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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道德之天”天道觀的形成

周的始祖是從小被遺棄的孤兒,故名叫“棄”,他出生于稷山(今山西省稷山縣),因善于農耕而成為一代農神,稱后稷。周部落以農耕為本,在岐周故地逐漸繁衍成長。《詩·魯頌·閟宮》言:“居岐之陽,實始翦商”,說明周太王時期就開始準備滅商。經過四代人的接續準備,公元前1044年2月武王發動牧野之戰,經過一天戰斗便攻破殷商國都。武王滅商后,依然采取殷商“人牲”祭神等舊制,將殷商俘虜集體斷手斷足獻祭上帝,用紂王的首級和兩個妃子進行燎祭(即焚燒法殺人牲)。[21]孟子對這段歷史表示懷疑,他說:“仁人無敵于天下,以至仁伐不至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孟子·盡心下》)這種“血流漂杵”的做法太不符合武王作為圣王的形象,所以他不信。但歷史就是如此。滅商后的第二年武王去世,在紂王之子武庚的唆使下,負責監視殷地的文王之子管叔、蔡叔、霍叔發生叛亂,史稱“三監之亂”,周王朝面臨嚴峻的形勢。周公受命東征,不僅平定了這次叛亂而且深入原殷商舊地徐、奄、薄姑等方國,大大擴展了周的勢力范圍。經過這一事件,周人意識到,要實現長治久安,必須建立一套新的官方的“意識形態”來解決周代商的合法性等問題。

周人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重新定義“天”。殷人的“天”是由“祖宗神”和“上帝神”合一的神靈所支配,專門庇佑商王及其萬代子孫,如果不改變對“天”的認識,周人的統治就是違背天的意志,沒有了“合法性”。因此,周人要降低神靈的地位,轉而用道德——人的德性高低作為獲得天認可或者被拋棄的根本依據。郭沫若說:“敬德這的確是周人所獨有的思想。……在卜辭和殷人的彝銘中沒有德字,而在周代的彝銘中都明白地有德字表現著。”[22]周人還創造一個觀念,天下萬民都是天的子孫——天民,所謂“天生萬民”。《尚書·召誥》中明確表示,周代殷是因為“皇天上帝,改厥元子”。所謂“元子”就是長子的意思,就是說皇天上帝已經把“長子”的地位轉由文王來承擔,成為管理萬民的新的天子。周人的“天”已經成為“道德之天”,已經不是能夠庇護殷商的“神靈之天”,它將根據人的德性高低來決定“天命”歸屬,商紂王因為殘暴而辜負天的期望,最終被剝奪“天命”。

周公東征期間給殷商遺民和諸侯的幾篇誥示中多次強調,紂王因失德而被天命拋棄,文王則因德性承受了天命,滅商不僅不是犯上作亂,而是履行上天交給的使命。由此產生中國道統中“替天行道”的思想。周公在《多方》《多士》篇反復對殷地的百姓說:不是我周人要滅你,實在是你們最后一位商王紂違背天命,上天降下災殃,正如商湯當年按照天命誅滅夏桀一樣。周公的理論解決了周代商的“合法性”問題,但也帶來了新的問題,即“天命靡常”。今天得到了天命,明天還能保持嗎?讓周人感到惶恐的是:我們周人有幸得到天命,但天命無情,怎能保證不會失去?于是,周公進一步提出:文王、武王遵照天道的要求,“以德配天”而獲得了天命垂青,后世子孫要永保福祿,只有如先祖文、武一樣,完善自己的德性,戰戰兢兢實現上天的使命。要以天下萬民為念,不貪圖安逸、不驕奢淫逸、不胡作非為,做到敬德保民。

相傳滅商后的第二年,武王與商朝舊臣箕子有一段對話,探討治國理政的道理。箕子說,聽說從前上帝把治水失敗的鯀流放后,賜給禹洪范九種大法,于是治理國家的法理就確定了。分別為:一安排好五行;二敬用五件事;三處理八種政務;四運用五類記時辦法;五建立君王的規則;六展示三種德行;七用占卜決定疑事;八注意上天征兆;九用五福六極治理百姓。這段記載在《尚書·洪范》的對話中,對中華文化的影響極大。據李學勤考證確認,《洪范》確為西周作品。[23]因此,箕子的意見既可看作殷商后人的歷史教訓總結,也可以看作西周時期的治國思想。但后一種可能性更大。解讀這篇文獻,可以得出以下幾個觀點。一是人間事務要大于對神靈祭祀。“洪范”通篇不提如何祭祀、如何取悅神以獲得天命降福,而是如何盡人事,如何安民利民,說明“民心”比“天命”更重要。皇天六親不認,惟有德行才可配天;民心反復無常,惟有惠民才是根本。[24]隨著周初禮樂制度完成和神權統治結束,西周社會開始從“神本主義”向“民本主義”過渡,華夏文明在一個關鍵的十字路口,與神權本位的神權社會分道揚鑣。二是提出了王道和君儀、君德的思想。其中“王道蕩蕩”“王道平平”“王道正直”“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更是為后人所反復提及。提出要有“正直”“剛強”“親柔”三種品德。三是提出認識天命的辦法。周翦商創造以弱勝強戰爭奇跡的同時,也帶來如何順應天命、不負天命的困惑。從“天命有常”到“天命靡常”,是一個重大的轉折。圍繞天命可以把握還是不能把握的爭論,成為中國道統自始至終的一個重大問題。能把握也好、不能把握也罷,總是繞不開如何認識天命這個問題。“洪范”提出了認識天命的兩個辦法。第一個辦法,通過占卜的龜殼、蓍草顯現天命的跡象;第二個辦法,從天象的變化、君王的言行中顯現天命的征兆。這兩種辦法在以后三千年中國社會同時存在。隨著理性思維的增強,秦漢以后統治階層不再采用占卜的方式議決國事,但這種習氣向民間蔓延,成為長期占據中國百姓的下意識。而從各種征兆中讀出天命,直到清末一直為統治階層所信奉。據說武王伐紂時,有火焰降到武王屋頂后化作一只鳥;劉邦做皇帝時,五大行星一字排列出現在天空;明永樂十二年(1414),外邦送來長頸鹿為貢品,翰林院編修沈度竟激動地寫下頌詞,“臣聞圣人有仁德,通乎幽明,則麒麟出”,原來是把長頸鹿當作麒麟;《清史稿》更是祥瑞迭出,雍正三年(1725)、乾隆二十六年(1761)、嘉慶四年(1799)、道光元年(1821)四次出現五星連珠;袁世凱復辟帝制,有江西官員電告稱“有了祥瑞,石龍現身”,北京周邊鬧蝗災,卻有官員稱蝗蟲頭上有“王”字。[25]祥瑞成為歷代政權合法性、政權穩固的象征。四是提出治理百姓的兩大法寶——賞、罰二柄。用長壽、富足、康寧、崇德、善終這五福鼓勵,同時用兇險、疾病、憂愁、貧窮、惡行、羸弱這六極警戒。實際就是人類歷史上屢試不爽的“胡蘿卜加大棒”。《洪范》的形成,預示著指引中國三千多年的治國理政核心思想開始初創定型,也反映了周人天道觀已經形成。這種“道德之天”的天道思想,主要有以下兩方面內容。

第一,在人和神的關系上,主張人更重要,神只是為人服務。周人對鬼神采取“敬而遠之”,或“敬而不用”,或“敬而不重”的態度,以及“用時再敬”的實用主義態度。隨國是西周鎮守南方的重要邦國,有“神農之后,隨之大賢”之稱的大夫季梁,提出“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左傳》桓公六年),民眾才是神的主人,所以圣王首先考慮民眾利益,再去考慮神。由周文王弟弟建立的虢國,其國君曾向神獻祭,求神賞賜土地,東周內史就評論說,虢國國君一味聽命于神,因此“虢必滅亡矣”(《左傳》莊公三十二年)。鄭國是春秋初年的強國,子產針對一場是否通過祭神來避免火災的爭論中明確提出“天道遠、人道邇”(《左傳》昭公十八年),堅持天人相分,不主張祭神。

第二,周人創造出新的歷史觀,開始用人的德性高低評價與敘述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開始用以德配天、受命于天來敘述歷代先王的事跡。殷商時期,“文”“武”“王”等字沒有“道德”含義,但在西周以后被打上“道德”的烙印,開始具有崇高德性。“王”與“圣”連用成為“圣王”,專門指歷史上那些以天下蒼生為念,能克制個人私念、勤勉為民的首領。對百姓,強調用“德教”化育,圣王以自己的德性成為萬民的表率,要別人做到的自己先做,要別人不做的自己先不做,并以此化育萬民,使民風醇厚,有禮、有恥、有格。天道與人道相通,天意就是民意,符合民意就符合天意,天命只降落在有這種德性的圣王頭上,否則就會降下災殃,重新選擇能承繼這一使命的圣人。這些思想成為主宰古代中國的政治理想。西周后期由于厲王、幽王的統治不得人心,社會風氣也隨之變化,一股怨天、尤人的“變雅”“變風”思潮在《詩經》中出現,人們開始詛咒昊天不公,體現出對人事的不滿和對天的不滿結合在一起。殷商被徹底征服后,周公特別強調用殷人的風俗治理殷商遺民,作為殷商后裔的宋國依然保留人殉、人祭的野蠻風俗。被后世稱贊有仁者風范的宋襄公,其實并不仁義,他把不愿參加盟會的鄫國國君殺了祭天。[26]作為殷人后裔的秦國,在秦穆公死后竟殺了177人殉葬,很多是秦國的棟梁之材,其中有屢立戰功的子輿氏三兄弟。[27]一首《黃鳥》道盡秦人千古哀怨[28],但哀之又不鑒之,始皇帝又繼承殷人的遺風,死后大規模殺殉。這三起事件的結果,宋襄公春秋霸主的美夢破滅,秦國在秦穆公后一度衰落,幸而有商君改革煥發生機,但始皇帝的殘忍卻終究難逃秋后算賬。不過,在強大的西周王朝管治下,“神靈之天”作為一種思想遺產雖根深蒂固,但已經退到非主流之位,殷人所信奉的能主宰風雨、收成、戰爭、兇吉的祖宗神和上帝神,失去了往日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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