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明清白話小說中的“故事”
那么,老百姓口頭文學中的“故事”概念該從哪里找呢?最好的辦法是從明清白話小說中找,因為白話小說面向市民、面向市場,多是“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是文學大眾化的文本體現,正如吳承學指出的:“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明清文學與現代文學的聯系最為緊密直接?!煌幵谟?,晚明的變革只是中國傳統內部的一次自我調整,而‘五四’則是一場思想文化的革命,其思想原動力主要來自近代西方。在思想上,大眾化是現代性的一個重要表征?!逅摹挛膶W所謂口語化、走向民間等思潮,就是在文學上的大眾化表現?!?a id="w7">[7]
現存最早的話本小說《清平山堂話本》并沒有出現文學意義上的故事概念。[8]但是,到了馮夢龍的“三言”擬話本,故事開始脫離歷史的窠臼,逐漸向文學靠攏。在最早成書的《喻世明言》中,故事尚是文學化的歷史,如:“沈煉每日間與地方人等,講論忠孝大節及古來忠臣義士的故事”(《沈小霞相會出師表》),“如今在下說一節國朝的故事”(《滕大尹鬼斷家私》),“我今日說一節故事,乃是張道陵七試趙升”(《張道陵七試趙升》),而在最晚成書的《醒世恒言》中,故事的內涵越發多樣,虛構文學的意味更加濃烈,如:“方才說呂洞賓的故事,因為那僧人舍不得這一車子錢,把個活神仙,當面錯過”(《一文錢小隙造奇冤》),“若有別樁希奇故事,異樣話文,再講回出來”(《徐老仆義憤成家》),“我又聞得一個故事”(《大樹坡義虎送親》),在這里,既有“說故事”“講故事”,也有“聞故事”,故事是作為一種“說”“講”的文學形式被言說的。
但故事并不指稱口頭講說的全部敘事文學,而是特指講述“希奇事”的文學作品,所謂“世上希奇事不奇,流傳故事果然奇,今朝說出希奇事,西方活佛笑嘻嘻”[9],指的就是故事的傳奇性特征。
最能體現明清以來民間文學故事觀的白話小說,當屬艾衲居士的《豆棚閑話》。艾衲居士可能是明末清初的杭州遺民,其“閑話”即是故事。該書開篇即說,夏天的豆棚下,“那些人家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拿根凳子,或掇張椅子,或鋪條涼席,隨高逐低坐在下面,搖著扇子,乘著風涼。鄉老們有說朝報的,有說新聞的,有說故事的”。在這里,故事與新聞并舉,或許“舊事”的意味重一些。《紅樓夢》第三十九回鳳姐對劉姥姥說:“你住兩天,把你們那里的新聞故事兒說些與我們老太太聽聽?!?/p>
對于聽眾來說,無論故事還是新聞,關鍵在于“異聞異見”,并不講究其真實性。正如聽眾鼓勵說故事的人:“如當日蘇東坡學士,無事在家,逢人便要問些新聞,說些鬼話。也知是人說的謊話,他也當著謊話聽人。不過養得自家心境靈變,其實不在人的說話也?!蹦侵v故事的人也解釋說:“在下幼年不曾讀書,也是道聽途說。遠年故事,其間朝代、官銜、地名、稱呼,不過隨口揪著,只要一時大家耳朵里轟轟的好聽,若比那尋了幾個難字,一一盤駁鄉館先生,明日便不敢來奉教了?!?a id="w10">[10]這段解釋,上升到故事理論的高度,就是普羅普的形態學觀點:“(故事中)變換的是角色的名稱(以及他們的物品),不變的是他們的行動或功能?!瓕τ诠适卵芯縼碚f,重要的問題是故事中的人物做了什么,至于是誰做的,以及怎樣做的,則不過是要附帶研究一下的問題而已?!?a id="w11">[11]可見,在明清時期的杭州,人們對故事的理解已經非常接近現代故事觀念。
《豆棚閑話》通過小說中的人物對話,指出了故事的口傳特征、傳奇性特征、變異性特征,以及職業故事人現編現創的創作特點等。比如,在第八則故事中,講故事的少年解釋其故事“我是聽別人嘴里說來的,即有差錯,你們只罵那人嚼蛆亂話罷了”,眾人則解釋“不管前朝后代,真的假的,只要說個熱鬧好聽便了”。在少年的故事中,又出現一個名叫孔明的瞽目說書人,自稱“品竹彈弦打鼓,說書唱曲皆能”,試演時,“孔明也就把當時編就的《李闖犯神京》的故事,說了一回。又把《半日天》的戲本,唱了一出”,這段描寫說明,聽眾是認可現編現說故事的。
但小說畢竟是文人創作的,所以,在這些白話小說中,正統文人的故事觀與民間文學的故事觀往往交替出現。正統文人的故事觀將故事視作常態的、循例的事務,因此常常出現“虛應故事”(敷衍了事)的說法,如:“若官府不甚緊急,那比較也是虛應故事?!?a id="w12">[12]但在另一方面,作者又會依著民間故事觀,將故事視作非常態的、例外的事務,因此又會出現“鬧故事”的說法。如《紅樓夢》第六十一回:“每日肥雞大鴨子,將就些兒也罷了。吃膩了膈,天天又鬧起故事來了。”第六十二回:“我說你太淘氣了,足的淘出個故事來才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