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竺道生的佛學異端思想
竺道生(約355—434),本姓魏,出身士族,鉅鹿人(今河北平鄉),寓居彭城,隨佛圖澄的弟子竺法汰出家,后隨慧遠在廬山幽棲七年,之后去長安受業于鳩摩羅什,問學于覺賢(佛陀跋陀羅),以后又去建康(今南京)弘法。從道生的經歷看,家學淵源比較復雜,對當時各主要的佛學思想都有深入研究,但是又有獨創。之所以說道生是佛學異端,是因為他是中國佛學的自我否定力量或“革命者”。他所提出的“善不受報”、“一闡提人皆可成佛”(“一闡提”是指作惡多端、不信佛的頑冥之人)、“頓悟成佛”等思想具有石破天驚的意義,甚至被視為妖言惑眾而被僧眾驅逐。但后來這些思想大多成為隋唐佛學的正統。如果說僧肇論證了現實世界的虛幻性(非有非無),慧遠論證了彼岸世界的真實性(法性不變),道生的工作則是指出了連接現實世界和彼岸世界的快速通道(頓悟成佛),共同完成新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創建工作。
《高僧傳》卷7云:“(竺道)生既潛思日久,徹悟言外,乃喟然嘆曰:夫象以盡意,得意則象忘;言以詮理,入理則言息。自經典東流,譯人重阻,多守滯文,鮮見圓義。若忘筌取魚,始可與言道矣。于是校閱真俗,研思因果,乃言 ‘善不受報’‘頓悟成佛’;又著《二諦論》《佛性當有論》《法身無色論》《佛無凈土論》《應有緣論》等,籠罩舊說,妙有淵旨,而守文之徒,多生嫌嫉,與奪之聲,紛然竟起?!?span id="mlgz9vx" class="super" id="ref38">[37]看來,道生借用莊子的“得魚忘筌”、王弼的“得意忘象”說,要顛覆佛學的思想方法,為完成佛學中國化邁出至為關鍵的一步。結合上述這段簡略的介紹,對道生的佛學思想作一梳理。
1.從佛學研究的方法論看,道生不拘守佛經的表面文字,重點在領會思想實質。這一方法與莊子的“得魚忘筌”、王弼的“得意忘象”有異曲同工之妙。語言的目的在于表達思想,理解了思想的精髓,就可以拋棄表面的語言文字。這一方法同樣為以后的禪宗所繼承和發揚?;圻h把諸法背后的本體稱為法性,道生則稱為佛性。他說:“性者,真極無變之義也。即真而無變,豈有滅邪?今言滅是法,性蓋無所滅耳。”(竺道生《涅槃經集解》)針對慧遠提出的西方凈土思想,道生表示反對,因為區別凈土和非凈土本身就不合大乘佛理。他認為:“無穢之凈,乃是無土之義。寄土言無,故言凈土。無土之凈,豈非法身之所托?”(竺道生《妙法蓮華經疏》)因此,沒有一個實在的在彼岸的西方極樂世界。 《維摩詰經》云:“隨其心凈則凈土”,其實這方“凈土”就在每個人的“心”里面。這個“心”就是道生說的佛性。涅槃也不在超越生死流轉的彼岸世界,就在開悟的心里。佛性就是眾生本性。這就與慧遠宣傳的肯定佛國凈土的凈土宗教義有很大區別。他還從《泥洹經》中的“佛身是常,佛性是我,一切眾生,皆有佛性”得到啟發,倡導“人人皆可成佛”,甚至“一闡提人皆得成佛”的思想。在門閥士族勢力強大的晉南北朝,顯得很不合時宜。終于激怒了僧眾,被逐出建康的僧團。
2.在如何成佛的道路上,道生首倡頓悟說。佛徒成佛,猶如基督教徒得主蒙恩,成為上帝的選民,靈魂得到救贖,得住永恒的上帝之城。從基督教教義看,一切因信稱義,只要信仰便可。但佛教并不這么認為,除了“信”,關鍵是“悟”。到了大乘佛教,“悟”就更重要了。道生說:“大乘之悟,本不近舍生死,遠更求之也。斯在生死事中,即用其實,為悟矣?!?“悟夫法者,封惑永盡,仿佛亦除,妙絕三界之表,理冥無形之境?!保玫郎毒S摩詰經集解》)成佛的關鍵就在于“悟”,要悟到真如佛性的真諦?!靶拧睂儆诼劷猓锹牭降?、學來的知識,畢竟還是別人說的;而“悟”屬于見解,是通過觀照自己直接獲得的知識,來自自身體驗。所謂“見解名悟,聞見名信”。雙方的關系是:“信解非真,悟發信謝?!薄拔虿蛔陨?,必藉信漸。用信偽惑,悟以斷結。”[38]悟要依靠信,但信并不真實,一旦開悟,信就失去意義。從這里可以看到以悟為主的佛教和以信為主的其他宗教的重大差異。只有信、沒有悟的宗教,易陷入非理性的狂熱;把信作為手段,悟作為目的的佛教,則能使人平和而睿智。在悟的過程中,有兩種方式:漸修和頓悟。湯用彤說:“竺道生頓悟之說,為法身涅槃義應有之結論。”[39]道生認為,那具有不可分之理的佛性、作為最圓滿的真理是不能通過分割的方式一點一點來把握,只能一次完成。一次完成的方式就是頓悟。頓悟需要靠神秘的直覺智慧,如僧肇所說的“圣智”,它內在于眾生之中。道生講的悟是“不偏見”,“不偏見乃佛性體”(竺道生《涅槃經集解》)。道生已經把佛看作不偏見的覺悟者。這種思維方式給后世帶來兩個顯著影響:一是認為人與人的區別在于覺悟高低,而改變思想認識、思想態度是改變人的主要路子;二是覺悟者(佛)與具有無限神通的“上帝”“真主”不同,有朝著無神的宗教方向發展的可能。
3.在精研印度佛教的基礎上,道生提出“善不受報”的因果報應理論。慧遠根據佛教的生死輪回、因果報應,同時結合中國傳統的善惡報應思想,提出“三世報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理論,產生廣泛的影響。但道生提出“善不受報”的思想,似乎是對這一理論的一種反動。道生的觀點確實可以理解為善不一定有善報,惡也不一定有惡報。如此一來,佛教號召積德行善似乎就沒有任何意義,勸人為善的功能就會喪失。道生被僧團驅逐就完全可以理解。但是,實際情況沒有那么簡單。我們在討論“約伯之問”時就談到,基督教徒不能因為自己是信仰上帝的義人,一輩子做善事就期望得到上帝的蒙恩。善人遭受磨難,甚至遭上帝離棄都是正常的。開始時,為了贏得信眾,講“行善是為了得福報,行善就必須得到回報”是正確的,可是一旦這種功利心蔓延,必然會危及宗教自身。只要積德行善,下輩子就可以投生到富貴人家,甚至到達西方極樂世界,這種口號初期對信眾會有巨大的吸引力,但其副作用不可低估。由于道生的“善不受報”理論是如此別開生面,有必要作一簡要分析。
佛教的因果觀是建立在“緣起”的基礎上,因緣和合萬物才能發生。因此,佛教的因果觀是一因一果、一因多果,多因一果、多因多果,絕對不是一因一果的線性因果關系。基督教認為憑上帝之力就創造了宇宙萬物,其思維方式是尋找事物發生的某一終極原因,傾向于線性因果關系。中國傳統的儒、道,都認為有一個終極的“道”,也習慣于線性因果關系。于是慧遠提出了中國化的佛教善惡報應理論,實際上是有違佛學因果觀的。[40]因此,道生的觀點更符合印度佛教本意。這是其一。其二,道生的“善不受報”也與“頓悟成佛”理論密切相關。佛教修行的過程是由戒入定,由定生慧,一般認為是一個漸悟的過程。從思維規律看,從漸悟到頓悟也是順理成章的。道生把“頓悟”作為成佛的關鍵,祛除內心的“無明”,參透佛理才是“本善”。而世間的善行只是“世善”,可能會有報應,也只是人天果報,還不是佛果之報。佛教徒畢竟不是慈善家,是要以成佛為最終目的的,其行為最終以能否有利于成佛為判斷標準。其三,大乘中觀的核心思想是不能“著相”,也就是不能偏執或執著。行善就是行善,不能為了行善而行善,也不能為了報應而行善。按照天臺宗“三諦圓融”的理論,你甚至不能想著這是一件善事,應該像吃飯睡覺一樣做善事,做完就忘。因此,道生的“善不受報”論,事實上對佛教徒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要達到“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忘我境界。其四,道生的“善不受報、立地成佛”的積極意義在于,給佛教注入了更加強勁的信仰力量。慧遠的因果報應理論當時就受到質疑[41],同時,也解決不了殺人如麻的權貴們的成佛問題。而道生的“善不受報”既解決了一心向善且“只問耕耘、不問收獲”的高標準,也解決了作惡多端卻能迷途知返之人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低標準。這種高低搭配,使佛學理論更加圓融。道生的“善不受報”同孔子“為仁由己”的思想高度融通。因此道生的理論對隋唐時期中國化佛學——禪宗有重要影響,并不是沒有道理的。
道生在中國佛學發展史上,承擔了承前啟后的作用。他提出在此岸世界證悟佛性,讓眾生開慧,使現世之土轉穢為凈的思想,對中國道統有積極意義。暗含有這樣一種觀念:思想主宰著人世間,是好是壞,與眾生的認識有很大關系;一群人共同生活在一起,當彼此間態度改變時,可以讓地獄變為天堂,也可以讓天堂變為地獄;你怎么看待自己,看待他人,看待這個世界,決定了你生活在一個什么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