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歷史何為作者名: (法)塞爾日·格魯金斯基本章字數: 1489字更新時間: 2025-04-28 11:46:43
亞馬孫的盜版商販
2008年9月,圣塔倫——巴西帕拉州的第二大城市。在泥濘而擁擠的里約-塔帕霍斯河(Rio Tapajós)岸上,商販們向游客兜售著各種商品,貨攤鋪設在相當于碼頭的空地上。所有人在等待著貨物被裝上船,逆亞馬孫河而上進行運送:冰鎮啤酒、煙熏食品、假首飾和各式各樣的玩具,午后的驕陽炙烤著岸邊成雙成對的鬣蜥。
一名年輕的梅蒂斯人[19]向我兜售他賣的DVD。約三十五個影片,碟面印有原版電影封面,裝在軟塑封袋中。這些影碟都是翻版,確切地說是盜版。在這樣一個世界的角落,我居然還發現了亞洲影片。這些盜版光盤毫無障礙地流通著,從電腦數據變成數字產品,再從街頭商販到河邊的顧客手中。影片種類很多:功夫片、香港恐怖片、韓國科幻片、喜劇片、文藝片(王家衛等執導),都是些價格低廉、讓電影愛好者有新鮮感的作品。
這讓我想起了一些舊事。16世紀中葉,第一批歐洲書籍涌入了墨西哥印第安和南美洲安第斯山脈的村莊。歐洲的印刷技術和知識跨洋過海來到這里,而新世界尚未準備好迎接這第一波西方化的浪潮。從宗教裁判所的記錄中可以看出,當地人十分癡迷于西班牙的印刷品,甚至將其偷走:1561年在薩卡特卡斯(Zacatecas),一名當地教徒安東尼因輕罪被捕,他辯解不過是為了虔誠地瞻仰圣人才偷了一幅刻滿了圣像的版畫。[20]16世紀的印第安人還不懂得如何翻印圖書,卻已經深諳交易之道:這位安東尼把贓物賣給了同樣好奇這些書籍的印第安朋友。
如今,不識字不再是什么障礙,影像光盤的問世完美迎合了這一市場,狡猾的賣家和買家通過技術手段來觀看盜版內容,無須文字閱讀。相隔幾個世紀,伊比利亞的全球化與我們當下的全球化雖然途徑迥異,卻也有許多共通之處:所有的全球化都調動了技術手段和洲際網絡。從西班牙塞維利亞到墨西哥薩卡特卡斯,從中國香港到巴西圣塔倫。在上面兩個事例中,情況幾乎完全相同:文化殖民活動吸引了當地人的參與,盡管使用了走私或非法的手段:比如薩卡特卡斯的印第安人偷竊和倒賣被宗教裁判所“禁閱”的書籍,圣塔倫的混血盜版商販游走在法律邊緣——復刻亞洲電影。在墨西哥與在巴西一樣,利益和好奇心是關鍵的驅動因素:虔誠教徒安東尼其實不只是為了觀瞻圣像,他通曉印刷品上的西班牙文,卻仍然毫無顧忌地將偷來的書籍倒賣給其他印第安人,一同分享違法的好奇心。
安東尼的盜竊不過是16世紀的歐洲書籍在洲際流通中被遺忘的一幕。若要了解書寫、版刻和印刷在歐洲大陸傳播的情況,首先應了解它們在美洲世界傳播這個重要環節。全球技術所帶來的塔帕霍斯河岸的盜版生意,將社會學、民族學與當下的外部現實對立起來。在薩卡特卡斯教徒身上發生的事,在塔帕霍斯驕陽炙烤下的河岸上發生的事,抑或羅馬廢墟的事,都遠非一個封閉的微觀世界或者地方性事件。只有當我們將這些事件從周遭事物中抽離出來,對其暫時性結果的宏大傳播過程進行分析,才能凸顯這些事件的實際意義。盡管存在巨大的時空差距,這些事例卻互相印證了這樣一個事實:“本地”和“全球”處處相連。上述兩個事件看似微不足道,實則說明了關鍵問題——那就是本地空間已經加入了跨洋地理。全球化的網絡始于16世紀并且逐漸收縮,兩個事件都是西歐推動下的全球化歷史見證。在互聯網誕生以前,歐洲的書籍已經征服了世界。在過去很長時間里,書籍像運貨的交通工具一樣,為世界各地普及著來自歐洲的知識,曾經被殖民的薩卡特卡斯和新殖民下的圣塔倫都努力適應著這種知識的傳播。
因此,“現在”不只是對過去或未來的反映,還具有多面性,其深度隨著地點而變化。我們大可不必理會這些“痕跡”,但只要我們嚴肅地去看,這些痕跡正是全球歷史的基礎,萌發于16世紀墨西哥和啟蒙時代歐洲的出版業,500年后又在巴西和亞洲的電影公司之間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