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手道部的訓練在傍晚結束。

天光低垂，窗外的云層翻卷著像慢放的水墨，微涼的風從道場紙門縫里吹進來，吹得木地板上的汗珠細細滾動。練習結束后，眾人陸續卸下護具，在習慣性的沉默中收拾散亂的墊子和繩帶。

“那個。”林田澄香忽然開口，語氣輕快，像是怕嚇到誰似的，“小久保和我……準備升學了嘛，想著在走之前，大家一起去吃頓烤肉，算是……告別？”

她頓了一下，視線繞過正在擦汗的石井，又掃向一旁收拾護腿的田村，最后落在江川院彩花身上。小久保步美在她身后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沉默只維持了幾秒。

“好啊。”石井笑著接了話，揉了揉微卷的頭發，“我正好餓了，彩花要一起去吧？”

田村猶豫了一下也點頭，小聲說：“我……我也想去。”

于是，一行人天色將暗時出了校門。彩花走在末尾，背著練習服，腳步不快，風輕輕地撥動她耳邊的一縷發絲。前方幾人有說有笑，在灑金一樣的夕陽中投下斑駁的影子。

那家烤肉店藏在車站北口的小巷里，門前掛著有些陳舊的燈籠，油煙味混著醬汁的香氣，透出一種親切的、讓人放松下來的氣息。大家圍坐在一張窄桌邊，肉片在烤網上發出細碎的響聲，間或伴著誰不小心翻焦的喊聲。

彩花坐在靠近通風口的位置，石井在她對面，正在給田村夾肉，小久保遞給林田一杯麥茶。

“還記得我們剛入部那會兒嗎？”小久保笑著說，“被教練罵得不敢回話，結果林田還敢反問一句‘我哪里錯了’。”

“我那是認真反省。”林田笑著，眼里卻有些光亮，“不過那時候，真的很想贏一場像樣的比賽啊。”

她說著轉頭望向彩花。

“這次能拿到全國中學生組冠軍，真的……是因為你。要不是你，我們可能連預選賽都撐不過去。”

空氣輕輕晃動了一下，似乎連桌上的炭火都靜了下來。

彩花握著水杯的手微微一緊，然后輕聲說道：“不是因為我，是我們一起努力的結果。你很強，從一開始就是。”

林田張了張嘴，最終只是笑了，笑意里有點疲倦，又有點釋然。

“你不要放棄啊。”彩花看著她，語氣溫柔而堅定，“升上鶴見女高之后，也繼續練。就算沒有比賽，也可以繼續武道。”

林田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把目光移開，看向窗外夜色正深的街道，然后又悄悄點頭。

石井說了個笑話，田村噗嗤笑出聲。大家的話題又漸漸轉向日常——考試，社團，新的校服。誰也沒有把“告別”兩個字說出口，但桌上的氣氛仿佛已在默契中轉了調。

直到吃完，夜風起時，他們走出店門。

巷口的燈光昏黃，像老舊的電影膠片。林田拉起背包帶，深吸了一口氣，望向眾人。

“我會繼續練的。”她說，像是對所有人說，又像只是對彩花說，“我不會忘記我們一起練習的日子，也不會忘記你一腳踢歪的支撐架。”

小久保一邊笑一邊嘆氣：“你到現在還記得....”

“當然記得啊。那時候覺得，我輩子也贏不了這個人了。”

彩花只是看著她，沒有笑，只是點了點頭。

風吹起林田的發梢，也吹起彩花的裙角。她忽然向前一步，輕輕的抱了林田一下。

那是個很短的擁抱，幾乎轉瞬即逝。

“祝你升學順利。”她說，聲音極輕。

林田怔了怔，然后也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背：“謝了，Ayaka醬。”

沒有眼淚，沒有道別的儀式感。

只是這樣，夜風中，一次短促而認真的告別。

......

第二天放學后，江川院彩花照常回宿舍換了衣服，再次背起了那只小小的帆布袋，步行前往聲樂教室。

街道仍是入秋后的色調，銀杏葉黃得溫和，風一吹，就有碎光般的影子灑落在人行道上。她沒有戴耳機，腳步很輕，像是不愿驚擾身邊的一切。偶有放學的學生騎車經過，留下一陣輪胎劃過落葉的聲音，又很快歸于安靜。

教室在港北區藝術中心的二層，推門進去時，屋里只有窗簾半掩著，陽光透過細紗落在木地板上，淺金色一格一格地鋪開來。

河野葵坐在窗邊的鋼琴前，正低頭翻閱著什么，聽見門響，只抬起眼看她一眼，輕輕點頭。

“今天來得比平常早一點。”

“嗯。”彩花放下背包，“今天沒有部活。”

河野老師沒多問，合上手邊的筆記本：“那我們開始吧。”

她依舊用她一貫平和的語調，不急不緩。彩花走到鋼琴旁的木椅坐下，背脊挺直，手輕輕放在膝頭，等待著。

“先從昨天的練習開始，試著把那句旋律延長到四拍，尾音別收太急。”河野老師一邊說著，一邊在鍵盤上敲出起音。

彩花點頭，深吸一口氣，輕聲唱出。

那是一句很短的旋律，只有七個音。她的聲音仍然帶著一貫的干凈，但今天似乎比以往更沉穩一點。不是技巧上的變化，而是情緒上——她像是真的在認真地“說”什么。

“很好。”河野老師說，然后停頓了一下，“你今天....你的聲音變了。”

彩花沒有立刻回應，只是微微低下頭，像是還在回味自己剛剛發出的那個音符。

“最近有什么好事情嗎？”

河野老師問得很輕，也并不帶探究的意味。

“……嗯。”

過了一會兒，彩花才輕輕答應，眼神沒有看向她，只是望著地板上被陽光照出的木紋。

“我有跟升學的親友道別了。好好的。”

“了不起~我們的Ayaka醬成長了呢。”老師笑著調侃道。

午后的時間像是被拉長了些，練習內容不復雜，重點仍是音準和發聲位置的調整。有一段旋律河野老師讓她反復練了三遍，每一遍都比上一遍更沉靜，仿佛是從身體里某處緩慢流出，而不是被“唱”出來的。

“我們今天就練到這。”她說的時候，彩花才注意到外頭天色已經暗了一點。

“老師。”

彩花忽然開口，在收拾背包的動作里停了一下。

“嗯？”

“有些東西……用聲音說出來，其實比用語言要容易一點。”

河野老師看著她，沒有立刻接話。

“我以前沒想過，會因為聽到一首歌哭出來。”她又說，“也沒想過，我會想要讓別人，也聽見我想說的話。”

“那，讓我們放聲歌唱吧~”河野老師站起身，輕輕按了一下她的肩，“但不急，可以慢慢來。”

那一刻，彩花沒有回應，只是點了點頭。她的動作很輕，像是不愿讓肩上傳來的那一點點余溫太快散掉。

出門時，天已暮下，風從街巷那頭緩緩吹來，吹得她衣角一陣微動。

她沒戴耳機，但腦海里不知為何，自己剛才唱的旋律又輕輕響起。那句本是練習的短句，現在卻仿佛多了重量，一直回響著，不愿消散。

她抬頭望了望天，那些被夕陽染暗的云背后，似乎藏著一整個尚未打開的夜晚。

也許她還沒有完全學會如何表達。但在那一小段旋律中，她終于說出了什么。不是告別，不是思念，只是——不想再把心里的聲音留在沉默里。

她低頭快步走向車站，腳步輕盈，像是剛從練習室走出，卻又像是終于從某段記憶中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