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美洲新紀元·大陸領土 財政權 中性獨立以及共和黨人聯盟(1789—1897)》:以經濟和金融構建權力體系:亞歷山大·漢密爾頓
- 論美國:美國外交及外交政策史
- (美)羅伯特·佐利克
- 9856字
- 2025-04-11 11:17:36
選擇美國的第一位財政部部長
1789年4月,剛剛當選美國總統的喬治·華盛頓前往紐約市參加就職典禮。中途在費城逗留時,華盛頓找到了他的老朋友——曾經擔任過美國革命政府財政總監的羅伯特·莫里斯。莫里斯是這個國家最有勢力的商人兼金融家,華盛頓的大陸軍陷入最低谷的時候,正是他出資使這支軍隊得以堅持下去。莫里斯曾經是本杰明·富蘭克林的盟友,他甚至還曾經以個人身份貸款支付軍隊開支、資助武裝民船、購買武器和收買間諜。
根據華盛頓的繼孫在多年后寫下的資料,當時華盛頓邀請莫里斯出任新一屆美國政府的財政部部長。莫里斯拒絕了這一提議,可能是因為他需要集中精力解決個人的財務問題——他后來正是因財務問題而破產的。不過,莫里斯給了華盛頓一個建議:“我可以推薦一個比我聰明很多的人來擔任你的財政部部長,這個人就是你以前的副官漢密爾頓上校。”華盛頓聽了后很吃驚,他說自己從來都不知道漢密爾頓“還懂財務”。[1]
漢密爾頓1777年初當上華盛頓將軍的副官時,年僅22歲。在8年的戰爭過程中,大約有32名副官曾在華盛頓的指揮部里工作過,但是漢密爾頓在這些精英中屬于出類拔萃的那一個。1789年,漢密爾頓才30歲出頭。在新憲法的草擬和修改過程中,這位紐約人曾是莫里斯的盟友,但兩人并不是關系很親密的朋友。在向華盛頓推薦漢密爾頓之前,莫里斯似乎并沒有跟漢密爾頓打過招呼。[2]
青年戰略家
莫里斯知道漢密爾頓的頭腦有多么聰明,也知道這個年輕人對工作有著巨大的熱情。1781年4月,也就是國會任命莫里斯為財政總監后不久,漢密爾頓就主動寫了一封自薦信給年齡比他大,經驗也遠比他豐富的莫里斯。信是用打字機寫的,長達31頁。當時漢密爾頓已經辭去了華盛頓副官的職務,退隱到他的岳父菲利普·斯凱勒(Philip Schuyler)的藏書室里,并在那里思考美國的國家大事。他在那里一邊讀書,一邊構思出了一套關于財政、國家權力和戰爭的新思想。這封長信實際上是對之前兩封分析政治和金融問題的信的提煉和延伸,其中一封是漢密爾頓在1780年寫給國會議員詹姆斯·杜恩(James Duane)的,另一封則可能是他在1779年寫給斯凱勒的。這三封信不僅勾勒出了解決戰爭問題的計劃,也為年輕的美國設計了一套財政和經濟權力的體系。[3]
漢密爾頓見證了一支軍隊所接受的考驗,也見證了更加重要的、一個新生國家所接受的考驗。兩者都曾飽受資金匱乏之苦。軍隊發不出軍餉,買不起軍裝,甚至連飯都吃不上。他們缺少武器和彈藥。一些原本像本尼迪克特·阿諾德(Benedict Arnold)一樣的戰場勇士最后淪為叛徒,部分原因就是為了錢。漢密爾頓在給杜恩的信中說,軍隊已經成了烏合之眾。在1780年寫給好友(也曾擔任過華盛頓的副官)約翰·勞倫斯(John Laurens)的信中,漢密爾頓沮喪地斷言:軍隊、各州政府和國會都在“一大群傻瓜和無賴”的掌控之中。漢密爾頓在另外一份文件里承認,缺錢可能導致軍隊解散或喪失戰斗力,從而使民眾轉而呼喚和平。[4]在某些情況下,絕望的軍隊甚至有可能在指揮官的率領下掉轉槍口,瞄準那些對他們表現出漠視或鄙視的政治家。
然而,漢密爾頓在寫給莫里斯的信中所展現出的視野,已經遠遠超出了戰場和軍營的范疇。他上升到戰略層面,分析了美國和它的敵人們各自的優勢和劣勢。漢密爾頓認為,英國和美國正在打的是一場消耗戰。他分析了英國的政治經濟體系。這位上校總結道:美國要想取得勝利,不僅要充分調動美國的資源,還要削弱英國政府的信用和意志。[5]
杰出的漢密爾頓傳記作者羅恩·徹諾(Ron Chernow)寫道:對于漢密爾頓上校來說,“革命是經濟和政治理論的實踐車間”。[6]漢密爾頓最重要的洞察在于,一個國家必須擁有良好的信用,才能承擔一場長期戰爭的開銷。簡言之,國家需要為戰爭買單。“沒有收入做基礎的權力就是泡沫。”漢密爾頓總結道。
1781年,漢密爾頓拒絕了新任財政總監莫里斯發出的共事邀請,也沒有進入國會輔助莫里斯。他選擇去大陸軍擔任前線指揮官。他領導了來自紐約的一個營,并在隨后的約克鎮戰役中攻下了兩個英軍主要堡壘中的一個,幫助美國贏得了這場戰爭中最后一次重要戰役的勝利。漢密爾頓孜孜追求榮耀和聲望。不過,與其他軍人不同的是,他理解財政和經濟活力對國家權力和復原力的重要性。
漢密爾頓對戰略、政治和財政的洞察,促使他產生了制定一部新的全國憲法的想法。在《聯邦黨人文集》(Federalist)之中,漢密爾頓倡議修憲,他闡述了財政、政治體制以及國家安全之間的聯系。此外,漢密爾頓在設計財政和政治制度時也考慮到了美國的外交政策,甚至具體的外交行為。《聯邦黨人文集》直白地指出,在《邦聯條例》之下,美國已經變成了一個棄兒國家。要想在一個危險的世界中取得成功,這個新生的共和國需要對外貿易、穩健的貨幣、政府收入和一支常備軍隊。另外,美國人倚重海上貿易,所以美國也需要一支海軍。[7]
漢密爾頓的經濟戰略
富蘭克林簽署的《巴黎條約》為新生的美利堅合眾國贏得了大片領土。杰斐遜領導下的弗吉尼亞人開始認同這樣一種理念,即土地是財富的來源、自耕農們獲得自由的基礎,以及國家安全的空間。漢密爾頓則明白,美國要有財政實力、流動資金和經濟制度作為保障,才能拓展自然疆界。
美國的第一位財政部部長欣賞英國威廉·皮特父子(William Pitt the Elder and William Pitt the Younger)的政策,也佩服英國政府設計的財政體制。福里斯特·麥克唐納(Forrest McDonald)后來認為漢密爾頓是以英國為榜樣,但在應用于美國時又做了調整:英國設計的是一個為了給政府籌集資金的體系——這可能偶爾會帶來政治、社會和經濟方面的副作用——而漢密爾頓的體系則是用財政手段去滿足政治、經濟和社會方面的需求。漢密爾頓想要解決一個難解的財政問題。與此同時,這位新任財政部部長也在為美國的權力設計一套新的架構。[8]1789年的國慶日,漢密爾頓為他的前同事和戰友納瑟內爾·格林(Nathanael Greene)將軍寫了一篇頌詞,其中也順帶提到了未來的工作,漢密爾頓解釋說,他的任務是“[建立]美國偉大的上層建筑”。[9]
漢密爾頓年輕時,曾抄錄過狄摩西尼(Demosthenes)的《演說集》中的一段,這段話體現了漢密爾頓在軍事和政治兩方面的領導欲:“[領袖]要知道的不是事件發生后應該采取什么措施,而是采取什么措施才能制造出事件。”[10]漢密爾頓會驅策自己做出決定,而不是等著“查收郵件”或召開會議來安排他的行動。而且,漢密爾頓的各種不同舉動都符合他的整體計劃。作為一個管理者,漢密爾頓會從雅克·內克(Jacques Necker)的三卷本回憶錄中尋找啟示,后者是法國路易十六時期備受尊崇的財政大臣。內克認為,一個偉大的部長必須有能力“既了解整個系統,同時也了解系統內各個組成部分之間的關系”。[11]
其他人已經論述過漢密爾頓為信貸、國家銀行和制造業做出規劃的歷史,我想把重點放在漢密爾頓規劃的各個組成部分以及這些部分的互相配合之上。漢密爾頓的償債體系使聯邦政府發行的債券成為一個良好且可信賴的信貸產品。由此,包括聯邦債券在內的各種證券擴大了這個新生國家的貨幣基礎,帶來了可用于投資的流動資金。新成立的美國銀行改善了聯邦財政,拓寬了私人信貸體系并支持投資。在政府償還聯邦債務的過程中,金融和商業資本也從新政府的成功之中分得了一杯羹。聯邦政府對國債承擔償還義務,也為自己帶來了更大的支持力量并擴大了信貸基礎。新的收入系統,尤其是“溫和”的關稅,將稅收和利息支付聯系到了一起。“償債基金”的設立讓聯邦債券的投資者們更無后顧之憂。漢密爾頓還建立了新的海關機構(海岸警衛隊)和信息系統,這顯示出這位財政部部長不僅有能力為一個新的政治經濟體制定規劃,也擁有與之相匹配的執行能力。通過上述舉措,漢密爾頓得以降低償債利率,并通過海外債券募集更多的資金。此外,就像漢密爾頓在給莫里斯的信中所提到的那樣:“只要不過度發行,國債就是國運。它會成為我們國家的強力黏合劑。”[12]
麥克唐納教授指出了漢密爾頓規劃中另一個經常被忽視的部分:維持良好的信用既需要現實條件,也需要市場心理,也就是信心。漢密爾頓相信,新政府必須快速采取行動,才能獲得公共債權人的信心。[13]漢密爾頓還認識到,美國的外交將會有助于建立這種信心,也有助于新創建的政治經濟體系在實踐中取得成功。
外交戰略配合經濟計劃
漢密爾頓進入外交領域的時間甚至早于美國的第一任國務卿托馬斯·杰斐遜。后來的一些國務院權力捍衛者把漢密爾頓的外交行為視為越權。[14]實際上,漢密爾頓的外交行動表明,美國的外交政策從一開始就包含了經濟判斷與利益考量。這種做法一開始是不得已而為之,后來則變成一種不失時機的主動選擇。
在漢密爾頓看來,美國在陸上和海上兩方面都有成為強國的潛力。任何在美國實行孤立主義的幻想都是愚蠢的,因為美國是泛大西洋世界的一部分。在這個世界里,歐洲列強在歐美兩塊大陸上都想取得優勢。在制憲會議期間,漢密爾頓呼吁建立一個更強的國家政府,與“認為大西洋可以保護美國免受未來沖突困擾的幻想”針鋒相對。[15]
漢密爾頓認識到了在權力政治中維系平衡的基本原則。歐洲霸權是不符合美國利益的。美國需要防止歐洲大陸列強勾結起來控制密西西比河流域,還要提防這些列強引誘西部領土各州及其土地之上的拓荒者們,削弱他們對美國的忠誠度。
密西西比河流域是北美的戰略權力心臟地帶。在18世紀90年代,這一地區仍是一個多方爭搶的緩沖區。漢密爾頓想把西班牙趕出北美東部,并且把新奧爾良和密西西比納入美國版圖。這位財政部部長很擔心法國——無論是君主制時期、革命時期還是后來的帝國時期——對北美土地的覬覦。漢密爾頓甚至還認為頭號海上強國英國也許會幫助美國,阻止法國和西班牙在北美土地上對美國的遏制。漢密爾頓相信,美國假以時日肯定會成長為一個強大的國家。在成為強國之前的過渡期,這個國家需要鞏固跨大西洋貿易,保持內部凝聚力,開墾西部土地,奪取密西西比河流域,并維持住荷蘭和倫敦的那些銀行家的信心。[16]
漢密爾頓的經濟和外交政策需要幫助國內維持和平和穩定,從而為國家積蓄力量。他也有一些現實的短期目標:結束與美國原住民的敵對狀態,阻止歐洲人對此類沖突的鼓勵;迫使英國人撤離他們在美國西部土地上仍然占領著的要塞;從進口貿易中獲取收入,以支持新的信貸系統。1794年,聯邦收入的約90%來自貿易關稅,其中從英國那里獲取的貿易收入占美國進口收入的近四分之三,占美國出口收入的二分之一。[17]美國同樣需要來自英國的貸款。
與英國的戰略對話?
1789年10月,剛剛就職不久的漢密爾頓就向喬治·貝克威思(George Beckwith)闡述了他的外交戰略,貝克威思是一位英國陸軍少將,也是英國駐北美總督多切斯特勛爵(Lord Dorchester)的助手。貝克威思是以非正式使者的身份前來拜訪的,他警告漢密爾頓,美國國會實行的新關稅政策對英國有歧視,將會招致英國的報復。但是,漢密爾頓則向貝克威思拋出了在一個更大范圍內進行利益交換的提議。
如果是在今天,漢密爾頓的外交手段會被貼上“戰略對話”的標簽。這位財政部部長提出了他對國內和國外形勢的看法,他簡單地勾勒出了兩國關系可能的走向——實際上是他希望的走向。漢密爾頓分析了兩國的共同利益,并將各種政治約束因素考慮在內,對雙方的下一步行動提出了建議。漢密爾頓明確指出了沒有商討余地的問題——例如英國撤出要塞,以及阻止北美原住民緩沖區的建立——同時還提出了其他要求,例如歸還戰后隨英國軍隊一起離開的奴隸等。他避免指責對方,而是盡量解釋自己的意圖,并探尋雙方利益一致之處。
漢密爾頓觀察到,美國是一個農業國家,正好與制造業突出的英國形成互補。美國人的購買力已經十分可觀,但還會增長。英國可以判斷出美國的影響力將會增大,因此,英國政府與美國不僅應該建立商業聯系,也應該建立政治上的聯系。但是,漢密爾頓強調:要想形成利益共同體,英國就必須尊重美國。這個由前英國殖民地組建的國家雖然曾在英國政策的迫使下與法國結盟,但美國人還是更喜歡和英國建立聯系。“我們用英語思考”,漢密爾頓對貝克威思解釋道,其實他的法語也很流利。漢密爾頓警告說,如果遭到英國的藐視,美國就會與法國結盟,并因此威脅到富饒的英屬西印度群島。[18]
在經歷了8年的苦戰之后,漢密爾頓對曾經的敵國亮出的這番開場白令人吃驚。相比之下,杰斐遜和麥迪遜都還保持著對英國的敵意,他們都想無視傲慢、腐朽的“英國雄獅”,轉而尋求發展與法國之間的關系。1791年底,喬治·哈蒙德(George Hammond)作為英國駐美公使抵達美國,但杰斐遜卻堅稱兩人必須以書面形式溝通。不久之后,這個外交渠道就引起了一場爭吵,雙方圍繞著誰先破壞了和平條約的問題展開辯論,并由此在一系列問題上互相指責。漢密爾頓認為杰斐遜的觀點是幼稚的,外交手段也是不切實際的。
實際上,漢密爾頓的提議意味著加入英國的全球貿易體系,甚至在歐洲的權力斗爭中向英方傾斜——前提是英國停止威脅美國在北美的利益,并通過一個商業條約與美國展開經濟上的合作。漢密爾頓認為,美國這個新生的商業伙伴終將成長為一個強大的國家,因此,美國和英國維持緊密的關系對雙方都有好處。
1782—1783年,曾經同意與美國議和的英國首相謝爾本勛爵提出了一個類似的、富有遠見的英美合作草案。但是,英國對美國的敵意還是太濃,而且謝爾本政府隨后也下臺了。與之類似,漢密爾頓的提議——與英國建立泛大西洋“特殊關系”——也在長達一個世紀的時間里不被美國公眾所接受。[19]100年后,正如漢密爾頓所預見的那樣,美國已經成為一個新興的強國,而英國則在設法滿足美國人的需求。
中立政策
漢密爾頓對英國的開場白沒能奏效。法國大革命的混亂局面也威脅到了歐洲的安全和美洲的穩定,而漢密爾頓設計的新制度需要一個和平的環境。因此,這位財政部部長提出了一項外交原則,也就是中立主義,這項原則主宰美國外交超過一個世紀。中立政策面臨的最大挑戰來自它的應用過程。杰斐遜和漢密爾頓兩人就美國遭到侵犯時應該“親法”還是“親英”展開辯論。中立政策有時會惹惱那些為重大利益而戰的國家,美國在南北戰爭和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都認識到了這一點。冷戰時期,美國有時會反對那些聲明中立的國家。
在英國人的掠奪行徑面前,漢密爾頓勸說華盛頓總統“在堅守國家尊嚴的前提下,不惜一切代價維持和平”,他擔心戰爭將會“從根基上斬斷美國的信用”,打擊出口,扼殺進口和稅收,從而導致債務違約。反之,只要能保持和平,“環境的力量將使我們能以足夠快的速度從貿易中獲取所需資金”。[20]
漢密爾頓的中立無疑是偏向英國的,因為美國需要在一個英國主宰的商業世界里發展。巴黎的革命熱情威脅到了美國的內部凝聚力。法國經濟無法滿足美國的需求,漢密爾頓想要跳出過去與法國簽訂的條約所圍成的“囚籠”。他的解決方法是“盡可能避免與所有國家產生除商業關系以外的聯系”。[21]
18世紀90年代后期,法國對美國艦只發起攻擊,漢密爾頓再次勸說美國政府維持和平。他反對因為一些傳言或“小打小鬧”而與法國大動干戈。徹諾總結道,漢密爾頓的處理方式是“充滿激情的實用主義”。[22]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美國實力的增長,漢密爾頓的國家陸權與海權互相鞏固的思想開始影響他的外交理念。1798—1799年,時任總統約翰·亞當斯疲于應付與法國之間的“準海戰”(Quasi-Naval War)之際,漢密爾頓提議建立一支更強大的海軍。他相信,維持和平的最后方法就是做好作戰的準備。漢密爾頓設法組建了一支規模龐大的常規陸軍,由華盛頓擔任總指揮。他甚至還考慮過與英國和皇家海軍合作,逼迫西班牙把佛羅里達和路易斯安那讓給美國,從而預防這些領土落入法國人的手中。[23]
華盛頓的告別演說和對同盟的警告
在喬治·華盛頓1796年發表的告別演說中,漢密爾頓的外交思想得到了集中的表達。華盛頓和漢密爾頓緊密合作,共同完成了這份講稿。徹諾觀察到,演說中涉及的話題都是圍繞著華盛頓對當時一些爭議問題的處理辦法展開的,其中包括外交政策和國內的一些紛爭。這篇告別演說成了美國外交“圣經”的第一章。[24]
從本質上來說,華盛頓演說的主題就是呼吁維護聯邦。這位總統列舉了一些對聯邦構成威脅的因素,并強調了維持一個有活力的國家政府的必要性。漢密爾頓在此基礎上又增加了一段話,說明了由財政收入所支撐的政府信用與國家“實力和安全”之間的關系。
外交政策體現出了華盛頓的經驗和愿景,也就是漢密爾頓的中立路線——在對其他國家的態度上,既不要“習慣性仇恨”,也不要“習慣性偏愛”。華盛頓在演講中還警告美國不要搞“永久同盟”,這句話的影響持續了很多年。杰斐遜后來也做了同樣的表態,說要提防“糾纏不清的同盟”。美國人對同盟的敵意成了一項影響深遠的傳統。在建國后150多年的時間里,美國外交政策的執行者們一直在尋找其他的組織概念,以取代同盟在國際秩序中的作用。
漢密爾頓的外交方法
漢密爾頓的外交風格是理智的、禮貌的、強硬的,但并不是好斗的。他認為各個國家都會根據自身利益的需求而行動,但也知道處理國家事務的個人也是有感情的,未必總會在行動中保持理性。一時沖動可能會讓官員在計算利益的過程中出現錯誤。漢密爾頓喜歡“外柔內剛”的處事態度,與他類似的西奧多·羅斯福把這種風格稱為“溫言在口,大棒在手”。[25]
漢密爾頓這種慎重的外交風格并不只是用在與英國的關系上。在處理隨后的法國入侵事件時,漢密爾頓也警告美國不要反應過激。他指出,“傲慢沒有任何好處”,還呼吁美國采取“真正的強硬態度”,“把力量和克制結合在一起”。[26]
與富蘭克林一樣,漢密爾頓也觀察到“雞毛蒜皮的小情況、小沖突,都可能讓人在整體上對一個國家產生好感,反之亦然”。他還發現,“國家有時就像個人一樣,會因為對方的態度而不是具體的事情發生爭吵”。漢密爾頓的一位傳記作者對漢密爾頓的外交風格做了恰如其分的總結,認為其特點是“坦率、善意和有良好的判斷力”。[27]國務卿詹姆斯·貝克也提出過類似的外交建議:“凡事要分清孰輕孰重。”
塔列朗與漢密爾頓的現實主義
在基辛格博士對歐洲外交的研究中,夏爾·德·塔列朗(Charles de Talleyrand)是一個值得注意的人物。我們可以通過他來對漢密爾頓及其主導的美國外交進行細致分析。1794年初,塔列朗從法國“恐怖統治”之下逃出,以無國籍流亡者的身份在美國居住了兩年。這位法國人是一個有智慧、有知識的無賴。塔列朗非常崇拜美國財政部部長漢密爾頓,他甚至還曾寫道:“拿破侖、[英國的]查爾斯·福克斯和漢密爾頓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三個人,而且……我會毫不猶豫地把漢密爾頓排在第一名。”塔列朗聲稱漢密爾頓已經“看透了歐洲”,也就是說,這位美國人已經對塑造歐洲大陸的政治和權力格局的各種力量進行了評估。[28]
漢密爾頓認為,美國的發展需要長期信貸和工業產品,而最能滿足這些需求的國家是英國,而不是法國。塔列朗對此表示認同。至于美國和之前的敵人英國聯手的難度,塔列朗也贊同漢密爾頓的觀點:“一旦你已經贏了,就不會再恨對手了。自豪感既然已經得到滿足,就不會再想去報復。”[29]漢密爾頓和塔列朗沒有充分意識到,杰斐遜、麥迪遜和其他弗吉尼亞領袖都認為他們和趾高氣揚的英國之間仍然有一些恩怨沒有解決。
漢密爾頓和塔列朗都對對方的學識表示敬重,在外交政策方面也都遵循現實主義的原則,不喜歡感情用事,但他們兩人的個性卻根本不同。1795年的冬天,塔列朗冒著嚴寒走在紐約市的大街上,他要去參加一個晚宴。路過華爾街的時候,這位狡猾的天才瞥見漢密爾頓正坐在他的律師事務所里,借著燭光工作。當時漢密爾頓剛剛辭去財政部部長之職。這個法國人對此困惑不已:“我看見一個曾經為整個國家創造了財富的人,正在通宵達旦地為養家糊口而勞作。”此后不久,塔列朗回到法國擔任外交部部長,他在給一位朋友的信中寫道:“我可要利用這個工作機會賺上一大筆錢。”他也確實賺到了。與塔列朗不同的是,漢密爾頓對權力的渴望中仍然包含著強烈的共和主義者的美德。[30]
塔列朗還回憶起漢密爾頓思想中的另一個主宰性要素,即“對美國經濟前途的堅定信心”。漢密爾頓堅信“舊世界曾經存在過的那種偉大的市場,肯定也會在美洲建立起來——而且那一天可能不會很遙遠”。[31]遺憾的是,作為美國權力的構建者,漢密爾頓沒能活著看到那一天。
漢密爾頓在經濟國策方面的遺產
亞歷山大·漢密爾頓有一種罕見的能力,那就是理解權力的體系。作為一名戰略家,他能把長遠的眼光和實踐步驟結合起來,從而推動美國朝著他所設想的長期目標前進。
漢密爾頓建立的體系以經濟和金融實力為基礎。他認為國家信用非常重要——不僅是對美國,對其敵人英國也是如此,因為英國也在那場消耗戰中承受了巨大的損失。在擔任財政部部長期間,漢密爾頓建立了一套包括流動資本、機構乃至市場心理的體系,讓美國的美元和金融市場從此走上了向全球霸主地位邁進的道路。美國直到今天仍在享受這種地位所帶來的好處。漢密爾頓還知道,美國的貿易自由和海事關系是這個國家經濟戰略的關鍵組成部分,對內對外都是如此。由于漢密爾頓的設想取得了巨大成功,后世的許多美國人經常把他的成就當作理所當然。他們這么想的時候,美國權力的終極來源(經濟和金融)就危險了。
漢密爾頓的體系還包括聯邦憲法、有效的國家政府,以及常備的海軍和陸軍。他知道,國家安全和國際影響力靠的是經濟、財政、軍事實力和政治制度的綜合作用。他甚至還認識到了技術和創新是如何促進經濟和軍事實力提升的。
這位美國的第一任財政部部長把他的系統性觀察和地緣政治分析結合在了一起。他知道,美國需要制定一個經濟戰略和一個安全戰略,以在大西洋世界中生存,并控制密西西比河流域。從現實的角度考慮,美國不可能對歐洲列強視而不見,它需要在這些列強之間縱橫捭闔,在建國初期積蓄力量的那幾十年里尤其如此。漢密爾頓認識到,與英國結成伙伴關系會帶來潛在的收益,但是從政治和國家榮譽的需求出發,雙方的關系必須建立在互相尊重的基礎之上,哪怕英國當時的實力還遠強于美國。結果表明,在長達100年的時間內,英國和美國的政界都沒有為漢密爾頓所設想的這種關系做好準備。
這位美國國策的構建者誤讀了或者說沒有動員起公眾的支持,而且這不是他最后一次犯這個錯誤。由于美國無法和英國建立伙伴關系,漢密爾頓轉向了中立路線。在之后的一個多世紀里,中立一直是美國外交的指南針。不過,中立并不意味著脫離關系。相反,美國所實行的中立政策要求美國的領導人們在運用時采取各種靈活的技巧,以解決他們在各自的時代所面臨的問題。我們將在第7章講到,伍德羅·威爾遜總統在“一戰”期間背離了美國的中立政策,但他的具體做法是將“中立”重新定義為一種新型的集體安全。
注釋
[1]見G.W.Parke Custis,Recollections and Private Memoirs of Washington(New York:Derby&Jackson,1860),349。Forrest McDonald questions Custis's account in Alexander Hamilton:A Biography(New York:Norton,1982),128.還可見Charles Rappleye,Robert Morris:Financier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New York:Simon&Schuster,2010),454。關于莫里斯的工作,見Ron Chernow,Alexander Hamilton(New York:Penguin Press,2004),155。關于漢密爾頓成為喬治·華盛頓的助手,見Willard Sterne Randall,Alexander Hamilton:A Life(New York:HarperCollins,2003),122。
[2]Rappleye,Robert Morris,454.
[3]書信原文見“From Alexander Hamilton to Robert Morris,[30 April 1781],” in The Papers of Alexander Hamilton,vol.2,1779-1781,ed.Harold C.Syrett(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1),604-635;“From Alexander Hamilton to James Duane,[3 September 1780],” in ibid.,400-418;“From Alexander Hamilton to—,[December-March 1779-1780],” in ibid.,236-251。關于漢密爾頓的提議的重要性,見Chernow,Alexander Hamilton,156;Randall,Alexander Hamilton,231;McDonald,Alexander Hamilton,40。
[4]書信原文見“From Alexander Hamilton to Lieutenant Colonel John Laurens,[12 September 1780],” in Papers of Alexander Hamilton,vol.2,426-428。見Randall,Alexander Hamilton,231。
[5]見“From Alexander Hamilton to Robert Morris,[30 April 1781],” in Papers of Alexander Hamilton,vol.2,604-635。
[6]Chernow,Alexander Hamilton,138.
[7]重點看Federalist numbers 11-36 in The Papers of Alexander Hamilton,vol.4,January 1787- May 1788,ed.Harold C.Syrett(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2),339-490。關于漢密爾頓對《聯邦黨人文集》的貢獻,見Chernow,Alexander Hamilton,254-255。
[8]McDonald,Alexander Hamilton,156-161.關于皮特父子,見John Lamberton Harper,American Machiavelli:Alexander Hamilton and the Origins of U.S.Foreign Policy(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271。
[9]原文見“Eulogy on Nathanael Greene,[4 July 1789],” in The Papers of Alexander Hamilton,vol.5,June 1788-November 1789,ed.Harold C.Syrett(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2),345-359。也可參見Harper,American Machiavelli,145。
[10]McDonald,Alexander Hamilton,35(粗體強調處為原文所加)。
[11]McDonald,Alexander Hamilton,135.
[12]“From Alexander Hamilton to Robert Morris,[30 April 1781],” in Papers of Alexander Hamilton,vol.2,604-635.對漢密爾頓財政規劃的分析,見McDonald,Alexander Hamilton,143-210;Chernow,Alexander Hamilton,291-304;Randall,Alexander Hamilton,373-403;Harper,American Machiavelli,46-48。
[13]McDonald,Alexander Hamilton,164.
[14]例如,可以參閱托馬斯·杰斐遜的文稿編輯,同時也是杰斐遜研究者的朱利安P.博伊德(Julian P.Boyd)的作品:Number 7:Alexander Hamilton's Secret Attempts to Control American Foreign Policy(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4)。對博伊德的批判性評價,見Harper,American Machiavelli,74-75;Chernow,Alexander Hamilton,393-395。
[15]Chernow,Alexander Hamilton,295.
[16]見Harper,American Machiavelli中的總結性章節,尤其是第273、275頁。
[17]Chernow,Alexander Hamilton,393.
[18]漢密爾頓后來與英國首任駐美公使喬治·哈蒙德有過類似的對話,后者于1791年底抵達美國。見“Conversation with George Beckwith,” October 1789,in Papers of Alexander Hamilton,vol.5,482-490。見Chernow,Alexander Hamilton,294-295,394;Harper,American Machiavelli,49-50,75-82,93-96。
[19]Harper,American Machiavelli,49,156.
[20]原文見“Remarks on the Treaty of Amity Commerce and Navigation Lately Made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Great Britain [9-11 July 1795],” in The Papers of Alexander Hamilton,vol.18,January 1795-July 1795,ed.Harold C.Syrett(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3),404-454。見Chernow,Alexander Hamilton,392,460,461;Harper,American Machiavelli,158。
[21]關于“偏向英國的和平”,見Harper,American Machiavelli,273。關于“過去與法國簽訂的條約所圍成的‘囚籠’”,見ibid.,104。關于避免與所有國家產生除商業關系以外的聯系,見ibid.,84。原文見“Enclosure:Answers to Questions Proposed by the President of the United States to the Secretary of the Treasury [15 September 1790],” in The Papers of Alexander Hamilton,vol.7,September 1790-January 1791,ed.Harold C.Syrett(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3),37-57。
[22]Harper,American Machiavelli,169.關于充滿激情的實用主義,見Chernow,Alexander Hamilton,442。
[23]關于建立一支陸軍,見Harper,American Machiavelli,231-237;Chernow,Alexander Hamilton,556-557。關于漢密爾頓對西班牙的應對計劃,見Chernow,Alexander Hamilton,566-568。
[24]為了避免后代忘記華盛頓的智慧,國會在后來的許多年里都會在華盛頓的生日當天朗讀這篇演講稿。Chernow,Alexander Hamilton,505-509.也可參見Harper,American Machiavelli,177。關于演講的起源和影響,見Felix Gilbert,To the Farewell Address:Ideas of Early American Foreign Policy(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1)。
[25]見Harper,American Machiavelli,83,165。關于起源,見“The Defence No.V [5 August 1795],” in The Papers of Alexander Hamilton,vol.19,July 1795-December 1795,ed.Harold C.Syrett(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3),88-97。
[26]書信原文見“From Alexander Hamilton to Oliver Wolcott,Junior,6 June [1797],” in The Papers of Alexander Hamilton,vol.21,April 1797-July 1798,ed.Harold C.Syrett(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4),98-101;“From Alexander Hamilton to William Loughton Smith,5 April 1797,” in ibid.,20-21。見Chernow,Alexander Hamilton,546-547。
[27]見Harper,American Machiavelli,79,181。原文見“To George Washington from Alexander Hamilton,15-22 July 1790,” in The Papers of George Washington,vol.6,1 July 1790-30 November 1790,ed.Mark A.Mastromarino(Charlottesville,VA: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1996),78-83;“From Alexander Hamilton to George Washington [5 November 1796],” in The Papers of Alexander Hamilton,vol.20,January 1796-March 1797,ed.Harold C.Syrett(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4),374-375。關于“坦率、善意和有良好的判斷力”,見McDonald,Alexander Hamilton,269。
[28]James Thomas Flexner,The Young Hamilton:A Biography(Boston:Little,Brown,1978),449.
[29]Harper,American Machiavelli,56.
[30]關于漢密爾頓和塔列朗,見Allan McLane Hamilton and Willard Sterne Randall,The Intimate Life of Alexander Hamilton(New York:Skyhorse Publishing,2016),75,195;Chernow,Alexander Hamilton,465-466,548-549。
[31]Charles Maurice de Talleyrand-Périgord,Memoirs of the Prince de Talleyrand,vol.1,ed.Duc de Broglie,trans.Raphael Ledos de Beaufort(London:Griffith Farran Okeden and Welsh,1891),1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