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城鎮化進程中農民形象的敘述與想象研究(1978—2016)作者名: 戴哲本章字數: 5542字更新時間: 2025-04-27 17:11:01
第二節 “為生民立命”的李銅鐘:吃飽肚子的合法性
1978年安徽小崗村自發實行土地承包,分田到戶,對上實行隱瞞,對下要求農民們保密。這在中國的鄉村改革歷史上成為一個著名而重要的事件。這樣的一個由農村實際改革的要求所產生的歷史事件,帶動了80年代的改革開放。1980年5月31日,鄧小平公開肯定了小崗村“大包干”的做法,繼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也得到了不斷的穩固和完善,也使得大量的農民擺脫了貧窮的處境。而文學也有力地介入其中——從對剛剛過去的歷史的否定(傷痕文學),轉向了對未來生活的重新想象。農村改革為這種新的想象提供了新的實踐的空間,作家們塑造了一系列如梁三老漢一般懷揣著自己為自己勞動、做個人發家夢的農民形象,與梁三老漢所不同的是,他們的這一夢想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釋放和實現,所以我們可以將這些農民形象稱為“小生產者”。但是,有一個形象非常與眾不同,這就是張一弓1980年所發表的《犯人李銅鐘的故事》中的李銅鐘。從較為嚴格的意義上來說,李銅鐘是一位60年代“困難時期”的村委黨支部書記,并不能被納入“小生產者”這一范疇。更進一步而言,這篇小說也不能被算作反映鄉村改革的小說。但毋庸置疑的是,李銅鐘這個人物形象以及圍繞其展開的文學敘述,以其特有的方式,凸顯了小生產者農民形象出現的歷史必然性。與此同時,經由李銅鐘這個人物的故事,可見《創業史》中所確認的集體化的合法性如何遭到了文學敘述上的解構,農民重新回到了“土改”模式。在這個意義上,李銅鐘這一農民形象也參與到了80年代的鄉村改革話語中。
《犯人李銅鐘的故事》講述的是“困難時期”,李家寨書記李銅鐘,違反“國法”,私自動用國庫糧食,挽救瀕臨餓死的村民們的故事。小說并沒有將饑荒僅僅歸因為天災,而是將矛頭直指人禍,即壞干部楊文秀,他為了對上邀功,欺瞞謊報糧食產量,導致了饑荒的發生。這樣的一個故事和人物其實有原型可考。小說的背景源自河南信陽——60年代饑荒的重災區。當時的河南信陽地委書記隱瞞了數據,導致了饑荒的嚴重蔓延。《犯人李銅鐘的故事》選擇了這樣的一個歷史背景來結構故事,使得這個故事具有了極強的震撼力,有人看完曾經表示,“靈魂受到震動……無法制止自己的淚水奪眶而出,痛苦不已”。[22]這個故事,無疑對集體化的合法性進行了某種質疑和解構,而這又恰好與作者寫作的年代——80年代鄉村正在經歷的鄉村變革形成了呼應。但是,張一弓并沒有直接從集體化存在的合理性與不合理性來展開討論,而是從對農村干部李銅鐘這一人物塑造上入手,經由國家、集體、個人之間的沖突,從而潛在地質疑甚至解構了集體化的合理性。事實上,這個人物身上其實有著河南的蘭考縣縣委書記焦裕祿的影子。在那個困難的歷史時期,焦裕祿頂住上面的壓力,堅決放縣里的災民出去要飯。但是在當時的語境中,因為害怕影響地方形象,村民外出要飯是不被允許的。那么具體到文學中,張一弓如何塑造李銅鐘這個人物形象,并使其參與到解構集體化的過程中去呢?
張一弓征用了一個最具身體感覺的符號——饑餓,同時將“饑餓”放置在國家、集體與個人的沖突中展開敘述,而且此處所論及的個人,涉及個人生命。所以李銅鐘某種意義上變成了“為生民立命”的李銅鐘。有關國家、集體和個人的關系的文學敘述,在20世紀60年代便早已出現,比如《奪印》《艷陽天》等,在這些小說的敘述中,國家和集體的地位一定是排在個人之上的。但是李銅鐘對于這個排序進行了質疑,而質疑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是饑餓,是為生民立命。所以,我們會看到小說中出現了很多關于“饑餓”的描述。比如小說第二部分“春荒”開頭便寫道:“自從立春那天把最后一瓦盆玉米面糊攪到那口裝了五擔水的大鍋里以后,李家寨大口小口四百九十多口,已經吃了三天清水煮蘿卜。晌午,‘三堂總管’——三個小隊食堂的總保管老杠叔,蹲在米光面凈的庫房里,偷偷哭起來:‘老天爺啊!噯噯噯噯……你睜睜眼吧,……你不能叫俺再挎要飯籃,噯噯噯……'”[23]李銅鐘在老杠叔的屋外聽到老杠叔大喊:“花她娘……人死如燈滅,還做那啥送老衣?……你要心疼我……就拽一把棉花套子,叫我啃啃……啃啃……”[24]而發生饑荒的原因是什么?是全國試圖以“大躍進”的方式進入共產主義社會的號召,所以“帶頭干部”楊文秀向大家宣布他所在的公社將要兩年內進入共產主義,李家寨也沒能逃脫“帶頭書記”帶來的一場災難:“去年天旱,加上前年種麥時鋼鐵兵團還在山上沒回來,麥種得晚,一晚三分薄……而帶頭書記又帶頭提出了‘大旱之年三不變’的豪邁口號,產量不變、對國家貢獻不變、社員口糧不變。結果,兩頭的不變落空,只是經過‘反瞞產’,才實現了中間那個‘不變’。”[25]正因為“不變”,李家寨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饑荒。
在這樣的一種境況之下,在國家和個人生命之間,難道還是國家優先嗎?李銅鐘毅然選擇了后者,動用了國庫糧,以保李家寨人性命的平安。在此意義上,“饑餓”已經不僅僅是一種生理體驗,反而成為一個符號,表征著某種“以下犯上”的合法性。正是因為饑餓的存在,使得李銅鐘毅然地自行宣布這個自然村莊進入了阿甘本所說的“例外狀態”,阿甘本指出:“法與人類生命/生活之間關系的建立正在于法與某種‘無法’之間關系的建立。簡單地說,法透過自身以懸置的方式設定為無法,而將生命納入治理。而這個懸置的設定、排除的納入,便是例外?!?span id="5nztowz" class="super" id="ref48">[26]也就是說,當李銅鐘宣布李家寨進入緊急狀態,并將國法懸置,他又借用了另外一個法理用以支撐自己,即生命權高于一切。更具體而言,李銅鐘的法理依據來自德性傳統——民以食為天,干部要為生民立命。這樣的一種德性傳統,實際上既內在于中國的革命史傳統中,又內在于中國歷史的士大夫傳統里。中國經歷過很多生死攸關的時刻,最后都能夠轉危為安,實際上都與德性傳統有關。所以在李銅鐘身上,我們會看到,當他敢于宣布自己的村莊進入例外狀態,并動用國庫的糧食時,他依據的就是“民以食為天,干部要為生民立命”這一最根本的法理,只有這個法理才可以解釋為何他敢于懸置國法而不顧。這樣的一種法理和邏輯也宣布了每個人都有權決定自己能夠采取哪種措施和行動。
也正是因為中國德性傳統中的民以食為天、為生民立命作為最根本法理的存在,李銅鐘的行為受到擁戴,即使大伙都知道這糧食是“違法糧”,“但是在大多數七天沒吃一粒糧食子兒的莊稼人看來,對于他們必不可少的腸胃運動和衰弱到極限的身體來說,違法糧跟合法糧沒有任何區別,或者可以說是同樣的‘老好’。營養學家可以作證,玉米,無論是違法的還是合法的,它所包含的蛋白、淀粉和含熱量完全相同”。[27]唯獨老杠叔對吃國庫糧/違法糧感到極為不安,所以他經歷了劇烈的心理斗爭:“違法糧同時又是救命糧,這種精神和物質的分裂,使得老杠叔越想越糊涂了。”[28]即使如此,最后他還是用民以食為天的德性傳統說服了自己:“毛主席,您老人家就原諒俺一回……咱李家寨的干部都是正經莊稼人,沒偷過,沒搶過……銅鐘是俺從小看大的,去朝鮮國打過仗,是您教育多年的孩子。……俺吃這糧食,實在是沒有法子……毛主席,……當個人老不容易呀!您就原諒……原諒吧!”[29]張一弓關于老杠叔的這一敘述,具有了兩層意義。第一層,老杠叔自我說服的過程,實際上再次凸顯了在極端情境下“吃國庫糧”的合理性;另一層更為重要的意義在于,借老杠叔之口說出了“正經莊稼人”卻因為“饑餓”沒有辦法活下去,沒有辦法“當個人”。這顯然把矛頭指向了集體勞動,集體勞動沒有辦法讓人擺脫饑餓帶來的死亡威脅,當連“做一個人”這一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都沒有辦法滿足的時候,所謂的集體化的合理性就會瞬間崩塌。類似的表述在小說中其他地方也出現過,比如李銅鐘在向糧庫守護者朱老慶借糧食時說:“要是李家寨都是懶蟲,把地種荒了,那我就領著這四百九十多口,坐到北山脊上,張大嘴喝西北風去,那活該!可俺李家寨,都是那號最能受苦受累的‘受家’,誰個手上沒有銅錢厚的老繭,誰個沒有起早貪黑的躍進?他們侍候莊稼,就跟當娘的打扮他們的小閨女一樣。”[30]李銅鐘的這段陳述同樣潛在地表征出集體勞動的問題:在集體勞動時代,餓肚子的問題并不能得到解決,甚至個體的生命也會受到威脅。
李銅鐘的行為無疑是大膽的,甚至看起來有一些“反動”,所以《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在1980年底至1981年初,曾經引發了一場極為復雜的政治糾紛,河南省來人,拿著蓋紅章的介紹信和材料,告張一弓是‘文革’參與奪權的造反派頭頭,‘震派’人物,指斥小說如何攻擊了社會主義現實”,[31]但事實并非如此。李銅鐘雖然觸犯了“國法”,私自動用了國庫的糧食,但是他卻從來沒有否定“國法”,更不會否認國家和社會主義的正當性。在小說的敘述中,我們也未見李銅鐘對黨和國家的絲毫否定,反倒是字里行間透露出對國家和黨的信任。正如他向朱老慶要糧食時所說:“老朱,我要的不是糧食,那是黨疼愛人民的心胸,是黨跟咱魚水難分的深情,是黨老老實實、不吹不騙的傳統。莊稼人想它、念它、等它、盼它,把眼都盼出血來了……”[32]這段話中充滿了對黨的深情,而李家寨出現的災難,在小說的敘述邏輯中,黨和國家并不知情,都源自干部的邀功和“反瞞產”。所以,小說除了塑造了李銅鐘這樣以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觸法國法,甚至犧牲自己性命的農民干部之外,還塑造了另一個與之截然相反的“壞干部”楊文秀。楊文秀為了能夠做出功績,贏得領導賞識,在集體化政策的號召下,不斷欺上瞞下。需要提及的是,對于楊文秀這類壞干部的描寫,張一弓并沒有將其放置在歷史的脈絡里做較為深刻的討論,而實際對于如楊文秀般的干部的討論應當涉及的是對中國政治實踐中的對上問責制的討論,而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改革開放所取得的成果,恰恰也離不開對上問責制。對上問責制使得地方變得更為活躍,某種意義上成為改革開放的內動力。但是張一弓僅僅把楊文秀這一個遵循了對上問責制、極為活躍的干部,描繪成一個在道德層面上的“小人”形象,這種處理方式其實是缺乏復雜性和深刻性的,不只張一弓如此,這也是80年代寫作存在的普遍問題。但不可否認,這樣的一種塑造方式,更加凸顯了李銅鐘的“對下問責”,即為村民的利益敢于犧牲自己的大無畏精神。所以某種意義上,壞干部楊文秀以及經由其顯現的集體化運動中存在的問題,是造成李家寨陷入饑荒的原因。而李銅鐘不僅沒有否認國法,同時還甘愿和敢于接受國法的制裁。
由此可見,《犯人李銅鐘的故事》通過征用“饑餓”這個極具身體感覺的符號,將李銅鐘這一人物形象,放置在特殊的歷史語境——“困難時期”,以及國家、集體、個人之間的矛盾沖突中展開敘述,從而潛在地解構了集體化的合理性和正當性——如果說民以食為天,反過來集體化不能滿足人的基本生存需求的話,那么集體化的合理性又在何處?與此同時,李銅鐘這位“為生民立命”、將中國的德性傳統放在第一位的好干部,在當時不僅感動了很多人,也為改革者提供了莫大的勇氣。也正是在此意義上,這篇看似“傷痕文學”的小說,卻可以被納入“反映鄉村變革”的小說之中,從而為20世紀80年代的鄉村改革提供了文學上的支持。而“為生民立命”的農民干部李銅鐘,于是也很自然地與80年代早期作為“小生產者”的農民形象一起為改革確立合法性。與《犯人李銅鐘的故事》相似的關于“饑餓”的敘述在文學中并不少見,只是在其他文本中饑餓更多地是以“饑餓記憶”的方式出現。比如《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中的“饑餓記憶”是通過姑父家過去的生活得以呈現的,“姑父家三口人,兩個初中的莊稼人,加上姑姑的勤勞,這個家庭完全可以富裕而殷實??墒墙Y果每年都幾乎連肚子都吃不飽”,[33]這句話其實暗含了“集體勞動”不能帶來溫飽的事實。而現在,“姑父家的生活好起來了”,這個“好起來的現在”顯然源自小說一直強調的“單干”。在當下回憶過去經歷的“饑餓”,是這一時期很多小說共同的敘事模式,如何士光的《喜悅》、矯健的《老茂的心病》《老茂發財記》《老霜的苦悶》等作品也是如此。有意思的是,這樣的“饑餓”或者“饑餓記憶”在合作化時期的小說中,也曾被用來證明農業合作化、“大躍進”、人民公社運動的必要性,如在《創業史》《三里灣》《金光大道》等一系列作品中,作者常常是用“創業——生存”作為“饑餓——死亡”的轉喻形式,顯然,“饑餓——死亡”背后是歷史理性的強大支撐,“創業——生存”為“合作化”等提供了有力支持。[34]所以,當合作化變得不能解決“饑餓”問題,反而帶給人生存威脅甚至導致死亡時,合作化的合法性便不攻自破。
最后還不得不提及的是,在關于李銅鐘的故事里,實際上存在著多種寫法或多重敘述的可能性。第一種敘述的可能性:之所以出現饑荒,陷入苦難,是因為國家和集體的關系沒有敘述好,那么存在的一種敘述的選擇是國家可不可以向集體讓利,國家如何向集體讓利。正如小說中提及李家寨在饑荒時期還交了很多公糧;第二種敘述的可能性是,集體如何形成自己的力量,加強集體的建設,從而幫助村莊的村民形成對抗災害的防御機制;第三種敘述的可能性則是集體徹底瓦解,只剩下本能——吃,從而圍繞這種本能調動整個故事的敘述。很顯然,張一弓選擇了第三種敘述方式——集體瓦解,個人退出集體。這樣的一種選擇,實際上表征著20世紀80年代的改革開放不再是重新組織和整頓村社這類集體,而是對鄉村的進一步瓦解,而整個現代化的過程就是對鄉村和農民的盤剝。當然,在80年代早期的鄉村敘事中,因為處在改革的初期,80年代的現代化改革對傳統鄉村秩序的破壞和對農民的盤剝幾乎沒有顯現出來,而只是將集體化時代農民情感解構中被深埋和被壓抑的記憶復活:包括對土地的情感,以及憑借自己的土地發家致富的記憶——這正是《創業史》中梁三老漢的記憶,這樣的記憶全部可追溯至1949年的土地改革。高曉聲的《李順大造屋》也參與了對“土改記憶”的復活,重回土改模式,呈現出集體化、合作社的問題,進而展開對農民要求從集體中脫離出來的愿望的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