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
- 李長莉 唐仕春 李俊領 呂文浩
- 12673字
- 2025-04-28 11:43:10
四 新學科與學術流派
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者在研究實踐中,一般是選擇一個方向或領域,根據研究對象而選擇借鑒一種或多種其他社會科學理論方法。有些研究者主要選擇一個特定領域或方向進行開拓研究,形成新專門史。有些學者主要借鑒應用某種社會科學理論方法,或從某種新視角對某種特定對象展開研究,從研究方法、對象、視角等形成一定的特色,引起學界注目,被視為新學科或新的學術流派。這些開拓探索形成一定學術特色的新專史、新學科流派,有的持續發展,產生了規模性影響,甚至還形成一定規模的研究團隊及研究基地,持續開展具有學術特色的研究活動,作出系列研究成果,在學術界產生較大影響。
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迄今30年間,在中國近代社會史領域影響較大的新專史學科有“城市史”“區域史”等,新興交叉學科有“歷史人類學”“社會文化史”等,都形成了比較突出的學術特色,取得了系列研究成果。這些學術分支或學術流派各有特色,同時又有所交叉,甚至邊界并不太清晰,因此劃分不必過于絕對,只可從突出特色及大致趨勢上略作區分。
(一)專門史
中國近代社會史發展早期,首先是一些傳統史學與社會史相關的研究領域獲得發展,形成一批早期發展的專門史,如從農民革命史延伸而來的秘密社會史、從婦女解放史延伸而來的女性史、從思想文化史延伸而來的知識分子史、從資產階級研究延伸而來的商人研究、從地方史延伸而來的區域史等。這些由舊開新的專門史后來又不斷吸收借鑒新的理論方法,開拓新方向、新領域,日漸發展成為更具社會史特色、并不斷出現新角度、不斷深入開掘和多元發展、不斷出現新面貌的專門史。如從社會史視角發展的區域史研究,與傳統革命史框架下的地方史研究就有很大區別,且日益凸顯新的學科特色。
還有一些以往傳統史學忽視的領域,經研究者開拓探索,發展成長為更具新特色、新面貌的新興專門史,如風俗史、城市史、鄉村史等。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中國近代社會史持續興旺、深入發展,新理論方法不斷引入,使研究領域日益細化,分支日益增多,出現更多專史分支,或形成新學科叢。
縱觀中國近代社會史30年來發展出現的新學科、新專史、新分支,按系列大致可舉出以下一些專史:
地域系列:城市史、區域史、小城鎮史、鄉村史、社區街道史等;
社會結構系列:家庭家族史、商人史、工人史、店員史、企業史、(士紳)知識分子史、教師史、學生史、官僚史、人口史、民間組織史、社會群體史、邊緣群體史、秘密社會史等;
社會生活系列:生活史(日常生活史),衣食住行史、交通史、休閑娛樂史等;
社會習俗系列:風俗史、(流行)風尚史、發式史、纏足史、陋俗史等;
人生系列:個人史、身體史、性別史(女性史)、青年史、兒童史、婚姻史等;
社會保障系列:慈善史、災荒史、生態史、環境史、醫療社會史、衛生史等;
社會問題系列:流(游)民史、禁毒史、吸煙史、賭博史、犯罪史等;
大眾文化系列:報刊史、戲劇史、電影史、公園史、茶館史、體育史等;
社會治理系列:法律社會史、城市管理史、警察史、社會運動史、教化史等;
社會文化系列:宗教社會史、民間信仰史、禮俗禮制史、節日史、概念史、觀念史、記憶史、心態史、口述史、表象史、圖像史、學校史、教科書史等。
上述這些專史領域,雖然起步有早有晚,規模有大有小,但都已經有了一些研究成果,有些獲得較大發展,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業績,本書下面章節將對這些專史研究分別作綜述。由于社會史涵蓋面廣闊而豐富,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都有可開掘的空間,因此還有更多的分支領域正在探索和形成之中。
在專史領域發展規模較大且影響較大的當屬城市史和區域史,下面稍作概述。
1.城市史
以城市為研究對象的廣義城市史早就有了,在社會史未形成獨立學科之前,在革命史范式下即有對城市相關問題的研究,但多為具體城市范圍內的政治、經濟史,如城市革命斗爭事件與活動史、城市中的階級史等。80年代中期以后,城市史開始轉向社會學視角下的城市社會史研究。
城市史研究中的城市,一般指都城、省會或有重要區域地位的較大規模的城市,起初偏重近代以來發展較快、近代化特征比較明顯、在全國影響比較大的城市,如近代較早開放的通商口岸城市等。20世紀90年代至21世紀最初十年,城市史研究主要集中在上海、天津、北京、武漢、成都、廣州、重慶等重要城市。
城市史研究較早、成就最大的是上海史研究。上海作為中國近代史上最早開放通商口岸之一,又迅速崛起為中外貿易中心,成為中國近代工商貿易發展最快、規模最大、影響最大的城市,上海城市史研究成為中外研究中國城市史學界的熱點。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較早開始有計劃、成規模地開展上海城市史研究,后來上海師范大學中國近代社會研究中心、華東師范大學上海史研究中心等繼之而起。上海這幾家研究單位各有側重,或分或合,共同開展上海城市史系列研究,出版了熊月之主編以近代為重點的15卷本《上海通史》,后又以熊月之為首組織出版“上海城市社會生活史叢書”系列,已經出版涉及上海城市生活諸多領域的專題研究著作20余部。他們還與美國、歐洲、日本、澳大利亞等海外和中國臺灣研究者建立長久的學術聯系和合作,使上海城市史發展成為熱門學科。
除了上海城市史之外,天津社會科學院歷史所也較早開展天津城市史研究,編寫出版《近代天津城市史》,創刊《城市史研究》刊物等。四川大學成立城市史研究中心,以何一民為首組織展開全國性的城市史研究,近年更注重研究邊疆城市史,彌補了這一薄弱領域。
2012年,以熊月之為首的一批城市史研究者組織成立全國性的“中國城市史研究會”,以天津社會科學院歷史所主辦的《城市史研究》雜志作為會刊,并于2013年在重慶舉辦首屆中國城市史研討會。專史研究學會的成立及展開系列活動,標志著中國城市史研究進入跨域合作、全國性規模化發展的新階段。
近年來,政府開始推進城鎮化改革和新農村建設,城市史研究也在全國各地遍地開花,各省各地城市都配合國家城鎮化發展而計劃、組織編寫當地城市史。可以預期,在未來十年,會有一大批各地城市史著作問世。由于許多城市都是近代以后發展起來的,因此這些城市史也會以近代以來城市史發展歷程作為主要內容,由此也可預期,中國近代城市史研究也會隨之迎來新一波發展高潮。
2.區域史
中國近代社會史興起初期主要研究方式是沿襲近代史傳統,主要形式是覆蓋全國性的專門通史(如中國近代社會史等)、專題史(如風俗史、災荒史等)或個案史(如某一社會組織、某一村莊、某一城市史等)三種形式。通史為宏觀而失之于籠統,專題史專注某一社會事象而失之于與社會環境及其他社會事象缺乏關聯,個案史則偏重對某一具體而較小特殊個案研究,失之于普遍性與代表性薄弱。特別是中國地域廣闊,且東西南北各地域之間差別巨大,并因地域、自然環境和歷史文化而形成各具特點的社會結構、風土人情、文化特色。所以,隨著研究的深入,到20世紀90年代以后,一些學者開始以某一行政區域或文化同一性形成的區域為單位展開研究,即“區域史”。一般以自然環境、行政區劃、文化傳統等形成的省、地區、江河流域等具有一定同一性的區域為研究單位。
區域史研究興起后發展很快,這從每兩年一次的中國社會史年會的主題中便可以反映出來。1994年西安第五屆會議主題為“地域社會與傳統中國”;1996年重慶第六屆會議議題之一是“區域社會比較研究”;1998年蘇州第七屆研討會主題為“家庭、社區、大眾心態變遷”;2002年上海會議主題為“國家、地方民眾互動與社會變遷”;2004年廈門會議主題為“儀式、習俗與社會變遷”。而有關的中小型會議也不斷召開,如中山大學歷史系與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等單位組成“華南地域研究會”,以研究華南地區為主,舉辦了多次學術討論會。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圍繞山西區域社會研究亦召開了“山西區域社會史學術討論會”,與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聯合舉辦了“區域社會比較研究中青年學者學術討論會”。從這些會議的主題不難看出區域社會史在社會史研究中的突出地位。[64]
關于促使區域社會史興起的原因,有學者指出有以下幾個因素。第一,改革開放以后區域社會發展的現實需要,經濟、社會、文化的發展成為區域發展的目標。第二,中國社會史研究的發展,要求在空間上從整體的社會史向區域社會史轉向,尋求全方位、立體的、整體的地方社會史,以深化社會史的研究。第三,西方史學思潮的影響,尤其是黃宗智、杜贊奇等關于近代華北的研究、施堅雅研究中國市場的區域分析理論、柯文的“中國中心觀”等思想都無疑促進了區域社會史的研究。第四,社會史與社會學、人類學、民俗學等社會科學的對話與交流。[65]
區域史研究的興起發展以行龍為首的山西大學社會史研究中心最具典型意義。這一團隊主要研究方向為山西區域社會史,他們由山西的水文化研究,進一步拓展到近些年開展“集體化時代”研究,已經取得了系列研究成果。他們的特點是發動大批教師和學生深入山西各地村鎮鄉間,廣泛搜集民間的各種歷史遺文、遺物、遺跡,包括基層村社和生產隊的檔案、賬本、手冊、會議記錄、各種文件、手寫材料、信件、便條等,以及家庭收存的信件、證件、各種文字資料、照片等,直至家庭農戶廢棄的舊農具、家具、生活用具等,無所不包,幾乎所有過去年代遺留下來的文字資料和物品,他們都以珍視歷史的眼光而搜羅收存,并進一步整理、研究。在當今城鎮化急速推進及舊鄉村遺跡快速消失的情境下,他們的工作具有搶救史料性質,其意義與價值已經越來越彰顯出來。如今他們經過多年的積累,已經成為享譽海內外學界的區域史資料中心和研究中心。他們進行的“集體化時代”研究,也開創了中國近代社會史向1949年后延伸,從而與當代史相銜接的新路向。也有一些其他地方的區域史研究作出了引人注目的成果,如華南研究、湖湘文化研究、華北區域研究、江南小城鎮研究等。
有關城市史、區域史以及其他各種專史的具體研究狀況,本書后面章節還會更具體、更詳細地進行介紹與評論。
(二)新興交叉學科
社會史研究對象的廣闊性及研究方法的綜合性,形成了易于與其他學科相交叉、相結合進行跨學科研究的特性,一些社會史研究者主要借鑒某種社會科學理論方法,或從不同學科交叉的視角開辟新的研究路徑,形成一些具有跨學科特色的新興交叉學科。同時,隨著社會史影響擴大,一些相鄰學科也借鑒社會史方法擴展原有研究,因此在社會史研究發展過程中,也出現了一些跨學科的新流派,如經濟社會史、政治社會史等。歷史人類學和社會文化史是兩個發展規模較大、學科特色突出、產生較大影響的新興交叉學科,下面分別予以簡要介紹。
1.歷史人類學
歷史人類學即主要借鑒人類學理論方法進行史學研究的一種史學研究方法及學術流派。
歷史學與人類學相結合的交叉學科,作為一個學術流派最早在20世紀60—70年代在西方學術界出現,80年代后中國史學界也出現,對于其定義和界定迄今尚無公認一致的說法。[66]
2006年有學者從對比歷史學與人類學的互補性角度對歷史人類學作出定義,指出:歷史學強調時間與過程,人類學注重空間與結構;歷史學研究的地域范圍可大可小,人類學一般研究較小的區域單元;歷史學講究史料的分析、考辨、排比與校釋,人類學實現參與體驗,從田野中直接獲得研究材料;歷史學對實證有較大偏重,人類學則更關注理論進展。把二者的研究方式和特點結合起來的研究,大體上都可以視作歷史人類學的研究。[67]
歷史人類學有分別以歷史學和人類學為本位的兩大支脈,歷史學本位的歷史人類學,如果作一比較籠統而簡要的定義,則大致可以表述為:歷史人類學是吸收人類學的田野調查、參與觀察、現場體驗、口述訪談等方法,借鑒人類學的族群村社范疇、文明類型、文化習俗等理論進行的歷史研究,是社會史領域的一種研究方法或流派。
中國史學界較早提倡并實踐歷史人類學的是華南地區中山大學陳春聲、劉志偉及廈門大學鄭振滿等一批學者,他們在20世紀80年代就開始與海外學者柯大衛等共同開展廣東、福建等地鄉村社會歷史調查。他們將人類學方法引入歷史研究,主要運用人類學田野調查方法,帶領學生一起下到村落,考察廟宇、宗祠、集市、家族、家庭等鄉村空間歷史遺存,搜集碑刻、家譜、族譜、賬本、唱本等民間資料,走訪老人、口述訪談等口頭資料,回到歷史現場,搜尋“活的歷史”、立體的歷史。在族群與區域文化、家庭與宗族、民間信仰與宗教文化、傳統鄉村社會等研究領域,取得了顯著成績。他們這種不同于以往主要以解讀文獻資料的傳統史學方法而形成鮮明特色。雖然他們集中研究的是明清史,但有些研究也下延至近代,更重要的是,這種走進田野、回到歷史現場的方法,標示的歷史人類學方法,對近代歷史學研究也產生了廣泛影響。到90年代以后,田野調查成為越來越多近代社會史研究者采取的方法。
關于歷史人類學的特色,逐漸取得某些共識,即主要借鑒人類學田野調查方法,與史學文獻解讀相結合。實際上,進行田野調查及發掘民間文獻等方法并非新創。有學者追溯歷史人類學的學術淵源,指出它是歷史學和人類學在各自發展的路徑上,發現自己的不足與對方的長處,互相向對方借鑒而形成的學術結合。從歷史學者的角度來看,排比、編年、考據等是基本的文獻研究手段,此外,發掘利用民間文獻也是早就有的研究方法。例如敦煌學、徽學以及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都極為重視發掘民間文獻,這與今天歷史人類學的研究手段在形式與內容上都有一致性。又如實地調查,其淵源至少可上溯至西漢時期,偉大的歷史學家司馬遷就曾游歷大江南北,訪察史跡,《史記》中的許多內容,便有明顯的口碑史料與實地考察痕跡。20世紀上半葉,當國內人文社會科學基本上與國際學術同步發展之際,顧頡剛等人更是努力把調查工作引入歷史學的學科體系中,他們所開展的諸多調查,目前正被學界整理成大部頭的叢書公開出版。[68]20世紀六七十年代,開展村史、廠史、家史等研究,也同樣重視社會調查和下層歷史。這一研究取向,雖存在著強烈的意識形態色彩,但其打破歷史研究中的帝王將相傾向的目的仍然值得關注。總之,歷史人類學是在對學術傳統繼承、揚棄與發展的基礎上形成的,較上述社會調查與文獻搜集工作,歷史人類學田野調查的目的之一當然也是為了獲取文獻、口碑等研究資料,傾聽民間的歷史表達。但除此之外,打通精英歷史與民眾歷史、獲取對被研究者文化的深層體驗與疏離認識、獲取歷史現場感,以真正讀懂文獻、強調保持民間文獻的原有脈絡而不是簡單搜集等,或許可視為近年來中國歷史人類學實踐的新特色。這一點可以從中山大學歷史人類學中心對貴州清水江流域文獻的搜集整理中體現出來,該中心并非簡單地到當地收購文獻,而是同當地檔案館等單位的工作人員合作,為他們提供資金與設備援助,并培訓、指導他們進行搜集工作,要求搜集上來的每一件契約、族譜、碑刻等文獻,都必須嚴格登記是在某縣、某鎮(鄉)、某村、某戶家庭(某處)搜集的,然后原件留在檔案館,該中心只需要復印件。這樣,文獻的脈絡就基本被保存下來了,因為地點、人物清楚,研究者既容易了解文獻之間的關聯,也有足夠的線索回到文獻產生的現場,進行田野體驗與調查。[69]
關于歷史人類學方法對于歷史學的作用與意義,有學者也曾作過總結與評述,可歸納為三個方面。
其一,可以獲取更豐富鮮活的民間資料,并獲得現場感與文化體驗來深入體會及解讀這些資料。如陳春聲指出,田野調查的一個基礎性目的是搜集極為豐富的民間文獻,可以聽到大量的有關族源、開村、村際關系、社區內部關系等內容的傳說和故事,亦即收集到在圖書館、檔案館中難以讀到聽到的文獻。他還認為,田野調查可以讓學者們努力從鄉民的情感和立場出發去理解所見所聞的種種事件和現象,常常會有一種只可意會的文化體驗,而這種體驗又往往能帶來新的學術思想的靈感。[70]鄭振滿指出,歷史學家吸納人類學家的研究方法去做田野調查,目的是獲得一種文化體驗,并透過這種體驗去捕捉解讀文獻時所產生的靈感,去培養對歷史過程的洞察力和問題意識。文獻中有些東西,不進入田野,我們根本沒有辦法讀懂,去田野是為了獲取歷史現場感。正是這種現場感,可以幫助我們重新解讀歷史文獻。[71]
其二,有助于獲取認識態度上的疏離感。幾十年以前,年鑒學派的歷史學家就開始警告同行,要小心歷史學者自己參與歷史創造。但迄今中國史學者參與創造歷史的現象仍屢見不鮮。比如我們對晚清政府的判析,比如我們對近代革命運動的研究,都常常有這類感覺。這是因為,我們沒有與歷史產生疏離感,我們對它付諸了太多的感情,我們很難跳出自己的先入為主的感情來解讀歷史。相反,人類學研究他者、研究異文化,從來就與研究對象有一種地理與族群上的疏離感,正是這種疏離感,使人類學具有了觀察者而不是活動者的優勢。歷史學家要更好地理解本國歷史,為了去除傳統史學中的中心意志,跳出文化本位主義,很有必要借助人類學者的這種疏離感。
其三,可以透過區域的整體去理解歷史發展的脈絡。進入田野,可以讓歷史學者直接獲取經驗事實,并且從一個較小地理單元的經驗事實出發,去理解中國社會的深層結構與內在脈絡。在這里,我們可以向人類學家學習,在一個較小的地理單元,或者稱為區域的范圍內,獲取其整個文化的方方面面,把握其整體,揭示其歷史性,從而把握住其歷史發展的內在脈絡,最后將其與整個中國傳統社會的深層結構聯系起來。所謂田野對于歷史學家而言,目的是更好地解讀文獻,回答歷史學本位的問題的真意正在于此。與解決地方性知識建構過程的人類學任務不同,歷史學的本位問題或者說歷史學的任務是解構整個中國文化的建構過程。[72]
由于早期提倡并實踐歷史人類學的學者以廣東和福建等華南地區學者為主(后來也有北京師范大學的趙世瑜、江西師范大學的梁鴻生等參與),早期也主要是對華南地區進行田野研究,因此被業內稱為“華南學派”。在20世紀80—90年代,這些學者如陳春聲關于潮州地方動亂和民間信仰的研究、劉志偉和科大衛關于珠江三角洲宗族的研究、鄭振滿關于莆田的研究、趙世瑜關于華北地區寺廟的研究都明確地顯示出歷史人類學的特色,引起學術界關注,并形成影響。2001年中山大學歷史系與人類學系聯合組建歷史人類學研究中心,2003年創辦《歷史人類學學刊》,這是中國第一份歷史人類學的學術雜志。2010年又組建香港中文大學—中山大學歷史人類學研究中心,目標是建成具有國際一流水平的人文社會科學粵港合作機構及拓展國際合作的平臺。其中多名歷史學者形成史學研究團隊,并聯合香港高校、廈門大學及其他地方學者,組織開展一系列研究項目,舉辦定期學術講座及國際性學術研討會、組成以中國不同地區為對象的研究團隊、合作培養研究生和主辦高級研修班等。他們在各地廣泛收集整理民間歷史資料而建成資料中心,定期編輯出版《歷史人類學學刊》,發表團隊最新成果,形成頗具影響的歷史人類學研究基地。他們的研究地域也走出華南而向華中、華北等地區擴展,研究時段由明清向近現代甚至當代拓展,形成在學術界影響日益擴大的歷史人類學派。
20世紀90年代以后,以社會調查、歷史人類學方法進行近代社會史研究的學者在全國各地也日益增多,使這一學派的影響日益擴大,形成擴及全國性的一大史學流派。實際上,更多學者在研究實踐中,是將田野調查作為研究方法之一,與其他理論方法結合而作綜合性研究。這類研究可以說并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歷史人類學學派,而只是受到這一學派的影響。但田野調查作為一種研究方法被廣泛地運用于歷史研究,大大豐富和拓展了歷史研究的資料及解讀,對于新時期推動史學創新具有重要意義。
2.社會文化史(新文化史)[73]
“社會文化史”(又稱新文化史)是從社會史與文化史相結合,或跨社會與文化的交叉視角進行史學研究的新興交叉學科或史學流派。
社會史與文化史相交叉的研究領域,如風俗史等,早就有人開始進行研究,也有一些研究成果。[74]但一般成果比較宏觀、綜合,運用一般性的史學理論方法,沒有自覺的學科交叉意識及學科特色的理論方法。在中國明確標明“社會文化史”為一種新的史學研究路向或學科概念,是在20世紀80年代,隨著改革開放、思想解放而發生史學變革,文化史和社會史相繼復興的基礎上,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提出來的。
“社會文化史”是對已有史學理論方法反省為起點而興起的,因而這一學科發展至今的20多年間,不乏學者從不同角度經常性與階段性的回顧與反省,迄今這類綜述性文章已有多篇[75],其他有關社會史、文化史的綜述回顧等文章中也有涉及。這些或從時段或以專題等不同角度進行的回顧、綜述、反省文章,勾畫了這一學科發展的軌跡,以及這一領域學者們的思考探索歷程。
回顧中國社會文化史的興起歷程,較早明確提出文化史與社會史相結合作為一種研究路向,是劉志琴1988年發表的《復興社會史三議》[76]《社會史的復興與史學變革——兼論社會史和文化史的共生共榮》[77]兩篇文章,她提出社會史與文化史相結合、相交織的“社會文化”及“社會的文化史”這一新研究思路,并將“社會文化形態和特質”作為研究重心。這一基本思路的提出,可以說標志著“社會文化史”這一新學科方向的最初形成。此后90年代初又有學者明確提出了“社會文化史”學科概念,并對其研究內容、理論方法等作了比較完整的界說。[78]此后十余年間,一些學者在社會文化史理論方法上作了一些探索[79],達成了一些基本共識。現歸納如下。
(1)“社會文化史”學科概念的內涵與定義。有人認為可稱為一個新學科,有人認為是一種新研究視角和新方法。雖然學者們說法不盡一致,但對于社會文化史是社會史和文化史相結合的交叉學科或交叉視角,應當打通社會史與文化史,綜合運用兩種學科的方法進行研究這一點取得了基本共識。依筆者之見,社會文化史是社會史與文化史相結合的交叉學科,以其新的研究視角和研究方法而與社會史、文化史有所區別。就這一意義而言,“社會文化史”可算一種新學科或“準學科”。社會文化史學科定義可有廣義和狹義兩種表述。廣義而言,主要指其研究范圍,即社會文化史是研究以往社會發展過程中各種社會文化交織現象的歷史。狹義而言,主要指其研究視角或研究方法,即社會文化史是研究以往社會發展過程中社會生活與文化觀念互動關系的歷史,是用社會的視角來研究歷史上的文化問題,或用文化的視角來研究歷史上的社會現象。
(2)“社會文化史”的研究對象和內容。廣義而言,凡屬社會與文化交織領域如社會生活、風俗習尚、禮儀信仰、大眾文化、民眾意識、社會心理等,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都屬研究范圍。狹義而言,強調社會與文化的交叉視角,重心在于二者的聯系與互動,即社會生活、大眾文化與觀念的聯系,大眾文化與精英文化的互動等。總體取向是關注民間與民眾,“目光向下”。就研究范圍而言,“社會文化史”與社會史和文化史有較多重合,至于具體的研究論題可能有所偏重,故此,“社會文化史”也被稱為“新社會史”或“新文化史”。“社會史”和“文化史”是指研究對象的重合,而“新”則是強調理論方法的創新與不同。
(3)“社會文化史”的研究方法。由于研究對象的復雜性和互滲性,在主要運用社會史和文化史相結合方法的基礎上,根據研究內容的需要,綜合而靈活地借鑒社會學、文化人類學等其他人文社會學科的任何方法進行研究。因而社會文化史的研究方法具有鮮明的綜合性、交叉性、多樣性特點。最為突出的是注重交叉性視角,體現在社會與文化相結合、微觀與宏觀相結合、大眾文化與精英文化相結合、具體與抽象相結合、生活與觀念相結合等。
(4)“社會文化史”研究所依據的主要史料。與以往歷史研究的“政治取向”以官方檔案、政書等為主體史料不同,由于社會文化史目光向下,以民間社會為關注重心,因而民間史料是其史料主體,如報刊讀物、家譜族譜、日記筆記、私人文集、戲劇唱本、蒙學讀物、民間善書、神話傳說、民諺俚語、野史小說以及實地調查、口述資料、圖片影像等,即使利用一些官方資料,也主要是從中搜求與民間有關的記載,特別是方志、判案記錄及社會調查報告等。這是由社會文化史主要關注民間社會這一特點所決定的。
綜上所述,關于社會文化史的理論與方法,在初創時期經過十余年的討論和積累,雖然在各個問題上都存在著諸多不同的表述,但也已初步形成了一些基本共識。如果大而化之作一概括的話,依筆者之見,社會文化史學科可以定義為:它是一門社會史和文化史相結合的新興交叉學科,是綜合運用社會學、文化學、文化人類學、社會心理學等人文社會科學方法,研究社會生活、大眾文化與思想觀念相互關系變遷歷史的史學分支學科。關于社會文化史與其他專史之間的關系,還有一點基本共識,即社會文化史作為一種交叉視角和跨學科方法,與社會史和文化史等專史有交叉和重疊,學科界限比較模糊,是一種開放性、邊界模糊的新興學科和研究路向。社會文化史與社會史、文化史的區別,與其說是研究對象,毋寧說是研究視角和方法,是一種研究視角上的新拓展。
除了這些自覺探索社會文化史學科理論方法的學者之外,還有一些學者沒有太多關注參與理論方法問題的討論,而是在自己的研究實踐中,進行社會史與文化史相結合的探索,并作出了一些研究成果。他們雖然比較分散,但也是較早自覺或不自覺地進行社會文化史探索的先行者。
關于社會文化史的內涵定義及基本理論方法,自20世紀80年代末至21世紀初經過十余年的討論,相關學者取得基本共識,學科理論基本形成,此后對于學科理論的探討趨于淡化。其原因一是各路學者開始將主要精力轉入研究實踐,另一原因是,進入90年代以后,西方社會文化史理論方法及研究成果被陸續介紹進來,特別是其理論方法具有相對成熟、理論概括性強等優勢,與中國本土理論方法漸趨合流。
如果從國際史學界范圍來看,社會史與文化史交叉視角的“社會文化史”(或稱為“新文化史”“新社會史”),作為新的研究路徑和理論方法,最早出現于西方。據西方社會文化史的代表人物、英國劍橋大學教授彼得·伯克(Peter Burke)在2000年發表的一篇專文介紹,自20世紀70—80年代以來,西方歷史學家發生了“文化轉向”,“社會文化史”(或稱“新文化史”)在歐美史學界興起。即打通社會史與文化史,將文化分析引入社會史研究,目光向下,面向民眾。這場新運動肇始于法國,20世紀八九十年代波及歐洲和北美。伯克認為,歐美“社會文化史”已有研究成果主要論題有七類,即:物質文化史、身體史、表象史、社會記憶史、政治文化史、語言社會史、行為社會史。關于歐美“新社會文化史”的研究方法及撰述模式,伯克認為有五個特別值得注意的特征,即:文化建構、語言學轉向、歷史人類學、微觀史學及敘述史的回歸。[80]
由此可見,西方“社會文化史”興起比中國早約十年,其研究成果及理論方法到90年代后開始被陸續引介進來,中國史學界也開始借鑒、吸收這些理論方法,引入運用一些新的學科概念和理論進行研究,前述90年代后期出現的“公共領域”討論就是典型一例。進入21世紀后,有越來越多的研究者,特別是年輕學者,借鑒西方社會文化史理論方法進行研究,同時又在研究實踐中有一些適應本土的改造和變異,國內外社會文化史逐漸合流。
由伯克所列舉的西方社會文化史主要論題和研究方法特征,與中國社會文化史探索狀況相比較就可看出,有許多是相同或相近的,特別是90年代以后,中國社會文化史研究者,針對一些本土問題而引入借鑒西方理論方法進行研究實踐,作出了系列研究成果,與西方社會文化史學科理論漸趨合流,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一些新研究領域如概念史、記憶史、個人史、身體史等,其基本方法是從西方引入的。
第二,一些新的分析理論,如“公共領域”理論、“國家—社會—個人”理論、“市民社會”理論、“文化建構”理論、“社會文化資本”理論等,是引進西方也有一定效用的。
第三,一些作為分析工具的概念詞匯,如前述公共空間、語境、話語、建構、文化想象、歷史記憶、表象、現場等,大多是從西方譯介引入被接受應用的。
這些西方社會文化史理論方法的引進與應用,近年更出現日益擴展的趨勢,這些具有學科特色的新概念、新詞語,在社會文化史論著中應用日益普遍,近乎成為社會文化史新派論著的一個鮮明標志。中國學界之所以如此熱衷吸收西方社會文化史理論方法,究其原因大致有二。
一是西方社會文化史理論源自于法國年鑒學派及西方文化人類學、社會理論等交匯流變,具有深厚的哲學傳統和史學理論基礎優勢,因此社會文化史理論作為西方理論的分支發展,無論是理論體系、概念工具,還是研究方法,都更加成熟、規范與適用,中國學者引為己用,自然相對便利,這是學術發展的自然規律。
二是中國近代以來處于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型期,西方社會文化史理論大多基于對西方社會現代化過程的研究得來,與中國近代社會發展階段相近,因而具有較強的對應性。同時,社會文化史以關注民間社會的視角研究近代社會文化交叉領域,而中國原有史學理論方法對于這一新領域的研究分析力和解釋力較弱,借助這些西方已有的社會文化史理論方法則分析和解釋更為有效,特別是一些概括性和建構性的中層理論,如“公共領域”“公民社會”等概念,“文化建構”“語言分析”等方法,“記憶史”“表象史”等領域,對于中國近代社會文化相關領域的研究都更為有效和適用,因而被中國學者拿來應用,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當然,作為由西方人研究西方社會而形成的理論方法,移入中國會有一定的“水土不服”效應,一些理論概念可能與中國實際社會文化狀況顯得隔膜不適,我們更需要的是真正由研究中國社會文化狀況而產生的既是“地方性”又具“普遍性”的本土社會文化理論,但這需要一個過程,而首先吸收、逐漸消化西方理論即是最為便捷的一條路徑。
回顧中國學界借鑒應用西方社會文化史理論方法的過程,也因應中國實際而出現一些“本土化”的改造與變異。首先是中國學者在借鑒西方理論方法時,并非全盤接收,而是適應本土需要有所選擇。如西方因“后現代”取向而強調凸顯“個人主體性”和“邊緣價值”的理論,中國學者由于面臨本國文化傳統、“本土現代性”及“現代化轉型中”的時代課題,認為并不適合國情,因而并沒有太多借鑒,而是仍然大多延續中國知識分子關注“群體本位”“社會主流”“人民大眾”的價值取向,并且由于傳統與現代的連續性而更加關注“民間社會”,這一“群體本位”特征凸顯了與西方社會文化史的差異。還有一些理論方法,在中國學界應用過程中,因本土的特性而產生一定的變異,如較早引入的“公共領域”理論,后來在學者們的應用中,其內涵、理論方法、概念群等都曾有一定的本土化變異,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論題,在此不再展開。可以樂觀地預見,中國學者久已呼喚的“本土理論”,最有可能是在西方理論與我國實際相結合的深入研究中經再度創造而產生。
自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劉志琴首先提出社會文化史新思路以后,以其為首的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文化史研究室團隊,開始有計劃地進行“社會文化史”學科建設和基礎研究,陸續作出一些研究成果,學術影響日益擴大。90年代以后,西方社會文化史成果陸續引入,與國內這一理路形成合流,“社會文化史”得到越來越多研究者認同,并以此展開研究,研究成果也日益增多,形成具有特色的學術流派。如首都師范大學現代社會文化研究中心和湖北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等也成為以社會文化史為主攻方向的研究重鎮。特別是進入21世紀以后,在各地高校及研究單位也有越來越多的學者,特別是大批年輕學者進入這一領域,不斷開拓新領域、新論題,不斷探索新方法、新思路,陸續作出更多專題、各具特色的研究成果,使社會文化史這一新興交叉學科獲得更大發展,影響也日益增大,正處于方興未艾、興旺發展的階段。與此同時,社會文化史也對其他學科產生影響,一些其他專史領域的研究者,也借鑒社會文化史視角或方法進行研究,使這些領域的研究更加豐富和深化。本節只就社會文化史理論方法層面作一概述,至于社會文化史20多年間發展狀況,本書后面列有專章詳細評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