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道統論(下)
- 蔡曉
- 4349字
- 2025-04-28 10:48:04
二 慧遠的佛學思想
慧遠(334—416),本姓賈氏,雁門郡樓煩人。幼而好學,年十三隨舅令狐氏游學許、洛,博綜六經,尤善莊老。后師從道安學習佛法,聞講《般若經》而豁然開悟,嘆道:“九流異議,皆糠秕耳。”[16]慧遠綜合大、小乘又滲入儒、道思想,成為南方佛學界的一代領袖。慧遠居廬山東林寺弘法三十年,成為凈土宗始祖,與鳩摩羅什長安譯場相呼應,是南、北兩大佛教中心。與鳩摩羅什侍女環繞、生活形同世俗不同,慧遠則“影不出山、跡不入俗”,即便是晉安帝相邀也是稱病不出,更不屈從權臣恒玄。佛學在南方的影響力與慧遠品行高潔,以及對僧團的組織管理能力有莫大關系。慧遠與僧人、名士結成“白蓮社”共研佛理。東晉末年有兩位名士,一位是陶淵明,因不認同慧遠“神識不滅、生死輪回”的佛理,盡管被極力相邀還是放棄加入白蓮社;一位是謝靈運,拜慧遠為師,終因未脫俗,而未能加入白蓮社。[17]由于道安對東漢時來漢地的第一位安息國僧人安世高極為推崇,而安世高首先翻譯的是小乘佛教的經典,因此慧遠師從道安學習佛理是從罽賓小乘佛教開始。鳩摩羅什來華后,慧遠與鳩摩羅什和僧肇有經常性的書信往來,問詢疑難問題,因此受般若學的影響較大。[18]覺賢因與鳩摩羅什風格不同而受排擠離開長安時,曾受慧遠邀請到東林寺,翻譯《達摩多羅禪經》《華嚴經》。因此,覺賢的禪法和有宗思想對慧遠也有影響。從慧遠的學說淵源看,佛學方面固守小乘的法性實有不變的觀點,也接受大乘空宗和大乘有宗的影響,傳統典籍方面既受儒學又受玄學影響。如果說僧肇是在力圖擺脫玄學的影響,對大乘龍樹空宗理論做出中國化的準確解讀,偏重于學理,而慧遠在理論和實踐兩方面都有相當建樹。在理論方面,針對中國傳統的神仙思想、鬼神思想、報應思想,用大、小乘理論進行置換,破除傳統迷信思想,形成法性不變、神識不滅、三世因果報應等理論,對摧毀鬼神天道觀出力甚大。因此,慧遠的佛學理論更加中國化,對漢代讖緯、天人感應和傳統鬼神思想的破斥力更大,其影響也更大。在實踐方面,慧遠與志同道合者組成蓮社僧團,忠實踐行佛陀的教誨,禪定修行,將純粹的信仰轉化為一生的弘法行動。他強調如來與周公、孔子出發點不同,但終究殊途同歸。[19]由于慧遠的努力,佛教對東晉統治階層和普通民眾均產生了廣泛影響。
慧遠切入佛學是師從道安從“本無說”開始,南陳慧達《肇論疏》引慧遠的話:“因緣之所有者,本無之所無。本無之所無者,謂之本無。本無與法性,同實而異名也。”[20]很顯然,慧遠借用了玄學“本無”,但已經不是玄學所說的“宇宙萬物出現之前有一個虛無,萬物產生于虛無”。萬物因緣而起,本性即空,慧遠就是從這意義上說“本無”,這個“本無”就是“法性”,已經接近大乘“緣起性空”的學說。從這點出發,慧遠從問題入手,借鑒他人,逐漸建立起自己的佛學思想。
1.法性不變。這是慧遠佛學理論的核心。據《高僧傳》記載,佛法初傳的時候,中土不知道涅槃永恒不變的道理,以為只是壽命長一些而已,慧遠感嘆:佛是終極實相,永恒不變,怎么可能窮盡,便寫了篇《法性論》[21]說:“至極以不變為性,得性以體極為宗。”[22]由于佛學剛傳入,概念沒有統一,使同一事物有不同譯名,也由于佛學自身的玄妙,同一事物從不同角度又用不同的名稱表示,給閱讀者帶來極大的困惑。這里有必要先作簡要說明。慧遠所說的“至極”就是真如、法性、佛性、實相,也可以從涅槃、般若妙心、圣智、神識來理解。慧遠認為法性(至極)是常住不變的、永恒的。那么,這個常住不變的東西到底是什么?慧遠總體上同意僧肇關于“非有非無”的說法,但是,在具體理解上有一些差異。[23]他認為,討論“非有非無”要先明白一個前提,即未有而有和既有而無。他說:“生途兆于無始之境,變化構于倚伏之場,咸生于未有而有,滅于既有而無。推而盡之,則知有無回謝于一法,相待而非原。生滅兩行于一化,映空而無主。”[24]意思是萬物之生始于無(未有而有),萬物之有滅而歸無(既有而無),有和無、生和滅,歸于這一法性。這實際上是把玄學的有始于無和佛學的寂滅結合起來說。有了這個前提,慧遠說:“有而在有者,有于有者也;無而在無者,無于無者也。有有則非有,無無則非無。”[25]為什么這樣得出“有有則非有,無無則非無”這個結論?慧遠認為,“無性之性,謂之法性。法性無性,因緣以之生。生緣無自相,雖有而常無;常無非絕有,猶火傳而不息。夫然,則法無異趣,始末淪虛,畢竟同爭,有無交歸矣”[26]。慧遠的法性不變就體現在“有無交歸”之中,是實有的、真實的,盡管與大乘佛學的“法無定性”相背,但依然不改初衷。[27]
2.西方凈土。這是慧遠佛學信仰的核心。實有法性(佛性)的永恒不變,伴隨著慧遠的一個信念,認為確實存在一個超脫于塵世的“西方勝妙凈土”。這與他接受小乘思想有關。小乘把法性理解為實有的、自性不變的真如本體。這是一個與現實世界完全不同的真如世界。包括人在內的物質世界都從這產生,人生的終極理想是擺脫生死輪回,通過涅槃重新回歸到這片凈土。他說:“反本求宗者,不以生累其神;超落塵封者,不以情累其生。不以情累其生,則生可滅;不以生累其神,則神可冥。冥神絕境,故謂之泥洹(涅槃)。”[28]人要通過禪定修煉擺脫世俗生活的牽掛,以不受愛憎之情的牽累;脫離生死問題的牽累,使精神得到超越,從而進入涅槃。慧遠和蓮社的一百二十三人在無量壽佛前建齋立誓,共期西方極樂世界(《高僧傳》卷6)。據稱他們還通過禪定看到了西方極樂世界,在信眾中產生極大的震動。因此,慧遠的佛學思想比僧肇的佛學思想更具有宗教意味,對普通民眾的吸引力更大。
3.神不滅。這是慧遠佛學信仰的理論基石。鬼神信仰在整個社會有強大勢力。除了墨子的鬼神思想以及董仲舒把天看作人格神以外,還有人死后可變為鬼神的思想,以及對鬼神思想的駁斥。如屈原《楚辭》:“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王充《論衡》中用大量篇幅批評盛行的“人死為鬼”的看法,認為“天下無獨燃之火,世間安得有無體獨知之精”。意思是精神不能離開人的形體而存在。葛洪的神仙道教理論也是強調“形神不離”。慧遠必須同時破斥這兩種觀點,才能確立佛教信仰。首先他排除了傳統上對鬼神的理解,比如有聲、有形、有影等,提出:“神者何邪?精極而為靈者也。”[29]“神”是一種無形無狀又有靈性的非物質性的精神。這就與傳統的鬼神也是由氣凝聚而成的理解有很大不同。如果鬼神也是與人體一樣都是由氣組成,必然得出神形俱化、形離神散、人死神滅的結論。慧遠從形神相異出發,提出“形謝神存”“形盡神不滅”的神不滅理論,神完全可以脫離形體而獨立存在。他進一步論證說:“請為論者驗之以實:火之傳于薪,猶神之傳于形。火之傳異薪,猶神之傳異形。”[30]他把神滅論提出“薪盡火滅”的薪火之喻,反而用來證明神不滅的例子。慧遠所說的“神”還具有冥移的能力,可以從這個有形的物體轉移到另一個有形的物體中。他說:“化以情感,神以化傳。情為化之母,神為情之根。情有會物之道,神有冥移之功。”[31]慧遠的“形盡神不滅”摧毀了中國傳統的鬼神之天的迷信,使讖緯、鬼神問題不再成為今后主流儒家學者討論的話題。那么,慧遠這個萬物本體的“神”到底指什么?在佛學里,所謂的“神”就是法性、佛性、般若妙心,或者僧肇說的圣智、惑智。慧遠的佛學思想里包含了人皆有法性(佛性)的看法,但作為實相的法性是不可擬測的。人死了以后,“神”或“法性”會冥移到另一個人的身上。這也是“神不滅”在生死輪回中的具體應用。人在世間,由于“無明”使“神”或“法性”受到遮蔽,這就需要通過修煉使人的“法性”顯現,脫離悲慘的生死輪回,進入涅槃。
4.三世報應。這是慧遠佛學信仰的另一塊理論基石。報應思想古已有之,當年墨子就是用鬼神具有“賞善罰暴”來論證報應思想,但“跌鼻之問”已經暴露出這一理論的脆弱性。《周易·坤·文言》云:“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從善惡報應上提出向善的要求。王充則是對“世論行善者福至,為惡者禍來,禍福之應皆天也”(《論衡·福虛》)的說法表示懷疑,并用楚惠王吞食涼菜里的螞蟥等故事說明報應觀點是一派胡言。慧遠要讓人們樹立佛教的信仰,就必須破斥這些思想。他首先發現傳統“一世報應”說的弊端,很容易被揭穿,因為每個人都可以舉出大量善人遭惡報、惡人得享福的例子。慧遠提出:“經說業有三報:一曰現報,二曰生報,三曰后報。現報者,善惡始于此身,即此身受。生報者,來生便受。后報者,或經二生、三生、百生、千生,然后乃受。”[32]原來報應可以今生兌現,也可以來生,甚至可以在千生以后兌現。這就很難驗證了,很難驗證就很難揭穿,很難揭穿就會顯得很有道理。“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就成為中國人為善的重要理論基礎。為使“三世報應”說更加完善,慧遠把萬物分為兩類,有靈與無靈,有靈即眾生之屬,無靈即木石之屬。“有靈則有情于化,無靈則無情于化。無情于化,化畢而生盡,生不由情,故形朽而化滅。有情于化,感物而動,動必以情,故其生不絕。”[33]有靈的生物必有情(情是從“神”派生出來的),就會永墮輪回。為了說明輪回的可怕性,佛有“六道輪回”,即天人道、人道、阿修羅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怎么避免輪回呢?就需要修行,其中最重要的是驅除心中的無明和貪愛。一旦無明掩其照,貪愛流其性,“神”便會失去靈性,對世界的看法就會以假為真、以幻為實,使人貪愛忘返,“于是甘寢大夢,昏于同迷,抱疑長夜,所存惟著”[34]。絕大部分人執著于現世看到的一切,貪愛假身,那么苦難和煩惱就會無窮無盡。從積極的角度說,慧遠的善惡報應論對以王充為代表的宿命論、以董仲舒為代表的天命論是一個極大的沖擊,它把人生建立在這樣一個基礎之上:人的命運最終是與人自己的善惡動機和行為有關,與天、神及外在的自然力量無關。
佛教是從反婆羅門教開始獨立的,本質上不同于其他有神論的宗教,如基督教、伊斯蘭教等,具有反對神創造世界、支配世界的傾向。章太炎曾評論說:“我所靠的佛祖仍是靠的自心,比那基督教人依傍上帝,扶墻摸壁,靠山靠水的氣象,豈不強得多嗎?”[35]人能否到達彼岸世界最終須依靠自身。人只有通過自己才能獲得救贖,使人的法性(佛性、神)最終不為情識所惑,擺脫形體的枷鎖達到涅槃境界。同時,佛教還存在一種自我否定的傾向,一種相對主義的理論最終經受不住相對主義的批判,要在一切“非有非無”中尋找絕對清凈自性的東西,最后還是會發現不過是一場空。當以后禪宗盛行,這種自我否定、自我毀滅的因素就更加顯現,盛極而衰、衰極而盛。普通信眾搞不懂也不關心這些玄妙復雜的思辨,而是需要一看就懂、一聽就明白,回去就知道怎么做的道理。慧遠凈土宗的佛學理論意義就在于此。他規劃了一個西方凈土,對遠道而來者說:“諸君之來,能無意于凈土乎?”[36]那么大家一起努力修行去西天吧。這就是佛教徒的力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