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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魯貝市[1]曾被稱為“社會主義羅馬”“千囪之城”“法國的曼徹斯特”,成千上萬的工人在紡織工廠里操勞……然而那個時代結束了:1910年讓·普羅沃斯特(Jean Prouvost)所創建的毛紡廠曾是法國盛極一時的工業代表,該廠在2000年已經倒閉,廢棄的廠房橫亙在一片廢墟中。

——米歇爾·大衛(Michel David)的博客《世界在變化》,2011年

1967年9月,我中學畢業后離開家鄉圖爾昆(Tourcoing)和魯貝(Roubaix)赴巴黎求學,后來去了拉丁美洲。一路走來,我何曾思考過這個問題:“歷史何為?”幾十年后的今天,我意外收到了來自魯貝市讓-羅思堂高中(Lycée Jean-Rostand)一位教師[2]的來信,希望我給他的學生們一些建議,然后到魯貝劇院觀看他們2013年5月28日晚的演出!

學生們的演出素材來自我寫的一本書《鷹與龍》[3]。這本書講述了16世紀初發生的兩段歷史:西班牙人征服墨西哥和葡萄牙人入侵中國。在這些遙遠的地方,一些歐洲人“發現”了這個星球上還存在著其他擁有偉大文明的社會。結果是,葡萄牙人遠征的慘敗被歷史學徹底遺忘;而西班牙艦隊的征伐以勝利告終,并造就了拉丁美洲和混血美洲。雖然《鷹與龍》不是為中學生而寫,卻與中學教學大綱相契合——體現了“現代歐洲人的地理和文化新視野”。

首先,老師從這本書里選取了用于歷史課堂的地圖和資料,而后要求學生就歐洲人與當地人之間的交往是逐漸融合還是愈發對立發表看法。盡管這次活動可能與高中生們的學業相去甚遠,他們還是花了兩個月的時間編寫出對話并熟記于心,最后無一例外地參與了這兩段歷史的表演。一部分學生扮演中國人或阿茲特克人,另一部分扮演葡萄牙人或西班牙人。盡管心存猶豫,一位穆斯林女生仍然同意登上舞臺,扮演埃爾南·科爾特斯(Hernán Cortés,1485-1547)[4]的美洲土著妻子拉·馬林奇(La Malinche,1496-1529),她是征服者和阿茲特克人之間的重要媒介。學生們演繹了一些戲劇性的歷史片段,比如阿茲特克皇帝莫克特祖馬(Moctezuma)被親信殺害、明政府逮捕了葡萄牙人。于是,在演出結束后的評議和交流時間里,莫克特祖馬與當地的卡斯蒂利亞人[5]、中國的正德皇帝[6]與葡萄牙訪客得以“面對面”交流[7]

如果沒有老師的耐心工作,這些古老的故事或許永遠不會在魯貝劇院引起反響。更重要的是,自始至終,這些年輕人在兩段歷史的舞臺上面臨著一些重大問題:他們發現了另一個文明(更確切地說是另一些文明),不同社會和不同文明之間的差異,殖民和征服的“宏偉大業”,歐洲擴張的意義和目標以及被侵略人民的反應。通過編寫對話、制作布景、選擇服裝、調查異國宗教儀式(比如阿茲特克的人祭)、中國人和美洲原住民的社會法則……魯貝的少年們逐漸熟悉了另一些世界。一旦登上舞臺,學生們通過對各種角色的揣摩,比在任何課堂上都更加接近這些歷史。這種角色扮演和情景體驗很有意義,讓我想起了突尼斯導演阿布戴·柯西胥(Abdellatif Kechiche)的作品《躲閃》(L'Esquive,2004)。這部電影講述了郊區學校的青少年將法國近代劇作家皮埃爾·馬里沃(Pierre Marivaux,1688-1763)的戲劇搬上舞臺的故事,以及舞臺角色對學生們的影響。但不同的是,《鷹與龍》不是一部由電影演員出演的故事片,而是學生們在歷史學習過程中,在魯貝市真實的歷史環境中上演的一臺戲。

魯貝幾乎是法國最窮的城市,曾在法國移民史上占有特殊地位——這個19世紀的紡織業老牌城市,再也沒能在工業衰落中重新振作起來。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法國的“三十年光榮時代”早已過去,讓-羅思堂高中的教學經驗完全來自現代的城市環境。回想20世紀60年代初,我還騎著自行車穿過艾普勒和阿爾瑪地區去主日學校[8]上課。然而,這一地區坐落著各式各樣的清真寺,居民大多是穆斯林,在這里,擁有天主信仰的我卻成了少數人。過去,魯貝曾是法國社會主義主流“蓋思德主義(guesdisme)的圣地”“革命社會主義的麥加”,今天卻成為法國“最穆斯林”的城市。社會危機深刻打擊了馬格里布裔的法國人,他們常常在伊斯蘭教中尋求一種身份認同,而這種認同感無論在工會斗爭還是共和國理想中均無法得到實現。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魯貝市時常成為熱門話題[9],因為這個城市見證了移民兒女進入政界——政治階層對這一新的參選群體越發感興趣:去宗教性、教徒在城市中的地位、宗教和政治之間的關系,這一群體所提出的問題打破了法國的政治格局。自美好時代以來[10],人們一直以為這些問題已經得到了解決。

從“本地”到“全球”

通過演出,高中生們懂得了歷史不能簡化為單一敘事,無論這種敘事是民族傳奇還是社群故事。他們意識到,無論在廣州市還是在墨西哥城,一些鮮為人知的過去并沒有像人們想象中那樣已經死去。這些曾被外來勢力探索征伐的社會,其命運持續影響著當代世界。[11]這個高中的學生大多來自移民家庭,并且大部分是穆斯林家庭。可想而知,他們對這些歐洲人侵略和殖民地反抗的歷史多么感興趣,因此對演出投入了極大的熱情。反過來,對這些學生而言,歐洲兩千年的民族史沒什么意義,更不用說那些一向難以把握的歷史記憶。

在一定程度上,這些孩子的反應取決于人們將什么歸于“歷史”和“過去”的范疇。當人們已經能夠在世界任何地方理論上可以獲取任何信息的時候,對世界的看法便不再屬于從前那個時代了。但是,這種看法并不充分,盡管可能永遠不夠充分。但是,由于以往對歷史的看法與當下全球所面對的問題越來越脫節,所以在根本上不適用于我們所處的環境。近20年來,這個星球經歷了全球化、數字革命的爆發、西方霸權主義的入侵、伊斯蘭世界的覺醒、中國的復興,經濟高速增長的發展中國家之崛起,這一切必然改變人們的視野。當然,改變我們看法的還有眼前的事實,諸如意大利北部鄉下人、荷蘭城市居民以及魯貝-圖爾昆地區無產者的人口混合。這一切顛覆了過去的五百年間我們所沉浸的歐洲中心主義,模糊了繼承自啟蒙時代和19世紀的一些參照標準。

面對新的環境,人文學科猶如歐洲一樣有些老舊過時了。如今是社會學、人類學甚至地理學的時代,歷史學也算一份。但是,在全球化的進程當中,歷史學這門學科何用之有?我們是要通過這門學科把一切帶回歐洲,帶回到歐洲的過去嗎?西方的聲音是否仍然具有某種普世性的召喚力?人們大可以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說,這樣做是為了整個人類的利益。然而,不只是歐洲知識分子后退或者一些后現代主義潮流發起批評[12],其他世界也已經更新了歷史舞臺。現如今,我們無法再從歐洲這個角落出發去描述和解讀一切。

從19世紀到20世紀初,歷史學科推動了民族國家的形成,首先發端于歐洲,然后遍及各處。在政客、學者、教育大綱、出版社和報刊的傳播下,歷史被解釋為大步向民族國家進軍的敘事,深刻植入人們的腦中。批判性本該是歷史學的本質,但是這門長期以來發揮了極大作用的學科卻帶有致命的偏差。

在過去的五十年里,當歷史學開始建立和書寫歐洲的過去時卻變得更加糟糕。盡管新的嘗試既值得尊重又孤立無援,[13]但這一挑戰所帶來的整體變化備受期待,因為歐洲輿論即便不是散落在千家萬戶,也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忠于國家愿景。牛津大學教授蘇德赫·哈扎雷辛(Sudhir Hazareesingh)寫道:“法國的歷史學仍然是一種積極的國家敘事,充滿了保守的懷舊情懷,有助于強化法國人的獨特性和歸屬感。歷史學家在20世紀末的重要轉折是這一傳統的延續。”[14]西班牙歷史學家在區域史領域的沒落只是一個例子,比利時歷史學家放棄了雙語制則是另一個例子。在巴塞羅那或者瓦倫西亞,一位法國歷史學家因使用卡斯蒂利亞語出版發表而受人指摘;盡管比利時大部分地區仍然使用法語,在安特衛普(Anvers),人們又更愿使用西班牙語。歷史學,這個歐洲的女兒,似乎無法進入其他大陸——一些美洲和亞洲高校譴責這種歐洲歷史學,認為這是西方強加的過去和設置的回憶陷阱。難道這種譴責有錯嗎?[15]

首先聲明,這本小書不是一篇歷史學論文。當然,我們可以用常規的方法回到歐洲歷史主義的源頭,才能更好地把握曾經的入侵、連續的征伐,考察在這個過程中被圈套的枷鎖和強行的文化過濾。但歷史主義的雄心總是在別處。歷史學家的辯論雖然必不可少,卻往往是為了重新定義領土而不是為了推翻學術成規,通常只觸及專家的研究范圍,隨著研究對象遠離當代世界,論題也越來越少。

不如我們獨辟蹊徑,先從各方面困擾著我們的“當下”開始。文化產業的全球化及傳播工具的敏捷推動著不同形式的“過去”相繼涌入我們所在的社會。除高校課堂和專家博客之外,這些過去往往通過學術界所忽視的機密影像和重要報道傳播開來,試圖回應全球化世界里真實或假想的挑戰。不過,我們只有這些途徑來了解真實的過去嗎?


[1] 法國北部小鎮,靠近里爾,位于法國和比利時邊境。——譯者注

[2] 非常感謝我的同事勞倫特·基頓(Laurent Guitton),那時候他就是讓-羅思堂高中的歷史老師,讓我有這樣一次與高中生接觸的經歷。

[3] 《鷹與龍:全球化與16世紀歐洲在中國和美洲的征服夢》(Serge Gruzinski,L'Aigle et le Dragon. Démesure européenne et mondialisation au XVIesiècle,Paris,Fayard,2012)。

[4] 西班牙殖民者,推翻了阿茲特克帝國,其成功策略在于與美洲當地原住民結盟。他與原住民拉·馬林奇生有一子,馬林奇身份復雜,既是妻子也是翻譯、參謀和中間人。下文簡稱科爾特斯。——譯者注

[5] 卡斯蒂利亞人是西班牙的主體人口,卡斯蒂利亞是西班牙歷史上的一個王國,西班牙的君主從卡斯蒂利亞王國一脈相傳。1496年,阿拉貢王國與卡斯蒂利亞王國聯姻,從而合并成為統一的西班牙實體。——譯者注

[6] 即明武宗朱厚照(1491—1521)。——譯者注

[7] http://www.ville-roubaix.fr/actualites/actualite-detaillee/article/video-lhistoire-geo-en-scene.html.

[8] 基督教開辦的主日學校。——譯者注

[9] 例如《魯貝的矛盾》(Philippe Aziz,Le Paradoxe de Roubaix,Paris:Plon,1998)、1996年對“魯貝團伙”暴力事件的系列報道、2010年在Quick Hallal雜志上引起巨大反響的一些事件報道以及《紐約時報》2013年的一些報道。相關背景參見《法國激情:城市的聲音》(Gilles Kepel,Passion fran?aise. Les voix des cités,Paris:Gallimard,2014)。

[10] 指19世紀末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間的時代,當時歐洲的政治、科技、經濟和社會進步顯著。——譯者注

[11] 此外,這些地區也被打開門戶。從前,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南歐和更遙遠的地區曾向這座“千囪之城”送來羊毛和棉花,阿爾及利亞、20世紀90年代的波斯尼亞、沙特阿拉伯,也通過傳道者為這座城市增添了一部分人口。正是在那時候(1992年)舉行了支持伊斯蘭救贖陣線的第一次會議(參見Gilles Kepel,à l'ouest d'Allab,Paris:Seuil,1994)。

[12] 如雜志《底層研究》(Subaltern Studies)。

[13] 例如,艾諾迪(Einaudi)在都靈出版的多卷本《歐洲故事》(Storia d'Europa),或者最近羅馬法語學校研修日的議題“19—21世紀法、德、意的歷史和語言教學交叉一瞥”(2013年10月17—18日)。

[14] 參見《書籍》的訪談(“Entretien” in Book,15,n° 34,juillet-ao?t 2012)。哈扎雷辛著有《高盧神話》(Le Mythe gaullien,Paris,Gallimard,2010)。

[15] 關于這些問題的歷史學視角,參見《歷史性的政權:現在主義和時間經驗》(Fran?ois Hartog,Régimes d'historicité. Présentisme et expériences du temps,Paris:Seuil,?Points?,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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