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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對社會史理論方法的反省

關于社會史研究方法的討論,在20世紀80—90年代比較集中,此后伴隨社會史研究的發展與深入,也時常可以聽到對社會史研究方法的反省和批評聲音。在中國近代社會史興起發展的30年間,受到較多反省與批評的缺失主要有社會科學化、碎片化等。

(一)對社會科學化的反省

近代社會史自80年代中期復興以后,許多研究者借鑒社會學等社會科學方法進行研究,在十幾年間,取得了初期一批成果,借鑒社會學等社會科學方法,成為近代社會史的一個突出特征。如喬志強主編的第一本中國近代社會史通史著作《中國近代社會史》,其框架即是社會結構、組成,這是一種社會學橫向的基本框架。這一框架雖然使共時性的社會各層面得到較全面的展現,但從總體結構而言,歷史的歷時性、作為中國近代社會突出特征的近代社會的變遷過程難以呈現。其他許多借鑒社會學方法的論著,也往往有此缺陷。因而,有學者對此現象提出批評。

如王先明指出,就中國近代社會史學科體系而言,基本上還局限于“三板塊的結構”(即社會構成、社會生活、社會功能或“社會意識”)體系之中。這其實是一個典型的社會學的知識框架,與歷史學旨在揭示縱向變遷及其內在動因的主旨并不完全相符。歷史學的價值和意義在這種“社會學化”理論體系中根本無法凸顯,導致社會史變為“社會學”的“歷史投影”。“三板塊”結構的近代社會史,實際上是分別從不同角度敘述的近代人口史、婚姻史、家庭史、衣食住行史以及災荒史、教養史等。“三板塊”之間以及“三板塊”所敘具體內容之間,缺少了體現學科理論體系中最主要的一種內存關聯。這等于是從三個側面表現的歷史的社會,而不是“社會的歷史”。他認為,單純的“社會學化”只能失落歷史學本身的學科特征,使之遠離史學而趨近于歷史社會學。而近代社會史的學科本位只能是歷史學而不能是社會學,如果在學科滲透中失落了史學特征,那么社會史就會日漸失去其獨立存在的學科意義。他進而指出,中國近代社會史的理論構建不能依循“社會學化”的單一偏向發展,應該在保持歷史學的學科本位基礎上進行社會史的理論創建。作為“動態性”很強的近代社會史,必須從社會變遷運動的歷史過程上著眼來構建自己的理論體系。[81]

還有學者對于引入社會學理論方法進行研究中的生硬化、膚淺化作了反省,指出,近代社會史研究中一些新研究方法的引用,由于是探索性、嘗試性運用,因此還存在生硬、游離的缺陷,有的只是搬用一些詞句以為裝飾,思想見解并無新意。歷史學研究“歷時態”,社會學則強調“共時態”。隨著社會學理論、概念、方法的引入,舊的史學因而“失范”,且缺乏對新的引入物的科學吸納、整合,以建構屬于自己的理論體系,如濫用社會學的概念與詞句,用社會學的理論架構來套社會史的框架,這樣,縱向型的社會歷史成為橫向型的歷史上的社會,社會史陷入社會學的陰影之中,不能自拔,社會史正遠離史學而成為歷史社會學。[82]這種批評揭示了社會史研究過于社會學化而使歷史學特性減弱的傾向,是對社會史學科特色的憂慮與反省。

歷史學借鑒社會科學方法進行歷史研究,確實大大充實了史學研究方法,彌補了歷史學的一些不足,特別是對社會史研究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但也出現了生硬模仿與簡單套用的現象,結構、內容、敘述方式社會科學化,而使社會史出現社會科學化,這就消解了史學自身的基本特性。

過于社會科學化主要表現為兩種現象。

其一,生硬搬用社會科學名詞概念,在歷史學論著行文中,充斥著其他學科的名詞、概念,因而與歷史敘述不相協調;或是過多羅列統計圖表而缺乏分析,與歷史敘述行文不能融為一體。實則,多數名詞、概念來自西方,且具有其學科本身特性與內涵,與中國歷史上的實際事物并不能完全對應與吻合,因而往往使人感到兩不相干、相距甚遠的感覺。

其二,機械套用社會科學理論框架,歷史的解釋功能減弱,理論不是來自歷史研究,歷史事實成為某一社會科學理論框架的填充物。而這些理論框架又往往來自西方,因而,中國歷史便成為西方某一理論的注腳,而與中國歷史實際隔膜。

以上兩種現象從硬件和軟件套用,使歷史學與社會科學方法之間本末倒置,社會科學反客為主,成為主導。

近年來,社會史研究中過于社會科學化的弊病日益引起業內學者的反省與批評,識者呼吁回歸歷史學主體性,無論從內容還是形式上,都應注意保持和發揮歷史學的主體性,借鑒其他社會科學方法,只是為我所用,作為更好地認識歷史的認知工具,如此才能真正從歷史研究中,探索由歷史研究中,從與其他社會科學所不同的角度,得出與其他社會科學不同的認知,也才具有歷史學的獨特價值。

(二)對“碎片化”的反省

由于社會史以社會現象為主要研究對象,而社會現象往往是具體而微的,因而微觀研究、個案研究、具體研究成為社會史研究者群相采用的研究方法,這也成為對“宏大敘事”為主的傳統史學方法的一種矯正與補充。但過于集中在個案與微觀研究,又出現所謂“碎片化”現象,意指研究問題細小瑣碎,且缺乏整體關聯性與普遍意義內涵,因而缺乏意義與價值。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社會史研究成果大量涌現,“碎片化”現象也日益嚴重,尤其是越來越多年輕研究者進入這個新興領域,紛紛選擇具體而微的專題作為初入學術的門徑,群相跟進,勢成風氣,使得這種“碎片化”傾向有愈演愈烈之勢,并蔓延到政治史、經濟史、文化史等諸領域。這一現象引起一些學者的憂慮,感到史學研究的學術價值和社會功能將被這種“碎片化”漸行消解,甚至會導致史學學科空洞化、邊緣化的危險。“碎片化”傾向在新興的社會史、社會文化史等領域表現最為突出,引起學界重視和警醒,由此出現越來越多對“碎片化”現象的批評與反省。

2012年下半年,《近代史研究》(第4、5期)邀請了十幾位學者針對中國近代史研究中的“碎片化”問題發表筆談,在學術界引起關注。由于有數位社會史研究領域的專家參與筆談,社會史領域的“碎片化”問題成為一個討論重心。這組筆談相關論點綜合歸納如下。

一種觀點認為,“碎片化”就形式而言,對學術研究的深化有一定的正面意義。有學者指出,史料本有斷裂和片段的特性,則史學即是一門以碎片為基礎的學問。到目前為止,中國學者研究的“碎片”不是多了,而是還遠遠不夠,因此不必擔憂“碎片化”,對此要保持一種“了解之同情”。有學者認為,即使斷裂的零碎片段,也可能反映出整體,需要探討的是怎樣從斷裂的片段看到整體的形態和意義。有學者指出,中國史學研究出現“區域轉向”后,各種微觀研究大受青睞,但由于研究單位和對象發生變化,從整體上似乎缺乏一以貫之的宏大氣勢,故又常被譏為有趨于“碎片化”的危險。

一種觀點認為,“碎片化”現象從重視微觀研究層面而言,對學術發展有一定的深化作用,但也伴有嚴重缺陷及負面性。有的學者分析了微觀研究、“碎片化”與社會史及社會文化史等新興史學的伴生關系,指出微觀研究有益于研究的深入,但要避免“碎片化”。有的學者指出,要重視細節,拒絕“碎片化”。

還有學者強調“碎片化”的負面性。有學者認為,一個真正的歷史學者及其作品,會遵守歷史研究的基本規則,基本不存在所謂碎片化現象,一些論著出現碎片化特征,與作者自身的意識、能力、史德低下有關。有學者指出,“碎片化”問題雖有其學術發展的內在原因,但卻很難經得起嚴格的學術考究和深層次的學術反思。

一些學者提出矯正“碎片化”的種種路徑:有的主張力求理論概括與強化問題意識,多作中觀研究強化聯系觀點,多作綜合性研究,“微觀實證”與“宏觀聯系”相結合;有的認為,應嘗試摒棄“區域”與“整體”二元對立的刻板模式,轉從“政治合法性”與“政治治理能力”的角度去觀察和理解中國歷史演變的軌跡和特征;有的提出,應回歸“總體史”,需把握三個方面的內容:一是要有鮮明的問題意識;二是重視“長時段”;三是以歷史學為本位的多學科交叉。

汲取借鑒這些社會科學理論方法為社會史研究注入了強勁的生命力和解釋力,成為推動社會史學科發展的重要動力。而一些新理論方法的不斷汲取和引入,也為社會史研究帶來了不斷創新的源動力。因而,借鑒社會學等理論方法既是社會史的重要學科特色,也是學科發展的重要動力,還是引領社會史學科發展創新的主要動力。引入的社會科學新理論方法,也往往成為社會史論題創新的生長點。

李長莉專門針對社會史、社會文化史等新興史學的“碎片化”問題作了反省討論。[83]指出“碎片化”由微觀研究衍生而來,而微觀研究與新興的社會史有一定的伴生關系。微觀研究的盛行始于20世紀80年代后的史學轉向。當時隨著改革開放,社會重心由政治運動轉向現代化建設,史學界也開始由此前聚焦于革命與政治等宏大主題及“宏大敘事”,轉向探究中國社會演變的實態及其根源,由此出現了微觀研究的趨向。特別是一些研究者致力于探究中國社會的內部結構、文化形態及其演變機制,以求清理中國社會內部走向現代化的社會基礎與文化資源,由此社會史、社會文化史相繼興起,成為新興史學領域。其主要特征是研究重心“下移”,由以往偏重上層的政治事件與人物,轉向下層的社會、民眾及民間文化。由于這些研究對象都是具體而彌散式存在,要予以把握與分析,需要具體、客觀、實證、細致地觀察和研究,因而偏向小論題、個案化、深度描述的微觀研究盛行,這是新興史學研究對象轉換引起研究方法的自然轉變,因而微觀研究與社會史、社會文化史等新興史學有一定的伴生關系。同時,社會史、社會文化史等新史學分支領域的興起及相伴而生的微觀研究盛行,也是史學研究分工細化、趨向深入的學術內部發展的自然要求。西方史學界在此稍前的六七十年代也出現了社會史和新文化史興起及微觀研究盛行的趨向,雖然其產生與中國的社會情境有所不同,但也反映了這種史學學術內部深化的自然流脈。[84]因而微觀研究的興起具有一定的合理性與推進學術深入的功能。

中國的新興史學是因應時代需求而興起,即回答中國社會的內在結構與文化形態等深層次問題,其微觀研究的方法也是為了更有效地承擔這一功能。因而所謂微觀研究,本應是在這種歷史關懷和宏觀視野下進行具體化、精細化的探究,求得由具體而見一般的效果。但這種理論上的宏微相濟,在研究實踐中卻不易把握。這是因為社會如汪洋大海,文化又千差萬別,民眾更是個個不同,社會文化事象都是具體而分散的個別存在,欲對其了解與把握,也必須具體而細微地觀察與分析。這種微觀研究發展開來,導向研究問題趨于細小,研究方法偏重深描,走向極端便出現脫離整體關聯性的“碎片化”偏向,研究題目零星瑣碎,七零八落,缺乏內在與外在的關聯性,成為游離于歷史意義之外的碎片、塵埃,因而失去了歷史價值。特別是中國近代距今較近,印刷及報刊發達,社會與文化的遺留史料浩如煙海,給研究者從中尋找小題目提供了廣闊空間,因而在近代社會與文化史領域“碎片化”傾向更為突出。需要指出的是,西方在新史學及微觀研究流行之下,也出現了“碎片化”趨向,引起學界批評,可見這是新興史學的一種內生偏向。[85]

社會史研究的“碎片化”現象主要表現為以下三種癥狀。

1.論題小而微,缺乏大關懷與大問題

歷史學是勾沉積淀歷史記憶的學科,歷史研究的價值在于對以往歷史經過一定的科學研究,提供具有一定歷史價值并給人們以啟迪的歷史知識與智慧,而并非事無巨細地全盤復原。因而對于以往浩瀚紛繁的歷史現象,需要進行一定的選擇、梳理、分析、概括與解釋,以說明歷史發展主流及時代重要問題。特別是社會與文化的表現形態是具體事象,大多與歷史主題的直接關聯度低,而且內容包羅萬象,情況千差萬別,加之近代遺存史料的海量,這就需要治史者在選擇研究題目時,須有歷史關懷、時代眼光、整體觀念與問題意識,如此才能選擇具有歷史價值的論題。有的研究者僅僅出于“填空補漏”或獵奇而一味選擇邊角細小的研究題目,使論題只是特殊、個別、具體、邊緣的個案,而缺乏普遍性與一般性意義,成為脫離社會變遷與時代主題、游離于歷史主體與主流之外的邊角碎屑,因而缺乏歷史價值。

2.論題細碎而零散,缺乏大聯系與大序列

歷史學以記述并闡釋以往社會演變的過程、因緣及其機制為己任,因而治史者的研究論題皆應與這一主題有一定的關聯性。社會與文化作為歷史變遷的重要方面,雖然是彌散式存在,表面上是大量分散的具體事象,但實際上有一定的內在有機聯系,具有一定的整體性與序列性。一些社會文化事象雖然具體而微,但如果置于這種整體性與序列性的關聯中,即具有整體之單元或鏈條之環節的意義,因而具有歷史價值。這就需要研究者在選擇論題時,需注意與歷史主題及普遍性問題的關聯性,或與其他相關元素的橫向關聯,或與相類事象的縱向序列關聯,在這種聯系之中的小論題才具有意義。而有的研究者缺乏這種聯系觀點與整體思維,選擇的論題只是某種零散、孤立的社會現象,成為游離于歷史邏輯之外的孤立零散的碎屑,因而缺乏普遍意義與價值關聯,喪失了歷史價值。

3.論題小而平面化,缺乏大理論與大闡釋

社會史、社會文化史旨在通過一些普遍而具體的社會文化事象,探究社會的內在結構與文化形態等深層問題。這些深層問題是無形的隱性存在,一些普遍性、典型性的社會文化事象是這些隱性問題的載體和符號,那些看似本身意義微弱的社會文化事象,可能蘊藏著深層結構的密碼。因此,社會與文化史研究需要從分析具體社會文化事象入手,深入探究這些具體事象背后的內在邏輯與普遍意義,進而揭示其所反映的深層社會結構與文化形態內涵,這就需要進行一定的邏輯分析、理論概括與闡釋。如果所作論題僅止于對某種具體事象的實態描述,一味追求平面化的“深描”與“細述”,即使十分清晰地還原了事物的原貌,其意義仍然微弱,如果沒有宏觀意義的闡釋,揭示其“何以如此”的深層根源及邏輯關系,則只是缺乏意義關聯的歷史碎片。

上述缺乏問題意識、缺乏聯系觀點、缺乏理論闡釋等癥狀,導致這類社會與文化論題的內容細微瑣碎、平面干癟,缺乏普遍性、意義內涵與歷史價值,造成“碎片化”現象。綜觀這些癥狀的成因,反映出研究對象的彌散性與研究方法的不適應所造成的方法論困境。而上述癥狀皆指向了一種傳統“微觀實證”的研究方法,沿用這一方法作為研究社會與文化史問題主要而終極的研究方法,就會導致研究論題意義微弱甚至缺乏意義,這正是造成“碎片化”的根本癥結所在,也反映了社會史、社會文化史等新興史學方法論困境。

“微觀實證”是研究歷史學的一種傳統經典方法,特別是以往以政治事件與精英人物為中心的歷史研究,即使是一些看似微小的細節,由于其在政治主題的鏈條中具有某種關鍵或環節意義,通過“微觀實證”對其真相的考證與“還原”,就具有歷史價值。但是社會史研究對象轉向彌散式存在的社會與民眾,任何單一、具體而表象的社會文化事象所包含的“單位意義”,與政治事件和精英人物對于社會影響力的“單位意義”相比都要微弱得多,因此如果只是對這單一而具體的社會文化事象進行具體而細微的實證描述,單純地“還原真相”,其意義相當微弱。可見,在政治史等“顯性歷史”領域里作為主要研究方法的“微觀實證”研究法,轉而用于以探索社會結構、文化形態等內在而深層的“隱性歷史”為目標的社會史、社會文化史等領域,其效用便有很大局限。在這些領域,通過微觀實證而“還原真相”只是研究的起始與基礎,而不是全部,更不是終結,因而以“還原真相”為務的“微觀實證”研究法,不能單獨作為新興史學的主要研究方法。要突破社會史沿襲傳統“微觀實證”研究法所形成的困境,須探索適用于這些領域新研究對象的新研究方法,這是將社會史引向健康發展,矯正“碎片化”偏向的根本途徑。

社會史與社會文化史等新興史學的研究對象,不同于以往傳統史學所面對的具體顯性的事件與人物,而是具體事象背后的隱性、無形、抽象的社會結構與文化形態,這種研究對象的區別,決定了二者的研究方法也應有所不同。適用于前者的主要為“實證”方法,而后者則需要在具體實證研究基礎上,還要加以一定的抽象“建構”,才能描述和展現這些隱性歷史領域。所謂“建構”,就是實證研究基礎上的理論提升和邏輯概括,“建構”應當是新興史學的一個重要方法論特征,只有具體實證而沒有在此之上的“建構”,不是完整意義上的社會與文化史研究。所以,新興史學必須引入“建構”方法,以“實證”與“建構”結合、基于實證的“建構”為主要方法,才能趨近研究的對象與目標,也因而從方法論上矯正“碎片化”的弊病。具體而言,這種“實證”與“建構”結合可有以下幾種路徑。

1.“微觀實證”與“宏觀聯系”相結合

社會與文化史研究需從具體的社會文化事象入手,因而需要一定的微觀研究。但不能滿足于只是沿用“微觀實證”,止步于對細微現象的簡單還原,而必須與“宏觀聯系”這一“建構性”維度相結合。首先,選擇研究題目需要從具有歷史意義的大問題出發,選擇與歷史主題相關,并具有一定普遍性、典型性的社會文化事象,題目雖小,但與歷史大問題有一定的關聯性或同構性,這樣做的微觀研究才有大的價值。其次,在進行研究時,需要有宏觀聯系的觀點,注意考察此一事象與上下、左右、前后、內外、縱橫等各種因素的聯系,特別是與大問題的聯系,注意考察此一事象在這些聯系當中的機能與作用。最后,在描述具體事象之時,注意從大問題著眼而對其內涵意義進行深入剖析,以揭示小問題的內在、深層、背后的大意義。如此才能使微觀研究能夠以小見大,由微知著,成為闡釋大問題的關節點,從而使得微觀研究具有宏觀意義。

2.強化聯系觀點,多作綜合性研究

任何社會文化事象都不是孤立存在的,都是處于多種多維的聯系之中,具體而分散的社會文化事象,就因這種聯系而具有意義,而這種聯系需要以“建構思維”來加以把握和展現。一些具有普遍性、典型性的事象,大多與當時的時代主題相聯系,甚至自身就是時代主題的內在或深層因素。因而研究這些社會文化事象時,應注意從其與時代主題的聯系之中去把握與分析,進行綜合性研究。如國家與社會的關系、政府與民間的關系、上層與下層的關系、政治變動與民間社會的關系等。綜合性可以是多方面的,或以一個主要問題為中心,綜合多角度、多樣化的社會文化事象進行研究,或對某一事象從社會、文化、政治、經濟諸多層面進行綜合研究。綜合研究就是把一種事象放在多種聯系之中,進行網狀研究、輻射性研究或序列性研究,從而使得小問題形成一定的“意義群”“意義叢”或“意義鏈”,因而具有大的意義。

3.強化問題意識,多作中觀研究

所謂“中觀”,是指介乎于宏觀與微觀之間,既具有比較清晰的獨立意義邊界,又具有相對完整的制度或符號體系,能夠構成基本社會意義的單元,這也是一種“建構性”界定。類如:一些具體的社會制度及其運作如家庭制度、家族制度、婚姻制度、養老制度、村社制度、慈善救濟制度等;民間社會的基本元素如民間組織、會館制度、互助體制、等級秩序等;民間社會的一些普遍狀態如生活方式、風俗習慣、信仰系統等;一些隱性無形的中觀領域如市民社會、公共領域、共同體、社會網絡、話語體系、權力結構、文化建構、社會輿論、民眾組織機制、社會動員機制、信息傳播機制等。這些中觀問題往往是以多種事象組成有形或無形的相對獨立的意義群,代表一種具有相對獨立意義的社會意象。這些“中觀領域”是構成社會和文化的基本單元,是連接社會與民眾、國家與社會、個人與社會的紐節及中介,是民間社會的基石,是構成社會肌體的細胞,蘊藏著社會肌體的生存密碼。古往今來,許多社會變動的關鍵問題及癥結所在,往往就在于這些中觀問題,尤其是作為中國現代化起步的近代史時段,這是急需加強研究的領域。

4.加強“建構性”思維,力求理論概括與提升

社會與文化史研究涵蓋兩個領域:一是具體社會文化事象所體現的表象世界,可用“實證”方法進行展現;二是深層結構與形態所體現的意義隱性世界,需要“建構”方法進行展現。二者互為表里,前者是后者的表現形式,后者是前者的本質內涵。只是對表象世界的單純描述,而沒有對隱性世界的“建構”思維、理論分析與意義闡釋,不能稱為完整或深入的社會與文化史研究。所謂理論分析與意義闡釋,首先需要對歷史現象進行邏輯梳理與提煉概括,形成一定的概念與意義體系。由于新興史學的研究對象與社會學、文化人類學等學科有較大的重合性,因而需要借鑒這些學科的一些理論方法,加以綜合運用。事實上,這些學科有些概念工具和理論模型就來源于歷史研究。如德國學者哈貝馬斯通過對18世紀法國、英國和德國等社會生活的考察,提出解釋歐洲近代民主化演變的“公共領域”理論,成為超越學科而具有廣泛影響力的經典社會理論。雖然由于中國社會及其近代化道路與西方有所不同,這些理論直接用來解釋中國情形有所隔膜,但仍不乏有一定的理論啟發意義。我們要在汲取中西已有理論的基礎上,提出有效解釋本土社會演變的理論,形成具有一定普遍意義的地方性知識。中國社會與文化史學的任務,就在于提出深刻闡釋中國社會文化本質及其演變機制的理論,首先是要形成對分析中國社會與文化具有解釋力的概念工具與中層理論,這是現在最為欠缺的。這就需要我們在研究中增強“建構”思維和理論分析,增強多學科理論素養,致力于理論概括與意義建構,如此才能作出超越學科而具有普遍知識價值的理論創新成果。

上述適應社會史、社會文化史等新興史學并矯正“碎片化”的研究路徑和方法,實則已經有不少業內學者沿著這些路徑進行著探索和實踐,也取得了一些頗有建樹的研究成果。但還有相當多的研究者尚陷于“實證”方法論困境,而缺乏“建構”思維及方法論創新的自覺,“碎片化”的廣泛存在即是明證。因而需要不斷探索適于新興史學的研究方法,以推進社會史與社會文化史的深入發展。


[1] 馮爾康:《開展社會史的研究》(《百科知識》1986年第1期);喬志強:《中國社會史研究的對象和方法》(《光明日報》1986年8月13日第3版);王玉波:《為社會史正名》(《光明日報》1986年9月10日第3版)。參見行龍《二十年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之反思》,《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1期。

[2] 參見常建華等《新時期中國社會史研究概述》(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朱志敏、孔祥宇《1990年以來中國近現代社會史理論研究概述》(《黨史研究與教學》1998年第3期);行龍《二十年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之反思》(《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1期);王先明《新時期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評析》(《史學月刊》2008年第12期)。

[3] 喬志強:《中國近代社會史·導論》,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頁。

[4] 陳旭麓:《陳旭麓文存》,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83頁。

[5] 張靜如:《以社會史為基礎深化黨史研究》,《歷史研究》1991年第1期。

[6] 趙世瑜:《社會史研究呼喚理論》,《歷史研究》1993年第2期;趙世瑜:《再論社會史的概念問題》,《歷史研究》1999年第2期。

[7] 蔡少卿、李良玉:《50年來的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近代史研究》1999年第5期。這方面的綜述文章還可參見行龍《二十年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之反思》(《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1期)、王先明《新時期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評析》(《史學月刊》2008年第12期)等。

[8] 喬志強:《中國近代社會史·導論》,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頁。

[9] 池子華:《中國近代社會史的理論視野》,《河北大學學報》1998年3月(第23卷第1期)。

[10] 張靜如:《以社會史為基礎深化黨史研究》,《歷史研究》1991年第1期。

[11] 陳旭麓:《略論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學報》1989年第5期。

[12] 馮爾康等:《中國社會史研究概述》,天津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2—3頁。

[13] 王先明:《論社會史研究的對象》,《河北學刊》1990年第2期。

[14] 這方面的綜述文章可參見王先明《論社會史研究的對象》(《河北學刊》1990年第2期),池子華《中國近代社會史的理論視野》(《河北大學學報》1998年第1期),朱志敏、孔祥宇《1990年以來中國近現代社會史理論研究概述》(《黨史研究與教學》1998年第3期)等。

[15] 喬志強:《中國社會史研究的對象和方法》,《光明日報》1986年8月13日。

[16] 陳旭麓:《略論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學報》1989年第5期。

[17] 周曉虹:《試論社會史研究的若干理論問題》,《歷史研究》1997年第3期。

[18] 王先明:《論社會史研究的對象》,《河北學刊》1990年第2期;王先明:《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的理論思考——兼論歷史學的社會學化》,《近代史研究》1993年第4期。

[19] 朱漢國:《關于社會史研究的若干問題》,《史學月刊》1998年第2期。

[20] 池子華:《中國近代社會史的理論視野》,《河北大學學報》1998年第1期。

[21] 常建華:《跨世紀的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八卷,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

[22] 蔡少卿、李良玉:《50年來的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近代史研究》1999年第5期。

[23] 蔡少卿、李良玉:《50年來的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近代史研究》1999年第5期。

[24] 喬志強:《中國近代社會史·導論》,第22、31、32、33頁。

[25] 蔡少卿、李良玉:《50年來的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近代史研究》1999年第5期。

[26] 虞和平、郭潤濤:《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述評》,《歷史研究》1993年第1期;朱志敏、孔祥宇:《1990年以來中國近現代社會史理論研究概述》,《黨史研究與教學》1998年第3期。

[27] 蔡少卿:《擴大視野注重理論方法》,《歷史研究》1993年第2期。

[28] 周曉虹:《試論社會史研究的若干理論問題》,《歷史研究》1997年第3期。

[29] 池子華:《近代中國流民》,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30] 馬敏:《官商之間:社會巨變中的近代紳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31] 王先明:《近代紳士:一個封建階層的歷史命運》,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32] 張仲禮主編:《近代上海城市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33] 周曉虹:《試論社會史研究的若干理論問題》,《歷史研究》1997年第3期。

[34] 參見王先明《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的理論思考——兼論歷史學的社會學化》,《近代史研究》1993年第4期;蔡少卿、李良玉《50年來的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近代史研究》1999年第5期。

[35] 趙泉民:《試析晚清新知識分子對義和團運動的心理》,《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00年第3期。

[36] 鄭永華:《辛亥時期會黨社會心態之變化》,《清史研究》2000年第1期。

[37] 黃興濤:《近代中國新名詞的思想史意義發微——兼談對于“一般思想史”之認識》,《開放時代》2003年第4期。

[38] 黃興濤:《清末民初新名詞新概念的“現代性”問題——兼論“思想現代性”與現代“社會”概念的中國認同》,《天津社會科學》2005年第4期。

[39] 黃興濤:《晚清民初現代“文明”和“文化”概念的形成及其歷史實踐》,《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6期。

[40] 黃興濤:《新名詞的政治文化史——康有為與日本新名詞關系之研究》,黃興濤主編《新史學》第3卷,中華書局2009年版。

[41] 黃興濤:《“她”字的文化史:女性新代詞的發明與認同研究》,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

[42] 黃興濤:《“話語”分析與中國近代思想文化史研究》,《歷史研究》2007年第2期。

[43] 黃興濤:《概念史方法與中國近代史研究》,《史學月刊》2012年第9期。

[44] 金觀濤、劉青峰:《觀念史研究: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

[45] [英]彼得·伯克:《制造路易十四》,郝名瑋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

[46] 喬志強、行龍:《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中的幾個問題》,《史林》1998年第3期。

[47] 參見[美]柯文《在中國發現歷史》,林同奇譯,中華書局1989年版。

[48] 閔杰:《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近代史研究》2004年第2期。

[49] 鄧正來、景躍進:《建構中國的市民社會》,(香港)《中國社會科學季刊》總第1期(創刊號),1992年11月。

[50] 夏維中:《市民社會:中國近期難圓的夢》,(香港)《中國社會科學季刊》1993年第4卷。

[51] 蕭功秦:《市民社會與中國現代化的三重障礙》,(香港)《中國社會科學季刊》1993年第4卷。

[52] 朱英:《關于中國市民社會問題的幾點商榷意見》,(香港)《中國社會科學季刊》1994年春季卷。

[53] 馬敏:《官商之間——社會劇變中的近代紳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朱英:《轉型時期的社會與國家——以近代中國商會為主體的歷史透視》,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

[54] 楊念群:《近代中國研究中的“市民社會”——方法與限度》,(香港)《二十一世紀》1995年12月號,總第32期。

[55] 陳仲元:《反思中國市民社會理論研究》,《學海》2005年第5期。

[56] [德]尤根·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曹衛東等譯,學林出版社2004年版。

[57] [美]羅威廉:《漢口:一個中國城市的商業和社會(1796—1889)》,江溶、魯西奇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58] [美]羅威廉:《漢口:一個中國城市的沖突和社區(1796—1895)》,魯西奇、羅杜芳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59] 參見黃宗智主編《中國研究的范式問題討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

[60] 王笛:《晚清長江上游地區公共領域的發展》,《歷史研究》1996年第1期;王笛:《跨出封閉的世界——長江上游區域社會研究,1644—1911》,中華書局2001年版。

[61] 王笛后來運用公共領域理論研究下層民眾,他的《街頭文化:成都公共空間、下層民眾與地方政治,1870—1930》,李德英、謝繼華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62] 王笛:《茶館: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1900—1950)》,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

[63] 朱英:《近代中國的“社會與國家”:研究回顧與思考》,《江蘇社會科學》2006年第4期。

[64] 行龍:《二十年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之反思》,《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1期。

[65] 行龍:《二十年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之反思》,《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1期。

[66] 各說可參見[法]安德烈·比爾吉埃爾《歷史人類學》(勒高夫等主編:《新史學》,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版);符太浩《歷史人類學芻議》(《思想戰線》2003年第1期);朱和雙《試論法國年鑒學派的歷史人類學研究》(《史學理論研究》2003年第4期);趙世瑜《歷史人類學:在學科與非學科之間》(《歷史研究》2004年第4期);黃應貴《歷史與文化——對于“歷史人類學”之我見》(《歷史人類學學刊》第2卷第2期,2004年10月);桑兵《從眼光向下回到歷史現場——社會學人類學對近代中國史學的影響》(《中國社會科學》2005年第1期);周秋良、胡鴻保《歷史人類學:史學還是人類學?》(《求索》2010年第2期)等。

[67] 黃國信、溫春來、吳滔:《歷史人類學與近代區域社會史研究》,《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5期。

[68] 參見李文海、夏明方、黃興濤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福建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69] 黃向春:《社會、文化與國家——鄭振滿教授訪談錄》,《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5輯,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黃國信、溫春來、吳滔:《歷史人類學與近代區域社會史研究》,《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5期。

[70] 陳春聲:《中國社會史研究必須重視田野調查》,《歷史研究》1993年第2期。

[71] 黃向春:《社會、文化與國家——鄭振滿教授訪談錄》,《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5輯,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

[72] 陳春聲:《中國社會史研究必須重視田野調查》,《歷史研究》1993年第2期;黃國信、溫春來、吳滔:《歷史人類學與近代區域社會史研究》,《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5期。

[73] 李長莉曾撰文對中國社會文化史興起發展二十多年歷程作過綜合評述,見李長莉《中國社會文化史研究:25年反省與進路》(《安徽史學》2015年第1期)一文,此節即據該文中有關學科理論方法的內容進行改寫而成。至于這一學科發展的具體進程與研究實踐等內容,則本書后面有專門章節詳述。

[74] 早期著作如張亮采《中國風俗史》(商務印書館1911年版);陳東原《中國婦女生活史》(商務印書館1928年版)等。后來還有一些社會風俗史的研究成果。

[75] 2010年以前的文章大多收入梁景和主編《中國社會文化史的理論與實踐》(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論集中。此外還有一些社會史方面的綜述文章也有所涉及。近年還有李長莉《交叉視角與史學范式——中國“社會文化史”的反思與展望》,《學術月刊》2010年第4期;李長莉、畢苑、李俊領:《“中國近代社會與文化史”2009—2011年度研究綜述》,《河北學刊》2012年第3期;李長莉、唐仕春、李俊領:《2011—2012年中國近代社會與文化史研究》,《河北學刊》2013年第2期。

[76] 劉志琴:《復興社會史三議》,《天津社會科學》1988年第1期,署名為劉志琴筆名“史薇”。

[77] 劉志琴:《社會史的復興與史學變革——兼論社會史和文化史的共生共榮》,《史學理論》1988年第3期。

[78] 李長莉:《社會文化史:歷史研究的新角度》,收入趙清主編《社會問題的歷史考察》,成都出版社1992年版。

[79] 其中大部分相關文章后來收入梁景和主編《中國社會文化史的理論與實踐》論集中。

[80] [英]彼得·伯克:《西方新社會文化史》,劉華譯,《歷史教學問題》2000年第4期。

[81] 王先明:《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的理論思考——兼論歷史學的社會學化》,《近代史研究》1993年第4期;王先明:《新時期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評析》,《史學月刊》2008年第12期。

[82] 蘇全有、李風華:《對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的反思》,《南華大學學報》2004年第3期。

[83] 李長莉:《“碎片化”:新興史學與方法論困境》,《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

[84] 對于中西社會文化史形成發展的異同李長莉曾作過比較,參見李長莉《交叉視角與史學范式——中國“社會文化史”的反思與展望》,《學術月刊》2010年第4期。

[85] 參見[法]弗朗索瓦·多斯《碎片化的歷史學》,馬勝利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5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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