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我一定帶到，手遞手給他。”

顧念接過信，對徐克保證道。

“不急，他在拍《笑匠》，等你手頭的事情忙完了，再去找他就行。”

徐克越發不修邊幅，頭發胡子支棱著，褲子提的老高，露出棕灰色皮鞋里面，一黃，一黑兩種顏色的襪子。

顧念拿著信，說，“我能看嗎？”

徐克古怪的看他，很難想象這是人能問出來的問題，說，“不是見不得光的事，他讓你看，你就能看。”

就是不讓看。

顧念拍了拍，客廳里風塵仆仆的愛車，說，“要不我送您回去？”

他每天都要扛著這車上下樓，即便是去鄒文懷那里，也是停在雕花大鐵門里面。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某個騎行博主在港島的遭遇，給顧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徐克看這貨一臉認真，不由笑道：“下次吧，有車子在下面等，馬上回片場。”

高志森看出來徐克這個下次不是敷衍。

一想到徐克坐顧念自行車后頭，他想笑，同時又感覺有點惡寒。

只能心里默默吐槽，都是怪咖。

兩人把徐克送下樓。

顧念一看開車的人，笑了，“呦，這不是敖指導嘛。”

劇組停工那天，敖志君就借口有事離開，把劉偉強留下后，沒了蹤影。

顧念覺得他用起來還沒劉偉強順手，便也沒在意。

沒想到……這老小子跑這兒來了。

“顧編。”

敖志君見顧念和徐克一起下來，尷尬的和他打了聲招呼。

徐克問，“你們認識？”

見他不知道因果，顧念點了根煙，直接對敖志君說，“等著吃嘉禾的官司吧。”

敖志君的臉一下綠了。

本來給《上海之夜》的掌鏡是，《最佳拍檔2》《搭錯車》和剛剛上映《快餐車》的攝影，黃岳泰。

但是黃岳泰出了意外，洗澡滑倒，手腳不同程度受傷，拍不了了。

于是，他給徐克推薦了徒弟敖志君。

敖志君已經在《僵尸先生》拍了十來天。

無論是按照合約，還是江湖規矩，都應該拒絕。

但是……

《上海之夜》，徐克“電影工作室”的開山之作，大概率影史留名。

《僵尸先生》，幾只小魚小蝦，后續預算都不知道要不要的下來。

并不是很難抉擇。

于是他沒有猶豫，找個借口，讓劉偉強留那里拍，自己跑到了徐克這邊。

“中途跑去《上海之夜》，只留下徒弟給《僵尸先生》，什么意思？看不起劉觀偉？”顧念手里夾著煙，指著他，“我劉觀偉一生……”

“誒誒誒！”高志森沒想到他‘犯病’速度這么快。

律師函起手，秒接‘一生不弱于人’。

下一句估計就要問徐克，《上海之夜》什么時候上映。

最后接“大招”，好，就殺你。

高志森在腦子里預判了顧念的絲滑連招，急忙跳起來，捂住了他的嘴。

顧念的表達方式很抽象。

但卻用一句話，把他和敖志君之間的沖突，很清晰明了的傳達給了徐克。

徐克看了眼被高志森捂住嘴的顧念，又看看車里臉色難看的敖志君，開口說：“阿念，我欠你個人情，這件事算了。”

他是個講義氣的人。

敖志君做的不厚道，但總歸是在兩個選項里，選了徐克。

徐克便認為，不能讓他再回去，也不能讓他吃官司。

于是，他只能賣自己這張臉。

顧念沉默了一會，說：“雖然我現在給嘉禾做事，但我是施小姐在新藝城簽的最后一個人，您為他開口，那這件事到此為止，我今天就當沒有見到他。”

顧念不把施南生說的那些話當真。

但徐克又不一樣。

徐克今天抽空過來，經顧念的手，把信給吳宇森。

說明“最后一人”的緣，在他心里有分量，想要通過這封信件的傳遞，讓兩人之間產生一些聯系。

車子開走后，高志森松了口氣，說：“這是徐克，大哥，犯病也看場合好不好。”

顧念叼著煙，說，“就因為這是徐克。”

徐克是江湖氣很重的人。

顧念大發雷霆給劉觀偉出頭，反而讓他高看一眼。

至于敖志君。

劇組有劉偉強。

違約也是他和嘉禾的事情。

顧念就當不知道。

空手套徐克一個人情。

高志森搞不懂顧念在想什么，轉身要回去。

顧念伸手給他拉住，說，“你有公司大門和片庫的鑰匙對吧。”

高志森馬上捂住口袋，問，“你要干嘛？”

他這段時間在籌備重要的圣誕檔，每天在公司看片室待到很晚。

黃百鳴索性讓谷麗薇弄了一份鑰匙給他。

顧念說，“我找找吳宇森的電影看。”

新藝城的內部片庫里面，存著很多很多拷貝、錄像帶。

顧念對吳宇森的了解只有《英雄本色》《喋血雙雄》《縱橫四海》。

去好萊塢以后的《變臉》《碟中諜2》。

然后就是志玲姐姐，擱那喊“萌萌站起來”的《赤石》。

不對，是《赤壁》。

《英雄本色》之前的作品，他是沒有一點了解。

“我讓你找吳宇森，你把吳尚飛放進來干嘛？”

“新藝城的開山之作《滑稽時代》，是吳宇森化名吳尚飛拍的都不知道嗎！”

“哦，原來能穿馬甲，這個又是什么？”

“別管了，反正這里都是他的，走了，走了。”

高志森感覺自己在做賊，把吳宇森的作品通通裝進箱子后，帶著顧念匆匆離開。

“先看這個吧。”

回到住處，顧念端了兩杯咖啡放下，把那個沒有封面，沒有標志的帶子，放進錄像機。

然后……

兩人就看到了一個男的把吳宇森捆起來，用鞭子抽。

以及吳宇森光著屁股，在墻邊扭動。

呃……

這是個短片，叫做《死結》。

吳宇森自己拍的。

他在里面扮演一個同性戀，被他的男友，鞭打、囚禁。

但是他又對女性抱有幻想。

有一天，他認識了一個女孩，兩人私奔，戀愛，結婚，蒙著眼睛轉圈。

接著，女孩突然以奧特曼的姿勢，舉起雙臂跳到空中，消失不見。

隨后，他的男朋友一臉獰笑的走出來，吳宇森戴上眼罩。

額……怎么說呢。

顧念覺得剩下這些，《大煞星與小妹頭》《女子跆拳群英會》……倒也不是非看不可。

顧念問高志森，“吳宇森去臺彎干嘛？”

高志森說，“他去年在泰國拍《英雄無淚》，為了圖方便，用真槍實彈，導致一名演員大腿中彈，嘉禾把他開了，也把片子放在庫里，不讓上映。”

為了方便，用真槍實彈……未免太生猛了。

高志森端起已經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說，“然后他就來公司，說要拍一部法國導演梅維爾《獨行殺手》那樣的電影。”

顧念說，“這事我好像聽過。”

林嶺東說自己當年想拍，法國電影《密探霹靂火》那種類型。

然后就在新藝城坐了兩年板凳。

高志森說，“吳宇森和他差不多，說完就被派到臺彎分公司當總監了。”

顧念半夜睡不著，又爬起來看了兩部吳宇森的電影。

《發錢寒》和《摩登天師》，都是喜劇。

不過感覺像是許冠文的平替，差點意思。

但又比許冠文來的癲狂。

隱隱約約能看到一些，詩意和暴力。

但遠遠談不上“美”。

看來這個時候的吳宇森，還沒有拍到自己喜歡的片，沒有“開竅”。

早上起來，準備飛臺彎。

除了幾個演員和劉觀偉、劉偉強，還有監制薛志雄。

嘉禾在臺彎有分公司。

薛志雄負責和他們對接，給劇組租賃拍攝器材，準備服裝道具，聯絡當地群演。

臨近飛機起飛。

敖志君跑來說簽證出了問題走不了。

老小子根本沒辦。

顧念連忙說，那沒辦法，好在戲份不多也不難，讓劉偉強再頂兩天，也就拍完了。

兩人在薛志雄跟前，一唱一和。

顧念把徐克的人情，落進口袋。

新竹湖口老街，是《僵尸先生》開篇第二個劇情。

主要場景三個，秋生姑媽的胭脂店、怡紅院、咖啡店。

任老爺找九叔商量遷墳，在咖啡店請客。

任婷婷整蠱文才和九叔。

秋生以為任婷婷是怡紅院的姑娘，兩人一通雞同鴨講。

都是些搞笑段子，拍起來沒有什么難度。

但是，花錢。

劇組需要租下整條湖口老街。

雇傭上百群演。

復原民國“任家鎮”繁榮的面貌，好跟僵尸出現后的蕭條形成對比。

當時黃百鳴拍攝《開心鬼》，泳池戲弄渣男那場戲。

讓游客本色入鏡，不僅沒有包場，還省了群演。

顧念覺得可以借鑒，對薛志雄和劉觀偉說：

“也別讓街坊躲家里了，發戲服道具，讓他們出來逛怎么樣？”

劉觀偉現在無腦贊同顧念，說，“我覺得可以，不說別的，群演的費用就能省下來一大筆。”

薛志雄馬上搖頭，“不行。”

他無視劉觀偉，把顧念叫到一邊，說：

“阿念，群演是可控的，因為他們在工作，他們會聽從劇組的指揮……”

顧念頓時反應過來，“群眾是不可控的，他們沒人帶領，沒有義務聽劇組指揮，隨時會陷入無序，導致混亂發生……”

為什么《開心鬼》可以，《僵尸先生》不行。

黃百鳴那個是順勢而為，大家本來就是在那里玩。

他架上攝像機，征求同意，大家什么都不用做，在那里看一出表演就可以了。

而《僵尸先生》的情況不同。

首先人多，上百了，并且需要換裝，發道具，需要走位。

可能一開始覺得好玩，會配合。

但隨著時間流逝……

服裝道具的損失，可能是最小的后果。

薛志雄對顧念的反應很意外，他本來是想說，“片場穩定最重要。”

他七十年代初就開始混跡片場。

75年給許冠文的《天才與白癡》當制片人。

76年監制吳宇森的《帝女花》，制片《天才與白癡》，77年制片《發錢寒》……

后續又給洪金寶、袁和平、梁普智等等制片15部。

穩定兩個字，是他這十幾年摸爬滾打出來的心得。

但是顧念這個……群眾……

顧念對薛志雄說，“薛哥，是我經驗不夠，想當然了，差點搞出亂子。”

薛志雄的履歷很豐富，但今年也不過37歲，人看起來也年輕。

顧念和他混熟了以后，便叫他哥。

他管37的薛志雄叫哥，管36的許冠英叫哥，偏偏管31歲的林正英叫叔。

再加上那個賭局，把林正英搞的相當難受。

薛志雄拍了拍顧念的胳膊，說，“好久沒遇到這么通透的年輕人了，過兩年，又是一個許冠文。”

顧念笑，“太看得起我了。”

……

許冠英單手托腮，眼珠子亂轉，小聲嘀咕道：“看你長得這么丑，女兒也漂亮不到哪里去。”

黃蝦笑著看向門口方向，手里操弄煙斗，說，“她來了。”

李賽鳳一襲低領粉紅蕾絲洋裝，收腰剪裁，勾勒出少女曲線。

頭戴同色系禮帽，薄紗下若隱若現的珍珠耳墜隨馬尾輕晃。

既顯露留洋千金的摩登，又透出舊式閨秀的矜持。

許冠英一見欣喜，頓時站了起來。

“cut！”劉觀偉叫停拍攝。

許冠英以為是自己表演出了問題，第一時間看向顧念。

顧念搖搖頭，“不是你的問題。”

這次輪到李賽鳳看向他。

顧念看向劉觀偉。

“那個……”劉觀偉吱吱嗚嗚。

顧念舉手，說，“李小姐，劉導的意思是，讓你把領口拉下來兩指，他愛看。”

劉觀偉從監視器后面跳了起來，說，“我沒有這么說。”

顧念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好好好，我愛看，行了吧。”

李賽鳳捂著胸口，圓溜溜的眼睛瞪著他，哼，這人真是臭流氓。

但是第二遍拍攝的時候，還是把衣服拉低了兩指，露出胸中溝壑。

新藝城臺彎的合作對象叫王應祥，是發行公司亞泰的老板。

第一任負責人叫做虞戡平。

第二任負責人是張艾嘉。

張艾嘉當這個負責人，是希望培養臺彎本土的導演。

去年她領導的臺彎新藝城，推出了四部電影。

林青介：《臺上臺下》。

虞戡平：《搭錯車》。

柯一正：《帶劍的小孩》。

以及，楊德昌導演的《海灘的一天》。

嗯，以后大名鼎鼎的楊德昌，第一部電影是在新藝城拍的。

第三任就是吳宇森。

顧念拿著信找上吳宇森的時候，他正抱著酒瓶子“噸噸噸”。

吳宇森心里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