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旅行文學與經典文學中的旅行敘事
- 美國20世紀小說中的旅行敘事與文化隱喻研究
- 田俊武
- 5507字
- 2025-04-29 17:24:28
毛澤東指出:“作為觀念形態的文藝作品,都是一定的社會生活在人類頭腦中反映的產物。”[30]旅行與文學之間的密切性,遠遠超出了文學與其他任何社會行為之間的聯系,甚至連文學批評中的許多術語,都和旅行有關,比如說“場景”(setting)、“轉折”(transition)、“跑題”(digression)、“音步”(meter)、“敘事橋”(narrative bridge)等。早在文學形成前的神話時期,旅行就通過不同的形式得以表現。在作為人類文化武器庫的古希臘神話和傳說中,幾乎每一個神靈或英雄人物都有若干不同尋常的旅行經歷。宙斯(Zeus)之子赫爾墨斯(Hermes),是一個專門給旅行者提供庇護的神靈。他被授權在天堂、人間和冥界飛行,以便拯救那些落難的凡人和神靈,并負責給旅人傳遞信息。為了尋找父親并且弄清自己的身份,忒修斯(Theseus)獨自一人踏上通向雅典的道路。一路上,忒修斯制伏了號稱“舞棍手”的大盜佩里弗特斯(Periphetes)、扳樹賊辛尼斯(Sinis)、兇猛的野豬費亞(Phaea)、“鐵床匪”達馬斯特斯(Damastes)等一系列惡徒和野獸,終于到達雅典與父親團聚。為了尋找金羊毛,英雄伊阿宋(Jason)駕船駛過撞巖,進入充滿艱險的大海,與守護金羊毛的毒龍進行決戰。即使是宙斯,在成為奧林匹斯山的主神之前,也經歷過一番漫長的旅行。
“旅行和寫作總是內在地聯系在一起,旅行者的故事與虛構本身一樣古老”[31]。早在古埃及的第十二王朝時期,就有旅行敘事的書寫,講述一個遭遇海上沉船事故的水手只身一人在一座荒島上生活的故事,這比古希臘的荷馬寫作《奧德賽》早了一千多年。但是,旅行寫作的真正開始是在古希臘時期。在古希臘時期開始成型的旅行書寫,注定不像小說、戲劇、詩歌那樣成為一種嚴格意義上的文學范式(genre),而是更像一種文學現象。這從學者們對它的不同命名和矛盾的定義中就可以看出來。有的學術著作中稱這種關于旅行記述的文字為“旅行寫作”(travel writing),有的學術著作中稱為“旅行文學”(travel literature),還有的學術著作中稱為“旅行書寫”(travel narrative)。馬格利特·赫爾默斯(Marguerite Helmers)和迪拉·馬茲歐(Tilar Mazzeo)指出:“那種構成‘旅行文學’的龐大文類,范圍從希羅多德時代一直到當下。這個文類包括探險故事、出海日志、私人筆記和信件、報刊文章及由珀西·亞當斯(Percy G.Adams)所稱為的‘旅行騙子們’所寫的數量可觀的奇異故事。”[32]喬納森·拉班(Jonathan Raban)也指出:“旅行寫作是一個臭名昭著的放蕩場所,在那里不同的文類都有可能睡在同一張床上。它可以容納私人日記、散文、短篇小說、散文詩歌、粗俗的便條及潤飾過的、好客的談話。”[33]但是,簡·波爾姆(Jane Borm)認為,旅行文學“不是一個文類,而是一個集合術語,指那些以旅行為主題的虛構或非虛構文本”[34]。在波爾姆看來,詩歌、小說、旅行札記、書信、回憶錄、傳記等,但凡涉及旅行敘事的,都可以歸入“旅行文學”的范疇,只是旅行指南、導游詞之類的寫作例外。筆者認同波爾姆關于“旅行文學不是一種文類”的觀點,認為把這種關于旅行的書寫看作一種現象的觀點更為合適。但是筆者也不贊同把表現旅行的史詩和小說等經典文學范式劃到旅行文學的陣營中。荷馬的《奧德賽》、維吉爾(Virgil)的《埃涅阿斯記》(Aeneas)、但丁(Dante Alighieri)的《神曲》(The Divine Comedy)、喬納森·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記》、丹尼爾·笛福(Daniel Defoe)的《魯濱遜漂流記》(Robinson Crusoe)等作品都再現旅行,說它們是旅行文學顯然不能為中國的學者所接受,甚至一些研究旅行寫作的外國學者也難以認同。比如,卡爾·湯姆普森(Carl Thompson)就提出疑問:“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的《一個燃燒盡的盒子》(A Burn-Out Case,1961)根據作家本人到剛果的麻風病地區的訪問寫成。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的小說,雖然不能立即和旅行聯系起來,但的的確確反映了詹姆斯對歐美兩種文化差異的再現。所有這些文本都應該以某種形式被歸入旅行文學呢,還是應該把它們看作異于旅行文學的范式?”[35]筆者認為,應該根據文體特征及是否虛構性等標準來區分關于旅行的寫作。凡是以非虛構形式進行的旅行寫作,例如游記、旅行日志和地理探險記述等,缺乏相對精美的文學形式,其主要目的是記述旅行者在旅行途中的所見所聞并給未參與旅行的讀者提供異域的信息和知識,這類寫作可以歸入嚴格意義上的旅行文學,例如意大利的《馬可·波羅游記》(The Travels of Marco Polo)和查爾斯·達爾文(Charles Darvin)的《小獵犬號環球航行記》(The Voyage of the Beagle)。而以史詩和小說、戲劇等純文學形式再現的虛構性旅行敘事,它們可以被稱為經典文學中的旅行敘事,例如荷馬的《奧德賽》和喬納森·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記》。這兩種范式的文學都是在古希臘時期開始形成的。
西方旅行文學的興起始于古希臘的希羅多德。“自漢諾之后,古代最光彩照人的旅行者是被稱為‘歷史之父’的希羅多德。”[36]公元前464年,希羅多德離開他的故鄉哈利納卡索斯,開始到埃及、利比亞、埃塞俄比亞、阿拉伯等歐、亞、非地區旅行。他的皇皇巨著《歷史》(The Histories)雖然被譽為一部歷史名著,但其中相當大一部分是關于古希臘時期歐洲諸國的旅行見聞。因此,說它開創非虛構性旅行寫作的先河毫不夸張。愷撒大帝(Julius Caesar)的《高盧戰記》(Commentarii de Bello Gallico)記錄了這位羅馬將軍在征服高盧部落時的旅行見聞,內容涉及當地的風土人情。希臘作家色諾芬(Xenophon,前430—前350年)的《遠征記》(Anabasis)記述了希臘遠征波斯帝國的經歷,其中再現了希臘和波斯帝國的地貌和人種特征。在后古典時期亦即漫長的中世紀,盡管有禁欲主義的束縛,仍有軍人在進行跨越國界的征戰,商人在東西方巡回貿易,朝圣者們千里迢迢到宗教圣地進行朝圣。因此,這一時期的旅行文學寫作并不少見。其中最著名的旅行文學作品是《馬可·波羅游記》。這部長達四卷的游記記述了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從意大利出發沿著絲綢之路東游的過程,在中國元朝的戲劇性經歷,以及在亞洲諸國的見聞。游記的記述雖然含有許多道聽途說的奇聞,但是故事講述得有聲有色,使得讀者們信以為真。
文藝復興時期是西方地理大發現和旅行的黃金時期。從1500年到1800年,歐洲的探險家、征服者、商人和傳教士成為旅行的主力軍,他們的足跡遍及世界各地。他們自己寫作或者由別人代寫的關于旅行、探險、傳教、殖民等活動的作品,隨著印刷技術的革新,源源不斷地傳播到他們的國家,勾起那些未曾旅行的讀者關于異域的無窮遐想。例如安托尼歐·皮伽費塔(Antonio Pigafetta)以第一手資料記述了航海家麥哲倫在世界各地的史詩性旅行,與此同時,巴內爾·迪亞茲·德·卡斯蒂羅(Bernal Diaz de Castillo)和費伊·巴拓羅姆·德·拉斯·卡撒斯(Fray Bartolome de Las Casas)留下了西班牙征服拉丁美洲的詳細記錄。在整個19世紀,歐洲旅行者深入亞洲、非洲和美洲的內陸腹地,不斷寫出更加新鮮的旅行文學作品。例如,庫克船長的日志、亞歷山大·凡·洪堡(Alexander Van Humboldt)1799年至1804年在美洲的個人生活記錄、查爾斯·達爾文的《獵犬號的航行》等,都是這一時期的典型代表。與此同時,殖民主義當局也把他們在被殖民地區的風土人情以文獻記述的方式收錄起來,為浩如煙海的旅行寫作添加了豐富的資料。旅行文學對于異域地理景觀描寫得極為形象生動,以至于給經典文學的寫作想象造成了壓力。詩人喬治·戈登·拜倫(George Gordon Byron)曾經哀嘆,說自己根本無法再描寫君士坦丁堡,因為“你已經閱讀了由50位各式各樣的旅行者所寫的描寫”[37]。到20世紀初葉,旅行文學的產生已成井噴之勢。在這以游記、旅行日志、傳記和書信為代表的旅行寫作中,要想選出哪一部作品是最著名的,真是比登天還難。
但是,與旅行文學的創作成井噴之勢呈反向對應的是,學界關于旅行文學的研究在20世紀70年代之前卻少得可憐。關于這種冷熱不均的原因,評論界有不同的看法。評論家邁克爾·考沃斯基(Michael Kowalewski)認為,旅行文學研究的缺失主要是因為這種文學范式“令人望而生畏的異質性”會把評論家嚇走。在他看來,旅行文學這種范式“自由地從回憶錄、新聞、書信、旅行指南、懺悔錄及最重要的是從小說中借鑒”[38]。正是因為旅行文學的這種蕪雜的異質性,使得評論家們找不出一種能統攝它們的理論來進行研究。對此,評論家保羅·斯默瑟斯特(Paul Smethurst)也有同樣的看法:“旅行文學研究或許一直僅限于一種邊緣的存在,應用在一個次要的文學形式方面,如果沒有當代文學理論來振興和重新評價它們的話。”[39]
20世紀末,以愛德華·賽義德(Edward Said)等為代表的后殖民主義批評家的涌現拯救了旅行文學批評。在《東方主義》(Orientalism)一書中,賽義德率先研究了事實與想象、旅行與帝國之間的結合關系。賽義德認為,“旅行文學中事實與想象之間的搖擺不定是殖民主義知識區分官方和大眾信息的一個部分……對于賽義德來說,事實性陳述和虛構性描寫的結合意味著殖民主義旅行寫作是東方/西方二元主義區分的最好骨架”[40]。自從賽義德在1978年出版《東方主義》一書以來,旅行文學研究逐漸成為學界研究的熱潮,關于旅行文學研究的專著紛紛出現,例如丹尼斯·珀爾特(Dennis Porter)的《困擾的旅行:歐洲旅行作品中的欲望及越界》(Haunted Journeys:Desire and Transgression in European Travel Writing,1991)、瑪麗·露易絲·普拉特(Mary Louise Pratt)的《帝國之眼:旅行寫作與文化轉變》(Imperial Eyes:Travel Writing and Transculturation,1992)等。這些著作對旅行文學的價值進行了重估,認為它不再單純是為讀者提供關于異域的知識,而是與帝國主義、流散現象、多元文化、民族主義、身份問題、性別關系、全球化、殖民主義和后殖民主義等結合在一起。旅行文學被認為是最能把跨文化、中心和邊緣、國界跨越、雜交性、區域與位移等現象統攝在一起的一種文學形式。
第二種形式的旅行寫作,亦即經典文學中的旅行敘事,也在古希臘時期大體上成型。在公元前8世紀的古希臘文學中,荷馬、埃斯庫羅斯(Aeschylus)和赫西俄德(Hesiod)等作家都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現人或神靈的旅行生活,其中尤以荷馬的史詩《奧德賽》的影響最為深遠。《奧德賽》主要描寫英雄奧德修斯(Odysseus)在參加完特洛伊戰爭后率領將士們回國與家人團聚的故事。在他長達十年的海上旅行中,奧德修斯探索了許多未知的地域,例如斯庫拉巨巖和卡瑞布迪斯漩渦,住著塞壬(Siren)女妖的島礁,冒險穿越冥河進入地獄,從地獄出來后到達標志著世界盡頭的海格力斯之柱。荷馬似乎總是有意識地通過分散奧德修斯重新獲得伊薩卡國王身份的注意力而有意地延緩他旅行終點的到來,這就突出了旅行本身的意義。而一旦奧德修斯最終回到家里,他還要費盡周折來證明自己的身份。在許多方面,荷馬的《奧德賽》奠定了后來歐洲經典文學中旅行敘事的基礎。“在《奧德賽》傳統的影響下,史詩性旅行成為但丁的《神曲》、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的《十日談》(Decamerone)、杰弗利·喬叟(Geoffrey Chaucer)的《坎特伯雷故事集》(The Canterbury Tales)、約翰·班揚(John Bunyan)的《天路歷程》(The Pilgrim's Progress)、劉易斯·卡羅爾(Lewis Carroll)的《愛麗絲奇景游記》(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喬納森·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記》、亨利·菲爾丁(Herny Fielding)的《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The History of Tom Jones,a Foundling)、丹尼爾·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的《寶島》(Treasure Island)及詹姆斯·希爾頓(James Hilton)的《失去的地平線》(Lost Horizon)的中心敘事結構。”[41]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的戲劇,也利用一些悲劇性的旅行作為劇情的主要結構,典型的代表就是他的最后一部傳奇劇《暴風雨》(The Tempest)。
在這些經典性的文學范式中,小說尤其成為表現旅行敘事的最佳載體,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首先是小說本身就是從游記文學中演變而來的。帕西·G.亞當斯(Percy G.Adams)認為,旅行敘事的小說與游記的主要區別,是在作品的主觀性方面(the amount of subjectivity):“主觀性越少,作品看上去越像游記;主觀性越強,作品就越接近小說。”[42]其次,小說是架構故事情節的天然框架。旅行敘事具有廣闊的時空視閾,可以把不同地域的人物串綴在一起,以表現人物在地域位移的過程中所發生的精神和肉體的變化。為此,“幾乎沒有小說家不把他們小說中的人物送上實際的或象征的旅途”[43]。自18世紀小說正式作為一種獨立的文類形成以后,旅行敘事就成為其最主要的敘事框架之一。其中,表現旅行敘事特征最鮮明的小說甚至被稱為“道路小說”(road novel)。
如果說旅行文學的研究是前冷后熱的話,那么具有旅行敘事特征的經典文學則始終是文學評論界研究的重點。荷馬的《奧德賽》、維吉爾的《埃涅阿斯記》、但丁的《神曲》、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記》、菲爾丁的《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拜倫的《查爾德·哈羅爾德游記》(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等史詩和小說,幾百年來始終是文學批評界研究的熱點,關于這些作品的研究成果可謂汗牛充棟。但是,從“旅行敘事”的視角去研究它們也是發生在20世紀末期的時候,學者們在研究以游記、旅行日志、書信、傳記等為代表的旅行文學現象時逐漸發現了這些經典文學作品中的旅行敘事模式。關于這種敘事現象研究的代表性著作有帕西·G.亞當斯的《旅行文學和小說的演變》(Travel Literature and the Evolution of the Novel,1983)、詹尼斯·P.斯道特(Janis P.Stout)的《美國文學中的旅行敘事——范式與偏離》(The Journey Narrative in American Literature:Patterns and Departures,1983)、邁克爾·考維爾斯基(Michael Kowalewski)主編的《喜怒無常的旅行——現代文學中的旅行論》(Temperamental Journeys:Essays on the Modern Literature of Travel,1992)、布魯諾·馬格利奧切迪(Bruno Magliocchetti)和安東尼·維埃娜(Anthony Verna)主編的《19世紀意大利文學中的旅行母題》(The Motif of the Journey in Nineteenth-Century Italian Literature,1994)、艾文斯·蘭新·史密斯(Evans Lansing Smith)的《文學中的英雄旅行——詩意的寓言》(The Hero Journey in Literature:Parables of Poesis,1997)、內爾·J.斯默爾瑟(Neil J.Smelser)的《奧德賽經歷:物理的、社會的、心理和精神的旅行》(The Odyssey Experience:Physical,Social,Psychological and Spiritual Journeys,2009)、亞歷山大·皮特(Alexandra Peat)的《旅行與現代文學:神圣與倫理的旅行》(Travel and Modern Literature:Sacred and Ethical Journeys,2011)等。這些專著以世界各國經典文學中的旅行敘事作為主要研究對象,對于學界重新發現和認知這些經典文學作品中的旅行敘事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但是,由于大多數著作是把整個世界經典文學中的旅行敘事作為研究對象,對于具體國別和具體作家作品中旅行敘事的研究就顯得蒼白和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