涉及因素多,故戲劇研究起來也比詩歌、散文和小說難。在整個研究隊伍里,戲曲研究者最少。這不是因為戲曲惡劣,而是因為它與音樂等諸多因素的關系,讓人望而生畏,畏而卻步。不說別的,就是宮調、曲牌之類,即使治曲耆宿也不一定就能明白無誤地道出究竟。毋庸諱言,自王國維以來,絕大多數高校系統的曲學家都是曲學文獻學家,像吳梅那樣通曲律、齊如山那樣熟劇場的曲學家實在少之又少。更不要說親自創作劇本了。所謂戲曲研究只是戲曲文獻研究而已。對這個龐大而復雜的府庫,即使做基本輪廓的審視都無可能。如今古典戲曲研究大致是從本體、歷史、文獻、文學、語言、生態等方面入手,這當然很不夠。
即使文獻學,要做到極致也非常困難。唐代李匡乂《資暇錄》所引稷下諺語“學識何如觀點書”,就是說即使在今人眼里被不屑一顧的斷句,也包含著大學問。對戲曲尤其元雜劇校勘來說更是如此。戲曲是時空性很強的藝術活動,不比相對靜止的詩文辭賦,口語、俚語、俗語非常多,而且又是出自民間藝人,乃坊間抄本刻本,版本更復雜多樣,一個字詞,一個標點,很難定奪是非,即使一些校勘大家名家,如果沒有戲曲演出的經歷或對戲曲演出深入的了解,要說得準確妥帖而令人信服也相當不容易,魯魚亥豕、舉燭鼠璞之類時有發生,這種現象于戲曲尤其元雜劇更是司空見慣。故而要校勘元雜劇,不僅需要學問和閱歷,還需要勇氣和見識。
王季思說:“治曲當從元人入手。”這真是從事曲學研究的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元雜劇研究,除了古代趙琦美、王驥德、凌濛初、張深之、毛西河、孟稱舜和何煌,迄今為止,元雜劇校勘也出現過很多大家名家,僅以校《元刊雜劇三十種》聞名于世的就有鄭騫、徐沁君、寧希元、王季思、田中謙二等,而盧冀野、王季烈、隋樹森、吳曉鈴、張燕瑾、王學奇、藍立萱等,也對元雜劇校勘做出了卓越貢獻。他們構成元雜劇校勘的一道亮麗風景,給中國古典文獻學樹立了一座令人難以逾越的高峰。然而,元雜劇校勘卻沒有一個全面、系統的研究,這也與曲學研究很難有關,雖然發表了一些論文,談到了元雜劇校勘的得失,但沒有把元雜劇校勘作為一個對象進行整體觀照和深入解讀。
竇開虎博士的《元雜劇校勘研究》是他在2013年獲批的一個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終期成果的基礎上修訂而成的,此成果結項時鑒定等級為優秀。全書包括九個部分:緒論通過對元明清及近現代以來校勘著作檢索、搜集和著錄,整體梳理、勾勒元明清及近現代主要校勘成果與元雜劇校勘發展演變歷程,總結元雜劇校勘所具有的文化特征,提出研究背景、意義、目標和重點、難點。第一章對趙琦美整理選編的《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過程進行深入考證,并對其校語給予系統論述。第二章通過明清時期王驥德、凌濛初、張深之、毛奇齡《西廂記》校勘個案的解剖和分析,概括明清時期《西廂記》文本演變的規律。第三章圍繞孟稱舜《古今名劇合選》、何煌《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校語研究和曲譜、曲論之于元雜劇校勘從整體上考察了元雜劇的校勘全貌,認為這些校勘研究雖然零碎和隨意,卻是元雜劇校勘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第四章考證了《孤本元明雜劇》的整理出版過程,論述了王季烈對這批雜劇的校勘貢獻。第五章以鄭騫、徐沁君、寧希元三家《元刊雜劇三十種》校勘為個案,對鄭騫、徐沁君、寧希元校勘成果進行了詳細論述。第六章以王季思、吳曉鈴、張燕瑾《西廂記》校勘為個案,考察王季思《西廂記》校勘的演變過程,對三家《西廂記》校勘進行了比較。第七章以關漢卿戲曲集校勘為中心,對吳曉鈴、北京大學中文系、吳國欽等七家校勘成果作了分析和解讀,同時對其他名家如白樸、馬致遠等校勘著作給予闡述。第八章從元雜劇選集校勘角度以王學奇《元曲選校注》和王季思《全元戲曲》為中心作了個案剖析和全面審視。
應該說,《元雜劇校勘研究》是一部較有分量的學術著作。作者認為元雜劇校勘是一個承續性研究課題,它的成果形態幾乎涵蓋了文獻所有種類,為元雜劇和中國戲曲研究提供了具體可考的第一手資料,其對象的不平衡性反映了各個時期學術關注焦點,元雜劇校勘整理的滯后性為學術研究提供了巨大空間。值得慶幸的是,隨著元雜劇校勘整理的深入,戲曲文獻理論著作應運而生,這標志著戲曲校勘學理論的建立。此著是對自元末以來長達七百多年元雜劇校勘的一次整體檢閱,通過它可以透視元雜劇研究的動態和走向,也是對元雜劇生存態勢的一次全面觀照。它第一次將元雜劇校勘予以系統考察,通過研究對認識元雜劇校勘歷史、了解元雜劇校勘狀況、分析元雜劇校勘方法,并在此基礎上探索元雜劇校勘所遵循的規律,為今后戲曲研究開拓新領域都有不可忽視的積極意義。作者在觀念、范疇和方法上盡可能有所創新和嘗試,希望使該著成為對以前研究的一個新突破,能為今后研究提供新思路、新格局。這些論述和認識都頗有見地,很值得肯定。
竇開虎博士籍貫甘肅古浪,耿介篤定,勤奮刻苦。2009年秋在西北師范大學攻讀中國古典文獻學專業博士學位。他的碩士學位讀的是西北師范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元明清文學方向。多年的連續學習使他獲得了比較堅實的基礎和嚴格的訓練,而在多所學校任職的履歷又使他具備了一定的社會經驗和處事能力。除了攻讀博士學位,他還承擔著繁重的教學任務。2012年夏,以優異的成績如期參加博士學位論文答辯并順利拿到了文學博士學位。近幾年來,他仍非常努力,在教學和科研方面都取得了優異的成績。我期待他在今后的學術征程中能夠不畏艱辛,知難而進,勇于攀登,成果更豐。
李占鵬
2020年6月10日于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