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東京。

車子駛進(jìn)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公寓外墻刷了新漆，陽臺上還晾著半干的薰衣草。樓下便利店的燈光映在地面，潮濕的光暈緩緩晃動，像夜雨留下的余溫。

門開的一瞬，一股淡淡的家居味道撲面而來。

洗衣液、木地板、廚房鍋蓋未合緊的微香氣——不濃烈，卻實(shí)實(shí)在在地落在了心口上。

彩花站在玄關(guān)，鞋子脫了一半，像忽然忘了下一步該做什么。

她不習(xí)慣進(jìn)門就被關(guān)心，不習(xí)慣屋里有三個人在等她坐下，也不習(xí)慣地上鋪著厚軟的地毯——那種一旦坐上去就不容易離開的柔軟。

她低頭，看見地毯邊露出一只舊兔子玩偶的耳朵。毛發(fā)有些脫線，線頭翹起，像等待著某個孩子重新抓緊它。

“還記得這個嗎？”身后，彩萌笑著輕聲說，“你小時(shí)候必須抓著它的耳朵才能睡著?！?

“……不記得了?！辈驶ㄕZ氣輕如呼吸。

她沒有接過，也沒有拒絕。只是緩緩踏進(jìn)了這個十二年來第一次擁有名字的空間。

晚飯很安靜。父親親手做了她小時(shí)候最愛吃的味噌豆腐湯，飯桌上擺著炊飯和煎青花魚。志保不時(shí)往她碗里添菜，直到她輕聲說了一句“夠了”，才有些慌亂地停下，手還在空中懸了一秒。

飯后，天色徹底暗下來了。

燈光變得更柔，空氣像被掐掉了聲音。

“今天……睡哪兒？”彩花洗完澡出來，站在浴室門口，頭發(fā)還在滴水。

她看到客廳已經(jīng)鋪好了三套被褥。

她一怔。

“你今晚——”她話還沒說完，三道聲音幾乎同時(shí)響起：

“和姐姐睡！”彩萌說得最快。

“當(dāng)然是和媽媽?！敝颈ＵZ氣堅(jiān)定。

“那該跟爸爸一起?！闭叛a(bǔ)了一句，語氣一如既往平靜，卻藏著某種執(zhí)著。

話音落下，空氣短暫凝固，然后就是交錯而溫柔的爭執(zhí)：

“小時(shí)候發(fā)燒，是我整晚抱著的——”

“你最早說的第一個詞是‘媽媽’?！?

彩花站在門口，裹著浴巾，腳踩在地毯上，微涼。

她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們輪流翻出一些她早已忘記的過往。

她忽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剛剛被重新命名的東西，每個人都試圖把自己曾失去的那一份記憶，再貼回來。

“我可以……睡沙發(fā)?！彼噲D解圍，語氣極輕。

“不行！”三人異口同聲。

“她今天才回來，當(dāng)然要睡好?！?

氣氛變得有些滑稽，像一場溫柔的家庭即興劇。志保不知何時(shí)拿來了熱水袋，彩萌遞上了折得整整齊齊的睡衣，正信進(jìn)了廚房，默默熱了一杯牛奶。

彩花站在原地，忽然有些想笑。

又忽然，有點(diǎn)想哭。

她低下頭，把毛巾搭在肩上，聲音幾乎被浴室的霧氣化進(jìn)夜里。

“那我……跟姐姐睡。”

空氣忽然松了下來。

彩萌輕輕歡呼一聲，志保笑著嘆了口氣，正信“哦”了一聲，聽不出是滿意還是遺憾。

“明晚輪我?！敝颈Ｐ÷曊f。

“周末該我了?！闭耪Z氣平穩(wěn)。

彩花沒回應(yīng)，只是走過去，坐到被褥上。

她像一件從流浪中撿回來的舊物，被小心地?cái)[放在每個人的心上，哪怕還帶著塵土，也不愿被再次錯過。

她躺下，和姐姐并肩。

頭頂?shù)臒艄夂苋?，窗外的風(fēng)拂動窗簾，發(fā)出細(xì)碎的輕響。

“你冷嗎？”彩萌小聲問。

“……不冷?！?

“那……你以后，能住在這里嗎？”

彩花沒有立刻回答。

她轉(zhuǎn)過身，把臉埋進(jìn)枕頭。

語氣輕得像從舊時(shí)光里翻出來：

“嗯?！?

那聲音像窗外的風(fēng)，掠過紙門，停在木地板上，沒有回音，卻留下了輪廓。

.....

清晨六點(diǎn)多，天光剛剛透進(jìn)窗簾的縫隙，乳白色的一線。

彩花醒得很輕。她習(xí)慣早起，身體還沒完全睜開意識就已坐起身。

彩萌還在睡，手臂搭在被子邊，臉埋在枕頭里，呼吸均勻。

客廳的手機(jī)響了一聲。

是志保的。

她小聲走出去，接起電話，剛說了句“喂”，便聽見對面?zhèn)鱽硎煜ざ拥穆曇簦?

“媽，是我，櫻！”

志保輕輕“嗯”了一聲，卻忍不住揚(yáng)起嘴角。

屏幕亮起，是筒井櫻的視訊請求。

她穿著灰藍(lán)色家居服，頭發(fā)披散，眼角有點(diǎn)紅腫，背景是兩人在大阪的婚房，身邊有個年輕男人正在往行李箱里塞衣服。

“我們馬上出發(fā)?！彼f，“我、真、的，受不了，我要見她?！?

志保一時(shí)沒忍住，眼眶又紅了：“你爸說要等你們……今天晚上一起吃飯。”

“我也想等！”她吸了吸鼻子，話沒說完，眼淚已經(jīng)滑下來，“可是媽，我現(xiàn)在……我連她聲音都還沒聽過！”

她試圖笑一笑讓自己顯得不那么狼狽，但鏡頭那頭的她——眼淚一邊擦著，一邊還在朝鏡頭擠出笑容：

“她還記不記得我？她會不會不想叫我姐？媽你叫她起來好不好，我求你，求你讓她接個電話?！?

志保還沒說話，鏡頭突然被移過去了。

是正信。

他接過手機(jī)，嚴(yán)肅地說了一句：“你再哭她就不敢認(rèn)你了。”

“我忍不住啊爸爸！”櫻喊了一句，聲音哽咽又委屈，“我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她了！”

志保輕輕走進(jìn)房間，把手機(jī)遞到還在揉眼睛的彩花面前。

“彩花……你大姐?！?

彩花一愣。

她還沒完全清醒，眼睛還濕潤著，就看到屏幕里那張臉。

很熟。

有點(diǎn)像自己，但更像媽媽。比照片里的她更瘦了些，眼眶很紅，眼角更深，唇邊卻是一個繃不住的笑。

“……Ayaka？”

彩花抿了抿唇，坐直身子。

對面的人咬著下唇，終于忍不住笑著哭出聲來。

“你長這么大啦……你真的……你怎么可以長得跟小時(shí)候一模一樣啊嗚嗚嗚……”

她一邊哭，一邊笑，鏡頭晃得一陣一陣，連她老公的手都伸進(jìn)來幫忙扶穩(wěn)：“你慢點(diǎn)，別讓她以為你瘋了?！?

“她本來就知道我瘋！”櫻一邊擦淚一邊說，“我小時(shí)候?qū)χ⊥枳拥闹黝}曲跳舞，她還會一起跟我跳的，真的——她那時(shí)候還只會說‘哇哇哇’。”

彩花看著她，嘴唇微微動了動。

她沒有笑，也沒有哭。

只是輕輕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姐?！?

筒井櫻怔了一下。

然后像徹底崩潰了一樣，捂著臉開始號啕大哭。

“哎呀她叫我姐了……嗚嗚嗚她真的叫我姐了……媽你聽到了嗎！??！”

鏡頭那頭一片手忙腳亂。

彩花握著手機(jī)，靠在枕頭上，輕輕地吐出一口氣。

她沒說太多話。

但眼神是柔和的，是久違的，是比任何語言都更清晰的回應(yīng)。

窗外陽光灑進(jìn)來，落在她的睫毛上。

世界終于醒了，而她，也不再一個人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