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數(shù)字“三”的觀念與小說的“三復情節(jié)”
中國古代小說多有從形式上看來,經(jīng)過三次重復才能完成的情節(jié),最著名的如“劉玄德三顧茅廬”“宋公明三打祝家莊”“孫行者三調(diào)芭蕉扇”,等等。這種情節(jié)的特點是:同一施動人向同一對象作三次重復的動作,取得預期效果;每一重復都是情節(jié)的層進,從而整個過程表現(xiàn)為起—中—結(jié)的形態(tài)。《論語·先進》曰“南容三復白圭”,借此我們把這種情節(jié)稱為“三復情節(jié)”。“三復情節(jié)”在戲曲中也可以見到,但是中國戲曲發(fā)生較晚,其中“三復情節(jié)”多是從小說借鑒來的,論小說也就包括了戲曲。至于小說中“三英戰(zhàn)呂布”“關(guān)公約三事”“三山聚義打青州”之類并寫三面的情況,不屬于我們所說的“三復情節(jié)”,當作別論。
中國古代小說情節(jié)也有重復至三次以上的,晉代葛洪《神仙傳》中早就有了張道陵七試趙升,后來《三國演義》中有“六出祁山”“七擒孟獲”“九伐中原”等,但這樣累累如貫珠的情節(jié)設(shè)計,在后來小說中并不多見,遠不如“三復情節(jié)”的運用廣泛,并且一般都較為成功。可以說“三復情節(jié)”是中國古代小說一種耐人尋味的模式,一個突出的美學現(xiàn)象,其淵源流變,值得研究。
“三復情節(jié)”的關(guān)鍵在于一個“三”字。何以古代作家要他的人物做一件困難的事情,必經(jīng)三次才能完成,并且不多不少,三次就能完成?論者或以為取材于史實,誠然有這種情況。例如較早又最著名的“三顧茅廬”就有《蜀書·諸葛亮傳》“先主遂詣亮,凡三往,乃見”的根據(jù)。但是生活中何以要“三往乃見”?而且早在“三顧茅廬”之前,《三國志通俗演義》就已經(jīng)虛構(gòu)了“陶恭祖三讓徐州”,何以并無歷史根據(jù)的內(nèi)容也要虛構(gòu)為“三”讓,并且后世有眾多作家亦步亦趨地模仿它?這些問題的關(guān)鍵都在于古代對數(shù)字“三”的理解,其根源則應追溯到先民對“數(shù)”的認識。
無論中外,人類“數(shù)”的觀念當起源于長期生產(chǎn)生活的經(jīng)驗,它首先反映的是事物的自然屬性,后世謂之“自然數(shù)”。但是,誠如著名史學家呂思勉先生在《先秦學術(shù)概論》中所說:“人之思想,不能無所憑藉,有新事物至,必本諸舊有之思想,以求解釋之道,而謀處置之方,勢也。”[1]“數(shù)”的觀念產(chǎn)生以后,在人類思想的發(fā)展中也曾不止于自然科學的意義,同時還被作為溝通天人、把握世界的一種哲學觀念,從而在古希臘出現(xiàn)了著名的畢達哥拉斯學派,在中國則有了先秦的陰陽數(shù)術(shù)家。在哲學上,畢達哥拉斯學派認為萬物最基本的原素是數(shù),數(shù)的原則統(tǒng)攝著宇宙的一切現(xiàn)象,從而導致神秘主義;中國的數(shù)術(shù)家認為物生而有象,象生而有數(shù),也有相反地認為先有數(shù)后有象的,總之是萬物莫不有數(shù),進而以“數(shù)”行占驗之“術(shù)”,以“術(shù)”占驗其“數(shù)”,推測人事之吉兇。所以,《漢書·藝文志》數(shù)術(shù)家類序曰:“數(shù)術(shù)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職也。”先秦“數(shù)術(shù)”大體就是巫卜之術(shù)。但是,先秦用“數(shù)”的觀念說明世界的不止“數(shù)術(shù)”一家,道家、儒家等也致力于用“數(shù)”的觀念構(gòu)造宇宙生成、存在和發(fā)展的圖式。《老子》第四十二章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莊子·齊物論》曰:“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于三,而況自有適有乎?”儒家用“數(shù)”以解釋世界的努力則集中表現(xiàn)于一部《周易》。《周易》之為書,揲蓍以求數(shù),因數(shù)以設(shè)卦,由卦而觀象,依象而系辭,“數(shù)”為全部六十四卦的基礎(chǔ)。所以《周易》以陰陽兩爻錯雜所組成的六十四卦系統(tǒng)整合一切自然現(xiàn)象和社會關(guān)系,實質(zhì)上是用“數(shù)”顯示一個生生不已的宇宙圖式。《周易·系辭上》說:“參伍以變,錯綜其數(shù),通其變,遂成天下之文;極其數(shù),遂定天下之象。”就是講這個道理。早期的《易》本就是數(shù)術(shù),在以“數(shù)”行占驗之“術(shù)”一點上,《周易》與數(shù)術(shù)家所為本質(zhì)上沒有什么不同。總之,“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中外早期哲學家用“數(shù)”解說自然,構(gòu)造宇宙圖式,乃是一普遍現(xiàn)象。
在中國先秦諸多以“數(shù)”構(gòu)造的宇宙圖式中,我們注意到“一”“三”“五”三個數(shù)字最具重要意義。這里“一”“五”可不必說了。“三”在老莊哲學中,如上引文所示,為“生萬物”和“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的臨界點,也就是說,“三”為有限之極,又為無限之始,其為萬物生化之關(guān)鍵,是顯然的。而《周易》六十四卦的基礎(chǔ)是八卦,八卦取奇畫為陽,取偶畫為陰;三畫成列為一基本卦。而三畫取義:一畫開天,在天成象;下一畫為地,在地成形;中一畫為人,人為萬物之靈。《周易·乾卦》孔穎達《正義》曰:“必三畫以象三才,寫天地雷風水火山澤之象,乃謂之卦也。”所以八卦的原理乃是合天、地、人“三才”以包羅萬象。八卦重而為六十四卦,成六畫卦,其意義也正同三畫卦。《周易·系辭下》說得明確:“《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兩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總之,《周易》“廣大悉備”,其內(nèi)容不過三畫所代表的天、地、人,其旨歸乃貫通“三才”,以整合萬象,闡明宇宙人生變易的規(guī)律,故稱“天人之學”。在這里,我們看到數(shù)字“三”作為卦爻三畫之“三”,即“三才”之“三”,成為中國“天人合一”哲學這一最高智慧的基數(shù),具有以有限寓無限、包羅萬象、總括一切的意義,從而在中國人的觀念中有特殊重要的地位,受特別的重視。宋儒邵雍甚至稱“三”為“易之真數(shù)”,即天地之正數(shù),這里都不必詳說了。
數(shù)字“三”這種帶有神秘的哲學意義滲入中國古代生活的各個方面。例如官以“三公”為尊,學有三老為長,倫常以“三綱”打頭,等等。但是,它對中國人生活方式和習俗的廣泛影響,主要是通過落實為禮的度數(shù)而實現(xiàn)的。這一點從上古卜筮之法可以看出。《禮記·曲禮上》曰:“卜筮不過三。”孔穎達疏:“卜筮不過三者,王肅云:‘禮以三為成也,上旬,中旬,下旬,三卜筮不吉,則不舉也。’”[2]這里“三(次)”成為卜筮求吉的限度。但是從疏引王肅的話可知,“卜筮不過三”乃“禮以三為成”的一個體現(xiàn),《春秋公羊傳》僖公三十一年也記曰:“三卜,禮也;四卜,非禮也。”[3]所以“禮以三為成”應是周禮的制度。而這里的“三”,其前身就是易卦“三才”的“三”,與《禮記·樂記》所說“禮者,天地之序也”正相合。總之,禮本天地之序,由“三才”思想制禮之度數(shù)“以三為成”,然后才有“卜筮不過三”及種種以“三”為度之禮數(shù)。這一點王肅或有更直接的根據(jù),而我們從《周禮》等書的記載也可以確信。例如《周禮》特多“三揖三辭”“三揖三讓”“三請三進”“三獻”“三饗”等語,《禮記》中“三辭三讓”之類話更不勝枚舉,還有《論語·泰伯》稱泰伯“三以天下讓”,等等,率以“三”為禮之度數(shù),都可以證明周禮本“天地之序”“以三為成”是一個通則。
“禮以三為成”作為禮數(shù)的制度,在周代很嚴格,茲結(jié)合“先主遂詣亮,凡三往,乃見”的問題,就往來授受的方面舉數(shù)例如下。以上臨下,“三命”“三往”為限。《尚書·周書》:“我惟時其教告之,我惟時其戰(zhàn)要囚之,至于再,至于三。乃有不用我降爾命,我乃其大罰殛之。”[4]這是天子三命不從,則知其必不受命而殺之;又《韓非子·外儲說右上》:“太公望東封于齊。海上有賢者狂矞,太公望聞之往請焉,三卻馬于門,而狂矞不報見也。太公望誅之。”[5]這是諸侯三請不見,則知其必不為我用而殺之。又《韓非子·難一》:“齊桓公時,有處士小臣稷,桓公三往而弗得見……五往乃得見之。或曰:‘桓公不知仁義。’”[6]這就是說,諸侯求賢,三往不得見,則應知其不愛己而不必再往。以下事上,以“三諫”為限。《禮記·曲禮下》:“為人臣之禮不顯諫,三諫而不聽則逃之;子之事親也,三諫而不聽,則號泣而隨之。”此誠如《荀子·禮論》論三年之喪所說:“三年之喪,人道之至文者也,夫是之為至隆……三年事之猶未足也,直無由進之耳。”總之,“禮以三為成”,“三”是標準,也是極限,過或不及,對于交往的雙方,均為失禮,甚至導致嚴重后果。
春秋以后,“禮崩樂壞”,“禮以三為成”的傳統(tǒng)自然隨之削弱;但是秦漢以降,禮教不斷被重整以延續(xù),“禮以三為成”的許多規(guī)則,仍在實際生活中保持了下來,例如三跪九叩、山呼萬歲(“山呼”即三呼)、酒過三巡等,就很明顯是“禮以三為成”的傳習。而“禮以三為成”的實質(zhì),就是一件事情可以重復做到三次,但是不能超過三次;三次不成,則不必做第四次。這在客觀上就成了“事不過三”。所以春秋以降,實際生活中“禮以三為成”的傳統(tǒng),更多的是積淀為“事不過三”的意識支配人的行動。《左傳》莊公十年,曹劌曰:“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就是“事不過三”的顯例。“事不過三”可能是從“筮不過三”音轉(zhuǎn)而來,然而它最后的根據(jù)仍是“禮以三為成”。明白了這點,結(jié)合前舉數(shù)例,也就容易理解“先主遂詣亮,凡三往,乃見”的道理了。劉備與王肅同時稍早,曾師事同郡經(jīng)學家九江太守盧植,自然知道“禮以三為成”之數(shù),還可以認為他熟悉上述那些“三往”“五往”一類故事——《三國志通俗演義》正是這樣寫的,所以他請諸葛亮出山,能“三往”,“三往”而后申足尊賢之禮;諸葛亮則待其“三往”,禮成而見,自是賢者身份。劉備當然希望一往、二往即見,但諸葛亮必不使如此。毛宗崗評曰:“孔明決不如此容易見也。”然而劉備既已“三往”,諸葛亮有出山之意,則必見。所以一般說來,“三往乃見”,不可多亦不可少,少則禮不至,多亦不必要。禮數(shù)如此,“三往”不見,大約劉備也不會再去,結(jié)果對于雙方都至少是一個不快。總之,“三顧茅廬”根據(jù)史實,但是史實的社會根源是“禮以三為成”的傳統(tǒng)。同樣,“三讓徐州”雖然是虛構(gòu)的,但是虛構(gòu)為“三”讓,也是受了“禮以三為成”觀念的支配所致。如果說它還有一個具體的模擬對象,則應該是《論語》等書所載泰伯“三以天下讓”的古傳。當然,“三復情節(jié)”成為中國古代小說的一種模式,還有它形式美的原因,但是中國古代以“三復”為美的藝術(shù)觀念的形成,也主要是“禮以三為成”的古代生活孕育的結(jié)果,最終仍然是由于古人對數(shù)字“三”的特殊理解,結(jié)論是一樣的。
如上所述,“禮以三為成”既是周秦以來中國人生活的一種法則和習慣,《史記·留侯世家》載張良為黃石老人三次進履的故事,雖在史書,實乃太史公“好奇”之筆,已明顯是“三復情節(jié)”的雛形。后世“近史而悠謬”的一類雜史傳小說中,更是或明或暗有了“三復情節(jié)”的故事。如“顏駟三世不遇”(《漢武故事》),“年少未可婚冠”(《西京雜記》),都極為近似,但均極簡略,小說性較弱,可以不計。漢魏六朝小說真正意義上的“三復情節(jié)”,見于葛洪《神仙傳》中的《左慈》。這篇仙傳故事的前半部分寫左慈三次戲弄曹操,曹操無可奈何,基本上合于我們所說“三復情節(jié)”的標準。但也很明顯,它的運用是不夠自覺的。
自唐人始有意為小說,技巧也達到成熟,從而第一次出現(xiàn)自覺運用“三復情節(jié)”的作品,這就是牛僧孺《玄怪錄》中的《杜子春》。這篇小說寫杜子春得老人三次贈款,才愧感發(fā)憤,治家成功,而且在行文中借杜子春之口說“獨此叟三給我”,點出了“三復”的特征,表明了自覺運用這一模式的意識。但是真正奠定并發(fā)揚這一模式的是《三國志平話》,它寫了并且有圖目標明的“三復情節(jié)”就有“張飛三出小沛”和“三顧孔明”;寫了而未曾標題明確的還有“曹操勘吉平”等。這些情節(jié)雖然還比較簡略,但是已經(jīng)可以看出,當時說話人有意運用“三復情節(jié)”加強說話藝術(shù)的魅力。不過,使“說三分”的這些“三復情節(jié)”成為經(jīng)典之作,乃是羅貫中《三國志通俗演義》的功勞。《三國志通俗演義》在平話原有“三復情節(jié)”的基礎(chǔ)上做了調(diào)整和加強,把這一情節(jié)模式發(fā)揮到淋漓盡致。此后,《三遂平妖傳》、《水滸傳》、《西游記》、《列國志傳》、《女仙外史》、《醒世姻緣傳》、《好逑傳》、《歧路燈》、《紅樓夢》以及“三言二拍”等,諸書明里暗里運用這一情節(jié)者不勝枚舉,蔚為大觀。但是清乾隆以后小說運用這一模式的現(xiàn)象就少見了,這大約與近代中國社會生活、文學風習的急劇變化不無關(guān)系。
(原載《文學遺產(chǎn)》1997年第1期)
[1] 呂思勉:《先秦學術(shù)概論》,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5年版,第9頁。
[2] 《禮記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中華書局1979年影印本,第1251頁中—1252頁中。
[3] (漢)公羊壽傳,何休解詁,(唐)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載《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79年影印本,第2263頁上。
[4] 《尚書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上冊),中華書局1979年影印本,第229頁中。
[5] (戰(zhàn)國·秦)韓非:《韓非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06頁下。
[6] (戰(zhàn)國·秦)韓非:《韓非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22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