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入夏了。

黃百鳴站在頂樓，汗水浸透他襯衫的領(lǐng)口。

于仁泰在下面喊：“第二次準備！”

周潤發(fā)斜倚在布景墻邊，提溜著自己的領(lǐng)口扇風(fēng)，說，“你怎么不出汗的？”

天氣轉(zhuǎn)熱后，顧念在地攤上整了幾件素色的短袖襯衫。

白底，印著各種黑花。

幾件雖不一樣，但也差不了多少。

乍一看，根本分不出有什么區(qū)別。

如果不是他每天干干爽爽，周潤發(fā)都要懷疑，是不是壓根沒換。

顧念嘴上叼著根煙，沒點燃，不知道從哪弄過來一個小馬扎，長腿斜楞著坐那，說：

“我練的是武當太和門的《炁海歸藏訣》，講究'冬煉三九斂真陽，夏修三伏鎖龍津'。”

周潤發(fā)仰頭看黃百鳴被麥潔如扔下樓，再把頭轉(zhuǎn)向顧念，問：

“真的假的啊？你不是練詠春的咩？”

顧念很浮夸的用劍指，示意他看樓上的黃百鳴，說：“你看他汗出如漿是體表衛(wèi)氣不固，導(dǎo)致形如破簍漏水。“

周潤發(fā)低頭看，自己襯衫領(lǐng)口，早已被汗水打濕一大片，說，“什么意思啊？”

顧念搖晃著劍指，痛心疾首，“汗為心之液，亦是腎之鏡，汗多是腎虛啊！”

“你，他，還有他，還有他，還有他，你們都腎虛啊！”

“我丟！”

本來周潤發(fā)聽到腎虛心里咯噔一下，看顧念把片場幾個男的都指了一遍。

這才意識到，這貨是在扯淡，抬腳就準備踢翻他的小馬扎。

“我天天在干冰旁邊坐著，能有什么汗，你是真的傻。”

周潤發(fā)剛剛起腿，顧念斜支棱著的腿，已經(jīng)屈膝迎上了他的腳底板，嘴里還抽空罵了兩句。

一個坐著，一個站著，顧念屈膝一頂。

周潤發(fā)馬上感覺一股力道傳來，頓時失去了平衡，整個人往后面退去。

這一遍又沒過，道具組不僅要重新準備糖玻璃，還要給黃百鳴換衣服和血包。

今天午夜場《開心鬼》和《省港旗兵》同時上映。

黃百鳴不在狀態(tài)，但還是要硬著頭皮拍下去。

《靈氣逼人》定的九月中上映，現(xiàn)在七月半了，再不趕工，后期，宣傳的時間都要被擠壓。

周潤發(fā)往后退，于仁泰突然拐了出來。

于仁泰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行動不便，行走需要用拐杖支撐。

顧念從馬扎上彈起來，好懸在周潤發(fā)撞到他之前，給拉停了。

周潤發(fā)看到后面的于仁泰也被嚇了一跳。

于仁泰已經(jīng)習(xí)慣顧念偶爾，在片場引起一些小騷亂。

如果不是他這段時間幫忙，可能拍攝進度還沒有這么快。

于仁泰抬手扶了下周潤發(fā)的后背，點了根煙，把打火機遞給顧念，說：

“找了《子不語》的書看，才發(fā)現(xiàn)《追鬼七雄》被我拍歪了。”

去年嘉禾找于仁泰當導(dǎo)演的時候，他對僵尸沒什么了解。

于是參考了十年前邵氏拍的《七金尸》，和79年劉家良拍的《茅山僵尸拳》。

《七金尸》講的是一個法師，到歐洲喚醒吸血鬼德古拉，想要借助他的力量，復(fù)活七具黃金面具僵尸。

姜大衛(wèi)扮演的奚青，聯(lián)合英國吸血鬼獵人范海辛，組成中西合璧的“捉鬼小隊”，對抗德古拉和七金尸。

《茅山僵尸拳》則是講述，江湖義士章杰，被軍閥和強盜頭子陷害追殺。

假扮僵尸混入趕尸隊伍躲避追捕，最后學(xué)了僵尸拳打敗反派。

于仁泰索性把兩個劇情一融，搞了個鴉片販子假扮趕尸人，“七雄”大戰(zhàn)沼澤怪物的故事。

現(xiàn)在一想，他是融合了兩部片子的短處，取短補短了。

不過這里面有許冠文一部分責(zé)任。

許冠文寫這個劇本，主要目的是讓許冠英有活干。

許冠英進組后，他就不管了，隨便于仁泰自己發(fā)揮。

本來于仁泰覺得《追鬼七雄》的失敗，是僵尸片這個題材不行。

《七金尸》票房四十多萬，《茅山僵尸拳》一百五十萬不到。

《追鬼七雄》好歹有四百萬，對比“前輩”他算是強的了。

但是在片場和顧念對于僵尸的探討，讓于仁泰對《追鬼七雄》的失敗，有了新的理解。

或許不是題材不行，而是他們都拍“歪”了。

于是，他又去找了《子不語》，把顧念說的那幾篇看完。

了解僵尸這個概念后，他的感覺更強烈了。

張徹的《七金尸》，他的《追鬼七雄》，從根本上就不能叫僵尸。

因為它們不跳。

劉家良《茅山僵尸拳》，洪金寶《鬼打鬼》里面的僵尸，則是對的。

在《子不語·卷八·批僵尸頰》篇說：

桐城錢姓者，住儀鳳門外。

一夕回家，時已二鼓，見樹林內(nèi)有人跳躍而來，披發(fā)跣足，面如粉墻。馬驚不前，燈色漸綠。

《卷一·旱魃》形容僵尸：猱形披發(fā)，一足行。

一足行怎么走？

兩條腿并在一起，跳著走。

劉家良和洪金寶的僵尸，雖然在外形上是對的，但是他們也只有形。

因為，他們用的是功夫，本質(zhì)上還是武打片。

《子不語》里面是怎么對付僵尸的？

《卷十二·飛僵》說：

村民遇怪，聞城中某道士有法術(shù)，因糾積金帛，往求捉怪。

道士許諾，擇日至村中設(shè)立法壇。

謂眾人曰：“我法能布天羅地網(wǎng)，凡僵尸最怕鈴鐺聲，爾到夜間伺其飛出，即入穴中持兩大鈴搖之，手不可住。”

對付僵尸要開壇做法，用法術(shù)！

顧念聽他說去找了《子不語》來看，有點意外，說，“沒想到還能看懂文言文。”

他中學(xué)就去英國，普通話都說不了幾句。

于仁泰說，“找了個國學(xué)老師，翻譯，講解。”

顧念被于仁泰這種鉆研的精神深深感動，決定把打火機還給了他。

于仁泰看了眼那邊準備的差不多了，問：“有在準備關(guān)于僵尸的劇本嗎？”

顧念當然有，不然這段時間也不會一直在這邊混，找他聊這些有的沒的。

不過……

于仁泰看顧念沉默，指了指自己，說，“無論是哪里，記住推薦我。”

一直拍到十一點，于仁泰才喊了收工。

黃百鳴換掉全是“血”的襯衫，看到顧念還沒走，笑道：“怕啊，不敢回家。”

顧念嗤之以鼻，說：“自己不知道ng多少條，說我怕。”

黃百鳴也不裝了，找個地方坐下，“聽說他們花了二百萬做宣傳。”

兩百萬啊，《開心鬼》的成本，也不過才兩百九十萬。

顧念說，“沒有把你的分紅全賣給我，后不后悔。”

黃百鳴笑道：

“我把百分之一給你，是讓你有參與感。”

“你抵押工資，全買了，賺了，把錢還了，賠了，新藝城養(yǎng)你一二十年，我傻的嗎？”

顧念扭頭看他，“真的是為了讓我有參與感？”

黃百鳴語氣很重，說，“真的！”

顧念說，“好，無論你怎么想，反正我是開心的。”

黃百鳴松了下來，說：“你開心就好。”

顧念說，“我希望開心鬼票房過一千萬，一千五，兩千萬，你還對我這么說。”

黃百鳴對坐在兩人中間的周潤發(fā)說，“你望他已經(jīng)癲啦。”

周潤發(fā)看了下表，說，“《開心鬼》對《省港旗兵》開場了，先預(yù)了會大敗吧。”

黃百鳴嘆了口氣，他已經(jīng)接受了現(xiàn)實。

周潤發(fā)扭頭問顧念，“怎么你和高志森前面，還有個馬偉豪？是哪個啊？”

黃百鳴說，“學(xué)生仔來的，他爸要讓他當醫(yī)生，律師啦。”

周潤發(fā)不解，“放他在第一編劇，做咩吔？”

顧念雙手支撐在身后，看著天，說：“《朱秀才》給我一條出路，我也還給他一條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