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書名: 你喜歡勃拉姆斯嗎……作者名: (法)弗朗索瓦絲·薩岡本章字數: 3736字更新時間: 2025-04-16 09:31:46
波勒對著鏡子凝視自己的臉龐,細數三十九年來累積在臉上的敗績,一件又一件,卻絲毫沒有在此種情境下常有的驚慌和戾氣,反而透著一股心不在焉的平靜。她時不時用兩只手指拉扯皮膚,指出一道皺紋,圈出一塊暗沉,仿佛這副溫熱的皮囊屬于另一個人,屬于另一個熱切關注其美貌的波勒,另一個正艱難地從“年輕”走向“顯年輕”的女人,一個她幾乎不認識的女人。她站在鏡子前消磨時間。這個想法令她啞然失笑,因為她發現其實是時間在一點一點地消磨她,不知不覺地,侵蝕著她曾經深愛的容貌。羅杰應該會在九點鐘到來。現在是七點,她的時間還很多。閉著雙眼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去想。還來得及舒緩下來,放松自己??墒撬诎滋煜脒^什么,令自己如此心緒激動、疲憊不堪,以至于晚上需要休息呢?她無精打采,坐立不安,從一個房間踱進另一個房間,從一扇窗前走到另一扇窗前。她很熟悉這種心情。這是她童年時期,在那些下雨天里的心情。
她走進浴室,俯下身子去觸碰浴缸里的水,這個動作讓她忽然想起另一個……那是在大約十五年前,她還跟馬克在一起——他們一起度假的第二年,那時她已感覺到這段感情無法再繼續走下去了。他們坐在馬克的帆船上,船帆在風中鼓起,就像一顆懸著的心,那年她二十五歲。忽地,她心中油然而生一種濃濃的幸福感,坦然接受生命中的一切,接納整個世界,頓覺一切都很美好。為了掩蓋自己的表情,她向著船舷俯下身子,將手指浸入流水中。小小的帆船向一側傾斜,馬克朝她投去漠然的一瞥,眼神中藏著不為人知的隱秘,而在她心里,幸福旋即化作諷刺。當然,后來和其他人在一起或者從其他人身上,她也得到過快樂,但再也沒有這種徹徹底底、無可替代的快樂。這段記憶終究像是一個未被信守的承諾。
羅杰就要來了,她會向他解釋,努力向他解釋。他會做出一副得意揚揚的樣子,說“好,當然”。每當發現生活的虛偽欺詐,他就會表現出那種得意,帶著一種由衷的興奮談論存在的荒誕,談論他們將荒誕延續下去的執迷不悟。不過,這一切在他身上得到了補償,化為源源不絕的精力和總是大開的胃口,說到底,就是一種只有睡意才能將其打斷的怡然自得。于是,他瞬間便能入睡,將手放在心口,睡著時也像清醒時那樣關心自己的性命。不,她不能向羅杰解釋說她已經厭倦了,說她受不了這種像戒律一般扎根在他們之間的自由,而這自由只有他一個人在享受,對她而言只意味著孤獨寂寞。她也不能告訴他,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他厭惡的那些占有欲很強的貪心女人。忽然間,在她眼里自己那間空蕩蕩的公寓變得既駭人又無用。
九點鐘,羅杰按響了門鈴。波勒為他開門。見他笑容滿面,略顯笨重地戳在門前,她又一次妥協了。她告訴自己,這就是她的命運,她愛他。他將她擁入懷中:
“你穿得真好看……我好想你。你自己一個人嗎?”
“對。進來吧?!?
你自己一個人嗎?……如果她回答他“不是,你來得可真不巧”,那他會怎么做呢?然而六年來,她從來沒有這樣說過。他每次來都不忘問她這個問題,有時還會向她道歉,說自己打擾到了她,透著一股狡猾勁兒。比起他對愛情的不忠,她更討厭他的狡猾(他甚至不肯承認她會因為他而感到寂寞和憂傷)。她朝他笑了笑。他打開一瓶酒,斟滿兩杯,坐了下來:
“來我的身邊,波勒。你覺得我們去哪兒吃晚餐好呢?”
她在他身旁坐下。他神色疲憊,她也是。他拉起她的手,緊緊握著。
“我現在的情況混亂又復雜?!彼f道,“有一堆愚蠢至極的麻煩事,那一幫白癡、廢物,真讓人不敢相信。唉!你知道的,生活在鄉下……”
她笑道:
“你又在想你的貝西碼頭,想你那些倉庫和貨車,還有你在巴黎度過的那些悠長的夜晚……”
聽見最后一句話,他露出微笑,伸了個懶腰,向后倒在長沙發上。她沒有轉過身,而是看著他覆在她手上的那只手,一只張開的大手。她了解他的一切,他那頭低垂的濃密頭發、那雙微突的藍眼睛里流露出來的真實情緒、他嘴角的褶皺……她全都記在心上。
“對了,”他說,“說到我那些瘋狂的夜晚,有一晚,我被警察逮住,像個街頭小混混一樣。我跟一個家伙打了一架。四十多歲的人……被帶去了警察局……你想想……”
“你為什么要打架?”
“我不記得了,但肯定是因為他壞透了。”
回憶起自己大顯身手的場面,他似乎來了精神,一下跳了起來。
“我知道我們去哪兒吃晚餐了,”他說,“去皮埃蒙特餐館。吃完我們再去跳舞,如果你覺得我跳得還像樣的話?!?
“你明明是在溜達,”波勒說道,“才不是跳舞呢?!?
“有的人可不這么想。”
“如果你說的是你勾搭過的那些倒霉女孩,”波勒說,“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們哈哈大笑。羅杰的那些小艷遇是兩人之間的絕佳笑料。波勒在墻上靠了一會兒,隨后扶著欄桿下了樓。她實在有些心灰意冷。
坐在羅杰的車上,她漫不經心地伸出一只手打開收音機。在儀表盤暗淡的燈光下,她一瞬間瞥見自己修長的、經過悉心呵護的手。血管鋪陳在手背上,攀上手指,交錯成一幅雜亂無章的圖畫。就像我的人生一樣,她心想,隨即又否定了這個比喻。她擁有一份自己喜愛的工作,一段沒有遺憾的過去,一些要好的朋友,還擁有一段穩定的關系。她轉過身子面向羅杰:
“在和你一起去吃晚餐的路上,打開你車上的廣播,這個動作我做過多少回了?”
“我不知道?!?
他斜睨了她一眼。盡管他們相愛的時間不短,他也堅信她很愛他,但他對她的情緒變化總是格外敏感,隨時窺探著她的動靜,就像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她忍著沒問出那句“你記得嗎?”并且決定今晚要倍加關注自己的多愁善感。
“我看起來很累嗎?”
“沒有。倒是我自己有時覺得有點兒累。”
他朝她伸出手,她用雙手握住。他開得很快,車子在熟悉的道路上飛馳而過,一場秋雨讓巴黎熠熠生輝。他笑了。
“我在想為什么我要開得這么快??峙率俏易约合爰傺b年輕人?!?
她沒有回答。從她認識他開始,他就總是做出一副年輕人的樣子,自視為“年輕人”。直到不久之前他才向她承認這一點,而這段坦白本身就讓她憂懼不已。她越來越恐懼,擔心自己越是深入了解,越是溫情脈脈,便會在不知不覺間淪為他的知心密友。他是她的生命,可他忘了這一點,而她十分自尊自愛,這也促使他忘記。
兩人靜靜地共進晚餐,聊著像羅杰那樣的運輸公司都會面臨的困擾,接著她給他講了兩三件發生在她負責裝飾的那些商店里的趣事。法特商店的一名女顧客強烈要求她來負責裝潢自己的公寓。那是一個美國女人,相當富裕。
“范·登·貝什?”羅杰說道,“這可讓我想起了點兒什么。啊!對了……”
她挑了挑眉。回想起某一類往事,他總會變得十分愉快。
“我以前認識她。在戰爭[1]之前,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那時候總愛去‘佛羅倫薩餐館’?!?
“后來呢,她結了婚,又離了婚,諸如此類。”
“對,對,”他沉浸在遐想之中,“她的名字叫作……呃……”
波勒被他惹得心頭火起,突然很想把叉子插進他的手心。
“她的名字叫什么,我不感興趣?!彼f,“我覺得她雖然有不少錢,但沒什么品位。不過我正是要依靠這樣的人來維持生計?!?
“她現在多大年紀了?”
“六十多歲?!彼淅涞鼗卮鸬?。看見羅杰的表情,她哈哈大笑。他朝著餐桌傾過身,盯著她:
“你真是太壞了。你總是想打擊我,讓我難受。盡管我不該愛你,但我還是愛你?!?
他故意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樣子,樂在其中。她嘆了一口氣。
“不管怎么樣,我明天還得去她那兒,在克勒貝爾大街。我現在緊錢用,你也是?!币娝鹗?,她趕緊加了一句。
“我們聊點兒別的吧。”他說,“一起去跳會兒舞。”
到了夜總會,兩人在一張遠離舞池的小桌子旁邊坐下,一言不發地看著來來往往的面孔。她將手放在他的手里,這讓她感到無比安全,完全習慣于他。她從未費力去結識過另一個男人,從這份確信之中,她得到的是一種悲哀的幸福。他們跳起舞。他強有力地摟著她,從舞池的一頭跳到另一頭,完全沒有踩在節奏上,卻一臉揚揚自得。她覺得特別快樂。
晚些時候,兩人開車返回。他下了車,在門廊前將她擁入懷中。
“你去睡覺吧。明天見,親愛的?!?
他輕柔地吻了吻她,便離開了。她揮了揮手。他越來越頻繁地留她自己一個人睡。她的公寓空蕩蕩的,而她眼含淚水,仔細將衣物整理好,之后才坐到床上去。這一夜,她又是形單影只。在她眼里,自己的往后余生將會是接連不斷的孤獨夜晚,在從未被弄亂的床鋪上,在一片如久病般陰郁的死寂里。躺在床上,她不自覺地伸出手臂,好似有一個溫熱的胸懷等著她撫摩;她輕輕呼吸,仿佛這樣就能呵護某個人的睡夢。某個男人或者某個孩子。無論是誰都好,只要是需要她、需要她的溫暖來入睡和醒來的人??墒菦]有人真正需要她。羅杰,也許吧,時不時地……但他不是真的需要她。不是感情上的需要,而是生理上的需要,對此她偶爾也能感受到。她心中苦澀,細細咀嚼著她的孤獨。
羅杰把車停在家門前,又徒步行走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深深地呼吸,逐漸加大步幅。他覺得很舒服。每次見到波勒的時候,他都會感覺很舒服,他只愛她一個人。不過,今天晚上,在離開她時,他感覺到了她的哀傷,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隱約對他有所請求,他很清楚她所求的是什么,卻給不了她,也永遠給不了任何一個人。也許,他應該留下來和她待在一塊兒,跟她做愛,這依然是安撫一個女人的最佳方法。但是他特別想走一走,四處游蕩,走遍大街小巷。他很想聽聽自己的腳步落在路面上的聲音,想要察看這座自己已經十分熟悉的城市,也許還想撞上幾場深夜的艷遇。他朝著河岸盡頭的燈火走去。
注釋
[1]指第二次世界大戰。——本書注釋均為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