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初春的狂風,卷著雪粒子砸在鐵甲上,大將軍左校尉耿夔瞇眼望向金微山的隘口。
八百輕騎的馬蹄全裹著羊皮,在月光下像一群無聲的鬼魅,速速前行。
副將假司馬趙博,突然勒住韁繩,馬鞍下懸掛的青銅鈴鐺竟凝滿冰珠,這是車騎將軍竇憲特賜的“啞鈴”,遇敵則響,此刻卻死寂如煙。
耿夔瞇起眼睛,看見匈奴王庭的穹廬,在三百步外若隱若現,那些用牦牛毛編織的黑色帳幕像無數只蝙蝠的翅膀,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左翼散開!”大將軍左校尉耿夔的利劍,劃過凍硬的披風,碎冰碴在刀刃上迸出火星。
他看見北匈奴哨塔的狼煙筆直如槍,這正是班固密信中提到的“偽降之兆”。
三個月前中郎將班固那場失敗的使團出訪,此刻化作他靴筒里半截帶血的竹簡,班固的字跡在“單于帳東三十里,駐扎有重兵,小心有伏”處洇開,像極了敵軍咽喉噴濺的血跡。
匈奴人的牛角號撕裂夜空時,大將軍左校尉耿夔正用車騎將軍竇憲所賜的錯金匕首割斷馬韁。
匈奴旗桿上嵌著的瑟瑟石突然脫落,滾進雪地里映出詭異藍光,這是匈奴巫祝用來表示吉祥如意的靈石。
八百漢軍鐵騎,沖入北匈奴汗國單于的王庭之時,大將軍左校尉耿夔,卻覺得自己的咽喉發緊,仿佛被無形套索勒住。
“將軍看那北虜的金帳!”司馬任尚的箭尖,指向穹廬頂端的金狼頭,狼眼鑲著的紅寶石在火光中淌血似的。
耿夔的戰馬突然人立而起,他看清狼頭下懸掛的七寶琉璃盞,正與中郎將班固使團帶回的貢品十分相似。
此刻盞沿缺口處垂下的絲絳,分明是戰死漢軍斥候的腰帶殘片,大將軍左校尉耿夔心中的怒氣,頓然涌起。
當大將軍左校尉耿夔,親手劈開第三個匈奴百夫長的頭顱時,耿夔的犀皮護腕已經破裂。
甲縫里滲進的不知是敵血還是冰水。北匈奴單于閼氏的驚叫聲和孩子的哭喊聲,從金帳傳來。
北匈奴單于閼氏懷中的青銅神像砸在地上,露出中空腹腔里蜷縮的羊皮卷,密密麻麻的漢隸,記載著朝中外戚家族,與匈奴的糧草交易,落款處還印著郭氏家族,楊氏家族,陰氏家族等外戚特有的印徽。
“斬盡殺絕,不留活口!速戰速決!”耿夔的吼聲,被狂風撕碎。
他的長槊刺穿單于親衛的瞬間,瞥見對方皮甲內襯的布帛,竟是洛陽官坊特供的云錦。
司馬任尚,親手砍下單于大纛時,旗桿裂口處,簌簌落下黍米,這是漢軍斥候,傳遞情報時用的填充物。
9
黎明的曙光即將到來的時刻,耿夔在尸堆里,查找受傷的漢軍將士,追殺殘余的敵人。
他掰開一具漢軍尸體的右手,掌心里攥著的不是武器,而是半枚谷紋玉璧。
玉璧邊緣的裂痕里,塞著片染血的絹布,上面的密語寫著匈奴大軍的部署位置,淚水在這位都尉的眼睛里,涌流而出。
雪地上忽然響起駝鈴,幸存的北匈奴巫師欒提耀跪在耿夔馬前,捧著的骨碗里盛滿凝固的血酒。
碗底沉淀的金砂,拼出一個個奇異的文字,老巫師用生硬的漢語呢喃道:
“怎么會這樣呢?神祗不是說道,漢人的將軍會死在大漠里嗎?”
話音未落,什么任尚的箭矢,已穿透巫師的咽喉。
耿夔怒吼著揮劍負隅頑抗,保護單于閼氏的匈奴騎兵,劍鋒劈開的寒氣在月光下凝成霜花。
他看見單于母親的黃金輦車,被掀翻在地,那位穿著孔雀綠氅衣的老婦人正死死抱住鑲滿寶石的閼氏冠。
耿夔的劍尖抵住她咽喉的瞬間,老婦人突然露出詭異的微笑道:“漢人的刀刃,難道比我們的長生天還冷,還冷酷無情嗎?”
金微山的月亮,像塊凍硬的月餅。耿夔的利劍即將刺入單于母親閼氏的胸膛時,突然下不了手。
耿夔的青銅甲胄,撞上了閼氏祭祀用的金盆。閼氏手中的琥珀酒樽碎成齏粉,暗紅色酒液,順著她雪白的脖頸,流進繡著金線的衣領里。
“你們漢人,好勇,好殘忍!”她沾血的手指,抓住耿夔的披風,“漢使可知道,殺害孤兒寡母者,天地神靈不容,必遭天譴?”
耿夔頓住,勒住自己的韁繩,馬蹄鐵在凍土上擦出火星,收齊了利劍。
他俯身看去,墨色玄鐵甲胄的肩甲處,已結著薄霜,護心鏡邊緣的鎏金螭紋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這柄先帝賜下的龍鱗甲,此刻正隨著自己劇烈起伏的胸膛,發出細碎的金屬碰撞聲。
“傳令下去,不要殺害孤兒寡母!不要虐待戰俘!”耿夔下令道。
遠處,寒風凜冽。被俘虜的匈奴貴族,正被剝去戰袍,他們裸露的皮膚上,烙著藍色的刺青,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著實凄慘可憐。
10
金微山之戰,大將軍左校尉耿夔、司馬任尚,假司馬趙博統領的漢軍八百驍騎,大敗北匈奴單于的軍隊。
漢軍俘虜北匈奴單于的母親閼氏,斬殺大部落王以下五千余人。
北匈奴單于欒提知之,僅與幾名親信侍衛騎兵脫身逃跑,不知去向。
漢軍繳獲了北匈奴單于王庭的的全部財寶、牲畜,并追出塞外五千余里后而回。
漢軍此次追趕匈奴汗國殘軍,其距離之遠,是自漢朝廷出兵匈奴以來,未曾達到過的。
大將軍左校尉耿夔因功,被封為粟邑侯,司馬任尚,假司馬趙博等有功之臣,也得到獎賞晉升。
11
北匈奴單于欒提知之,不知去向后,他的弟弟左鹿蠡王(一作右谷蠡王)於除鞬(一作于除鞬)自立為匈奴汗國單于。
新任單于欒提於除鞬,率領右溫禺鞬王、骨都侯以下的八個部落二萬多人(一作數千人),在蒲類海(今新疆巴里坤哈薩克自治縣巴里坤湖)一帶放牧,不敢抗拒漢軍,并派使者前來東都洛陽,請求歸順漢朝廷。
大將軍竇憲上書竇太后,“遂復更立北虜,反其故庭,并恩兩護”,請求立於除鞬,為北匈奴單于。
朝廷采納了大將軍竇憲的意見,于是任命欒提於除鞬,為北匈奴汗國單于。
永元四年(公元92年)正月,朝廷任命粟邑侯耿夔,為中郎將,派他授給欒提於除鞬,北匈奴汗國單于的印信綬帶,賞賜玉劍、馬車等物,持節衛護之,如南匈奴汗國單于故事。
命令中郎將任尚,持符節,屯駐伊吾城,護衛中郎將耿夔,出使北匈奴汗國。
12
當耿夔的捷報傳回東都洛陽時,正值冬至日的子夜。班固在蘭臺值班,聽見宮墻外傳來鐵甲碰撞的鏗鏘聲。
他推開窗戶,看見竇憲的儀仗,正穿過太液池結冰的湖面,那些士兵的甲胄上,覆蓋著新割的雪貂毛,連馬匹的鬃毛都編進了金線。
竇憲的玉輅經過窗前時,班固瞥見車簾縫隙里露出一角詔書,那是封未加蓋璽印的帛書,上面“大司馬加封九錫”的字跡墨跡未干。
13
慶功宴在甘泉宮里舉行。
班固舉著琉璃夜光杯,看見粟邑侯耿夔醉醺醺地將酒灌進豹皮靴里。
那雙曾斬斷匈奴單于閼氏金簪的劍鋒,此刻正插在席間的裝飾性銅鼎上。
“某不過是漢家的鷹犬,”粟邑侯耿夔,扯開染血的戰袍,露出心口處碗口大的傷疤,“專咬那些不效忠君王的亂臣賊子!”
他突然噤聲,只聽見竇憲的玉如意,重重砸在了案幾上,震得夜光杯里的酒液泛起漣漪。
14
未央宮前的銅駝蒙著霜,班固跪在丹墀下,聽著外面粟邑侯耿夔的戰靴聲震碎地上的薄冰。
耿夔的腳下一滑,粟邑侯印,剛入手就墜在地上。印紐摔出的裂痕里,滲出詭異的青綠色液體,這是浸泡過龜茲毒草的印泥。
車騎將軍竇憲,突然在殿內擊筑高歌,唱到“漢軍斬首五千”之時,班固突然發現,城門校尉丁盛,那一雙嫉妒羨慕的眼睛,正瞪著自己。
殿角蟠龍銅柱凝著水珠。班固跪坐在御史中丞席末,看著耿夔的粟邑侯印,在青玉案上投下狹長陰影。
那方新鑄的金印邊緣泛著詭異的青暈,像極了城門校尉丁盛昨夜宴席間把玩的龜茲毒匕。
城門校尉丁盛的蟒紋朝服拂過他手背:
“中郎將大人可知,你帶回的琉璃盞少了一盞?”
班固抬頭時,正看見城門校尉丁盛的玉笏,正指向自己,笏板上新鑲的瑟瑟石,分明是耿夔繳獲的北匈奴王冠上的戰利品。
“有什么問題嗎?出使回來時,損毀了一盞,我已經告知了有關部門大臣。”
班固回懟道。
“粟邑侯此番斬首五千,可曾清點耳鼻,是否有人作證?”城門校尉丁盛突然開口,手中象牙笏板輕叩案幾。
班固注意到笏板背面新鑲的瑟瑟石,正是耿夔從北匈奴王冠上劈落的寶石,石面上殘留的刀痕,與竇憲上月遇刺之時,刺客佩劍的缺口完全吻合。
車騎將軍竇憲的笑聲,震得梁間灰簌簌而落。他起身時蟒紋錦袍掃翻冰鑒,鑒中浮著的不是時令鮮果,而是七顆雕成匈奴酋首的冰雕,故意對著城門校尉丁盛說道:
“耿校尉可知,這五千多顆頭顱里,”他靴尖踢翻一顆冰雕,頭顱滾到耿夔席前裂成兩半,露出里面凍著的羊皮卷,“有三百一十二人,戴著漢軍護額?
難道是有人,投降了北虜,為虎作倀?”
班固的筆尖在竹簡上洇出墨團,他正在記錄的《功臣簿》突然被陰影籠罩。
15
三更鼓響時,班固在蘭臺盯著兩面銅鑒。一面映著竇憲所賜的錯金狼毫,另一面照著丁盛送來的鮫綃帳。
狼毫筆管夾層藏著西域劇毒“孔雀膽”,鮫綃在燭火中顯出暗紋,旁邊是孝武皇帝,誅殺竇嬰的詔書摹本。
“中郎將大人好雅興。如此寒冷天氣,依然筆耕不輟?!贝箝T忽然大開,城門校尉丁盛的紫貂大氅挾著雪粒子卷入。
丁盛的門客陰沉,也提著羊角燈跟著逼近,燈罩上繪著的百鬼夜行圖在墻上投出扭曲影子。
城門校尉丁盛的指尖,捻著片帶血的指甲,“中郎將大人,您上月借走的《西域風物志》該還我了。
隨便告訴中郎將大人一聲,洛陽令種兢,無緣拜訪中郎將大人,特地托我帶一句話,給中郎將大人。
皇親國戚,不是中郎將大人能夠得罪得起的。你不要以為現在有大將軍庇護撐腰,就可以為所欲為,可以放縱自己的家人,欺負善良百姓。
善惡到頭終有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班固袖中的手,攥緊火折子,渾身一抖。丁盛門客陰沉,突然咳嗽一聲,噴出的口沫,噴在了桌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