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曹”詩學與中國古代詩學精神
- 李健
- 5913字
- 2025-04-28 20:15:59
第三節 “三曹”詩學與中國古代詩學
既然建安、黃初時期的文學已經成為文學史上公認的典范,那么,其背后必定有一套理論、思想、觀念在支撐著。這一套理論、思想、觀念便是詩學。理論是顯性的,而思想、觀念則是隱性的,需要透過文學家們的文學創作去發掘。“三曹”是建安、黃初時期的文壇領袖,不僅在創作上起著統領作用,而且在理論、思想、觀念上起著主導作用,故而,建安、黃初時期的詩學都可歸為“三曹”詩學。鑒于建安、黃初文學的典范效應,“三曹”詩學也成為影響深遠的典范詩學,后人所標榜的“建安風骨”就是“三曹”詩學的主要構成。究竟“三曹”詩學的精神內核是什么?它對中國古代詩學的理論延展具有怎樣的意義?在中國古代詩學精神形成的過程中發揮著怎樣的作用?這些都是我們必須認真思考并試圖回答的問題。從本章開始,我們概括介紹了劉勰《文心雕龍》對建安文學的評價,其中就關涉這些問題。“三曹”詩學的一系列理論和觀念、命題都可以從《文心雕龍·時序》中發現線索。
劉勰相對完整的文字表述是這樣的:
自獻帝播遷,文學蓬轉,建安之末,區宇方輯。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瑯;并體貌英逸,故俊才云蒸。仲宣委質于漢南,孔璋歸命于河北,偉長從宦于青土,公干徇質于海隅,德璉綜其斐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樂,文蔚、休伯之儔,子叔、德祖之侶,傲雅觴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灑筆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談笑,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76]
這段話背后隱含的是劉勰對建安作家的深入研究與深刻認識。他細致地研讀了建安作家的作品,敏銳地發現了建安文學的非凡之處。在簡要評論了“三曹”“七子”(缺孔融)、路粹(文蔚)、繁欽(休伯)、邯鄲淳(子叔)、楊修(德祖)等人之后,歸納出建安文學的總體特征,那就是:“雅好慷慨”“志深筆長”“梗概而多氣”。這其實就是對建安詩學的概括,也是對“三曹”詩學的概括,是“三曹”詩學的一個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劉勰的這一詩學概括,在準確把握了建安文學精神特質的同時,觸及了“三曹”詩學的精神實質,其內在蘊含的詩學、美學意義值得深入發掘。劉勰把建安文學所取得的成就歸結為時代的原因,也就是他所說的“時序”,這是一種歷史的觀點。可見,他非常看重文學與社會現實的關聯,把文學及理論的創造置于時代的大背景上展開研究,從而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這是一種科學的認識方法,其科學性就在于,將文學視為歷史與現實的客觀存在,任何一種文學現象的產生都是社會現實生活的折射,都是對社會現實的體驗。“世積亂離”“風衰俗怨”是漢末建安時期的社會現實,在這混亂的現實之中,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自然會對社會政治充滿怨憤,自然會運用文學的方式把這種怨憤表達出來。這是思想、情感自然而然的流露。其實,社會現實只是劉勰看問題的一個視角。在《文心雕龍》的其他篇章中,劉勰還有另外的視角。如《明詩》:
暨建安之初,五言騰踴:文帝陳思,縱轡以騁節;王徐應劉,望路而爭驅。并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77]
這里就不提時代政治,不說社會現實,而將言說的重點放在“三曹”與“建安七子”等人詩歌藝術才能及具體表現內容等方面。“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高度概括了“三曹”“七子”等人的文學才能。劉勰強調,“三曹”“七子”等人在描繪事物、表情達性的時候,不單單追求技藝上的纖巧、細密,還追求其內在生氣。他們遣詞造句,塑造形象,追求的是昭然、清晰。劉勰特別提到他們詩歌的表現內容,大都是“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的題材,表面看來,似乎是風花雪月,其實,內在都蘊含著作者對現實與人生的關懷及深刻認識。這一點,只要回味一下“三曹”“七子”等人的詩歌就很容易理解。曹操的《短歌行》最為典型,這就是一首“敘酣宴”之詩,然而,其對現實、人生的思考絲毫不亞于諸如王粲的《七哀詩》等一些直面現實的慘烈的詩歌。因此,劉勰在評說“三曹”“七子”等人的個性特征時,依然使用的是“慷慨”一詞,“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并強調這是他們共同的特征。在劉勰看來,慷慨的個性特征與“三曹”“七子”等人的詩歌風貌是一體化的,這種個性特征表現在詩歌之中,呈現出來的是奮發昂揚的精神風采,最終轉化為剛健深沉的美學品格。這就充分說明,“雅好慷慨”“志深筆長”“梗概而多氣”是“三曹”詩學的理論核心和美學精髓,其中的意蘊非常豐富。
“雅好慷慨” “志深筆長” “梗概而多氣”之所以能成為“三曹”詩學的理論核心和美學精髓,是因為它準確揭示了“三曹”“七子”等人文學創作的審美特征和精神實質,揭示了他們的文學創作與時代審美的內在關聯。這種審美特征和精神實質及其與時代審美的內在關聯,在曹丕、曹植、楊修、吳質等人對“七子”及其作品的論述中早有觸及。這些,將是我們在接下來的研究中要論述的。這提示人們,不唯建安之后200年的劉勰,即便在建安、黃初當時,已經有不少人認識到這一問題的存在,開始思考、論析這一問題,這就充分說明這一問題的重要性。“雅好慷慨”“志深筆長”“梗概而多氣”背后隱含著一種獨特的詩學精神,正是這種詩學精神使“三曹”詩學成為一種意涵豐富的詩學,因而,具有典范的詩學意義。
建安時期,由于“七子”等人橫空出世,在創作上取得了非凡的成就,立刻成為時人研究與評論的焦點。曹丕、曹植、楊修、吳質等是最早關注“七子”等人的文學評論家,他們的評論涉及一系列詩學觀念,其中不少成為古代詩學的核心話語。這些評論理所當然地都應歸入“三曹”詩學的范圍。
在《典論·論文》中,曹丕這樣評價“七子”:
王粲長于辭賦。徐干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樓》《槐賦》《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圓扇》《橘賦》,雖張、蔡不過也。然于他文未能稱是。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俊也。應玚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詞,以至乎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揚、班儔也。[78]
從這一段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出,曹丕評價“七子”有兩個維度。首先,是文體的維度。在他看來,“七子”中的每一個人都擅長一種或多種與他們個性氣質相適應的文體,他們創作成就的取得就體現在這些與他們的個性氣質相適應的文體上。也就是說,不同的文體決定他們所取得的文學成就存在差異。離開文體的視角,無法評價他們的文學成就。其次,也是更為重要的方面,那就是“氣”的維度。這個維度又是能夠涵蓋文體的。因為,每一種文體都有屬于這種文體的個性與特點,這是一種文體的“氣”。曹丕所說的“氣”是一個作家身上獨具的、不可取代的包括個性、情感、氣質等在內的一些素質,這是作家獨特的創作個性的成因。對這一點,曹丕比一般人看得格外清楚。在他看來,“七子”對不同文體的適應以及所取得的創作成就,都取決于他們的自身之“氣”。“氣”涵蓋的內容很多,有生理的、心理的,有外部的、內部的,還有現象的、本質的,“氣”就是這些內容的有機融合。尤為可貴的是,曹丕將“氣”這一原本屬于傳統哲學的范疇改造成詩學和美學的范疇,并確立了它在詩學和美學中的核心地位,將之作為一個重要的批評依據及美學標準,評價“七子”的成敗得失。這便是一種理論發明。曹丕用“文氣”闡發“七子”的文學創作及其藝術風格、美學品格的生成,使得“文氣”連同他評價“七子”所提出的其他相關的詩學理論無疑成為“三曹”詩學重要的理論內容。
曹丕說,“徐干時有齊氣”,“應玚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孔融體氣高妙”。這些評價都關乎“氣”。仔細辨析,這里的“氣”的意涵還是差別比較大的,其中既有生理之氣,如遺傳、天賦等,也有受環境、風俗、習慣等文化熏染自然而然形成的個性氣質。徐干的“齊氣”主要是環境、風俗、習慣等文化熏染而形成的;應玚、劉楨的“氣”可能與環境、風俗、習慣等文化熏染有關,也可能是遺傳、天賦;孔融的“體氣”則主要是遺傳、天賦。由于每一個作家的天賦、個性和成長環境不一樣,身上所呈現出來的個性氣質也不可能一樣,因此,其作品的藝術風格、美學品格也不一樣。任何一個人的個性氣質都有自己的優點,也都有自己的缺點,不可能十全十美。曹丕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他強調,“氣”在作家身上的表現是全方位的,其中有優也有劣,通常情形下,優劣相對而互補,共同構成了作家的創作個性。如他對孔融“體氣高妙”的評價就是著眼于優點(正面)的評價,而對徐干、應玚、劉楨“齊氣” “和而不壯” “壯而不密”的評價,則是著眼于缺點(負面)的評價,但這并不意味著孔融的創作就十分完美,而徐干、應玚、劉楨則一無是處。其實,他們的創作所呈現出來的風貌不同,差異明顯,且各有特點。在這里,曹丕以“氣”為核心,立體而多元地展現出作家創作矛盾的兩個方面。然而,無論是正面之“氣”還是負面之“氣”,都集中凸顯了作家個人的創作氣質。而這些個人的創作氣質又是融會在整個時代的審美風尚之中的,是整個時代審美風尚一個獨特的組成部分。
基于此,曹丕在《典論·論文》中專門提出并論述了“文氣”問題,試圖從理論上加以論證。他說:
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79]
這就把“氣”在文學創作中的作用令人信服地揭示出來。從此之后,“氣”便成為打開作家創作神秘之門的一把鑰匙。倘若準確地認識作家的創作,從“氣”入手,把握作家內在的精神氣質,包括性格、思想、情感、知識修養、審美認知等,至為關鍵;然后,再聯系作家生活的時代、地域等外部環境等,就能實現對作家創作的深刻了解,進而,實現對作品的深刻理解。可見,“氣”在文學創作中起著主導作用。作家創作的開展說到底就是內外之“氣”的推動,同時,作家又不由自主地把“氣”融會灌注到自己的作品之中,凸顯了作品的個體性。“氣”無論是對推動創作的開展還是藝術風格的形成都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文氣”的觀念在曹丕的《與吳質書》、曹植的《與楊德祖書》中又有相應的闡發,從中可以看出“文氣”意涵的復雜。這兩篇文章雖然同樣評價“建安七子”等人的創作,但是,看到的問題卻不相同。這不僅與個體人有關,還與時間有關,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氣質、思想、情感,同時,時間也會改變人的思想、情感,改變人思考的角度。曹丕《與吳質書》的寫作年代是建安二十三年(218),與《典論·論文》的寫作時間相差不遠,表達的文學觀念基本一致。這篇文章也注重“氣”表里內外的綜合作用,對“建安七子”生理的、心理的、個人的、時代的等諸多因素均有涉及,有些問題的分析較《典論·論文》更為細致。如評徐干“偉長獨懷文抱質,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80](《與吳質書》),著眼的是徐干的個性。徐干的個性恬淡,這種個性決定了他的風格是文質兼備(“懷文抱質”)。評陳琳“孔璋章表殊健,微為繁富”,著眼的是陳琳的文體擅長。陳琳章表一類的文體寫得尤其好。評劉楨“公干有逸氣,但未遒耳;其五言詩之善者,妙絕時人”,著眼的是劉楨的個性氣質和五言詩詩體。劉楨在個性上雖然有缺陷,缺乏遒勁之氣,但五言詩卻勝出時人。評阮瑀“元瑜書記翩翩,致足樂也”,也是著眼文體,意謂阮瑀書記一類的文體寫得自由灑脫。評王粲“仲宣續自善于辭賦,惜其體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無以遠過”,著眼的是王粲的體格。由于王粲體弱多病,導致他的辭賦創作存在一些不足,總體感覺他似乎拿不起這種文體,寫得柔弱,但他寫得好的一些辭賦一般人也是無法逾越的。
曹植的《與楊德祖書》也對“七子”及建安作家進行了評價,從曹植的評價中可以看出,他似乎更在乎作家成名的地域。“昔仲宣獨步于漢南;孔璋鷹揚于河朔;偉長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璉發跡于大魏;足下高視于上京。當此之時,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81]究竟地域對作家的成功發揮著什么作用?曹植的評說雖然顯得有些籠統,但是,從中我們仍然能夠悟出一些實質性的問題。地域是作家生活與成長的環境,環境本身就是一個文化載體,它攜帶著大量的關于歷史、地理、氣候、風俗等信息,這些信息融匯到作家的血液之中,在作家的個性、氣質、性格形成過程中發揮了無可替代的作用。任何一個作家都生活在特定的環境之中,都無法擺脫環境對他們自身的影響。因此,“七子”生活的地域(環境)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他們的創作,規定了他們的作品具有不同的審美特征。也正是因為地域、環境、個性、氣質、性格等造就的這些創作特點,導致“七子”之間相互不服氣。“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七子”中的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掌握了創作成功的法器,自己的創作取得了成功。這其實就是曹丕所說的“文人相輕”,歸根到底,仍然是“氣”的問題。
從這兩篇文章中可以看出,丕、植二位討論的都是與“氣”相關聯的理論內容。從二人對“七子”及建安其他作家之“氣”的分析中,我們產生了這樣的體悟:“氣”有“大氣”與“小氣”之分。所謂“大氣”,是指地域、歷史、文化等因素作用所產生的“氣”,具體地說,是指社會現實、地理、風俗以及時代審美風尚等對文學創作的影響,對文學特征、文學風格形成的作用;“小氣”則是指作家個人的素質,包括天賦、個性、情感、審美趣味等對文學創作的作用,對作家藝術風格的影響。可見,“氣”的涵蓋面非常寬泛,不同的“氣”內外交織,相互作用,共同推動文學創作的開展,推動作家藝術風格的生成。
“文氣”是“三曹”詩學重要的理論發明,是“三曹”詩學的理論核心,同時,也是中國古代詩學的理論核心,在中國古代詩學發展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我們可以這樣說,“三曹”詩學是“氣”主導下的詩學,不僅因為曹丕、曹植等人在理論上倡導它,而且,還因為他們都將之切實運用到文學創作和批評中,分析“七子”的文章得失。在“氣”主導之下,“三曹”“七子”等人的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孕育出許多鮮活的理論內容,涉及一些重要的詩學范疇,如比興、感物、風骨、文質等——這些都是中國古代詩學重要的理論構成,已經成為中國古代詩學精神的重要組成——其中,有對傳統詩學理論及觀念的繼承、發展,也有屬于他們自己的獨具一格的理論創新。“三曹”詩學所蘊含的理論意義巨大,要想真正確證它的存在意義,必須展開全面而深入的論證。“文氣”理論及其所內蘊的“大氣”與“小氣”的觀念,為準確衡量作家、藝術家及其文學藝術創作,認識個性鮮明的藝術風格,打開了一條科學的理論通道,同時,也自覺地催生了或風流灑脫或慷慨悲涼的審美風尚,催生了“三曹”詩學,對中國古代詩學精神的完善產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