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臉的世界需要一個解釋

很遺憾，這是個看臉的世界。本文要談談臉。

“臉”的雙重角色

臉對于我們人類來說扮演了兩種角色。一是傳達信息，二是隱藏信息。你想把感情表達出來或隱藏起來都可以。人臉既是一個隱私泄露的渠道，又是隱私隱藏的渠道。

人類要如何獲得別人的信息？可以看別人寫的文章，讀別人臉上的表情，聽別人嘴里說出來的話。這些都是間接手段。

日本哲學家和辻哲郎的一篇文章內容非常符合我們一般人對于“臉”的看法。這篇文章寫于1935年，題目叫《面與假面》。其中一段的大致意思是這樣的：我們可以在不知道對方長什么樣子的情況下和他交往。比如寫信、打電話時看不到對方的臉。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中國人寫信的時候也會寫“見字如面”，意思就是看到我的信就像看到我的臉一樣。其實日本人也懂這一套。比如，打一個電話，“哎喲，社長”，人馬上站起來了。從對方的語氣里就可以感受到他大概是怎樣的表情。

人類有一種特質，就是會“狂熱”地追求臉。

舉個例子，如果我畫一堆靜物，就算把靜物畫得再漂亮，靜物旁邊如果畫了個小姑娘正在看這堆靜物，你首先注意到的依然是小姑娘的臉。

人類的眼睛都是盯著別人的臉的。沒有人看一個人先看鞋，當然，鞋匠另當別論。這就是和辻哲郎要表達的基本想法。

而且，和辻哲郎還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這句話就是中日兩國文化相通的地方了——很多話都和臉有關。

“給個面子吧？”

“今天就給大哥一個面子吧！”

“今天丟面子嘍！”

這都是基于臉的隱喻，它建立起了我們對聲譽的看法，以及對于我們在社會交往關系網絡當中所發揮的功能的想法。

和辻哲郎是一個倫理學家，他討論人臉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即人臉在人際關系的網絡構建中，的確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一言以蔽之，一個人所攜帶的信息非常多，但若要在媒體上出現，就要先露出你的臉，讓大家通過這張臉得到你的信息名片。

舉一個例子，我在節目上和大家見面，可能就和在大學里不太一樣。我可以在大學里說的一些話，在節目上就不適合說。因為一個人所攜帶的信息非常多，而對于別人來說，是把握不了那么多信息的，人家只需要看你的臉和名片。這是個很簡單的道理，因為社會的運作需要彼此協作。你只要把你需要協作方知道的那一面展現出來就好了。也就是說，不要傳達與協作方沒關系的信息。

這是一個人的基本道德。大家在一起干活兒，為了提高效率，不需要扯些沒用的。

當然，話又說回來了，臉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也能夠起到蒙蔽的作用。比如，司馬懿在家裝病，真的可以把自己裝得像病秧子一樣；或者某人心里特別恨一個人，臉上卻堆滿笑，目的是讓對方放松警惕。那么，這會不會破壞人和人之間的協作呢？

當然，人和人之間鉤心斗角，有些情況下會破壞協作。但這是我們人類的生物性一個不可避免的特征。欺騙是進化當中一個很重要的競爭策略。這是個辯證法，人類有互相欺騙的一面，也有互相合作的一面。如果把這辯證法中的一面去掉了，那對于人類的認識也就不正確了。

競爭性欺騙與社會發展

一個沒有任何欺騙的社會就更加進步了嗎？其實，充滿欺騙和沒有任何欺騙，這兩個極端都不行。

充滿欺騙的社會肯定是不能進步的，特別是在科技領域，因為這種社會沒有任何知識產權保護意識。假設有一個叫瓦特的人，辛辛苦苦把蒸汽機改良了，過幾天一看，他的成果被竊取了，滿世界都是山寨版瓦特牌蒸汽機，他一分錢都沒賺到。那他就會想：哎呀！我躺平了吧，人間不值得！我不搞科研了！這樣很不利于科學的進步。因此，法院里的法官就會對那些“山寨”瓦特說：“你們都要傾家蕩產，賠瓦特先生錢。”這樣一來，瓦特就開心了，從此繼續搞科研，這樣社會才能進步。

但是，故事的另一面是什么？

人類不可能完全沒有任何遮掩和欺騙。一定程度內的欺騙是為了保護隱私。欺騙在道德上肯定會有一定的問題，但并不一定是違法的。

舉個例子，一個公司公開對外宣稱：“我們公司最近不會研發任何和ChatGPT有關的項目，我們會專心做電動車?！比缓髤s在公司內部秘密進行ChatGPT的競品項目，還要在今秋上市。其實這樣做并不算違法。等到這個公司突然推出了產品，別人就會很驚訝：他們公司原來已經深耕那么多年了。商業競爭中經常有人放出這種“煙幕彈”，但是你不能告對方違法，對方又沒侵權，沒有偷你的東西，只是不告訴你在做這個項目而已。

實際上，沒有這種欺騙，人類可能無法競爭。所以有時候我們就要做出一張假臉，在別人面前遮掩自己。如果沒有臉的傳達和隱藏信息這兩種功能，那么人們就會陷入兩個陷阱。

陷阱之一：信息爆炸。假若沒有臉對重要信息的篩選功能，我們就會在信息的海洋里“找不到北”。

陷阱之二：假若沒有任何上文所說的競爭性的欺騙，將很難促進社會良性競爭。沒有競爭，怎么進步？自然選擇既在生物界的層面上存在，一定程度上也會進入人類社會，有競爭，科技才會進步。

最典型的例子，我們今天能夠用得上電，靠的就是支持直流電技術的愛迪生與支持交流電技術的特斯拉之間長期的商業競爭。沒有競爭，就不會有電力技術在全球的推廣。結果，我們這些消費者才是這場競爭的最大贏家，兼收其美。

真心即“變臉”

總而言之，我個人認為，戴著一張假面，是作為社會人的必修課。同時，我們進行社會學習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增強我們變臉的能力。

有人說，那你的真心在哪里呢？我們的真心就體現在我們變臉的能力上，除此之外沒有什么真心。譬如，你是一位酒店前臺接待員，在上班之前與自己的伴侶吵了架，積累了一肚子的壞情緒。那你是否要將這張充滿怒氣的臉帶到職場呢？不！如果你是一個成熟的職場人，你就會立即變臉，將笑容獻給酒店的客人。請注意，這不是偽裝，而是職業精神的體現，而且，你要以最大的誠意來維護這種職業精神。這就是我們人類能夠在這個地球上生存的基本技能：通過職業分工展現自己需要被人看到的一面，由此提高分工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