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勒醒來，感到渾身乏力，可時間不早了，她只好匆匆忙忙地出了門。在去辦公室之前，她要先去那個美國女人的家里一趟。十點鐘，她來到克勒貝爾大街，走進一間空著一半的會客廳，因為女主人還在睡覺，她便在鏡子前靜靜地整理妝容。她是在鏡子里看見西蒙走過來的。他身上穿著一件過于寬大的晨衣，頭發(fā)凌亂，俊美非常。不是我的類型，她這樣想著，始終沒有轉過身，對著鏡子微微一笑。他身形瘦削，頭發(fā)是很深的棕色，配上那雙顏色淺淡的眼眸，顯得過于纖細。

一開始，他沒有發(fā)現她，低聲哼著小曲，徑自向窗邊走去。她咳了一聲，他才回頭看到她，心虛的表情就像是在干壞事被逮了個正著。波勒靈光一閃，心想這大概是范·登·貝什太太最近的新歡。

“請見諒，”他說，“我剛才沒有看見您。我是西蒙·范·登·貝什。”

“您的母親邀請我今早來這兒，負責裝潢她的公寓。恐怕我把大家都吵醒了。”

“不管怎么說，人都是要起床的，或遲或早而已。”他郁悶地說道。波勒厭倦地想，他應該是那種愛發(fā)牢騷的小伙子。

“您請坐。”說完，他在她的對面小心翼翼地坐下，將晨衣收攏在身側。

見他手足無措的樣子，波勒心中萌生出一絲朦朧的好感。無論如何，他似乎對自己的外貌毫無自覺。這挺出人意料的。

“我想，雨應該一直沒停過吧？”

她笑了出來。她心想，她坐在這兒，一副商界女性的樣子，在上午十點鐘，嚇壞了一個穿著晨衣、長得過于俊美的小伙子。要是羅杰看到這幅情景，會做出什么樣的表情。

“是啊，是啊，下著雨呢。”她歡快地回答道。

他抬起眼。

“您希望我跟您聊些什么呢？”他說，“我不認識您。如果之前就認識，我會告訴您：‘再次見到您，我很高興。’”

波勒不禁啞然，盯著他看。

“為什么？”

“就是這樣。”

他扭過頭。她越發(fā)覺得他奇怪。

“這座公寓的確需要再添置一些家具。”她說，“超過三個人的時候，你們都坐在哪兒呢？”

“我不知道，”他說，“我難得在這兒。我要工作一整天，回來時，實在累得不行，倒頭便睡了。”

波勒對這個男孩的所有看法在頃刻間發(fā)生了顛覆。他沒有吹噓炫耀自己的外表，而且每天都去工作。她差點兒就要問出口：您是做什么工作的？但她止住沒說。這樣的好奇心在她身上可不太尋常。

“我是一名見習律師，”西蒙接著說，“有很多工作要做，半夜三更才能睡覺，天一亮就要起床……”

“現在十點了。”波勒出聲提醒。

“今天早上，我最重要的主顧被送上了斷頭臺。”他拖長聲調說。

她聞言吃了一驚。他一直低垂著雙眼。

“我的天哪……”她說，“那他死了嗎？”

兩人一齊哈哈大笑。他站起身來，在壁爐上取出一支煙。

“其實沒有這回事。我工作也不多——還不夠多。反而是您，上午十點鐘就來給這個糟糕透頂的客廳布置家具，太令我佩服了。”

他走來走去，神情激動。

“請您冷靜。”波勒說。

她感到心情愉悅，十分舒暢，但也開始擔心西蒙母親的到來。

“我去換衣服。”西蒙說道，“就一會兒。請您等我一下。”

范·登·貝什太太早上顯然心情不佳，神色有些驚惶。波勒與她討論了一個小時，定下一些復雜的設計方案，便興高采烈地下了樓，心里做著收支計劃，完全把西蒙忘在腦后。屋外，雨一直下著。她抬起手想招輛出租車，一輛矮矮的小汽車停在她跟前。西蒙打開車門。

“我能送您過去嗎？我正要去事務所。”

顯然，他已經等了一個小時。可他那古靈精怪的表情讓波勒的心軟了下來。她彎下腰，頗為費勁地上了車，微笑道：

“我去馬提尼翁大街。”

“跟我母親商量好了嗎？”

“商量好了。您很快就可以在柔軟的長沙發(fā)上好好休息，消除疲勞。我不會害您遲到太久吧？十一點多了。這時間已經足夠把所有人送上斷頭臺了。”

“我有的是時間。”他悶悶不樂地說道。

“我沒有拿您說笑的意思。”她語氣輕柔，“我太開心了，因為我最近手頭很緊。多虧了您的母親，那些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得讓她先付錢給您。”他說，“她特別吝嗇。”

“一般人可不會這樣說自己的父母。”波勒說。

“我又不是十二歲！”

“那您幾歲了？”

“二十五。您呢？”

“三十九。”

他小聲吹了個口哨。這個動作太過無禮，她一時間差點兒發(fā)脾氣，隨后大笑出聲。

“您笑什么？”

“這聲充滿敬佩之情的口哨……”

“我比您想象的還要敬佩您。”他神情溫柔地望著她，讓她感到有些局促。

雨刮器在玻璃窗上有節(jié)奏地擺動，但無濟于事，波勒尋思他怎么還能開車。在上車的時候，她的一只襪子被鉤破了。此時，在這輛不舒服的車子里，和這個顯然已經迷上她的陌生年輕男人一起，雨水從車頂棚滲進來，暈臟了她的淺色大衣，她的心情卻十分愉悅。她輕聲哼著歌。等她繳完稅、寄出母親的贍養(yǎng)費、結清欠商店的款項，她還能剩下……她不想計算。西蒙開車開得很快，羅杰也是。想到羅杰，想到她剛剛度過的夜晚，她的臉色沉了下來。

“您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吃個午飯，哪天有機會的話？”

西蒙說得飛快，沒有看她。她一時心生恐慌。她和他不熟，跟他一起的話，她就得努力和他多交流，多問點兒關于他的問題，需要進入一種新的生活。她的內心在掙扎。

“最近不行，我工作太忙了。”

“啊！好吧。”他說。

西蒙沒再堅持。波勒瞥了他一眼，他已經放慢了車速，甚至連開車的動作都顯得憂愁了起來。她抽出一支煙，他將打火機遞給她。他有一對少年般的手腕，過于纖瘦，從大粗花呢上衣的袖口露出來，看著有些滑稽。生著這副樣貌，穿著卻不像個獵手。她這么想著，有一瞬間很想將他打扮一番。恰恰是他這種類型的男孩，特別容易喚起她這般年紀的女人的母愛。

“就是這兒。”她說。

他一言不發(fā)地下了車，拉開車門，看著像是受了打擊般一臉憂郁。

“再次感謝您。”她說道。

“不用客氣。”

她朝著大門走了三步，回過頭。他正望著她，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