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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三曹”的文學實績與文學地位

曹操、曹丕、曹植的文學創作各有側重。從他們現存的作品來看,曹操擅長四言詩,四言詩獨冠當時,代表了《詩經》之后的最高成就。曹丕的五言、七言詩開一代風氣之先,文學批評才能非常突出;他的《典論·論文》開啟了文學批評的一個嶄新的時代,文中以“建安七子”為例,展開了對“文人相輕”觀念的批評,其所提出的“文氣”說,意涵豐富,成為中國文學理論和美學史上的一種重要觀念,具有里程碑的意義。曹植的詩歌、辭賦創作,“骨氣奇高,詞采華茂”[4](《詩品·魏陳思王植》),不僅充實了建安風骨的美學內涵,而且完善了文學的形式,達到了一個時代的高峰,成為后來文學家爭相學習、模仿的典范。盡管“三曹”各自的文學成就都非常突出,但是,具體到三個個體身上,還是存在著不少局限。這些局限只有將之放置到中國文學發展的歷史長河中才能看得分明。

從“三曹”的文學實績來說,曹植的文學創作整體成就高于曹操、曹丕,在“三曹”中舉足輕重,可是,他依然取代不了曹操、曹丕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上的地位。具體來說,他的四言詩比不過曹操,文學理論的貢獻比不過曹丕。因此,“三曹”都有各自的長處。曹植優良的文學基因是遺傳曹操的,其天分之高,非常人可比。從他現存的文學作品之中,我們能夠清晰地看到他受曹操影響的痕跡。更為重要的是,曹植表現出了非常杰出的文學原創能力,其詩文比較完美地演繹了中國文學的魅力。當然,單單從遺傳和天分上認識一個文學家的文學創造才能很可能會以偏概全,具體到曹植也不例外。曹植的文學創造的才能和源泉除了曹操的遺傳和影響之外,還有先秦兩漢文學創作實踐的沾濡。他自覺地學習前代文學,吸收了其中優秀的品質。內部和外部因素共同作用,成就了曹植。而在文學理論與批評上,他卻露出了自己的短板,他的見識顯然不如曹丕,雖然他也寫作了如《與楊德祖書》等談論文學創作和批評的文章,發表過一通貌似通達的理論見解,但是,理論意義遠不如曹丕深刻,影響自然也難與曹丕匹敵。因此,盡管曹植的文學成就很高,但他也不能代表“三曹”。“三曹”是一個文學整體,這一整體的出現是中國文學發展史上的奇跡。三者之中缺少任何一個,建安、黃初時期的文學都不會如此完美。當然,建安文學之所以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還離不開“七子”等人添磚加瓦。“三曹”與“七子”等人一起,共同塑造了建安文學、黃初文學,形成一種美學意蘊極其豐厚的文學風貌。

曹操是中國歷史上一位非常杰出的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生活在漢末這個極度動蕩的年代。歷史選擇了曹操,賦予他承擔起拯救這個時代的重任。在符合歷史潮流的思想以及敏銳的政治嗅覺引導下,曹操做出了一系列轟轟烈烈的留名青史的壯舉:董卓作亂,舉義兵參與討伐;擊敗匈奴於夫羅,收復北方大片土地;收編青州黃巾軍,充實自己的軍力;迎漢獻帝于許昌,奉天子以討不臣;頒布屯田令,推行屯田,解決軍需之匱乏;大敗袁紹于官渡,奠定統一的格局;北征烏桓,統一北部中國;發布求賢令,提倡“明揚仄陋,唯才是舉”[5](《求賢令》);等等。這些舉措,對壯大自己的力量,維護國家的完整,推動歷史進步,都產生了積極的作用。《三國志》曾經這樣評價曹操:“太祖運籌演謀,鞭撻宇內,攬申、商之法術,該韓、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矯情任算,不念舊惡,終能總御皇機,克成洪業者,惟其明略最優也。抑可謂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6](《魏書·武帝紀第一》)其實,曹操的“非常”和“超世”的才能并不僅僅表現在政治和軍事上,還表現在文學創作尤其詩歌創作上。緊張、嚴酷的政治和軍事活動,并沒有妨礙他對文學的執著,借助于樂府古題作詩言志、抒情,留下了不少千古傳誦的詩篇。裴松之注《三國志》引王沈《魏書》評曹操曰:“是以創造大業,文武并施,御軍三十余年,手不舍書,晝則講武策,夜則思經傳,登高必賦,及造新詩,被之管弦,皆成樂章。”[7](《魏書·武帝紀第一》)在他的影響下,曹丕、曹植都鐘情于文學,流風波及“建安七子”及鄴下文人,形成時代文學的彬彬之盛。

據《隋書·經籍志》記載,曹操作有《魏武帝集》26卷、《魏武帝集新撰》10卷。可見,在隋代的時候,曹操傳世的作品尚有很多。然而,隨著戰亂頻繁,朝代更替,他的大部分詩文都散佚了。如今,僅存詩歌25首及若干殘句,另有書、表、令等100余篇(包括殘篇)。這些大多是后人從其他書籍中輯佚得來的。從現存作品來看,曹操的文學創作成就主要表現在詩歌上。現存曹操的詩歌,既有傳統的四言詩,又有漢代興起不久、能夠代表當時詩歌體制創新的五言詩。相比而言,他的四言詩數量較多,也獨具風采,最能體現他對傳統文學的繼承理想,也最能表現出他的文學的創造性。如著名的《短歌行》(其二):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以當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燕,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8]

在這首詩中,曹操繼承了《詩經》的風雅傳統,描寫人生,表達理想,把憂生的情懷與濟世的理想完美地融會在一起。詩歌化用了《詩經》中的兩首詩,一是《鄭風·子衿》,一是《小雅·鹿鳴》,可謂不露痕跡,出神入化。

《鄭風·子衿》是一首愛情詩,格調柔美,情真意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9]詩歌借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之口,表達對戀人的思念,字里行間充滿柔情,同時,這種柔情又與埋怨結合在一起,通過埋怨,更加生動地表現了柔情,情感的表達跌宕起伏。抒情主人公魂牽夢縈地思念著自己的心上人,由于過度思念而產生了埋怨。她埋怨心上人自離開之后就沒有了音信。她無法承受這種沒音信的狀況。而這無法承受帶來的不是憤怒,卻是深深的愛戀:“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雖然我不能去看你,你總要捎個信兒來吧?)怎么會音信全無呢?曹操直接將這首詩的原句拿來,雖然仍沿用了詩歌原本的思念情感,但是,這種情感已經不是男女之間那種因愛戀而產生的思念情感,而是借助于這種愛的思念情感表達對賢才的渴慕。曹操把統一天下視為自己的責任,他要建功立業,急需一大批能夠助他一臂之力的人才,可謂思賢若渴。在這首詩中,他之所以為思念賢才而憂愁,就是因為得不到足夠的他想要的治國、治軍的賢才。同樣是表達思念,曹操的思念已經不同于《子衿》的思念。他巧妙地轉變了《子衿》的思念情感,使之契合自己思賢的思想、情感。在中國詩歌史上,曹操這一化用所造成的情感轉變非常關鍵,它不僅直接導致了詩風的轉變,而且催生出一種新的審美精神。這一轉變的意義重大。雖然這種做法并不是曹操開創的,(早在戰國末年,屈原已經開創了這種詩風,他的美人香草之喻實為先聲。)但是,是曹操繼承并且發揚光大了這種做法,使得文學思想情感的表達又發現了一個新的途徑,超越了簡單的代擬,也超越了化用的本身。在《短歌行》(其二)這首詩中,曹操巧妙地將《鄭風·子衿》中的愛情與思念移植,借以表達一種壯大的情思。這種對《詩經》的化用,成功地實現了意義的轉化,比較完美地表達了他的政治理想。這是對傳統的繼承,更是創新。

《短歌行》(其二)化用的第二首詩是《小雅·鹿鳴》。這是一首迎賓曲,曲調非常優雅、歡快。“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彼周行。”[10]嘉賓來了,主人演奏起歡快的音樂,以示歡迎;在籮筐中盛滿豐盛的禮品,送給嘉賓,以示熱情。迎賓之時,主人態度誠懇、謙虛,請求嘉賓多多關照自己,能夠教給自己更多的禮儀,使自己成為一個更為完美的人。曹操化用這首詩,其選擇的一個關鍵點在“人之好我,示彼周行”兩句,這是他的用意之所在,希望賢才的到來能夠給他帶來更多更好的治國、治軍方略。如果我們細心觀察就會發現,曹操在這首詩中,只是化用《小雅·鹿鳴》中的前四句,而原詩中透露迎賓主人意圖的最后兩句(“人之好我,示彼周行”)在詩中并沒有被化用,但他的意愿卻正是在這兩句詩里得到了非常明顯的暗示。這就要求讀者必須諳熟《小雅·鹿鳴》,否則,根本無法理解曹操的用意。這便無形地增強了曹操詩歌的含蓄蘊藉之美。這一行為本身也表明,曹操對《詩經》的化用手法非常高妙!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化用,而是帶有個性的文學創造了。

由此可見,曹操的四言詩不僅在形式上繼承《詩經》,而且,在文學精神上也繼承《詩經》,通過對《詩經》詩句的化用,表達了強烈的思想情感與濟世情懷,他的政治理想也得以完美呈現。然而,如果從藝術與審美上來衡量,就會發現,曹操化用《詩經》的創造性體現在對文學審美精神的張揚上,這種審美精神正是詩歌所折射出來的精神力量。這種力量是曹操賦予的,也是《詩經》賦予的。倘若沒有《詩經》的先導,沒有《詩經》那些優美的詩句,也不會有這種審美精神。《短歌行》彌漫著一種慷慨激昂的感傷意緒。這種意緒,內蘊著悲傷、頑強、抗爭,人們讀過之后雖然會感到憂傷,但絕不會意志消沉。相反,讀者在讀過這首詩后,內在真力彌漫,仿佛心里也涌動著強烈的建功立業的渴望,也想為社會多做一些有益的事情。這就是曹操詩歌給人們帶來的精神力量,與其說這是思想的魅力,不如說是審美的魅力,只有美才有如此巨大的召喚力。

曹操也創作五言詩,他的五言詩現存雖然只有9首,同樣具有繼承性和創造性的特征。五言詩是漢代初年興起的一種新的詩歌體式,它是隨著人們審美趣味的變化逐漸發展起來的,到了《古詩十九首》,五言詩在藝術上已基本成熟,能夠代表漢代五言詩的發展水平。從現存各方面的材料推斷,《古詩十九首》不是一位詩人的作品,也不是一個時代的作品,可能綿延整個兩漢,因其風格大致統一,昭明太子蕭統在編選《文選》時將之編在一起,置于《文選》中的“雜詩”類,命名為“古詩一十九首”,遂有今天之名。《古詩十九首》一個突出的主題是哀嘆生命,重視生死。正如李澤厚所言:“這種對生死存亡的重視、哀傷,對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嘆,從建安直到晉宋,從中下層直到皇家貴族,在相當的時間中和空間內彌漫開來,成為整個時代的典型音調。”[11]其實,曹操的四言詩《短歌行》(其二)表達的就是這一主題。由“人生幾何”的人生喟嘆到渴望賢才、建功立業,其中有一個非常明顯的思想、情感的邏輯線索。詩歌的情感基調是慷慨悲涼,這實質上是一種審美精神,而這一審美精神正是時代所賦予的。曹操的五言詩也同樣沿襲的是這一詩學的路徑。我們來看他的《蒿里行》:

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淮南弟稱號,刻璽于北方。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12]

應該說,這是一首紀實詩,描寫的是曹操曾經經歷過的一段慘烈的歷史。初平元年(190),東方各州郡結盟,以袁紹為盟主,組成盟軍,討伐董卓。此時,董卓雖然已經挾持漢獻帝及官民西遷長安,而他本人卻帶兵留守洛陽,與盟軍對抗。在進攻董卓的過程中,盟軍將領由于各懷異心,軍心不齊,相互觀望,徘徊不前,更有甚者,挑起內訌,相互攻殺,不僅沒有打敗董卓,拯救國家,反而禍害了國家,給百姓帶來了巨大的災難。在這首詩中,曹操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既同情士兵,又哀嘆百姓,字里行間,充滿對生命的同情。整首詩的情感基調是悲哀、蒼涼的。

如果認真考察一下曹操現存的詩歌,我們就會發現,曹操的詩歌使用的幾乎都是漢樂府古題。《度關山》 《薤露行》 《蒿里行》《對酒》《氣出唱》《精列》《陌上桑》屬于《相和歌辭·相和曲》,《善哉行》屬于《相和歌辭·瑟調曲》,《步出夏門行》《卻東西門行》屬于《相和歌辭·瑟調曲》,《短歌行》屬于《相和歌辭·平調曲》,《董逃歌》 《苦寒行》 《秋胡行》屬于《相和歌辭·清調曲》。在漢樂府中,每一種曲調都有其固定的表達主題,這意味著只要選擇使用某一曲調必定會表達相應的主題。可是,到了曹操那里,主題的固定性規則遭到了拋棄。這就充分證明,曹操對中國傳統詩歌的駕馭十分嫻熟,他并不是亦步亦趨地擬古,而是著意彰顯自己的創造能力。如《薤露行》《蒿里行》,在漢樂府古題中都是送葬的挽歌,曹操卻借用它們描寫悲慘的社會現實,反映生民疾苦。這本身就是創造。這種創造性在一定程度上完善了曹操詩歌的審美性,同時,也為民歌向文人創作的真正轉化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曹操的這種創造性,后人看得已經非常清楚。鐘嶸評他:“曹公古直,甚有悲涼之句。”[13]一方面說他的詩歌繼承了《詩經》的古雅傳統,另一方面又說他具有很強的創造性,形成了悲涼的詩歌風格。清人沈德潛曾經這樣評價曹操:“孟德詩猶是漢音,子桓以下,純乎魏響。”又說:“沉雄俊爽,時露霸氣。”[14]“漢音”,就是針對曹操詩歌運用樂府古題來說的,意味著他的詩歌與傳統的關系極為密切。“沉雄俊爽”是言說他詩歌的美學品格。陳沆說:“曹公蒼莽,古直悲涼,其詩上繼變雅,無篇不奇。”[15]劉熙載更是對曹操褒獎有加:“曹公詩氣雄力堅,足以籠罩一切,建安諸子,未有其匹也。”[16]從這些評價中,我們能夠體察曹操在批評家心中的分量,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分量。他作為一個文學的“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確實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文學業績。

然而,從古人對曹操的評價中,我們還看到另一種態度,即貶低他的文學成就,貶低他的文學史地位,與肯定曹操的一系形成巨大的反差。例如,鐘嶸對曹操的評價,從他所下的品語和得出的結論上看,兩者是充滿矛盾的。他評曹操的詩風“古直”。“古直”一語的意涵即古樸、古雅、真率、質直,所隱含的是對曹操詩歌藝術特征的美學認識,是一種高度贊美的品語。可是,在總體上,鐘嶸把曹操置于下品,判定他是南朝以前的三流詩人。《詩品》的上、中、下三品,就是鐘嶸思想意識中的地位與等級,下品是最低的等級。何以會產生這種情形?應該聯系鐘嶸的意圖來進行判斷。凡是能進入鐘嶸品第視野的詩人都是優秀詩人,即便下品中的詩人也是優秀詩人。曹操能進入鐘嶸的品第之列本身就代表鐘嶸對他地位的肯定,已屬不易。在這里,我們不能不重申鐘嶸品評的對象。鐘嶸品評的詩人僅僅局限于五言詩人,它是以五言詩的創作成就作為品評的依據的。曹操雖然創作了一些五言詩,相比較而言,他的四言詩數量更多,成就更為突出。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就理解了鐘嶸。他對曹操的評價并不是全面的文學史評價,僅僅依據的是五言詩的創作成就,所以,才會出現這種矛盾的現象。試想,假如曹操在南朝以前真的是一個三流文學家(詩人),那么,在中國文學史上,他何以又能變成一個一流的文學家?他的一流文學家地位認定的依據是什么?顯然,這是著眼于曹操整體的文學創作成就。有人忽略了鐘嶸品評的前提與對象是五言詩這種單一的文體,為曹操鳴不平,對鐘嶸大加指責:“下品之魏武,宜在上品。”[17](王士禎《漁洋詩話》)如果著眼于整體成就,確實如此!關于鐘嶸對曹操的評價,明代詩評家許學夷曾經作出這樣的解釋:“按:嶸《詩品》以丕處中品,曹公及叡居下品。今或推曹公而劣子桓兄弟者,蓋鐘嶸兼文質,而后人專氣格也。然曹公才力實勝子桓。”[18]他認為,導致鐘嶸與后人對曹操評價產生差異的原因是“鐘嶸兼文質”,“后人專氣格”。也就是說,他們評價的標準不同。許學夷強調曹操的詩歌才能比曹丕突出,應該說比較公正,但是,他仍然沒有看到問題的實質。這里恐怕不僅僅是一個評價標準的問題。對鐘嶸《詩品》關于曹操文學地位的評價,我們今天還可以找到另外一個說辭。鐘嶸《詩品》所品評的詩人,僅僅局限于五言詩人,他給前代詩人所排的座次,也僅限于五言詩的創作和成就。而曹操的五言詩創作,與南朝以前的所有五言詩人相比,是否真的處于三流地位?已經很難判斷。因為,現今,曹操的詩歌散佚較多,現存的五言詩只有9首,從現存的這9首五言詩中,是無法準確評價他的五言詩的地位的。在鐘嶸所處的齊梁時期,曹操的詩歌散佚可能不是那么多,鐘嶸讀到的或許更多一些。就他目力所及的范圍,他認定曹操的五言詩是三流,這其中有他的評價標準。當然,鐘嶸的看法也只是一家之言,不能因為鐘嶸這樣說了,曹操的詩歌地位也就被確定了。我們說過,鐘嶸的評價只是針對曹操的五言詩,而曹操真正拿手的是四言詩。因此,在我們看來,曹操在整個中國詩歌發展史上的地位絕不是三流,從他對中國文學精神的傳承與創造來看,從他所取得的真正的文學實績來看,從他的文學影響上來看,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曹操堪與中國文學史上任何一流的大家媲美,他確實是中國文學史上的“非常之人”。

曹丕的出生正值亂世。漢靈帝中平四年(187),他誕生于譙(今安徽亳州)。王沈《魏書》如此記載:“帝生時,有云氣青色而圓如車蓋當其上,終日,望氣者以為至貴之證,非人臣之氣。年八歲,能屬文。有逸才,遂博貫古今經傳諸子百家之書。”[19](《魏書·文帝紀第二》注引)曹丕本人在《典論·自敘》中也陳述了他的成長經歷,年幼時,常常隨父征伐,所謂“生于中平之季,長于戎旅之間”[20],成長的艱難可想而知。他目睹百姓遭殃,親朋故舊戰死,留下了很多痛苦的記憶。這些為他后來親民善政奠定了基礎,也為他的詩賦、文章寫作積累了素材。年長之后,曹丕的生活范圍局限在臨時政治中心——鄴城,這是曹操的大本營。在曹操率軍征伐期間,基本上都由曹丕留守,由于膽大心細、足智多謀,每次都能夠比較出色地完成留守任務,贏得曹操的信任,在政治上逐漸成熟。曹丕喜愛詩賦文章,這是受乃父曹操的影響。在他看來,“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典論·論文》)[21],對于治理國家和傳播聲名,都非常重要。因此,他不僅要求文士們勤勉寫作,自己身體力行,創作了大量詩文,經常與“建安七子”等文學之士交流文章寫作心得,與文士們關系甚篤。建安二十二年(217),曹丕被立為魏太子;建安二十五年(220),曹操死,曹丕襲位為魏王。同年,漢獻帝降冊遜位,曹丕代立,遂將都城從鄴遷到洛陽,史稱魏文帝。

建安、黃初年間,“三曹”不僅是政治核心,也是文壇核心。如果從整體上來評估建安、黃初時期的文壇,曹操卒于建安二十五年,曹丕、曹植身歷建安、黃初兩個時代,而曹丕職為太子、魏王、皇帝,政治地位最高,文學成就也很高,理所當然地是這一時期文壇的真正領袖。在他諸多的文章中,我們都能夠明確看出他的領袖氣質。《典論·論文》評點“七子”,直陳他們文章與自身個性的優劣,批評“文人相輕”;在寫給吳質的一封信中,陳述了他與“七子”等文士們之間的親密關系:“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22](《與吳質書》)這些,都彰顯了曹丕的領袖氣質。作為建安、黃初時期的文壇領袖,曹丕當之無愧。

陳壽《三國志》這樣評價曹丕:“文帝天資文藻,下筆成章,博聞強識,才藝兼該;若加以曠大之度,勵以公平之誠,邁志存道,克廣德心,則古之賢主,何遠之有哉!”[23](《魏書·文帝紀第二》)陳壽的話說得比較委婉,言外之意,曹丕身上存在著不少缺點,正因為這些缺點,還不能比肩于古代的賢明帝王。具體地說,他心胸不夠開闊、大度,處理問題、待人接物有不少缺陷,不能做到公平。許多歷史記載都可以作為佐證。這恐怕不能簡單地歸為性格缺陷,還應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殘酷的政治、軍事斗爭,不能不使曹丕時刻保持高度的警惕、戒備,因此,他的一些毛病是屬于政治的,是政治促成的。作為一個政治家,曹丕算不上完美。他氣量狹小,政治風度不夠。這確實是實際情況。比如,由他主導確立的“九品官人之法”,今天看來是一種倒退的制度。他對同姓諸侯包括自己兄弟如曹植、曹彰等人的刻薄,則顯示他沒有足夠的自信心和同情心。由于擔心他們犯上作亂,嚴令他們不得擅自離開封地,否則,嚴加治罪。陳壽評語中的“若”字下面的話,就是針對曹丕的氣度來說的。這是政治對曹丕人格的扭曲,不單純是曹丕的節操、能力問題。然而,作為一個文學家和文學批評家,曹丕卻有著另一副面孔。他非常大度,非常通達,也非常公平。在與“七子”等人交往中,不拘禮節,非常真誠,對他們的情感是發自內心的。我們可以從他為“七子”所做的一系列的事中看出他的真誠品格。曹操殺了孔融之后,曹丕卻以重金收買孔融之文,目的是保存孔融的詩文,讓它們流傳下來。這是出于他對孔融詩文的喜愛與肯定。王粲去世,他親自送葬,因王粲平生喜歡聽驢叫,于是,在王粲墓前,他建議眾人學驢叫以送別王粲。若非真誠,如何會記住一個人的怪癖?如何會做出這些看似荒唐的舉動?!曹丕寫了一篇著名的文學批評文章《典論·論文》,批判“文人相輕”的不良風氣,指出“建安七子”身上也存在著這種現象,借此評述了他們創作的優劣,因為持論公允,成為后世文學批評的楷模。曹丕文學批評的公允、大度是有目共睹、無法掩飾的。與政治上的曹丕相比,文學上的曹丕似乎更為通達!無怪乎,陳壽高度贊賞他的文學才能:“天資文藻,下筆成章,博聞強識,才藝兼該。”

據《隋書·經籍志》記載,曹丕的作品在蕭梁時期尚存23卷,隋朝時存10卷。另有《典論》5卷,《列異傳》3卷,很多都已散佚。今存明代張溥輯錄的《魏文帝集》,收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中,是我們研究曹丕思想與文學成就的重要依據。

像乃父曹操一樣,曹丕文學實績的一個重要方面也表現在文學形式的創造上。他的詩歌既有四言詩、五言詩,也有七言詩、雜言詩。其四言詩、五言詩繼承先秦兩漢的傳統,皆古雅質實,嘆生憂生的情感意向十分鮮明。

如《善哉行》:

上山采薇,薄暮苦饑。溪谷多風,霜露沾衣。野雉群雊,猴猿相追。還望故鄉,郁何壘壘。高山有崖,林木有枝。憂來無方,人莫之知。人生如寄,多憂何為?今我不樂,歲月如馳。湯湯川流,中有行舟。隨波回轉,有似客游。策我良馬,被我輕裘。載馳載驅,聊以忘憂。[24](其一)

再如《短歌行》:

仰瞻帷幕,俯察幾筵。其物如故,其人不存。神靈倏忽,棄我遐遷。靡瞻靡恃,泣涕漣漣。呦呦游鹿,銜草鳴麑。翩翩飛鳥,挾子巢棲。我獨孤煢,懷此百離。憂心孔疚,莫我能知。人亦有言,憂令人老。嗟我白發,生一何早。長吟永嘆,懷我圣考。曰仁者壽,胡不是保。[25]

只要稍微細心品讀就會注意到,這兩首四言詩與《詩經》、漢樂府的關系非常密切。兩首詩都寫憂愁,前一首寫思念故鄉的憂愁,后一首寫思念親人的憂愁,情意綿綿之中帶有慷慨悲涼。兩首詩采用的都是漢樂府古題,都化用了《詩經》的語言,但是,絲毫不影響曹丕的創造性。“三曹”是較早開始獨立創作的詩人,是第一批大規模從事詩歌創作的文人,都自然免不了對前代詩歌的化用。在對《詩經》的化用上,曹丕一改曹操的做法,確立了一個新的、更有價值的規則,那就是,他不像曹操那樣整句或一連多句一字不變地挪用《詩經》,而是把《詩經》多首情感不同的詩完美糅合在一起,將其語言高度濃縮,彰顯了詩歌語言的張力。這兩首詩中,“上山采薇”,化用的是《召南·草蟲》中的“陟彼南山,言采其薇”之句;“今我不樂,歲月如馳”化用了《唐風·蟋蟀》中的“今我不樂,日月其除”之句;“靡瞻靡恃,泣涕漣漣”化用了《衛風·氓》中的“不見復關,泣涕漣漣”之句;“呦呦游鹿,銜草鳴麑”化用《小雅·鹿鳴》中的“呦呦鹿鳴,食野之蘋”之句;等等。這些化用皆出神入化,充分彰顯了曹丕的文學修養及其高超的詩歌創作才能。這兩首詩都將思念的憂愁與人的生命思索聯系起來,借以表達深沉的哲思。這恰恰是曹操的做法,也是整個漢代詩歌包括《古詩十九首》所表達的主題。“人生如寄,多憂何為”,“嗟我白發,生一何早”,將對生命的慨嘆主題與四言這一古老的藝術形式嫁接,使得詩意古雅、哀怨,較為完美地表現了曹丕四言詩的風格。

與四言詩相比,曹丕的五言詩卻展現出另一種氣象,表現出了另一種風格特征,那就是“便娟婉約”[26]。“便娟婉約”的意涵是自然華美,圓潤流轉,余味曲包,意謂曹丕的詩歌藝術已經達到爐火純青的水準。如著名的《雜詩二首》:

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涼。展轉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漢回西流,三五正縱橫。草蟲鳴何悲,孤雁獨南翔。郁郁多悲思,綿綿思故鄉。愿飛安得翼,欲濟河無梁。向風長嘆息,斷絕我中腸。

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車蓋。昔哉時不遇,適與飄風會。吹我東南行,行行至吳會。吳會非我鄉,安能久留滯。棄置勿復陳,客子常畏人。[27]

這兩首詩描寫的都是故鄉之思,情感悲涼。王世貞評說:“子桓之《雜詩》二首,子建之《雜詩》六首,可入《十九首》,不能辨也。”[28](《藝苑卮言》卷三)《古詩十九首》是古代詩歌的典范,曹丕、曹植的詩堪與《古詩十九首》媲美,意謂藝術水平很高,不僅思想情感的表達神似,語言也神似,幾能以假亂真。前一首借漫漫秋夜描寫思念,充分調動視覺、聽覺等感官,仿佛悲涼的情思聲聲在耳,歷歷在目,創造出一個凄清、憂傷的境界。那是一個深秋的夜晚,天氣非常寒涼,作為抒情主人公的“我”卻難以入睡。那不是因為天氣寒冷,而是因為思念故鄉,是故鄉讓他夜不能寐。披衣起床,徘徊在庭院之中,仰看明月,俯視清流;南翔之孤雁,悲鳴之草蟲,無不令其動容。由于思念過度,回歸的心情變得非常迫切、無奈,“我”想立刻回到故鄉,可是,欲飛無翼,欲濟無梁,只能向風嘆息,愁斷中腸。這首詩無論在語言上還是結構上都做到了一氣呵成,情思哀婉,意境悲涼。后一首以浮云比興,詩人充分發揮自己的想象,把游子想象成浮云,表達回歸故鄉的熱切愿望。浮云漂泊無根,自由而無拘束,是游子的象征。浮云雖自由,但是并非絕對,它也受風向的制約。風吹浮云,并沒有把它吹到它想去的地方,卻將它吹到了江南的吳會,然而,吳會并不是故鄉,如何能在這里久留呢?由于思念故鄉,又找不到傾訴的對象,只能把思念壓抑在心底,久而久之,整個人都變得自閉,以至于害怕見人。詩歌最后抒寫了“棄置勿復陳,客子常畏人”的沉痛,將思念的哀傷渲染到了極致。這兩首詩“便娟婉約”的詩學特征主要體現在細膩柔美的情感表達上,那種令人肝腸寸斷的情感,自然圓潤,華艷柔美,再配以綺靡的語言,比較完美地演繹了五言詩的形式功能。

曹丕對四言詩、五言詩形式的發展,由此可略見一斑。綜合兩漢時期四言詩、五言詩的創作狀況,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四言和五言這兩種詩歌形式在曹丕的筆下已經產生了美學的質變,語言的詩性更加濃郁,情感的表達更加自然,真正實現了圓潤流轉。

然而,曹丕在詩歌形式方面最重要的貢獻卻表現在七言詩和雜言詩上。這在中國文學史上是有目共睹的事實。他創作了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首完整的七言詩——《燕歌行》,同時,也創作了搖曳多姿的長篇雜言歌行——《大墻上蒿行》。這兩首的藝術性姑且不說,單單七言、雜言的形式探索,便為詩歌形式的發展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因此,曹丕在詩歌的形式方面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我們先來考察《燕歌行》: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何為淹留寄他方。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29]

明胡應麟稱這首詩“開千古妙境”[30](《詩藪》內編卷三),清吳淇稱這首詩“風調極其蒼涼”,“真杰構也”。[31]王夫之更評之曰:“傾情傾度,傾色傾聲,古今無兩。”[32]何焯說它是“七言之祖”[33]。單從這些溢美之詞中,我們就可以掂量出這首詩的分量。在我們看來,這首詩的文學史價值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第一,它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首完整的七言詩。既然是第一首,其原創意義自然不可低估。這種原創不僅僅指形式本身,也體現在美學方面。它代表著審美風尚的變化,昭示著一種新的審美精神的形成。最為突出的表現是,隨著詩句字數的增加,詩的表意容量在增大,詩所表達的情感也顯得更加婉轉、綿長,強化了詩的一唱三嘆的審美功能。曹丕開創了七言詩這一嶄新的詩歌形式,使得詩歌的表情達意在五言詩的“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34](鐘嶸《詩品序》)的基礎上又前進了一步,為后來七言詩的繁榮立下了首功。第二,在押韻上,這首詩的特點非常突出。從第一句到最后一句用的都是一個ang韻,不要說在當時比較罕見,即使在整個中國詩歌史上也不多見。通過一韻到底的妙用,情感的表達一覽無余。這說明,盡管歷史文獻沒有記載當時已經出現詩律理論著作[35],無法斷定格律的理論建構狀況,但從當時的詩歌作品來判斷,詩的音韻在漢末、曹魏時期已經比較完善,故而,曹丕已經能夠較為熟練地掌握詩的韻律,并將之運用到創作之中。以此推論,在兩晉南北朝時期,涌現大量關于聲律和四聲的理論著述,絕非偶然。第三,這首詩是代擬詩,采用的是代擬方法。所謂代擬就是代言,即代替別人言說,或讓別人代替自己言說。這個“別人”是虛構的,不是真實的,而這并不意味詩歌的意蘊是虛假的。代擬雖然包含虛構的成分,但是,并不違背“言志”的傳統。代擬詩中言說的思想情感仍然是詩人自己的,只不過換了一個言說的角度,增加了一些懸念,強化了詩歌表達情感的藝術功能。曹丕繼承了自屈原以來的代擬傳統,在一定程度上完善了文學的虛構功能。全詩假托一個女子之口,思想情感的表達全是女性化的,想象之豐富,情感之柔婉,堪稱典范。

《大墻上蒿行》是一首較長的詩歌。全詩76句,其中,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八言在同篇共存,顯得非常奇特。詩歌的主題是慨嘆人生,倡導及時行樂。在這首詩中,曹丕之所以雜用多種句式,是為了更好地實現復雜情感的宣泄與寄托,力爭做到張弛有度。詩歌一開始運用的是較長的語句,節奏緩慢,情感沉郁。“陽春無不長成,草木群類,隨大風起。零落若何翩翩,中心獨立一何煢!四時舍我馳驅,今我隱約欲何為?人生居天壤間,忽如飛鳥棲枯枝。我今隱約欲何為?適君身體所服,何不恣君口腹所嘗?”[36]而到了最后,大量短句的運用,使得節奏變得急促,情感也由原先的沉郁變得高昂。“排金鋪,坐玉堂。風塵不起,天氣清涼。奏桓瑟,舞趙倡。女娥長歌,聲協宮商。感心動耳,蕩氣回腸。酌桂酒,鲙鯉魴。與佳人期,為樂康。前奉玉卮,為我行觴。今日樂,不可忘,樂未央。”客觀地說,長短句相雜的詩的形式,是漢樂府中常見的現象,然而,像曹丕這首詩那樣,長短相雜得如此復雜,篇幅如此之長,思想情感的表達如此酣暢,在當時的文人創作中確實罕見。也正因此,王夫之評價這首詩:“長句長篇,斯為開山第一祖。鮑照、李白領此宗風,遂為樂府獅象。非但興會遙同,實乃謀篇夙合也。”“開山第一祖”等評價,將這首詩的文學史價值抬得極高,鮑照、李白的樂府詩創作之所以成就“樂府獅象”,就是因為“領此宗風”,足見這首詩對后世詩歌形式的影響之深刻。

此外,曹丕還創作了大量的辭賦,大都是些抒情小賦。從他現存的近30篇辭賦(包括殘篇)作品中,我們大致可以看出他的辭賦成就。他的辭賦基本上擺脫了漢大賦的窠臼,不再以宮室、苑囿、都城、田獵為表現對象,而將表現的焦點對準細小的自然物色和日常的社會現實生活,描寫了秋雨、滄海、寡婦、美女、美玉、槐、柳、鶯等,再現了行旅、出征的艱苦,在感物的基礎上感傷、悼亡、思歸、懷人,描寫、敘述皆凝練、生動,具有一定的藝術感染力。總體來說,曹丕的辭賦雖然由于散佚而留存的篇目不多,表面看來成就遠遜于詩,但是,其在魏晉南北朝辭賦發展史上,仍然不可忽視。尤其是他的抒情小賦,與王粲、徐干等人一起,為建安、黃初文學增添了一抹亮色,具有一定的文學史價值。

曹丕文學實績的一個非常重要方面表現在對慷慨悲涼這一時代文學精神內涵的豐富上。曹操的詩歌創作,由于深度介入社會現實和人的心靈,開創了慷慨悲涼的詩學精神,這種精神深深影響曹丕、曹植及“建安七子”等人。時代的感召與鞭策,使得他們很快深入領會并把握了慷慨悲涼的精神實質,自覺地從內涵上去豐富它、弘揚它,從而形成了整個時代的審美風尚。曹丕的一項最突出的工作,就是拓展了慷慨悲涼的審美空間,使之不僅局限在哀嘆生命、追求建功立業上,而且還擴展到愛情、友情、思鄉等日常生活和情感領域。我們上文所列舉的一些詩歌,表達的基本是這一內容。這是曹丕真實的思想與情感。這是因為,曹丕少小隨父征戰,到處漂泊,無以為家,他渴望故鄉,夢想回歸故鄉,故鄉是他的情感歸宿,因此,才會有《善哉行》 《雜詩二首》等優秀的思鄉詩。戰爭給人們帶來無限的恐懼,使人們必須面對血淋淋的死亡和孤獨,因此,才會有《短歌行》等描寫孤獨和思念的詩。曹丕對孤獨的恐懼在《丹霞蔽日行》中有更為深切的描繪:

丹霞蔽日,彩虹垂天。谷水潺潺,木落翩翩。孤禽失群,悲鳴云間。月盈則沖,華不再繁。古來有之,嗟我何言![37]

人類的悲歡離合就像自然界的丹霞蔽日、月盈月虧、花開花落一樣,是永恒的、無法彌縫的。

曹丕之所以非常看重愛情,珍惜友情,就是因為恐懼心靈孤獨。在某種意義上,《燕歌行》就是這種心跡的折射。詩歌表面上的代言其實是遮不住真實的心靈世界的,他還是委婉地把這種心跡表達了出來。除此之外,曹丕還寫作一首描寫愛情的詩歌《善哉行》,同樣展示了這種心跡。這首詩對愛情的描寫雖然沒有采用他在《燕歌行》和其他漢樂府古題中普遍使用的代擬形式,情感的表達是正面的、直截了當的,但是,卻與《燕歌行》等詩的審美效果幾無二致,依然感心動耳。

《善哉行》: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妍姿巧笑,和媚心腸。知音識曲,善為樂方。哀弦微妙,清氣含芳。流鄭激楚,度宮中商。感心動耳,綺麗難忘。離鳥夕宿,在彼中洲。延頸鼓翼,悲鳴相求。眷然顧之,使我心愁。嗟爾昔人,何以忘憂![38]

詩歌以搖曳多姿的筆法描寫了對美人的渴慕,情感的表達非常直白。美人的美麗令人心動,她“知音識曲”,高妙的音樂演奏技巧更增加了她的嫵媚。對美人的心意卻得不到美人的回應,內心無比憂傷與孤獨。與戰爭、饑餓、生離死別等引起的憂傷與孤獨相比,愛情的憂傷與孤獨雖然不是那么血腥,不顯得那么沉重,但是,也痛徹心扉。這同樣是對悲涼審美內涵的拓展。曹丕對悲涼審美內涵的拓展,更加強化了文學與日常生活的親密關系,豐富了時代文學的精神意蘊。

曹丕的文學創作取得了輝煌的實績,由此,也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因為父親曹操、弟弟曹植文學成就都很高,后人自然會對他們父子三人進行比較,品評優劣。對“三曹”優劣的品評在劉勰之前就已經開始了。《文心雕龍·才略》記述道:“魏文之才,洋洋清綺,舊談抑之,謂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詩麗而表逸;子桓慮詳而力緩,故不競于先鳴;而樂府清越,《典論》辨要,迭用短長,亦無懵焉。但俗情抑揚,雷同一響,遂令文帝以位尊減才,思王以勢窘益價,未為篤論也。”[39]劉勰的態度非常明確,曹丕、曹植各有勝處。曹丕的優點是思慮周詳,樂府清越,尤其《典論》一書,辨析精要,超越前賢,這是曹植無法做到的。鐘嶸《詩品》將曹丕列為中品,地位評價雖然不低,但對他的詩歌頗有褒貶。在鐘嶸所處的齊梁時期,曹丕存世的詩有百多篇,《詩品》稱其“率皆鄙質如偶語”(《魏文帝》),意謂曹丕的詩質直,類似于私語。褒貶的意向非常鮮明!然而,鐘嶸也有對曹丕的贊賞,諸如“西北有浮云”等十余首詩,就說它們“美贍可玩,始見其工”[40]。這一評價深深影響后世。明人鐘惺說:“文帝詩便婉孌細秀,有公子氣,有文士氣,不及老瞞遠矣。然其風雅蘊藉,又非六朝人主所及。”[41](《古詩歸》卷七)張溥《魏文帝集》題辭云:“曹子桓生長戎馬之間,善騎馬,左右射,又工擊劍彈棋,技能戲弄,不減若父。其詩歌文辭仿佛上下,即不堪弟蓄陳思;孟德大兒,固有余也。”[42]清代吳淇聯系整個建安、黃初時期的創作現象評價曹丕,他認為,建安文士的創作體式錯雜,“文帝之體總括于中,要以陳思為杰”,而到了黃初,“主持風雅唯文帝”。[43]從這些評論中我們可以看出,古人對曹丕文學地位的態度有以下幾種:第一,“三曹”相比,曹丕不如曹操、曹植;第二,“三曹”相比,曹丕與曹操相當,但不如曹植;第三,曹丕的詩婉孌細秀,有公子氣、文士氣;第四,在魏晉南北朝的諸多皇帝之中,曹丕的文學成就是最高的,“風雅蘊藉,又非六朝人主所及”。參考這些意見,我們認為,曹丕作為一位杰出的文學家在中國文學史上理應具有很高的地位。就“三曹”而言,曹丕的創作成就總體上不如曹植,但是,應與乃父曹操旗鼓相當,絕不像鐘嶸所評價的那樣,“率皆鄙質如偶語”。(鐘嶸把曹丕列為中品,把曹操列為下品完全出于五言詩的考量。)這與后人評他的詩稱其“風雅蘊藉”的意旨南轅北轍。他創作了很多優秀的詩文,不少已經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經典。他的詩風婉孌細秀,自成一格,因為較早介入個體創作,理當成為文人詩歌創作的開拓者之一。[44]“三曹”之間各有特點,不能相互取代。在文學創作上,曹操、曹植成就較高,影響較大,而在文學理論上,曹丕的貢獻則非常杰出。他的《典論·論文》開啟了一個文學批評的新時代,對后世的批評風氣起著引導作用。而這卻是曹操、曹植沒有做到的,他們在文學批評理論的發明上無法與曹丕抗衡。在充實建安文學慷慨悲涼的美學意蘊方面,曹丕的貢獻依然突出,他拓展了慷慨悲涼的審美空間,自覺地推動著建安、黃初文學朝著雅正的審美方向發展。因此,曹丕完全有資格位列中國文學史和批評史上優秀的文學家、文學理論家,接受后人的愛戴與景仰。

曹植出生于漢獻帝初平三年(192),此時,正是關東義士聯合起來討伐董卓之時。由于“軍合力不齊”,聯軍陷入一片混戰。當時,曹操軍力薄弱,沒有固定的落腳地,妻子兒女只好隨軍征戰,無端經受慘烈的戰爭洗禮。在如此艱難的環境中,曹操并沒有忽視對子女的教育。《三國志》記載,曹植“年十歲余,誦讀詩、論及辭賦數十萬言,善屬文”(任城陳蕭王傳第十九)[45],因為才思敏捷,深得曹操寵愛,曾經被列為太子人選,一度與曹丕一較高低。然而,曹植的性格也有非常明顯的缺陷。可能是曹操嬌慣的原因,曹植的性情比較粗放、輕狂。他不講究禮儀,不善于掩飾,非常任性。因此,生活散漫,衣著隨意,喜飲酒,且無節制。這很不符合曹操的期望,恐怕也是導致他最終失寵的重要原因。在這種性格的引導下,曹植做出了一系列非常荒唐的舉動,姑且羅列兩件。第一件,他私自駕車,馳騁于只有帝王舉行典禮時才走的王宮正門司馬門,釀成了一個非常重大的政治事件——司馬門事件(217)。這件事被炒得沸沸揚揚,很多人站在禮法的角度指責曹植,認為他野心膨脹,犯了大忌。就這件事本身來說,確實關系著禮法。且不管當時曹植的本意如何,這種行為傳遞出來的信息肯定會被人們看作政治野心的信號。司馬門事件之后,曹操基本上打消了立曹植為太子的念頭,不久,便下詔冊立曹丕,太子之爭畫上句號。自此,曹植的政治前途一片黯淡,不可能再有大的政治作為,只能被邊緣化。因為有爭立太子一事,曹丕警覺,曹植的政治與人生均籠罩著濃重的陰影。第二件,建安二十四年(219),曹仁被關羽圍困。曹操依然對曹植有所期待,命他為南中郎將,行征虜將軍,去解曹仁之圍。當曹操下詔令他前來親受敕戒時,他卻酩酊大醉,以至于無法受命。曹操非常惱怒,于是,對他的偏見加深。如此一來,曹植在政治上咸魚翻身的唯一機會就喪失了。這種性格的缺陷導致他在政治上屢屢受挫,從此,父兄都不再相信他,重用他,他也不可能再有大的政治作為。曹操死后,由于小人讒言,曹丕猜忌,丕、植兄弟之間的關系一度極為緊張。后期的曹植終日惶惶,生活較為凄苦。這從他的《贈白馬王彪》等詩中可以看出一二。這些特殊的閱歷盡管給他的人生打擊很大,使他在政治上無所作為,但是,卻成就了他的文學功績。他之所以能夠成為中國文學史上超一流的文學大家,幸賴他的這些特殊的人生經歷。正是這些不平凡的人生經歷,增加了他文學作品的價值砝碼,使其思想、藝術和審美都達到了很高的層次。

曹植傳世的作品相對較多。《隋書·經籍志》著錄《陳思王曹植集》30卷、《列女傳頌》1卷、《畫贊》5卷,原集皆散佚。今存最早的曹集版本為南宋嘉定六年刊本《曹子建集》。清人丁晏據此校訂,參之以其他古籍輯佚,最終成書《曹集銓評》,頗為精審。今人趙幼文又在此基礎上做了校訂、注釋,成書《曹植集校注》,是我們研究曹植文學創作與思想包括詩學思想不可缺少的比較完善的版本。

曹植的文學實績,可以歸納為以下四個主要方面。

第一,在文學形式上,完善了五言詩和抒情賦的文學形式,不僅豐富了中國古代的文學文體,而且帶來了審美觀念的重大變化。

五言詩產生于漢代,興盛于魏晉南北朝。建安、黃初處于兩漢與魏晉南北朝的過渡時期,在這個時間節點,發生了很多歷史事件,影響極大。與此同時,也出現了很多重要的文學現象,震撼著整個文學史。比如“建安文學”就是一個特殊的文學現象,后世一直把它當作文學典范來褒獎,譽之以“建安風骨”。五言詩正是在這一時期前后成熟的。可以這樣說,建安、黃初是五言詩發展的轉折時期,其所起的作用是承前啟后,一方面繼承了先秦兩漢的詩騷傳統,另一方面開啟了魏晉南北朝的緣情、綺靡文風,不僅奠定了五言詩的形式基礎,而且還確立了整個時代的審美風尚。文人的介入,更加完善了五言詩的語言和形式,使得它的審美意趣更加高雅,審美意蘊也逐漸豐盈。前面我們簡要論述了曹操與曹丕,他們都創作了一定數量的五言詩,在承前啟后方面都做了一些開拓性的工作。曹植的詩歌現存90多首,其中五言詩多達60余首,數量占絕對的優勢。而曹植的文學貢獻卻不在于五言詩的數量,而在于他對五言詩的形式和藝術的完善,對五言詩審美意蘊的完善。他超越了曹操、曹丕和“建安七子”、蔡琰等人,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藝術成就。

曹植的超越之處首先表現在他的五言樂府創作上。今人蕭滌非稱贊他的五言樂府集五言之大成,“尤為百世大宗”[46]。曹植何以能擔負得起“百世大宗”的盛譽?這其中隱含著一種比較的眼光,隱含著對文學史的整體認識與評價。蕭先生的評價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解釋。

其一,像曹操、曹丕一樣,曹植也主要借用樂府古題進行創作,表現現實生活,表達思想情感,可是,反映的面更加開闊,藝術的表現更加成熟。在他的五言樂府中,既有描寫戰亂、憂嘆生靈的作品,又有表達理想、抱負,抒寫愛情、友情的作品,甚至還有描寫聲色犬馬等娛樂的作品。這些詩歌大都能以恰當的藝術形式和語言技巧,展示時代的精神風貌,表現詩人獨特的思想和情感,即便描寫游戲也不例外。曹植有一首詩《斗雞》,表面上看寫的是現實題材,表現的是當下的娛樂生活,其實,詩題依然是樂府古題,屬于漢樂府中的《雜曲歌辭》。詩人借助于《斗雞》這一樂府古題,主要意圖不在于描繪游戲的場景,而在于表現時代的精神,展示時人的氣質與風貌。因此,雞的風采就是時代風采的隱喻,雞的精神氣質就是時代的精神氣質。斗雞儼然成為昂揚斗志的象征和隱喻。“揮羽邀清風,悍目發朱光。觜落輕毛散,嚴距往往傷。長鳴入青云,扇翼獨翱翔。”[47]雞的兇悍,雞的精神氣質,完全超越了雞這一動物本身。這哪里是寫雞,分明是寫人,是詩人對奮發昂揚精神氣質的向往,是理想、抱負的象征。

其二,曹植將他所運用的大部分樂府形式轉換成五言的形式,豐富了五言詩的表情與表意空間。據蕭滌非先生統計,曹植樂府詩共計41篇,其中五言樂府大約占四分之三。如《野田黃雀行》《升天行》《種葛篇》《薤露行》《怨詩行》《吁嗟篇》《五游詠》等,都成為五言樂府的典范。我們嘗試以《野田黃雀行》為例來解說這一問題。曹植的《野田黃雀行》在郭茂倩《樂府詩集》里載錄3首,其中前兩首一首是晉樂所奏,一首是本辭,兩首詩的文字基本重復,只是第17—20句的次序和文字有所不同。其中第一首收入曹植集中更名為《箜篌引》。郭茂倩引述《樂府解題》談及此歌在晉代的流行狀況:“晉樂奏東阿王‘置酒高殿上’,始言豐膳樂飲,盛賓主之獻酬。中言歡極而悲,嗟盛時不再。終言歸于知命而無憂也。”[48]早在漢代的鼓吹鐃歌中就有《黃雀行》,不知道與曹植的《野田黃雀行》表達的內容是否相同。然而,從現存漢鐃歌古歌來看,其形式多為雜言,與曹植運用的五言形式是不同的。曹植五言創作,使這兩首詩在表情與表意方面有了巨大的空間。

置酒高殿上,親友從我游。中廚辦豐膳,烹羊宰肥牛。秦箏何慷慨,齊瑟和且柔。陽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謳。樂飲過三爵,緩帶傾庶羞。主稱千金壽,賓奉萬年酬。久要不可忘,薄終義所尤。謙謙君子德,磬折何所求。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盛時不再來,百年忽我遒。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先民誰不死?知命復何憂。[49](《箜篌引》)

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利劍不在掌,結友何須多!不見籬間雀?見鷂自投羅。羅家得雀喜,少年見雀悲。拔劍捎羅網,黃雀得飛飛。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50](《野田黃雀行》)

第一首是宴會樂曲,優雅、熱情,情感的表現由歡樂而及于悲傷,最終因知命而主張及時行樂,完成一次大的情感轉變與精神頓悟。第二首描寫人生際遇,通篇運用比興的手法,充滿象征、隱喻,以“高樹多悲風”隱喻政治險惡,法度嚴酷,以“利劍”隱喻權力,以“黃雀得飛飛”表達對自由的向往與追求。這兩首詩均巧妙地運用了五言的形式,韻律優美,情感熾烈,意蘊深沉。

其三,開拓出新的樂府形式,成為樂府詩的典范。曹植五言樂府的創作,還有一個比較顯著的特點,那就是能夠自創新題,自創新體。他的詩中有很多題目就是他自己開創的,后來也被納入樂府之中,與古題同等并列,如《名都篇》《美女篇》等。這兩首詩都屬于《雜曲歌辭·齊瑟行》,都以詩的第一句名篇,這本身就是模仿漢樂府的做法。漢樂府如《孔雀東南飛》(又名《古詩為焦仲卿妻作》)《日出東南隅篇》(又名《陌上桑》《艷歌羅敷行》)等都以第一句名篇,篇名不完全能呈現詩的內容。《名都篇》的創作在題材上顯然是受班固《兩都賦》、張衡《二京賦》的啟發,將名都的題材移到詩中。由于賦、詩的形式差別,決定了內容的表現也有差異,因此,這兩首詩表達的內容卻超越了賦的京都題材范式,即不是從歷史、地理、風物等方面描繪京都,而是從藝術和情感上表現京都,表現京都少年慷慨激昂、意氣風發的精神氣質。“攬弓捷鳴鏑,長驅上南山。左挽因右發,一縱兩禽連。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飛鳶。”[51](《名都篇》)《美女篇》無論是詩意還是語言都受《日出東南隅篇》(《陌上桑》)的影響,帶有非常明顯的模仿痕跡。詩歌描寫采桑女子的勤勞與美麗:“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頭上金爵釵,腰佩翠瑯玕。明珠交玉體,珊瑚間木難。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還。顧盼遺光采,長嘯氣若蘭。行徒用息駕,休者以忘餐。”[52](《美女篇》)這兩首詩都是曹植自創的樂府新題,他用五言詩的形式來寫作,詠名都少年,歌采桑美女,文采燦爛,情思柔婉,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在審美上,其所呈現的意義都是非同尋常的。

除按照樂府的形式自創五言樂府之外,曹植還創作了不少普通的五言詩,豐富并完善了五言詩的詩歌形式,使這種原本借助于樂府存在的詩歌形式文人化,并逐漸獨立,乃至最終成為中國傳統主流的詩歌形式。我們來看看他的《送應氏》兩首:

步登北邙坂,遙望洛陽山。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垣墻皆頓擗,荊棘上參天。不見舊耆老,但睹新少年。側足無行逕,荒疇不復田。游子久不歸,不識陌與阡。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煙。念我平生親,氣結不能言。[53]

清時難屢得,嘉會不可常。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霜。愿得展嬿婉,我友之朔方。親昵并集送,置酒此河陽。中饋豈獨薄,賓飲不盡觴。愛至望苦深,豈不愧中腸。山川阻且遠,別促會日長。愿為比翼鳥,施翮起高翔。[54]

應氏即應玚、應璩兄弟,他們都是建安時期著名的文學家、詩人。應玚還是“建安七子”之一,與曹氏兄弟關系非常親密。這兩首詩是贈詩,“送”的意思是贈送、送別,至于是否屬于唱和詩,尚不能確定,因為應氏兄弟的詩作大部分散佚,從現存應氏兄弟的詩作中找不到任何唱和的蹤跡。倘若它們屬于唱和詩,應是中國詩歌史上較早的。這兩首詩寫于建安中前期。前一首寫當時的社會現實。詩人以無比沉痛的心情描寫了董卓焚燒都城洛陽所造成的“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煙”的情景,對戰爭給百姓帶來的災難表達深切的同情。后一首寫送別,以“山川阻且遠,別促會日長”表達對朋友的依戀,以“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霜”表達對生命的態度,慷慨悲涼。曹植創作了不少類似的五言詩,借以表達他在現實生活中所產生的各種各樣的感受,有悲傷,有愛戀,有同情,有反思。曹植五言詩的意義在于:完全打破了樂府的束縛,擺脫了音樂的限制,開始借助這種文字形式自由地抒寫情感,表達對社會現實生活的關切,最終使五言詩成為文人創作的一種詩歌形式,而且是能夠完美寄寓思想情感的主要形式。

在賦體創作方面,曹植的貢獻也是杰出的。賦作為漢代形成的一種典范的文學形式,最初是以“大”的面目出現的,篇幅較長,結構精巧,氣勢宏偉,語言豪奢。漢大賦經常以宮殿、園林、狩獵等為表現題材,鋪排這些大場景的宏闊與氣勢,其真正的意圖是展現漢帝國的強盛。這其中蘊含著國家和民族的自豪感,融合濃厚的政治、歷史和文化的記憶。因此,大賦不僅是文學的產物,也是政治的產物、時代的產物。東漢中后期,隨著漢帝國國運衰微,大賦的創作已顯得不合時宜,于是,辭賦創作開始向寫景、抒情轉化。鋪張揚厲的漢大賦演變為情思綿密的抒情小賦。張衡的《歸田賦》、趙壹的《刺世疾邪賦》是這一轉變的開始。曹植與王粲、徐干等人一起,是這種轉變的實際完成者。曹植創作了大量的辭賦,在題材上,基本拋棄了漢大賦的莊嚴、凝重,逐漸向日常生活靠近。登臺、娛賓、閑居、歸思、游觀、征伐以及秋霖、蟬、鸚鵡、橘、神龜、酒、芙蓉、神女等,無不成為他辭賦的題材,成為他的情感載體。曹植的小賦表現了豐富多彩的現實生活,展現了神奇美妙的自然景觀,充滿想象。在精巧構思和華艷語言的操縱下,濃烈的情感與瑰麗多姿的形象交織在一起,不僅完善了小賦的敘事與抒情藝術,而且推動了審美觀念的轉變。如《鸚鵡賦》:

美中州之令鳥,越眾類之殊名。感陽和而振翼,遁太陰以存形。遇旅人之嚴網,殘六翮之無遺。身掛滯于重籠,孤雌鳴而獨歸。豈予身之足惜,憐眾雛之未飛。[55]

鸚鵡原本是自由自在的鳥,它們曾經無拘無束地生活著,一家老小非常美滿。突然有一天,大禍降臨它們一家頭上。雄鳥被旅食者捕捉,剪去翅膀,關在籠子里,孤單的雌鳥哀鳴而歸。而此時此刻的雄鳥記掛的不是他自己的安危,而是那些剛出生不久的小鸚鵡。它們將來怎么生活呢?賦雖然寫的是鸚鵡,實際寫的是人,無論在現實生活中還是自然界,都會存在一些殘酷,令人痛心,讓人悲傷。賦表面上是將鸚鵡擬人化,實際上也是將人擬物化,鸚鵡是物又是人,被賦予獨特的寄托與隱喻意義。因此,這篇賦實際哀嘆的是失去自由的人的悲哀,是他個人生活經歷和情感體驗的真實寫照。

曹植最有代表性的賦作是《洛神賦》。這是一篇具有很高文學和藝術價值的抒情小賦。這篇賦與王粲的《登樓賦》一起,奠定了魏晉南北朝抒情小賦的藝術基礎。賦中描寫了洛神的美妙風姿,展現了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情感歷程。曹植將神話傳說與豐富的想象糅合在一起,鬼斧神工般地將洛神塑造成一個含情脈脈的多情女子,讓人愛戀,令人神往,同時,還著意讓自己裝扮成一個情感的失意者,一個洛神的崇拜者、追求者,強化賦的親和力和感染力。聯系曹植的人生可以感知,這篇賦有很深的寄托,實際上是曹植政治與理想失落的象征。

余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愿誠素之先達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習禮而明詩。抗瓊珶以和予兮,指潛淵而為期。執眷眷之欸實兮,懼斯靈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56]

賦所描寫的人神愛情的悲劇性終結,暗示著美的破滅,同時,也隱喻曹植理想的破滅,留給后人以無限的惆悵與無窮的回味。

第二,風骨與文采兼勝,拓展了建安文學的美學意蘊。

建安文學的美學特征是慷慨悲涼。曹操、曹丕的詩歌都蘊含著這一美學特征,展現出一種嶄新的精神風貌。劉勰評價建安文學所說的“志深筆長,梗概多氣”(《文心雕龍·時序》),就是后人所謂的“建安風骨”。劉勰特重風骨,《文心雕龍》專門有《風骨》一篇集中論述風骨問題,把這一范疇正式引進文章、文學評價之中,使之成為一個很高的美學標準。劉勰的“風骨”與漢代用以相面的“骨相”、魏晉用以進行人物品評的“風骨”“骨氣”以及書畫批評中運用的“骨”“骨法”等意義有很大的不同。他賦予風骨以完整的美學內涵,使之既包含著慷慨激昂的情感力量,又包含著“結言端直”的語言氣勢,是多種審美要素組合在一起而形成的一種獨特的美學風貌。曹植的詩文多慷慨激昂,充滿奮發昂揚的氣勢與力量。如我們前文列舉的《送應氏》(其一),描寫洛陽破敗的情形:“垣墻皆頓擗,荊棘上參天。不見舊耆老,但睹新少年。側足無行逕,荒疇不復田。”盡管情感悲涼,但是,意志并不消沉,字里行間蘊蓄著抗爭的力量。再如《贈白馬王彪》(其二)一詩描寫路途之艱苦:“太谷何寥廓,山樹郁蒼蒼。霖雨泥我途,流潦浩縱橫。中逵絕無軌,改轍登高岡。修坂造云日,我馬玄以黃。”[57]連天的大雨斷絕了交通,馬也生了病,人的生存面臨極大的挑戰。在這種挑戰中,詩人并沒有敗退,而是自覺地迎接這種挑戰,將之作為磨煉人精神意志的考驗。因此,無論是描寫戰亂的《送應氏》(其一),還是描寫自身遭際的《贈白馬王彪》(其二),都能體現風骨的美學意蘊。

在追求風骨之美的同時,曹植的詩文還追求文采之美,不僅斟酌遣詞造句,而且非常注重聲韻的運用,力爭做到音韻鏗鏘。這大概與曹植的音樂修養有密切關系。與曹操、曹丕及建安、黃初時期的其他文學家相比,曹植對語言的駕馭能力非常杰出,他能充分發揮語言的表情與表意功能,將語言的能指與所指發揮到極致。如《雜詩》(高臺多悲風):

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之子在萬里,江湖迥且深。方舟安可極,離思故難任!孤燕飛南游,過庭長哀吟。翹思慕遠人,愿欲托遺音。形景忽不見,翩翩傷我心。[58]

前人在解釋這首詩時,認為其在比興之中包含著隱喻,隱喻政治環境的險惡。這是著眼于知人論世,站在意識形態的立場來認識問題,但是,并不意味著可以忽視它的審美意蘊。從審美的立場來看,隱喻的運用無疑增強了這首詩的藝術價值,使其言有盡而意無窮。詩中,高臺、悲風、江湖、方舟、孤燕等意象都是隱喻,隱喻環境的艱險,隱喻漂泊和孤獨。至于是否隱喻曹植自身,隱喻他所置身的政治環境,則需要思量。結合曹植的個人遭際,我們判斷,這首詩很有可能包含他對個人與政治環境的隱喻。因為詩人確實曾經處在政治風暴的中心,并且屢屢遭受打擊,有理由將這些結合起來想象詩意。隱喻的運用,增強了這首詩的含蓄蘊藉,再加之音韻優美、諧調,幾乎找不出雕鑿的痕跡,無疑是詩之上品。鐘嶸評價曹植,說他“骨氣奇高,詞采華茂”(《詩品·魏陳思王植》),就是對他詩歌藝術價值和美學價值的高度肯定。

第三,大規模運用代擬的手段,深刻影響著后世的詩歌創作。

中國古代對人與文的看法是多元的,由于知人論世的觀念早已深入人心,多數人還是贊同人文一體的,即有什么樣的人,就有什么樣的文。所謂“詩言志”就是要求詩歌表達詩人的思想、情感、理想、抱負。代擬是代人立言,代人說話、抒情,其實,這是一個想象與虛構的過程。可見,代擬與人文一體的要求有一定的距離。代擬的對象可能會是與自己個性、氣質乃至性別、年齡、職業、地位等差別很大的他人,以他人的口吻敘事、抒情,表面上看起來,說的是他人話,其實是抒發自己的心聲。“代擬體”的稱謂主要是針對文人創作的現象的。在《詩經》和漢樂府中,由于詩的作者不明,無法判斷是否代擬。代擬體的運用最早可以追溯到屈原,《九歌》中的很多詩篇都采取了這種寫作方式。魏晉南北朝時期,代擬體風行,這是學習漢樂府的結果。這種現象本身就說明,詩歌是虛構的,詩歌包含著詩人豐富的想象。曹丕的《燕歌行》本身就是樂府古題,詩歌代思婦立言,是比較典型的代擬詩,學習漢樂府的痕跡比較明顯。從曹植的詩歌創作來看,他的代擬詩也主要集中在樂府中,諸如《妾薄命》《怨詩行》《種葛篇》《白馬篇》《美女篇》等,都是代擬詩。其中,有代思婦、棄婦立言者,也有代行俠少年立言者,代擬的范圍比較廣泛。這都是表達情感的需要。

《白馬篇》代少年游俠立言,描寫了幽并游俠的豪邁氣概。詩中的少年“少小去鄉邑,揚聲沙漠垂”,意氣風發,懷有一腔報國熱情。詩歌極力宣揚少年游俠的勇武精神: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少小去鄉邑,揚聲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邊城多警急,虜騎數遷移。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長驅蹈匈奴,左顧陵鮮卑。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59]

顯然,這種勇武精神是曹植自身報國之志的寫照。然而,這種勇武的精神氣質以幽并游俠的形象在詩歌中出現,其創造意義巨大,它自覺地完成了文學的虛構,使得文學逐漸向著自覺的方向發展。代擬這種創作形式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直接促成了文學的獨立。曹植作為一個承前啟后的詩人,他的代擬詩對后世的文學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兩晉南北朝時期,代擬之所以能成為一種創作的風尚,應該與曹植有某種精神上的關聯。

第四,藝術化地表現了失意文人的典型心態,豐富了這一心態的審美意蘊。

曹植是一個政治失意者。他的政治失意主要是因為對權力的欲望以及權力的最終喪失。在與曹丕爭奪權力的過程中,曹植以失敗告終,由此帶來的種種不公,使他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壓力。這是政治斗爭、權力斗爭的必然結局。權力的失去促成了他的失意心態,他的很多詩文都表現這種失意的心態,這是繼屈原以來最為典型的心態,豐富了文學的情感表達意蘊。在這種心態的背后,寄予著他的人生反思和精神追求。

曹植對自己失意心態的描寫采用的基本是比興的方法。這是《詩經》發明、運用,楚辭給予創造性完善的詩歌創作方法,是詩騷傳統中價值最高的詩學遺產之一。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這樣說,曹植是中國文學史上最為忠實繼承《詩經》、楚辭傳統的偉大詩人之一。在曹植的詩文中,表現失意心態的文學意象很多,其中,轉蓬就是一個典型的意象。借助轉蓬,曹植將自己人生失意的情感渲染得非常凄切、悲涼。《吁嗟篇》這樣寫道:

吁嗟此轉蓬,居世何獨然!長去本根逝,夙夜無休閑。東西經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風起,吹我入云間。自謂終天路,忽然下沉泉。驚飚接我出,故歸彼中田。當南而更北,謂東而反西。宕若當何依?忽亡而復存。飄搖周八澤,連翩歷五山。流轉無恒處,誰知吾苦艱!愿為中林草,秋隨野火燔。糜滅豈不痛?愿與株荄連。[60]

這里的轉蓬意象極其鮮明、生動,曹植的描繪極其細微。由于失去了本根,夙夜漂泊,忽而被吹入云間,忽而又沉入下泉,忽南忽北,忽澤忽山,忽存忽亡,轉蓬經歷著巨大的身體與心理磨難。無根的艱難使得它痛不欲生,它后悔自己是一個轉蓬,還不如做一株秋草,哪怕被野火焚燒,也不會離開生它養它的根。轉蓬無根象征著精神家園的喪失,這對詩人來說是最為痛苦的。這種精神家園是時代造就的英雄豪氣,是建功立業的志向以及自信心。曹植不愿意面對這樣的現實,不甘心自己的英雄志向和自信心就此沉淪。他渴望有朝一日能實現自己的英雄理想,能找回自己的自信心。為了堅守自己的精神家園,他甘愿吃苦受罪,即使自身毀滅也在所不惜。從中,我們看出了曹植的骨氣,他有著堅強的信念,有著執著的精神追求。在這種力量的感召之下,失意心態就成為激勵人們重新崛起的精神動力。這是曹植賦予失意心態的審美意義。顯然,曹植對這種失意心態的賦意,是與慷慨悲涼的建安風骨血脈相連的。

曹植的詩文創作取得了突出成就,奠定了他中國文學史上超一流作家的地位,贏得后世極高的贊譽。鐘嶸評價他:“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披文質,粲溢今古,卓爾不群。陳思之于文章也,譬人倫之有周、孔,鱗羽之有龍鳳,音樂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爾懷鉛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余暉以自燭。故孔氏之門如用詩,則公干升堂,思王入室,景陽潘陸,自可坐于廊廡之間矣。”[61](《詩品·魏陳思王植》)敖陶孫贊美他:“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風流自賞。”[62](《臞翁詩評》)這些評價,實際上都兼及了曹植的藝術特征和文學地位兩個方面。鐘嶸的“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披文質”的品語,實際上,已經遠遠超出曹植這一個體,幾乎成為衡量優秀作家作品的通則。這一品語所蘊含的美學意義值得我們深入思考和悉心研究。

鐘嶸對“三曹”五言詩成就和地位的態度是:曹植是上品,曹丕是中品,曹操是下品。盡管鐘嶸的評價僅限于五言詩這一單一的詩歌體裁,但是,毫無疑問,卻影響了后來關于“三曹”的整個文學史評判。很多人無視鐘嶸所設定的評價對象,將他對五言詩成就的評價看作對“三曹”文學史地位的評價。這說明,一方面,鐘嶸的《詩品》影響之大,大得讓人們遺忘了它的評判對象;另一方面,評價一個詩人雖然可以選擇一個角度、一個領域,但仍須兼顧這個詩人的整體成就,不能簡單處置了事。鐘嶸就落入了這個陷阱。如果著眼于整個文學史,鐘嶸的評價確實有簡單化之嫌,不足以曲盡其妙地展示“三曹”的文學功績。因此,鐘嶸的評價不能視為對“三曹”文學地位的定評。今天的文學史也并沒有依照鐘嶸的這一單一文體角度的評價,將“三曹”都視為中國文學史上一流的大家。盡管鐘嶸的評價在主觀上和客觀上都存在一些問題,但是,將曹植的整體成就看得高于曹操、曹丕,應該符合實際。當然,“三曹”之間各有特點,各有優長。這些特點和優長彰顯了他們的個體差異,決定了他們存在的價值。正如清人吳淇所說:“子建之詩,檃栝《風》 《雅》,組織屈、宋,洵為一代宗匠,高踞諸子之上。然其渾雄蒼老,有時或不及乃父,清瑩悲涼,有時或不及乃兄。然不能不推子建為極者,蓋有得于詩家之正派的宗也。”[63]“三曹”作為中國文學史上一流的文學家,為中國文學與詩學的發展做出了杰出的貢獻,具有崇高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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