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如何“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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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學科化之前的“文學”
正文
八年前,我在《文匯報》(2002年2月23日)上發表一則短文《“文學”如何“教育”》,得到某種響應。2007年起,以“此情可待成追憶”為題,我曾先后在安徽師范大學、南京大學、東南大學、華東師范大學與大學生、研究生討論現代中國的“文學課堂”。2009年秋冬,我將兩條線索合一,成為今天論文的基本格局,并先后在“深圳讀書節”以及(臺灣)東華大學、復旦大學做主題演講。感謝上述演說的聽眾,是他/她們用掌聲、噓聲以及精彩的提問,幫助我不斷深入思考此課題。
古往今來,任何一個民族,都有恰如其分的“文學教育”。分歧在于“文學”的定義,以及什么才是好的教育方式。孔夫子的“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篇》),與當今中國大學里中文系、外文系的“文學理論”或“文學史”課程,不能說毫無關系,但教學宗旨、論述對象以及培養目標等,均有絕大差異。正因為“詩教”說源遠流長,辭章詩賦乃所有讀書人的共同修養,沒必要作為“專業”來經營(參見陳平原《桃李春風一杯酒——大學校園里的“文學”》,初刊《渤海大學學報》2007年2期,收入《大學有精神》,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偶爾也會有例外,比如東漢末年的“鴻都門學”(“鴻都門”學創立于東漢靈帝光和元年(公元178年),學生皆由州、郡、三公薦舉“能為尺牘、辭賦及工書鳥篆者”經過考試合格方得入學,據說曾招“至千人焉”。在與士族集團的抗爭中,宦官集團借助靈帝之嗜好文藝,創辦此學,目的是擴充自己的實力,控制輿論陣地。如此政治斗爭的產物,不可能持久;但此舉為唐代各種專科學校的設立開辟了道路。參見毛禮銳、沈灌群主編《中國教育通史》第二卷89—92頁,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86年),以及南朝宋文帝的“四館”(南朝的劉宋王朝建國只有六十年,頗為重視官學教育,由“四館”到“國子學”到“總明觀”,都是在儒學之外,有所拓展。若“雅好文藝”的文帝于元嘉十五年(公元438年),在京師開設單科教育性質的玄學、史學、文學、儒學四館(《文獻通考·學校考二》)。設立專門從事文學研究和教學的文學館,實因南朝劉宋時期文人輩出,名聲斐然,若“文章之美,江左莫逮”的謝靈運,“每有一詩至都邑,貴賤莫不競寫,宿昔之間,士庶皆徧,遠近欽慕,名動京師”(《宋書·謝靈運傳》)。參見毛禮銳、沈灌群主編《中國教育通史》第二卷316—319頁,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86年)。但這樣的“好時光”,實在太少了;隋唐以后,除作為讀書人正途的“國子學”以及各級“官學”外,確實有“專科學校”存在,但開展的是律學、書學、畫學、算學、醫學乃至武學等方面的“職業教育”。
“文學”當然也很重要,但主要是修養,而不是技藝,沒必要設立專門學校——這個思路,一直延續到晚清。1898年的《總理衙門奏擬京師大學堂章程》,基本上是獨尊“泰西各種實學”。“文學”屬于“溥通學”,“凡學生皆當通習者也”;而十種“專門學”(算學、格致學、政治學、地理學、農學、礦學、工程學、商學、兵學、衛生學),方才是朝廷著意經營的重心(《總理衙門奏擬京師大學堂章程》,《北京大學史料》第一卷82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1902年,張百熙奉旨復辦因庚子事變毀壞的大學堂,并“上溯古制,參考列邦”,擬定《京師大學堂章程》,此章程將“辭章”列為大學堂的重要課程,是一大變化(參見張百熙《奏籌擬學堂章程折》及《欽定京師大學堂章程》,見《北京大學史料》第一卷56頁、88—94頁)。而1903年張之洞奉旨參與重訂學堂章程,其“參酌變通”的指導思想,在同時上呈的《學務綱要》中有詳細說明,其中一條就是“學堂不得廢棄中國文辭”(張百熙、榮慶、張之洞:《學務綱要》,《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上冊204頁,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61年)。以主張“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著稱的張之洞,其強調“中國文辭”之不可廢棄,與其說是出于對“文學”的興趣,不如說是擔心“西學東漸”大潮之過于兇猛導致傳統中國文化價值的失落。但無論如何,經歷這么一番曲折,“文學”終于成為現代中國大學里重要的課程乃至專業領域(參見陳平原《新教育與新文學——從京師大學堂到北京大學》,《學人》第十四輯,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年12月)。
進入現代社會,“合理化”與“專業性”成為不可抗拒的世界潮流;“文學”作為一個“學科”,逐漸被建設成為獨立自足的專業領域。最直接的表現便是,文學教育的重心,由技能訓練的“詞章之學”,轉為知識積累的“文學史”。對于如此轉折,我以為,并不取決于個別文人學者的審美趣味,而是整個中國現代化進程決定的。“‘文學史’作為一種知識體系,在表達民族意識、凝聚民族精神,以及吸取異文化、融入‘世界文學’進程方面,曾發揮巨大作用。至于本國文學精華的表彰以及文學技法的承傳,反而不是其最重要的功能。”(參見陳平原《“文學”如何“教育”》,2002年2月23日《文匯報》)。反省當今中國以“積累知識”為主軸的文學教育,呼喚那些壓在重床疊屋的“學問”底下的“溫情”、“詩意”與“想象力”,在我看來,既是歷史研究,也是現實訴求。
“文學”作為一種知識,兼及經驗、修養、技能與情懷,確實有其特殊性——上大學不一定就能學好,反過來,不上大學也不一定就學不好。這一點,與自然科學(如核物理)很不一樣,在那里,極少自學成才的例子,沒受過高等教育,基本上就“免開尊口”。對于這么一個門檻很低、但堂奧極深的“專業”,描述其展開“教育”的過程與方式,思考其利弊得失,不無裨益。
從學術史角度,探究現代中國大學里的“文學教育”,著眼點往往在“課程設計”與“專業著述”,而很少牽涉師生共同建構起來的“文學課堂”。那是因為,文字壽于金石,聲音隨風飄逝,當初五彩繽紛的“文學課堂”,早已永遠消失在歷史深處。后人論及某某教授,只談“學問”大小,而不關心其“教學”好壞,這其實是偏頗的。對于學生來說,直接面對、且日后追懷不已的,并非那些枯燥無味的“章程”或“課程表”(盡管這也很重要),而是曾生氣勃勃地活躍在講臺上的教授們。單有演講者的“談吐自如”還不夠,還必須有聽講者的“莫逆于心”,這才是理想的狀態。20世紀中國的大環境、此時此地的小環境,加上講授者個人的學識與才情,共同釀造了諸多充滿靈氣、變化莫測、讓后世讀者追懷不已的“文學課堂”。選擇其中九個片斷,如學科化之前的“文學”(康有為、章太炎)、課堂內外的“笑聲”(魯迅)、“新文學”如何學院化(朱自清、楊振聲)、教授們的“詩意人生”(黃侃、汪辟疆)、“創作”能不能教(沈從文)、詞人上“講臺”(顧隨)、史家之“詩心”(錢穆)、文學史家的“情懷”(臺靜農)以及師生怎樣“對話”(北京大學中文系1955級文學專業),略加鋪陳,在“重構”中隱含“闡釋”,探討何為“理想的文學教育”。
在借鑒西方教育體制,建立起現代大學里“繁花似錦”的分科課程前,中國人也有很好的文學教育。清人姚鼐講學書院,編選教材(《古文辭類纂》),促成桐城文派流衍全國(近年的相關著述,參見陳平原《從文人之文到學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第八講“文派、文選與講學——姚鼐的為人與為文”、王達敏《姚鼐與乾嘉學派》第八章“桐城學人群體的形成”、徐雁平《清代東南書院與學術及文學》第二章“書院與桐城文派的傳衍”、魏泉《士林交游與風氣變遷——19世紀宣南的文人群體研究》第五章“梅曾亮的京師交游與‘桐城古文’的流衍全國”等),便是相當成功的例子。即便在西潮洶涌的清末民初,京師大學堂等迅速崛起,仍有康有為、章太炎等保持大儒講學的傳統。幸運的是,康、章二位講學,留下較多資料,后人可據此鉤稽并復原學科化之前中國人的“文學教育”。
1891年,康有為在廣州創辦萬木草堂,革新教學體系,宣傳維新理想,培養造就大批變法維新人才(如梁啟超、麥孟華、徐勤、韓文舉、、梁啟勛等)。這一經過,《康南海自編年譜》有詳細記載。如“光緒十七年(辛卯)三十四歲”則云:“始開堂于長興里,講學,著《長興學記》,以為學規。與諸子日夕講業,大發求仁之義,而講中外之故,救中國之法。”而“光緒二十四年(戊戌)四十一歲”則有曰:“(八月)二十二日封萬木草堂,以吾所藏及藏書三百余箱,盡付一炬,所著行之書,亦已行各省毀版矣。”(康有為:《康南海自訂年譜(外二種)》(樓宇烈整理)19頁、66頁,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扣除奔走國事的戊戌年,康有為講學萬木草堂的時間,足足七年;弟子張伯楨據1896—1897年于萬木草堂聽講筆記整理而成的《南海師承記》,也證明這一點。對于康門弟子來說,萬木草堂聽講,是聞“大海潮音”,乃決定命運的關鍵時刻。就像梁啟超說的,“一生學問之得力,皆在此年”;“余生平于學界稍有所知,皆先生之賜也”(參見梁啟超《三十自述》,《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一,16—17頁,上海:中華書局,1932年;梁啟超《南海康先生傳》,夏曉虹編《追憶康有為》3頁,北京:三聯書店,2009年)。
康有為的萬木草堂在其的政治生涯中發揮了非常巨大的作用,而好在他的弟子們極為崇拜他,“日札記其講義”(梁啟超《三十自述》有曰:“余與諸同學日札記其講義。”),而這些筆記又多有流傳。1988年中華書局刊行《萬木草堂口說》,整理者用的是藏廣州中山圖書館的《南海康先生口說》和藏北京大學圖書館的《萬木草堂口說》。其中涉及文學的部分有“文章源流”、“文學”、“論文”、“駢文”、“賦學”、“講王介甫百年無事札子、蘇子瞻代張方平諫用兵書”、“八股源流”、“袁稿”等(參見康有為《長興學記·桂學答問·萬木草堂口說》230—250頁)。僅以“文章源流”為例:
古人言語文章無別。《六經》皆孔子文章。《易經》多工夫。胡稚威謂,人皆死,惟文不死。古來圣賢豪杰皆死,惟有文可以不死。青與白謂之文,赤與白謂之章。文有自然之法,有創造之法。《詩》,詞章之祖,李斯詞章亦佳。《書》,開記事之體。……后漢至六朝俱駢文。昌黎一人獨倡古文,當時未之從也,從之者柳宗元及其徒數人而已。昌黎文范圍有宋一代。本朝講侯、汪、魏三家。龔定庵能追周秦以上之文。唐以前之文,簡腴厚曲,唐以后之文,長枯薄直。(康有為:《長興學記·桂學答問·萬木草堂口說》230—231頁)。
這些精彩言論,中華書局版每句斷開,單獨排列,因都是大判斷。此乃傳統中國大儒講學的特點,吉光片羽,精美絕倫,但滿天星斗,點到即止。一直到康有為的《萬木草堂口說》,都是如此。文字簡略,思路又如此跳躍,必須將其還原到朝夕相處的師徒講學這一特定環境,才能明白其佳妙之處。這里需要的是結論,而不是具體的論證過程。與晚清以降引入“教科書”,肯說“多余話”,形成了鮮明對照。也與擁有教學大綱、教學講義的我們不同,當時的互動很多,師生自由討論,隨興而起,隨興而止。
在此我們可以再看另一位大師章太炎。
1922年4—6月,章太炎應江蘇省教育會的邀請,在上海講授國學。第一講開篇就是:“我在東京曾講演過一次國學,在北京也講演過一次,今天是第三次了。”(章太炎主講、曹聚仁記述:《國學概論》1頁,香港:學林書店,1971年9月港新六版)。在這三次講授中,始終圍繞著國學展開。而傾向于書院講學的章太炎,對新式學堂的教學方式很不以為然(參見陳平原《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適之為中心》第二章“官學與私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因此,辛亥革命后,多次拒絕北大、清華的盛情邀請。面對日漸強大的現代教育及學術體制,太炎先生堅持獨立講學,而在章先生的學生中有很多后來很出名的學者,像朱希祖、錢玄同、許壽裳以及周氏兄弟等都是當時章先生在東京講學的學生。后來北京大學請章先生來講課,他就推薦了自己的學生,這也造成了民國初年到20世紀20年代期間,北京大學中文系老師的主要班底都是章先生學生的局面。因為這些老師大部分都是江浙來的,他們的口音太重,學生大都聽不懂,因此學生上課都得要講義。
章門弟子在追憶其師講學時,往往從自己的角度出發,所見所聞自然頗多差異,但在章氏喜歡講授的《說文》與《莊子》這一點上,各家回憶比較一致。任鴻雋:先講顧炎武《音學五書》、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郝懿行《爾雅義疏》、王念孫《廣雅疏證》,“一周一次,大約繼續了一二年”;“小學講畢后,我們請先生講諸子學,于是先生講了《莊子》”;“講過了這些古籍之后,先生還作了一次系統的中國文學史講解”。
很難說日后提倡詩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說界革命的梁啟超等,是如何繼承康有為的衣缽;真正影響弟子們的,是康的學術史講授。想想日后梁啟超之撰寫《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1902)、《清代學術概論》(1920)、《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1923—1925)……
而若一定要在章太炎的“國學”論述中,凸顯其“文學教育”的位置,那么,不妨落實為東京及上海講學時對于三國兩晉文辭的強調,以及對于“集外文”的表彰。經過周氏兄弟的詮釋與轉化,這一“重寫文學史”的努力,日后被中國學界廣泛接納(參見陳平原《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適之為中心》第八章“現代中國的‘魏晉風度’與‘六朝散文’”)。
只是隨著大學體制日漸完善,“文學史”成為中國文學系的主要課程,憑借個人魅力獨立從事“文學教育”,已成遙遠的記憶——1920年代以后,在中國文壇及學界肆意揮灑才情的,是康、章那些充滿叛逆精神的學生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