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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斯密在晚清中國的境遇考察與分析

亞當·斯密(Adam Smith,1723—1790)是18世紀英國偉大的經濟思想家,尤其以《國富論》聞名世界,但其為中國所知則是在19世紀中期之后。出于西學東漸和尋求國家富強之需要,有關斯密的知識漸次傳入晚清中國。但至于究竟是誰,在何時,通過哪些方式將這位著名的英國思想家帶進我們的文化世界之中,晚清知識界如何看待與評價斯密及其思想,目前學術界雖然有所探討,但在史料和視角上均有需要進一步研究之處。本文在前人成果之上,通過分析涉及斯密的百余種出版物來系統探討斯密在晚清中國的境遇,尤其是當時中國知識界是如何傳播和評價斯密及其學說,以揭示斯密名字背后的表征及其對晚清中國思想世界的深遠意義,借以探討知識界的英國觀,同時對影響近代中國的其他西方思想家的研究提供一定的借鑒。

一 傳播過程:斯密與晚清中國的相遇

中國與英國雖然相隔數千公里,不過13世紀兩國即有接觸和交往。生活在18世紀的斯密雖然沒有到過中國,但是他通過閱讀游記和與法國重農學派的交往對中國有所了解,并在《道德情操論》《國富論》中多次談到中國。因清代乾隆朝缺乏中英文化交流的條件和媒介,當時中國沒人知曉斯密。中國人的思想世界中這位西方哲人的出現,是在晚清尤其是在洋務運動、維新運動和清末新政時期。

1856年,英國傳教士慕威廉編譯的《大英國志》由上海墨海書館出版。該書卷七在介紹英國歷史上漢諾威王朝時期的“英之士人”時提到“天文士”“醫士”“作中外史記者”“能繪畫者”等,其中“著書述國政商賈貿易事者,曰亞丹·斯密(Adam Smith,1723—1790)”。雖然語言不多,但是蘊含著不少信息。這是晚清中文讀物中最早出現斯密的中英文名、生卒年及著述方向,也是斯密與晚清中國社會聯系的開始。因墨海書館中有不少中國人參與工作,如王韜、蔣敦復等曾為慕威廉潤色文字,故他們通過《大英國志》應該對斯密有所知曉。[1]

洋務運動時期為斯密學說傳播的第一個階段。為了“求強”“求富”,中國開始效法西方,創辦企業、編練新式軍隊、興辦新式教育、派駐外使臣等。不少中國人在這場運動中初曉斯密及其學說。1874年,京師同文館開設“富國策”也就是經濟學課程,應該講到斯密,惜未見文字記載。目前所見最早評論斯密的中國人是出使英國的使臣郭嵩燾和劉錫鴻。兩人在英國倫敦與日本人井上馨交談時對斯密有所了解。1877年2月,郭嵩燾記載:“詢其所讀洋書,一種曰阿達格斯密斯[Adam Smith,亞當斯密],一種曰長斯覺爾密羅[John Stuart Mill,約翰穆勒]。所言經國事宜,多可聽者。中國人才相距何止萬里,為愧為愧!”[2]而副使劉錫鴻記載更詳細:“正使叩以查考英之稅課當看何書?并以書名《威羅士疴弗呢順士》者為答(威羅士者豐也;疴弗呢順士者國也,書言豐裕其國之道,故名)。此書系挨登思蔑士所著,難于翻譯,非習英文者不能閱。”[3]《威羅士疴弗呢順士》是《國富論》在近代中國最早的中文譯名;“阿達格斯密斯”“挨登思蔑士”為晚清中國人筆下的斯密名稱。

1880年,京師同文館副教習汪鳳藻將館內教材——英國經濟學家法思德的《政治經濟學手冊》(Manual of Political Economy)譯成《富國策》并由同文館出版。書中提到包括斯密在內的不少西方經濟學家及其學說。[4]例如,斯密以造針為例的分工理論及分工加速的“專一則能生巧”“無更役之勞則時不廢”“各以私智創機器則事半”3個原因;造成工價貴賤的“托業有苦有不苦”“學藝有難有不難”“工作有常有不常”“責任有重有不重”“成敗有可必有不可必”5種因素;“量民力以均稅”“取民有常制”“因時因便民”“節費以恤民”4種征稅之法。這是國人首次了解斯密的工資、工價、稅收等學說。

1885年,江南制造總局翻譯館出版了英國傳教士傅蘭雅譯《佐治芻言》。該書第14章《論財用》內提到斯密著書《萬國財用》,“言人家生財之法,必于家內隨事撙節,免其浪費,銖積寸累,久之自能足食足用,成為小康之家。一家如是,一國如是,即極之萬國亦無不如是。旨哉其言,誠能探源立論也”[5]。認為生財之法是“隨事撙節”。次年,艾約瑟編譯的《西學略述》中指出斯密著書“以民勤工作為富國之本”“富亦非多金銀之謂”“國家利在通商”。同年,艾約瑟編譯的《富國養民策》中曾引用斯密的分工說、“論工價五則”、賦稅等學說。

1894年8月,美國傳教士卜舫濟在《萬國公報》上發表《稅斂要例》,介紹斯密的賦稅學說,分別是“須照公納稅,富戶比貧民理宜多征”,“納稅須有定時,亦有定數”,“征稅之時,應乘民便始行催令清繳”,“稅吏經費不可越分”,認為“照此四理,雖屬難行,惟各國宜使民歡樂,毋使民怨懟,故各國官員應以此四理為要務也”。這是繼《富國策》《富國養民策》之后第三次見到斯密的賦稅學說。同年,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在《萬國公報》發表《泰西新史攬要》。該文卷六《萬國通商免稅》《商船運貨新規》和卷九《通商貿易章程》,談到斯密著書經過及對英國政策的影響,并首次指出《國富論》的出版時間為1776年。

甲午戰爭前后,關注斯密的中國人逐漸增加。上海格致書院學生楊然青,稱贊斯密“才優識廣,見理極明,而于格致制造之功,養民治國之要,凡可以興大利致富強者,無不拳拳致意,考察精詳,思欲公之天下,遂著一書”[6]。評價斯密著述主旨為“民生之勤儉”,并以希臘、羅馬、意大利為例,認為這些國家未能把握這一要圖而導致富強未成。陳熾、嚴復等維新志士在甲午戰敗后出于尋求國家富強的考慮認識到斯密的重要性。陳熾在《重譯富國策序》《續富國策》中高度贊揚斯密著述的影響。嚴復在《原強》《天演論》中稱贊斯密之經濟學對于國家富強的影響,并有翻譯斯密著作之設想。康有為在戊戌變法時上皇帝奏折中提及斯密之“《富國策》,明生利分利之義,舊章盡廢,而泰西民富百倍”[7]。變法失敗后,嚴復與梁啟超并沒放棄對斯密的關注,兩人在1899年分別稱贊斯密對于經濟學“開山立學”,是“資生學之鼻祖”。

清末新政時期為斯密傳播的重要階段,尤以1902年、1903年為要。1902年嚴復譯《原富》出版,中國讀者終于用自己的語言讀到了斯密的完整作品。時人反應強烈,周作人、孫寶瑄在日記中記載了讀《原富》的感想。梁啟超與嚴復討論《原富》的翻譯,并在《新民說》中根據《原富》評論中國的“生利分利”。顧燮光將《原富》錄在《增版東西學書錄》中并予以高度評價。梁啟超在《生計學學說沿革小史》中將歐美經濟學說史以斯密為界,劃分為前后兩個部分,強調斯密《原富》的作用,并首次列出《原富》英文書名。許多刊物如《紹興白話報》《政藝通報》《鷺江報》《政法學報》,以嚴復的《亞當·斯密傳》為依據刊載了斯密的相關傳記。《國民叢書》社翻譯了日本東京文學士著的《哲學十大家》,介紹了斯密等10位西方著名學者的生平和思想;王闌、周流編輯的《泰西學案》(名權社出版)中的“經濟學案”第三位為斯密亞丹。1907年,日本的本多淺治郎的《西洋歷史參考書》(山左博文社)第十章“學問之進步”將斯密列為“哲學者”予以簡介。1908年,山西大學堂譯書院出版了由張伯爾撰、竇樂安等譯的《世界名人傳略》,介紹斯密的生卒年、中英文名,學習、工作經歷,交友、著述情況。

在這一階段中,國人開始有意識地利用斯密學說談論中國社會經濟問題。1903年浙江鄉試試題、恩正并科會試、京師大學堂譯學館試題之中,皆出現了斯密學說。《申報》載“電傳癸卯恩科浙江鄉試二場題”:“今之策富強者,言練兵則侈談英水軍德陸軍之制;言理財則首舉斯密《原富》之篇。”[8]1903年癸卯恩正并科會試的“各國政治藝學策”的考題之一:“泰西最重游學,斯密氏為英大儒,所論游學之損,亦最摯切,應如何固其質性,限以年例,以期有益無損策。”[9]《大公報》載“京師大學堂譯學館第一場試題”的“外史題”中有:“亞丹斯密亦云,火器日精,天下強弱之勢不可猝反,凡此皆能詳其所以然之故而著之于篇歟。”[10]另孫詒讓、宋恕、嚴復、劉師培、馬君武、孫中山等人的著作中,《齊魯公報》《東方雜志》《申報》以及留日中國學生創辦的雜志刊文中皆談到斯密或《原富》的內容。

根據筆者統計,晚清中文讀物內涉及斯密及其學說的文獻資料有100多種,這些材料囊括晚清的譯著、報刊、書籍、文學作品、科舉試卷、學校課藝、信件等紙媒。出版機構涉及上海墨海書館、江南制造局翻譯館、總稅務司署、京師同文館、上海南洋譯書院、商務印書館等。報紙雜志國內以上海為主,如《申報》《萬國公報》《時務報》《東方雜志》《政藝通報》;分散于天津的《大公報》,浙江的《紹興白話報》(紹興)、《萃新報》(金華),四川的《四川學報》(成都),山東的《齊魯公報》(濟南)、《芝罘報》(煙臺)、福建的《鷺江報》(廈門)、湖北的《湖北商務報》等,國外以創辦于日本橫濱的《新民叢報》為主。信件討論主要表現在嚴復在翻譯《原富》前后與吳汝綸、張元濟、梁啟超等人的往來信函,涉及《原富》翻譯進度及出版、稿酬、寫序、譯名等。日本途徑主要表現在郭嵩燾、劉錫鴻首知斯密,即是通過與日本人井上馨的談話,1902年吳汝綸從日本考察回國后在調查報告中介紹日本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曾教育人要讀斯密的著作。[11]清末留日中國學生通過翻譯日本書籍傳播斯密。通過這些資料的研究,我們能大致勾勒出斯密在晚清中國的境遇及呈現的特征。

二 形象與闡釋:對斯密著述或學說的介紹和應用

斯密學說傳到晚清中國后,閱讀者、傳播者對其理解是不同的。其中對亞當·斯密姓名的稱謂有“斯密斯”“斯美氏”“斯密亞丹”等十余種,同時冠以“英儒”“西儒”“英之士人”“英學士”“英博士”“哲學者”等稱呼;《國富論》有《威羅士疴弗呢順士》《邦國財用論》《富國策》《富國探原》《富國探源論》《萬國財用》《原富》等譯法。斯密傳記中有斯密對母親的孝順、性情溫和、慷慨周濟窮人等形象。當然,晚清中國知識界對斯密的關注主要表現在肯定其在西方經濟學說史上的地位;贊揚其著述的作用;對斯密學說的接受和應用等。

(一)肯定斯密在西方經濟學說史上的地位

對于斯密在西方經濟學說史中的地位,外人早有評價。例如,馬克思認為斯密是古典政治經濟學體系的創立者,“在亞·斯密那里,政治經濟學已發展為某種整體,它所包含的范圍在一定程度上已經形成”[12]。19世紀上半期的一些資產階級學者,如麥克庫洛赫等人也尊稱斯密為政治經濟學之父。而最早出現在晚清中文讀物中則為1880年美國傳教士丁韙良的《富國策·凡例》。他指出經濟學“在泰西以英國為最,百年來名家迭出,如斯美氏、梨喀多、彌耳氏”[13]。其中“斯美氏”即亞當·斯密,丁韙良將其與大衛·李嘉圖、約翰·穆勒并稱為西方經濟學“名家”。《富國策》中也有“富國策所論述者,乃生財、用財、貨殖、交易之道。昔斯密氏首創是學”,肯定斯密“首創”經濟學的貢獻。此后,英國傳教士傅蘭雅在《佐治芻言》稱“著理財之書者,始于英人阿蕩司”[14],李提摩太在《泰西新史攬要》中稱斯密為“講求富國策之第一名流”。這些評價代表了晚清中文讀物中外人對斯密的認識。

除了外人將斯密看作“名家”“名流”“首創”者外,中國學者也肯定斯密在西方經濟學說史上的貢獻。1890年,上海格致書院院長王韜認為斯密是英國著述國政貿易的“專門名家”“著名之士”[15]。1897年,嚴復在《天演論》中說“晚近歐洲富強之效,識者皆歸功于計學”,而“計學者,首于亞丹斯密氏”[16],將斯密看作經濟學之“首”者。1899年8月,嚴復在給張元濟的信中稱斯密之書“不僅于理財法例及財富情狀開山立學,且于銀號圜法及農工商諸政,西國成案多所征引。且歐亞互通以來一切商務情形皆多考列,后事之師,端在于此”[17],強調斯密對經濟學“開山立學”和后人“多所征引”之貢獻。此后,嚴復在《斯密亞丹傳》中指出斯密“書出,各國傳譯,言計之家,偃爾宗之”,再次肯定斯密在西方經濟思想史上的影響。所以盡管西方經濟學著作眾多,嚴復還是選擇斯密的書加以翻譯,以推動國家富強。

梁啟超更是對斯密充滿了贊譽。1899年,他在《文野三界之別》中將斯密看作“善治國”“造時勢”之“英雄”,“資生學之鼻祖”,認為“非有亞丹斯密之徒”,“則英國不能行平稅之政”。1902年,他在《新民叢報》發表的《新民說》中說,“斯密破壞舊生計學,而新生計學乃興;盧梭破壞舊政治學,而新政治學乃興”,將斯密和盧梭并列,肯定兩人在近代西方經濟學和政治學發展史上的奠基作用。同年,他在《論學術之勢力左右世界》文中指出:“泰西論者,每謂理財學之誕生日何日乎?即一千七百七十六年是也。何以故?蓋以亞丹斯密氏之《原富》(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 此書侯官嚴氏譯),出版于是年也。”[18]在《新民叢報》“紹介新著《原富》”時再次指出:“至謂此書出版之日,即為此學出世之日。雖其言未免過當,要之使此學確然成一完全獨立之學科者,實斯密氏之功也。此書印行后,迄今百有余年,其間學說之變遷,不下數十派,愈辨愈精,愈出愈新。至今此書,幾如夏鼎商彝,視為陳跡。然后起諸家之說,總不外引申此書,是正此書之兩途,雖謂不能出斯密氏之范圍可也。然則欲治此學者,固萬不可不讀此書。”[19]次年,他在《生計學學說沿革小史》里說,借助德國經濟學家羅士哲之言,認為斯密“立于生計學史之中心”,而“斯密以前諸家,皆為斯密學說之準備者耳;斯密以后諸家,皆為斯密學說之修補者耳”[20]

除了嚴復、梁啟超等人外,1901年趙維熙在《西學書目答問》中解釋計學時指出:“計學,即理財學也,英人言之最精,專門名家者不一其人,故國以富饒,如斯密亞丹、如馬羅達、如安得生、如威斯特等其尤著者也。”[21]馬君武說18世紀經濟學“完全成一新科學,實自亞當·斯密始”[22]。《湖北學生界》載文指出“經濟學之出生于歐西,能獨立而為一家言者,自一千七百七十六年,斯密亞丹《原富》一書始”[23]。這些中外一致的論述,說明了斯密在西方經濟學史上的地位以及人們對其主要形象的認同與提倡。

(二)談論斯密著述的影響

斯密一生著述多,但當時為中國人所知者甚少。對于斯密的著述,中國人較早提及者為嚴復。他在《原富·譯事例言》中指出:“斯密生平著作,傳者僅十余種,《原富》最善,《德性論》次之。”1908年,山西大學堂譯書院出版的《世界名人傳略》中有斯密“著作除《原富》《德性論》二書外,尚有各種國語原始論、天文學史、古代物理學,及格拉斯哥各種講義”[24]。但在晚清中國傳播較多的還是《國富論》。

1.譯作中的評價

我們通過《富國策》知曉斯密的分工、賦稅學說,通過《西學略述》中知曉斯密著書中“民勤”是“富國之本”“國家利在通商”等,通過《富國養民策》知道斯密“著有《富國探源》書”“能使人洞曉貿易應無遏禁,工作應無定限之一應利益。書出至今足百載,獨惜人之不欽佩其良法,違忤其智謀而行,若等差謬者何其多也”。《泰西新史攬要》卷六《萬國通商免稅》中說斯密“特創一書,名曰《富國策》,家弦戶誦,名震一時,甚至他國文字與英有異者亦復遍加翻譯。其創議策中有警句云:‘民間通用之物,公家忽設一法使之騰貴,謂特以保本國之業,此真愚之又愚者也,保一業災害萬民也。此書既出,于是昔之人但知加稅之法之善也,今之人又知免稅之法之善,彼此辯論,各執一理。英相譬特細讀數過,拍案叫絕,謂此書真暗室之燈、迷津之筏,于是獨居深念,竟欲查照此策盡改舊例”。《商船運貨新規》中說《富國策》“論各種富國之事,皆明白曉暢,說理圓透”;《通商貿易章程》中提到“《富國策》一書,鏤版通行,立通商之根本,新策既行,舊章盡廢,諸英人所創之新機至是始大用之而大效矣”[25]。除了肯定該書的重要性外,1899年李提摩太、蔡爾康在編譯的《大同學》中指出斯密之書雖然“苦心孤詣,推究入微”,不過“書中多講積財之法,并未究安民之學”,所以“抱道而憂時者,多未能心悅誠服”[26]。這些譯作既肯定斯密著述對國家富強的貢獻,也指出其缺點。

清末新政時期,嚴復譯著《原富》將斯密作品首次全面傳入中國。雖然嚴復在翻譯時將原文“繁贅”“瑣節”之處“刪削”或“概括要義譯之”,但譯作中對斯密貢獻的內容并沒忽視。此后,他在《社會通詮》中提到斯密“《原富》書出,風行全洲,其中于國家官府,干涉工商民生之事,反復誥誡,此風乃以漸戢”。1908年,山西大學堂譯書院出版《世界名人傳略》,談到《原富》“是書議論創辟,詞意簡明,且揭破當時之稅法,有習為固然,而實不合于理者。此類甚多,故初版時,頗為世界所歡迎。然一般常識之民,固執舊見,而以為此等新說,大足為害。又法國革命之變,適起于是時,英人益以變法為戒,凡稍涉新理之說,無不反對矣”[27]。這些譯作客觀地評價了斯密著述對世界的影響,也為中國人認識斯密及其著述提供了借鑒。

2.中國人筆下主要關注其與國家富強之關系

較早對斯密著述進行評價者為郭嵩燾、劉錫鴻,稱此書“多言經國事宜”,“豐裕其國之道”,不懂英文者難以翻譯。楊然青認為斯密著《富國探源論》“備述國家興衰強弱之理,古今上下之情,洞燭數千年。下筆萬言,深入顯出,刊行于世”。“各國之君見此書者,莫不恍然大悟,心領神會,以為確論。于是遵其法而推行之,乃得舊弊銷除,政治日新。”呼吁大國小國“均當奉為圭臬”[28]。中日甲午戰爭以后,康有為、梁啟超、嚴復、陳熾等維新志士對戰爭的失敗進行了深刻反思并提出富強之策,掀起維新運動。1896年,陳熾重譯《富國策》并在《時務報》發表,指出斯密《富國策》一書,“西國通人,珍之如拱璧”,“推原英國富強之本,托始于是書”,“歐美各國,以富強為本,權利為歸,其得力實在《富國策》一書,闡明其理,而以格致各學輔之,遂以縱橫四海”,得出“《富國策》,洵天下其文”的感嘆。[29]同年,他在《續富國策》序言中對斯密的著作倍加贊揚,認為斯密“著《富國策》,極論通商之理,謂商務裒多益寡,非通不興。英人舉國昭若發蒙,盡滌煩苛,以歸簡便,而近今八十載,商務之盛,遂冠全球。……其國勢之勝,人民之富,商力之雄,天下無與為比。識者推原事始,歸功于《富國策》一書”[30]。陳熾看出英國之富強,與斯密一書關系極大,因此續該書而撰成《續富國策》,希望中國踵英國之后富甲寰宇。

與此同時,嚴復也對斯密之書作了高度評價。1896年,嚴復在《原強修訂稿》中說:“東土之人,見西國今日之財利,其隱賑流溢如是,每疑之而不信;迨親見而信矣,又莫測其所以然;及觀其治生理財之多術,然后知其悉歸功于亞丹斯密之一書,此泰西有識之公論也。”[31]次年,他在《天演論》中再次介紹斯密的主要觀點:“有最大公例焉,曰:大利所存,必其兩益。損人利己非也,損己利人亦非;損下益上非也,損上益下亦非。”強調該書致英國“商務大興,國民俱富”,同時認為斯密開創之“計學”為歐洲國家富強之因。1899年8月,他在給張元濟的信中說:“此書的系要務,留心時務、講求經濟者所不可不讀。”[32]其后在《原富》“譯事例言”中進一步指出翻譯此書的原因:“計學以近代為精密,乃不佞獨有取于是書,而以為先事者,蓋溫故知新之義,一也;其中所指斥當軸之迷謬,多吾國言財政者之所同然,所謂從其后而鞭之,二也;其書于歐亞二洲,始通之情勢,英法諸國,舊日所用之典章,多所纂引,足資考鏡,三也;標一公理,則必有事實為之證喻,不若他書,勃萃理窟,潔凈精微,不便淺學,四也。”[33]他在《斯密亞丹傳》中指出:“時英宰相弼德,于其學尤服膺,欲采其言,盡變英之財政。適與拿破侖相抗,兵連軍興,重未暇及也。然而弛愛爾蘭入口之禁,與法人更定條約,平其酒榷,不相龁,則皆斯密氏之畫云。”[34]在《原富》按語中說:“洎斯密氏書出,英人首弛海禁,號曰無遮通商(亦名自由商法),而國中諸辜榷壟斷之為,不期自廢,蕩然維新,平均為競。”[35]“至弼德為相,其經國通商諸大政,皆遵用此書成算。自護商之法既除,英之國財,如川方至矣。”[36]這些評述,反映了嚴復對斯密學說的理解,以及希望借助斯密理論以發展中國的設想。

《原富》的出版使梁啟超對斯密的認識更進一步。1902年2月,他在《新民叢報》評述10位對西歐近代文明有貢獻的學者,其中第六位是亞當·斯密,評價斯密“此書之出,不徒學問界為之變動而已,其及于人群之交際,及于國家之政治者,不一而足。而一八四六年以后,英國決行自由貿易政策(free trade),盡免關稅,以致今日商務之繁盛者,斯密氏《原富》之論為之也。近世所謂人群主義(socialism),專務保護勞力者,使同享樂利,其方策漸為自今以后之第一大問題,亦自斯密氏發其端,而其徒馬爾沙士大倡之,亞丹·斯密之關系于世界何如也!”[37]認為該書對于“學問界為之變動”“人群之交際”“國家之政治”等方面影響巨大,尤其是英國貿易繁榮歸功于此書。次年,他在《生計學學說沿革小史》再次評價斯密之影響:“吾著生計學史至斯密時代,使吾生一種異感,吾乃始驚學問左右世界之力,如此其宏大,吾乃始驚二百年來歐美各國以富力霸天下,舉環球九萬里為白種人一大‘瑪杰’,而推其波助其瀾者,乃在一眇眇之學士。”[38]再次震驚于斯密著述對于西方社會產生的巨大作用。1905年,他在《雜答某報》中評價斯密學說對歐洲社會沖擊之大,認為斯密書中“攻擊政府干涉主義,而以自由競爭為揭橥”的觀點,“此論既出,披靡一世”,“其驟變之影響,既已劇矣”,同時稱贊斯密與瓦特對于工業革命(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之貢獻,“斯密與瓦特之二杰,相提攜以蹴踏舊社會,如雙龍擾海,而工業革命之時代以屆”[39]

除了陳熾、嚴復、梁啟超較為集中關注斯密著述外,吳汝綸在1898年8月給嚴復的信中說:“斯密氏元書,理趣甚奧賾,思如芭蕉,智如涌泉,蓋非一覽所能得其深處。”[40]于右任在陜西宏道大學堂求學答卷中根據嚴復所說“大利所存,必其兩益”,認為“斯密亞丹創此旨,作書數十卷。生計學出版之日,即政治界革命之時,而經濟主義遂飛躍于地球。數百年來,蠲保富之法,平進出之稅,皆斯密氏此宗旨所振動。”[41]孫寶瑄在日記中寫道:“美國十三州之聯合而共認中央之主權也,實感動于彌爾敦、佛朗克所發之雜志。英國自由貿易之盛行也,因亞丹斯密《經濟學理》之編入蒙學書。甚矣,書籍、報紙足為社會運動之機關。”[42]《湖北學生界》載文指出《原富》“距今不過百二十寒暑也,而其學之左右世界之力,已足使歐西諸國各臻一道以致富強”[43]。可見,中國人通過閱讀傳教士譯作或《原富》等,也看到了斯密著述對于經濟發展和國家富強的意義。

(三)與中國結合之分析

《國富論》中曾談到中國富有但停滯、不重視對外貿易、人口眾多等,但在晚清中文讀物中很少有人將斯密與中國聯系起來談論。直到1899年8月,嚴復在給張元濟的信中說斯密“其書所駁斥者多中吾國自古以來言利理財家之病痛”,應是中國首次將斯密學說直接與中國國情聯系起來分析。此后,嚴復在《原富》“譯事例言”中指出斯密書“其中所指斥當軸之迷謬,多吾國言財政者之所同然,所謂從其后而鞭之”,這成為他下決心翻譯此書之重要原因之一。他在《原富》按語中多次結合中國情況進行分析。例如,嚴復贊成斯密肯定牟利是人之本性的觀點,并據此為逐利正當性辯護,駁斥傳統的義利觀。他指出:“斯密之言,其一事耳。嘗謂天下有淺夫,有昏子,而無真小人。何則?小人之見,不出乎利。”[44]吳汝綸在給嚴復的信中即稱贊嚴復翻譯《原富》“時時糾其違失,其言皆與時局痛下針砭,無空發之議,此真濟世之奇構”[45]。顧燮光在《增版東西學書錄》收錄《原富》時認為該書“其言繁博精辟,多足為我國近狀之藥石”,“又時援我國近狀以相證,可謂完善矣”[46]。梁啟超在《新民說》中多次引用《原富》內的勞動創造價值學說和分工理論,結合中國社會實際情況,分析中國的“生利與分利”,尤其對中國“分利者之種類而細論之”。孫寶瑄根據《原富》“論人功有生利有不生利”在日記中寫出自己的感想:“斯密氏教人崇儉。儉之道,在損其支費,以益母財。益母財能生利者也,支費不能生利者也。我國生利之人少,不生利之人多,此所以日貧也”[47]。他贊成少消費以移作資本,并聯系實際,認為中國直接從事生產的人手太少,是中國日趨貧窮的原因之一。1907年,《東方雜志》載文指出,儒家“大為人心風俗之害,至于今而不可救藥者,則諱言利之說也是已”,相比“西儒惟深明此義,斯密亞丹及邊沁之書尤能推闡詳盡,故其國群進步之勢一日千里,遂以有今日之富強”[48]。在作者看來,西方之富強與斯密等研究求利之道有著密切關系,而我國“儒者之視功利,如蛇蝎之不可手觸”的空談義理、恥言功利的思想,是導致“今日貧瘠衰弱之極”的重要原因。

還有人將斯密與中國的《周禮》《左傳》,以及管子、王夫之相聯系,來看待、認識斯密及其學說。1904年,孫詒讓在《周禮政要序》中指出:“《周禮》一經,政法之精詳,與今泰東西諸國所以致富強者,若合符契。然則華盛頓、拿破侖、盧梭、斯密亞丹之論所經營而講觀,今人所指為西政之最新者,吾二千年之舊政,已發其端。”[49]認為斯密等人“致富強”之“西政”與中國的《周禮》相似。1906年,宋恕認為《左傳》中“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恒足”等語,“實已提摯海外最新理財學說之綱領”,而“今自命新學家之談理財也,往往聞斯密·亞丹《原富》之書名則新之,聞《學》《庸》《語》《孟》之書名則舊之,不知《原富》之宗旨何嘗與《學》《庸》《語》《孟》之宗旨稍異”[50]。認為《原富》之宗旨與《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的宗旨無異。梁啟超認為管子為斯密學說之淵源。他在《管子傳》中說:“自百余年前,英人有亞丹斯密者起,天下始翕然知此之為重。……然吾國有人焉于二千年前導其先河者,則管子也。”[51]1906年11月,《東方雜志》刊載《王船山學說多與斯密暗合說》文,將斯密與王夫之相提并論并進行對比,認為王夫之之書中所言“有與斯密《原富》不謀而合者”,指出“生計自由之論”并非創于斯密,而“船山先生早剴切言之”。作者從“金銀多而后為富”“任物自己則物價常趨于平”“通商互市之事”等方面分析王夫之學說與斯密學說之間的相似,并指出“船山固先斯密而言之”和“吾服斯密吾尤服船山”等語。最后作者將之與中國國情聯系,感嘆“歐西有斯密,而生計界乃揭啟新幕。我國有船山,而經濟上仍日虞匱乏”,并分析原因:“斯密之書甫經出版,各國傳譯,言計之士翕然宗之,而英相弼德與羅士勃雷尤為服膺,其弛愛爾蘭入口之禁,行無遮通商之法,皆本斯密《原富》之意。而我國士夫于船山之學說,讀之者百無一焉,讀之而解其理者千無一焉,讀之而能措諸政事者萬無一焉。國勢之所以異于歐美者,其原因雖不一,而此或其一端也。”[52]這種評價得到了《申報》的呼應,認為“本期除選錄各報論說外,自撰稿有王船山學說與斯密氏暗合論,兩兩比較,讀書得間,尤覺精彩奪目云”[53]。這種以傳統儒學為本去融會西學的比附,是晚清“西學源于中學”的延續,當然以這種形式來探求兩人的聯結點,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利于斯密學說的傳播。

三 效果和影響:“生不逢時,曲高和寡”

“一定的文化(當作觀念形態的文化)是一定社會的政治和經濟的反映,又給予偉大影響和作用于一定社會的政治和經濟。”[54]“晚清五十年政治經濟思想之中心,可一言以蔽之曰:求富強而已。……晚清咸同以后,多數士大夫之思想皆以講求富強為第一事也。”[55]對于斯密在晚清中國的境遇這一文化現象,我們可以從西學東漸和尋求國家富強之需要進行考察分析。在與列強的多次較量和交往中,晚清中國有識之士逐漸認識到列強的強大不僅僅是堅船利炮,更重要的是西方的文化、思想及制度。龔書鐸指出:“西學的接受,是中國人根據時局的變化和社會的需要所做的一種努力。值得注意的是,傳播和吸收西學,包括翻譯西方書籍在內,從一開始目的就很明確。這就是為了救國,為了中國的獨立、民主和富強。”[56]近代國人接觸和學習西學的主要就是為了救亡圖存,所以西方思想家能否進入國人視野,很大程度上看其能否解決晚清中國存在的問題。《國富論》對國家富強和世界發展關系重大,自然能夠引起近代中國人的關注。

原因之一是西學東漸之需要。翻譯外國書籍為晚清中國人了解西方的重要方式。梁啟超說:“今日中國欲為自強第一策,當以譯書為第一義矣。”“國家欲自強,以多譯西書為本。”[57]國人通過傳教士譯介的《富國養民策》《佐治芻言》《泰西新史攬要》等譯作,知道了斯密的節省、自由貿易、分工、征稅等學說。因這些譯著主要選自英美且主要是靠傳教士完成,所以我們既要看到譯著中宣揚的自由經濟主義學說為列強的經濟利益服務的目的,也要看到其沖擊中國傳統的封建經濟理念的進步性。

原因之二是尋求國家富強之需要。甲午戰敗促使中國人之覺醒,人們的危機意識和民族意識明顯增強。陳熾為“救中國之貧弱”,使中國“他日富甲寰瀛,踵英而起”[58],重譯《富國策》,撰寫《續富國策》。嚴復宣傳達爾文學說,要“原強”,同時還要“原富”。他看到英國的發達,起因于資本主義工業化,而占支配地位的經濟理論是以斯密為代表的古典經濟學。于是他開始翻譯《原富》,并加了近六萬字的按語。《原富》的出版,受到愛好西學之維新人士的歡迎和好評。“自甲午之創,庚子之變,大江以南,六七行省之士,翹然于舊政治、舊學術、舊思想之非,人人爭從事于新智識、新學術。”[59]吳汝綸在為《原富》所作的序中指出:“亞當氏是書歐美傳習已久,吾國未之前聞。嚴子之譯,不可以已也。”[60]盛宣懷給張元濟的書信也說《原富》“此書風行最廣”。當然,很多人可能只是趕風尚,將之看作趨新的符號和身份的象征,并非真正對經濟學本身感興趣。夏曾佑曾函告嚴復:“《原富》前日全書出版,昨已賣罄,然解者絕少,不過案頭置一編以立懂于新學場也。”[61]嚴復在《與熊季廉書》中也坦言:“《原富》全書聞已于歲杪發售千余部,入市輒罄。購者未必能讀其書,然必置案頭,聊以立懂而已。”[62]不過,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原富》受歡迎的程度。

嚴復譯《原富》目的之一是借斯密的經濟自由思想來抨擊當局的迷謬,為中國富強獻策。嚴復向國人描繪說,英國之富強,在于實行斯密的自由放任經濟主張:“英國計政之所以變,而國勢之所以日臻富強者,雖曰群策,斯密氏此書之功為多。”[63]“自此以還,民物各任自然,地產大出,百倍于前,國用日侈矣。”他呼吁給人民的生產、經營以充分自由,廢除國家一切束縛經濟發展的禁制。“國家去一禁制,市廛增一鼓舞之神”,民氣抒發,各自努力,才能“為利至眾”。因此“凡可以聽民自為者,其道莫善于無擾”[64]。這種說法給部分國人以極大的鼓舞。有人疾呼歐洲諸國百年來能夠“國家雄富,為地球最”,很大程度上是根據斯密所說“競爭為經濟社會之基礎”,所以“物產之所以發達于今日之世界也,我將以自由競爭一言蔽之”[65]。梁啟超說“百年以來,自由競爭(Free Competition)一語,幾為計學家之金科玉律”,所以不管是國際通商、國內交易,還是生產、制造、販賣種種營業,“上自政府,下及民間,凡一切生計政策,罔不出于自由。斯密氏所謂供求相劑,任物自已,而二者常趨于平。此實自由競爭根本之理論也”[66]。不過,隨著社會主義學說和李斯特貿易保護學說在中國的傳播,斯密自由貿易學說受到了質疑和反對。梁啟超在戊戌變法失敗后逃亡日本途中,曾借《佳人之奇遇》中紅蓮女士之口批判英國古典學派倡導的自由貿易主義,認為土耳其、印度、埃及之所以受英國壓迫,完全是受了世界主義自由貿易理論的空論蠱惑的結果。[67]1902年10月,他在《干涉與放任》文中指出,由于近世資本主義社會實行斯密等人倡導的自由放任,導致“富者益富,貧者益貧”,因而有“社會主義者出而代之”,故而“社會主義,其必將磅礴于二十世紀”[68]。1903年,由作新社編譯并發行的《最新經濟學》中提到與斯密學說相反的四種“非斯密派”學說之一是“共產主義派”,認為“此學派欲廢除私有財產之制,而以天下財產,為各人之公有,而措各人于平等,與斯密派之以私有財產為本者,淵源互異”[69]。同年,《經濟叢編》刊文討論國內貿易和國際貿易時曾引用斯密的觀點,并指明其缺點。“亞丹斯密氏謂:內國商業必較外國貿易更宜著重。雖就以往之經驗與當時之實況言之,實經濟上圓滿無漏之至論也。故當自由貿易之說熾行,經驗學者,偏重外國貿易,幾于風靡一時。而內地商業,毫不介意,反遜于昔日。按諸自由貿易論者完全國際分業之語,不免猶有缺點焉;彼徒汲汲焉獎勵外國貿易者,所謂目見千里而不見其眉睫者也。”[70]這種多元的評價促使國人進一步思考斯密學說在中國實行的可能性。

當時中國知識界不少人贊成德國經濟學家李斯特的保護貿易學說。李斯特認為各國要依自己的國情,發展符合自身利益的經濟學說;自由經濟不是每個國家都適用的萬靈丹藥。1901—1902年,《譯書匯編》《譯林》《新世界學報》等雜志連載過李斯特的《理財學》中譯本。這種與斯密自由貿易學說相對立的觀點,引起了當時一些中國人的共鳴。劉鶚對《譯書匯編》中的《理財學》表示贊賞,認為“論理之精,譯筆之潔,均甚佩服,惜未終而止矣”[71]。孫寶瑄贊成李斯特的分析,認為“自由、保護,亦隨時而變”[72]。梁啟超改變了過去推崇自由貿易主義的觀點,認為“斯密之言,治當時歐洲之良藥,而非治今日中國之良藥也”[73]。《商務官報》所載的《論各國經濟競爭之大勢》,《東方雜志》轉載的《論中國工業之前途》《論中國宜為工業國》等文也根據歷史學派的經濟觀點,呼吁發展和保護民族工業。

有人客觀地分析了自由貿易或保護貿易兩種學說。1903年,《湖北學生界》刊載《國際商業政策》文章,詳細分析了自由主義和保護主義政策,認為斯密是“闡明自由貿易學說之大家”,這種“自由貿易之實行,益以促英國工業之進步,而立其富強之基礎”。但是“如下所舉當萬不容己之時,亦仍以保護政策為當:一當國防上有關系之時;二當國內貨物所課之稅重于外國輸入貨物之時(當此之時,則不得不課輸入稅,使外國貨物與國內貨物,同一負擔,以保護國內之產業);三當我之貨物輸入于外國而受其制限之時(當此之時,若設復仇之關稅,使外國解其制限,則不得不課稅)”。至于“保護貿易派”最著名者為德國的李斯特,“持一時保護之說,而尤為發達”,其“因時主義”為“德之宜斯特氏所主唱”,其主要內容是“貿易政策必不可拘于一定不變之主義,以自誤其一國之大計。在未開之時代,則以發達農業為最初第一手段,務與世界先進國行自由無制限之貿易。漸次取保護手段,獎勵制造、漁業、航海及國際貿易等業,使一國之富強程度達于極點,而后乃歸于自由主義”[74]。《漢聲》第6期《國際商業政策(續前)》文中進一步分析了自由貿易和保護貿易的優缺點。留日中國學生編出的《最新經濟學》《普通經濟學教科書》等,主張自由貿易和保護貿易的靈活使用。“在1903年至1911年的八年中,我國所出經濟學原理書大約四十種,幾乎都是一個調子:不能片面吸取一國一家之言,應該權衡斟酌,擇善而用。”[75]這是晚清知識界接觸多元的經濟學說后作出的客觀反應。

以上內容說明,斯密在晚清中國已經產生了相當影響,但也要看到斯密學說在中國的傳播有一定限度,整體社會影響不大。原因首先是斯密的經濟自由主義思想不適合當時中國的國情。馬克思說,理論在一個國家的實現程度,總是取決于理論滿足這個國家需要的程度。斯密學說誕生于18世紀的英國,但未必適合中國。晚清中國屢遭外國侵略,激起中國人強烈的愛國意識。“收回利權”“抵制外貨”等群眾運動,堅決主張國人自辦工礦交通,不讓外人插手。這與斯密的國際自由貿易理論不能相容。當時中國經濟急需政府的引導,需要政府保護民族工商業,與斯密倡導的“小政府”也相矛盾。所以王亞南說:“由于清末當時的現實社會經濟文化等條件,和它的要求相距太遠了。”[76]尹伯成也指出:《國富論》發表時,英國已經是資本主義制度了;100多年后的中國清朝末年,仍然是封建制度,危機四伏,沒有通過發展自由市場經濟來把國家經濟和生產力搞上去的背景和土壤。[77]所以斯密學說在20世紀初的影響只能局限在較小范圍內,是“生不逢時,曲高和寡”[78]。另外,20世紀初期的中國社會出現了經濟自由主義、社會主義、保護貿易主義、民生主義等多元化的經濟學說,知識界可以根據實際進行選擇,作為解決中國問題的藥方,加之當時還有革命和立憲的論爭,使得知識界很多人難以投入較大精力去研究斯密學說,倒是同樣為18世紀著名思想家的法國人盧梭及其《民約論》受到傾向革命的知識界的青睞。加之《原富》一書在當時印刷量較少,鄉村士子難以獲取,譯筆又刻意模仿先秦文體而使理解困難,使得本來將四書五經擺在心中重要位置的讀書人更加不愿關注斯密學說了。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斯密學說在中國的傳播。

(原載《聊城大學學報》2020年第1期)


[1] 王韜在《西學原始考》(1890)中有英國學校中“著書述國政及貿易事宜者,曰亞丹斯密”之語,與《大英國志》的敘述類似。

[2] 郭嵩燾:《郭嵩燾日記》第3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69頁。

[3] 劉錫鴻:《英軺私記》,岳麓書社1986年版,第120頁。

[4] 張登德:《〈富國策〉與西方經濟學在近代中國的傳播》,《山東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4期。

[5] [英]傅蘭雅譯:《佐治芻言》,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56頁。

[6] 楊然青:《序〈富國探源論〉》,載夏東元編《鄭觀應集》(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96頁。

[7] 清華大學歷史系編:《戊戌變法文獻資料系日》,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年版,第734頁。

[8] 《申報》1903年10月6日。

[9] 《清代科舉朱卷》光緒癸卯年(1903)。

[10] 《大公報》1903年8月25日。

[11] 王勇、[日]中西進主編:《中日文化交流史大系·人物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98頁。

[12]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2冊,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181頁。

[13] [美]丁韙良:《富國策·凡例》,汪鳳藻譯,光緒六年(1880)京師同文館聚珍版。

[14] [英]傅蘭雅譯:《佐治芻言》,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56頁。

[15] 王韜:《西學原始考》,光緒十六年(1890)淞隱廬鉛印本,第43—44頁。

[16] 嚴復:《天演論·恕敗》,科學出版社1971年版,第48頁。

[17] 王栻主編:《嚴復集》第3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533頁。

[18] 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六,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13頁。

[19] 《新民叢報》1902年第1號。

[20] 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二,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28頁。

[21] 熊月之主編:《晚清新學書目提要》,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版,第576頁。

[22] 莫世祥編:《馬君武集》,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96頁。

[23] 王璟芳:《普通經濟學·序論》,《湖北學生界》1903年第1期。

[24] [英]張伯爾撰:《世界名人傳略》,竇樂安等譯,山西大學堂譯書院1908年版,第35頁。

[25] [英]麥肯齊:《泰西新史攬要》,[英]李提摩太、蔡爾康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94、99、147—148頁。

[26] 錢鐘書主編:《萬國公報文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617頁。

[27] [英]張伯爾撰:《世界名人傳略》,竇樂安等譯,山西大學堂譯書院1908年版,第35—36頁。

[28] 夏東元編:《鄭觀應集》(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96頁。

[29] 張登德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陳熾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19頁。

[30] 張登德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陳熾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24頁。

[31] 王栻主編:《嚴復集》第1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9頁。

[32] 王栻主編:《嚴復集》第3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532頁。

[33] [英]亞當·斯密:《原富》,嚴復譯,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4年版,第20頁。

[34] [英]亞當·斯密:《原富》,嚴復譯,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4年版,第26頁。

[35] [英]亞當·斯密:《原富》,嚴復譯,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4年版,第101頁。

[36] [英]亞當·斯密:《原富》,嚴復譯,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4年版,第60頁。

[37] 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六,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13頁。

[38] 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二,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28—29頁。

[39] 趙靖、易夢虹主編:《中國近代經濟思想資料選輯》中冊,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73頁。

[40] 王栻主編:《嚴復集》第5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562頁。

[41] 《于右任在宏道大學堂答卷》,載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陜西省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等編《于右任先生》,陜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82—283頁。

[42] 孫寶瑄:《忘山廬日記》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805頁。

[43] 王璟芳:《普通經濟學·序論》,《湖北學生界》1903年第1期。

[44] 王栻主編:《嚴復集》第4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859頁。

[45] 王栻主編:《嚴復集》第5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562頁。

[46] 顧燮光:《增版東西學書錄》,載王揚宗編校《近代科學在中國的傳播》(下),山東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752頁。

[47] 孫寶瑄:《忘山廬日記》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54—355頁。

[48] 蛤笑:《論中國儒學之誤點》,《東方雜志》1907年第4卷第6期。

[49] 孫詒讓:《周禮政要》卷2,光緒三十年(1904)上海書局石印本。

[50] 宋恕:《代批知縣張大鵬革弊興利條議》,載胡珠生編《宋恕集》(上),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406頁。

[51] 梁啟超:《梁啟超全集》第3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883頁。

[52] 《王船山學說多與斯密暗合說》,《東方雜志》1906年第3卷第10號。

[53] 《申報》1906年11月19日第4版,“贈書鳴謝”。

[54] 《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63—664頁。

[55] 趙豐田:《晚清五十年經濟思想史》前篇,哈佛燕京學社1939年版,第1頁。

[56] 龔書鐸:《社會變革與文化趨向:中國近代文化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46頁。

[57] 梁啟超:《讀〈日本書目志〉書后》,載《梁啟超全集》第1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82、128頁。

[58] 張登德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陳熾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24頁。

[59] 杜士珍:《論德育與中國前途之關系》,《新世界學報》1903年第5期。

[60] 吳汝綸:《原富序》,載[英]亞當·斯密《原富》,嚴復譯,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4年版,第17頁。

[61] 王栻主編:《嚴復集》第5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574頁。

[62] 孫應祥、皮后鋒主編:《〈嚴復集〉補編》,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37頁。

[63] 王栻主編:《嚴復集》第4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886頁。

[64] [英]亞當·斯密:《原富》,嚴復譯,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4年版,第431、523—524頁。

[65] 黃群:《公利》,《新世界學報》1902年第2期。

[66] 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十四,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35頁。

[67] [日]狹間直樹編:《梁啟超·明治日本·西方——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共同研究報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第222頁。

[68] 《梁啟超全集》第1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84頁。

[69] 潘世偉、徐覺哉主編:《世界社會主義研究年鑒(2017)》,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611頁。

[70] 《論中國商業不發達之原因》,《經濟叢編》1903年第35期。

[71] 劉鶚:《劉鶚集》上冊,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695頁。

[72] 孫寶瑄:《忘山廬日記》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605頁。

[73] 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二,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34頁。

[74] 《國際商業政策》,《湖北學生界》1903年第4期。

[75] 戴金珊:《亞當·斯密與近代中國的經濟思想》,《復旦學報》1990年第2期。

[76] 王亞南:《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改訂譯本序言”,載[英]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郭大力、王亞南譯,商務印書館1974年版。

[77] 尹伯成:《亞當·斯密經濟思想在中國的價值》,《江海學刊》2016年第6期。

[78] 俞政:《嚴譯〈原富〉的社會反應》,載王曉秋主編《戊戌維新與近代中國的改革》,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65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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