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慶祝蔡美彪教授九十華誕元史論文集
- 李治安主編
- 10898字
- 2025-04-28 10:43:07
蒙古人當中的唐兀后裔
王風雷 [蒙]S.巴圖呼雅格
1227年蒙古滅了西夏后,唐兀或唐兀惕這一民族共同體的下落及其去向又如何呢?這是一個很值得進行研究探討的問題,這不僅屬于元史研究的范疇,同時也屬于蒙古史和西夏學以及文化學研究的領域,因而具有深遠的歷史意義和現實意義。
關于唐兀后裔的去向問題,史金波先生依據史料進行的系列化跟蹤考察,厘清了很多細節問題,也為本課題的進一步探究,提供了一個有效的思路和方法。然而,史先生只關注了問題的一個方面,而忽略了另一個方面,結果為筆者的研究留出了一個很大的空間。事實證明,史金波先生用漢文史料,特別是用碑刻資料和族譜研究唐兀人的去向,都沒有什么疑問,也是千真萬確的。先生所揭示的只是一個余闕家族的個案,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都是些漢化的唐兀人的典型,難以代表全體或整個民族共同體。居庸關過街塔上的西夏文以及河北保定地區發現的西夏文碑,以及近幾年在不同地區新發現的墓碑等原始資料,是證明元代唐兀人在漢地活動的一個有力證據。但是上述地區究竟有過多少唐兀人,其準確數字都說不清楚。
總的來講,西夏滅亡以后,一部分唐兀人跟著蒙古大軍從軍了,而且跟蒙古人走得很近,甚至是被蒙古人所同化。這里最典型的一例就是察罕,有關他的傳記資料在《元史》和《史集》里,記載的比較詳細。當時年幼的察罕[1],以其獨特的習禮風格贏得了元太祖成吉思汗的賞識,步入了蒙古高層進而受到了良好的教育。透過史書上的記載我們可以發現,環境的影響使得察罕,從一個唐兀人逐步變成了一個典型的蒙古人。其實,這個過程并不復雜,完全都是順應了自然。同蒙古人的交往,最終接受了蒙古文化實現了一個質的飛躍。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察罕的后裔進入中原以后,情況又發生了新的變化,他們因遠離了蒙古語言環境而被淹沒在了漢文化的汪洋大海當中,完完全全接受了異族文化。這是一個比較奇特的現象,也說明了他們身上所具有的文化基因的變異過程。
在當時唐兀人的命運走勢為:一是那些接受儒學教育的人士包括高智耀[2]在內,在客觀上有意無意向漢文化靠攏,時間長了不由自主失去了本民族的個性,走上民族融合的道路成了漢民族的一員。二是如同史金波先生所說的那樣,一部分唐兀人同羌人走得比較近,其原因很可能是國亡的悲劇促使他們隱姓埋名于羌族當中,失去了自己的種族標志;不過這一說法還需要進行田野考查或民族志調查,拿出一個確鑿的數據加以證明。三是充軍,其中怯薛和唐兀衛軍是比較出名的,而且前者直接入宿因而在語言上用的基本上都是蒙古語,后來成為蒙古族一員的可能性也最大;為此,前蘇聯學者Е.И.克奇諾夫認為,“一部分唐兀惕人,讓蒙古人給同化了”[3]。四是留在西夏本土的唐兀人,這部分人的戶口數量大,很難進行準確的統計。有意思的是,在蒙古人姓氏當中有相當一批唐兀氏姓。對此,仁欽道爾吉先生[4]的論文有一定的開創意義。遺憾的是,這篇文章非常短,只有兩頁零3行,未能展開深入研究。內蒙古師范大學的奧都高德·博·蘇達那木道爾吉[5]先生進行了深入研究;他進一步指出,1664年隸屬于扎薩克圖汗部落的唐兀惕喀爾喀人降清,他們越過大漠來到今天的內蒙古庫倫旗、奈曼旗、蒙古貞(遼寧阜新)交接地,至此政府劃分為喀爾喀左翼旗對他們進行了安置,該旗于偽滿時期被撤銷;此外他還認為,蒙古人當中的唐兀氏分為:為:(qɑr-ɑ
tɑngγud直譯為黑驢唐兀)、
(ulɑγɑn tɑngγud直譯為紅色唐兀)、
(qɑlɑ?ü tɑngγud譯為百姓或黎民唐兀)、
(sir-ɑ γool-yin tɑngγud黃色河流—黃河唐兀)、
(büriye?in tɑngγud號手或號匠唐兀)、
(degedü tɑngγud譯為上唐兀)、
(doorɑdu tɑngγud譯為下唐兀)、
(bɑγɑrɑng tɑngγud譯為跑肚拉稀唐兀)、
(tɑsiγur?in tɑngγud執鞭唐兀)、
(tɑngγud qɑl q-ɑ唐兀喀爾喀)、
(tɑngγu?ud唐兀的復數形式)、
(tɑngγu?ud亦為唐兀的復數形式)。奧都高德·博·蘇達那木道爾吉先生的研究很有意思,他不僅研究了蒙古人當中的唐兀姓氏,而且還列出了其具體的人名和他現有的工作單位,顯得非常具體都能夠有案可查,這對以后的跟蹤研究提供了線索。研究蒙古姓氏的專家明安特·沙·東希格[6]先生也認為,生活在伏爾加河畔的卡爾梅克蒙古人當中,也有唐兀姓,只是在讀音上發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另外,在蒙古國庫蘇古爾省的巴音居力合蘇木、東方省的白音查干和馬塔爾蘇木、蘇和巴特省的額爾敦查干蘇木、后杭愛省的杭愛蘇木、扎布汗省的布拉乃蘇木、肯特省的嘎拉希拉和巴圖諾爾布、巴圖希熱圖等蘇木都有唐兀姓氏;在阿爾泰烏梁海人當中也有哈薩克唐兀姓氏的人;在內蒙古錫林郭勒盟西烏旗阿特渾蘇木,察哈爾左翼明安旗的鑲黃群牧(牧牛人)、鑲黃旗、鑲白旗,昭烏達盟的巴林、阿魯科爾沁、翁牛特旗,伊克昭盟的鄂托克旗、伊金霍洛旗都有唐兀人。
以上三位先生的研究,指出了一個長期被人們忽略了的學術盲點,同時也給破解唐兀人的去向指點了迷津。記得前兩年在內蒙古蒙古語衛視“文化時尚”欄目里,轉播了鄂托克前旗或鄂托克旗的一部分唐兀氏蒙古人進行的祭祀唐兀敖包的實況,其場面十分隆重。筆者收看了這一專題片后,受益匪淺聯想到了很多問題,而且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找到了唐兀人的真實蹤跡。這套節目給筆者的印象是,他們祭祀的敖包在形式上與蒙古人沒有太大的差異,只不過在名稱上冠以“唐兀”二字而已。筆者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對唐兀氏蒙古人產生了一個濃厚的興趣,試圖研究他們的來龍去脈,遺憾的是,只停留在了資料層面上,還未來得及進行田野調查。不過這沒關系,那只是一個早晚的事,將來一定會付諸實踐的。
奧都高德·博·蘇達那木道爾吉[7]先生還認為,鄂爾多斯境內的唐兀氏蒙古人們每年正月初一日舉行祭祀長生天的燭臘(酥油燈)儀式;其點燃蠟燭的數量為一零八加上家族人員的歲數,然后再加上五畜的數量。以此來祈求上蒼,在新的一年里全方位保佑他們,普灑甘露,增福增壽,五谷豐登,人畜兩旺。
筆者以為,鄂爾多斯境內的唐兀蒙古人應該是當年的西夏后裔,也是留守故土的遺民,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因為今日之鄂爾多斯的地界毗鄰當年的西夏,甚至是隸屬于西夏的統轄的范圍,所以其屬民世世代代居住在這片熱土上,都屬于正常現象。再后來鄂爾多斯人入駐這一地區,使得唐兀人別無選擇,只能是以屬民的身份隨從其主子向蒙古文化靠攏,并在主觀上認同自己是蒙古人,而非西夏的黨項人。應該說。這一點與其黨項或唐兀首領們的政治應變能力,似乎有點延續的意味。貞觀初(627—649),黨項或唐兀的先祖拓跋赤辭為了求生存求發展,接受了李唐王朝的賜姓李[8];北宋淳化二年(991)七月,李繼遷奉表請降,以為銀州(今陜西橫山、米脂、佳縣以北地[9])觀察史,賜國姓(趙),改名保吉[10]。表現為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拘小節,更不計較眼前的得失,考慮了長遠的利益。這些作法對其族人產生了深淵的影響,特別是元滅西夏后,唐兀人徹底放棄了對故國的眷戀,并積極尋找新的出路投入了蒙古民族的懷抱。史家們對這一現象的描述耐人尋味,為人們交代了一個真實的問題。他們指出:“由于成吉思汗及其宗族的興隆,由于他們是蒙古人,于是各有某種名字和專稱的(各種)突厥部落,如札剌亦兒、塔塔兒、斡亦剌惕、汪古惕、客列亦惕、乃蠻、唐兀惕,為了自我吹噓起見,都自稱為蒙古人,盡管在古代他們并不承認這個名字”[11]。大人物的影響以及社會政治的壓力,使得這些部落民眾逐步形成了自己對蒙古身份的認同,進而成為蒙古大家庭中的一員。史實證明,唐兀人融入蒙古民族以后,在他們身上很難找出其原有的語言文化個性,成了地地道道的蒙古人。
往事越千年,在鄂爾多斯地區的唐兀氏蒙古人當中,至今還流傳著一些傳說故事,他們說自己是“唐代人”,用蒙古語書寫就是tanggud,意思就是源自于唐代的人。這是2017年五月一位熟知鄂托克本土文化的老者——敖特根畢力格先生講述的一段經典故事,這里面隱含了好多人文故事,也恰恰說明了唐代黨項人的處境和發展的脈絡。
為了研究唐兀氏蒙古人,筆者還認識了一位錫林郭勒西烏旗的唐兀氏,名為舒格拉的牧民,他的祖籍是錫林郭勒正藍旗,蒙古語說得非常好,語音純正,而且是標準音,這與其家鄉的語言環境有著密切的關系。我們之間在手機上相加了微信后,曾經多次通話、聊天,其話題基本上都是圍繞其姓氏展開的。美中不足的是,他對其家族姓氏的來歷并不太了解,沒能夠提供筆者所需的信息。與畜牧業生產相聯系,目前這位先生利用業余時間經營著一個名為達崖爾( dɑyɑγɑr)的奶食品店,而且在微信圈里經常推銷自己制作的奶食品,取得了較好的經濟效益。另外他也非常關注蒙古文化,特別是在蒙古名詞術語翻譯方面,經常發表一些獨特的見解,在業內贏得了較高的聲譽。
與南進的唐兀氏相比,那些融入蒙古民族當中的唐兀人的文字記錄比較少,即便有也只是散見于《蒙古秘史》、《蒙古源流》[12]、《大黃史》[13]當中,做了一些簡要記載。這就為我們的研究,展示了一些只言片語的信息,也為我們挖掘探尋新的資料指明了線索。就目前而言,在蒙古人當中還未找到唐兀氏家族的族譜。假如有了這方面的信息,就能夠彌補正史之不足,會給人們帶來全新的感覺。遺憾的是,這只是我們的一個主觀臆測,與現實還有很大的距離。
無獨有偶,最近蒙古國方面的人口統計資料,為我們提供了唐兀人分布的準確信息,也進一步證明了明安特·沙·東希格先生的論斷。如今在蒙古國總人口當中,共有唐兀氏2195人,其具體分布情況是:烏蘭巴托市共有922人;戈壁阿爾泰省有381人;后杭愛省206人;肯特省138人;鄂爾渾省額爾登特92人;中央省89人;色楞格省84人;達爾汗烏拉省80人;扎布汗省61人;東方省50人;庫蘇古爾省30人;蘇赫巴托爾省18人;南戈壁省12人;東戈壁省9人;科布多省6人;布爾干省6人;中戈壁省4人;戈壁蘇木貝爾省3人;前杭愛省2人;烏布蘇省1人;巴彥洪戈爾省1人[14]。這些統計數據,看起來十分枯燥乏味,但它對本課題的研究,無疑是撐起了一個門面,有效地彌補了我們學術上的短板,對唐兀人的研究開辟了一個新的領地。
如今在蒙古人當中出現了這么多的唐兀氏,這與史書上的記載基本吻合。成吉思汗滅了西夏以后,他把大部分唐兀百姓分給了也遂可敦[15];另據一些蒙古文史料的記載,孛斡兒出、木合黎也分得了一部分唐兀百姓[16]。從那一時刻起,唐兀人開始走上了亡國的道路,成了蒙古人的屬民。到了至元十八年(1281年),蒙古統治者針對三千人的河西軍(蒙古語稱之為合申[17] qɑsin)設立了唐兀衛,其主要職責就是統一指揮唐兀衛親軍[18]。除此之外,在《馬可波羅游記》[19]當中,也有唐古忒省,并記錄了唐兀人的生產生活及其習俗。總之,以上所述是夏亡后唐兀人的總體歸宿。這里需要說明的一點是,有些人物屬于特例很難代表全體,因此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是錯誤的。
就目前的情況而言,要想真正了解唐兀人的社會歷史及其文化生活,沒有別的辦法只能進行田野調查,而且沒有其它捷徑可走。至少在目前實施起來,還有一定的困難。不著急,慢慢來,需要一步一個腳印做下去。
如果條件允許的話,對中原地區或江南地區的唐兀人和中外蒙古人當中的唐兀氏進行比較研究,看看他們究竟有哪些區別。當然如果可能的話,通過分子考古技術進行技術檢測,將會發現什么樣的問題。就是一般意義上的比較,也是一個很不錯的研究課題。因隸屬于不同的民族共同體,且又經歷了千年的風風雨雨,其中既有共性的因素,也有個性的因素,展示出來肯定會有意義。
通過研究蒙古民族當中的唐兀人,我們還有必要提出一個很具體的問題,那就是在當時條件下,西夏唐兀人與蒙古人究竟有多大的差異?特別是在語言上,有什么近因性?為什么西夏滅國以后,唐兀人的語言沒有留下蹤跡而全部消失?在這一點上,我們一方面要認真研讀西夏文,然后尋求她與蒙古語之間的關系,但另一方面也不要過分地迷信于已經死亡了的西夏文字。“盡信書則不如無書”[20],通過反思去解讀其中隱含的密碼。
波斯史學家拉施特在他的《史集》第一卷第一分冊中,把唐兀惕歸到了“各為君長的突厥部落”[21],而且其中所列的諸多部落,后來都成了蒙古民族的一員。蒙古興起之前,也曾經是突厥的一個無名小卒,后來名氣大了以后百川匯海,吸納并包容了諸多部落。他們之間在語言上會有一定的差異,但這種差異相當于一個語言系統中的一個方言,就像是個粵語、閩南話、上海話,時間長了都能夠交流。但他們之間最大的麻煩就是他們所創制的文字,忽擾了很多人,讓人感到頭痛進而會產生一種生畏的心理。
據史料記載,在黨項人當中劃分好多部落,其中有細封氏、費聽氏、往利氏、頗超氏、野辭氏、房當氏、米擒氏、拓拔氏,而拓拔氏最為強族[22],后來稱帝的也是這一部落的后裔——鮮卑人。這就是說,唐兀人說來說去還是拓跋鮮卑人,聚集了各部落形成了一個新的民族共同體闖蕩了天下。其根子還是來自于東胡,與蒙古族的淵源基本相近,而且差別不大。現在或者在過去,很多人在研究歷史遺留問題的時候,不是從歷史發展的整體脈絡和線索出發,而是把它切割成了很多個碎片,弄成了支離破碎互不關聯,帶來了很多麻煩,也影響了整體認知。北方游牧民族的最大一個特點就是以部落為中心,互相排擠、打壓,甚至是殘殺,尤其在文字的創制上達到了以極致,頻繁地更換,為研究者人為地設立了好多路障。
唐兀人在語言文化上與蒙古相近的原因,主要表現在一下幾個方面:
首先,唐兀人在姓名上,與蒙古人比較接近。其中最典型就是西夏末代君主李睍[23]的名字,這在漢文史料里毋容置疑。然而,在蒙古文史料里,就不是那么回事兒了,是一個截然相反的名字——亦魯忽不兒合( ilɑ qu bur qɑn),后來蒙古人給他賜名為失都兒忽(
sidurγu),當時同蒙古軍交戰的西夏將領的名字叫阿沙敢不(
ɑ?ɑ γombu)[24]。還有西夏王妃的名字叫做古爾伯勒津郭斡哈屯(
γow-ɑ qɑtun),她溺死于黃河,后來蒙古人把河水改為哈屯郭勒[25]。目前能夠在蒙古文史料中查到的西夏人的名字極其有限,能夠為我們提供佐證的就這么幾個人。不過滴水能見太陽,它所折射出來的東西,也足夠我們進行深入思考。明安達耳(
mingγɑndɑr)[26]、亦憐真班
Erin?inbɑl)[27]、前面提到的察罕(
?ɑγɑn)、達里麻(
)[28]、桑哥八剌(
sengbɑl)[29]等都是在漢文史料中出現的唐兀氏人名,有的很容易復原成蒙古語,而有的還比較困難,還需要進一步研究。
其次,唐兀人的地名基本上都屬于蒙古語,這一點在蒙文史料當中都有詳細的記載。例如阿爾不合(ɑrbu q-ɑ)[30]、阿剌篩(
ɑlɑ?ɑ即賀蘭山)[31]、兀剌孩巴剌合速(
urɑ qɑi bɑlγɑsu、
irγɑi二者在語音上稍有變化)、朵兒篾該巴剌合速(
dürimekei bɑlγɑsu即靈州)[32]、搠斡兒合惕“
?oγur qɑd””[33]。不僅如此,筆者在漢文史料里也發現了西夏或河西地區的唐兀地名:“暗伯,唐兀人。祖僧吉陀,迎太祖于不倫答兒哈納之地”[34]、成吉思汗的病逝地為薩里川哈老徒[35]。如果把不倫答兒哈納復原成蒙古語的話,應該是
(bürendɑr qɑn-ɑ[36],在當時僧吉陀還能夠跑到那么遙遠的地方去迎接太祖嗎?他是不是就在家門口接駕,需要進一步斟酌。緊接著需要討論的一個問題是,除了哈屯郭勒和不倫答兒哈納,以上所述的其他蒙古地名,最早是什么時候出現的?是成吉思汗征西夏時出現的,還是之前就已經有了?筆者以為,這也許不是蒙古人的專利。如果這一假設成立的話,那么上述地名源自于西夏唐兀人。他們在生產生活實踐中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對當地的山川、河流、城堡、驛站賦予了專門的名稱,蒙古人來后不做任何改動并進行了發揚光大。總之,兩者在地名上的近因性比較高,說明在語言文化上比較接近。
第三,唐兀人在語言文化上與蒙古的近因性,還表現在他們同蒙古人能夠直接對話,用不著進行翻譯。其直接證據是:當年太祖在野外碰見察罕后,雙方所進行的交流沒有任何障礙,通過簡單的交談大汗深入了解了這位英俊少年的內心世界和未來發展的潛力;蒙古使臣同阿沙敢不的會面,是直接對話沒借助任何翻譯——怯里馬赤( kelemur?i)而領會了各自的意圖最終交戰于賀蘭山;西夏末主亦魯忽不兒合與成吉思汗的對白,也沒有第三方的翻譯,而是直接交流[37];在語言方面,暗伯表現得尤為出色,“太祖嘉其效順,命為禿魯哈必闍赤,兼怯里馬赤”[38],這說明他不僅精通蒙古語,而且還精通其他語種,這是他從事此項工作的一個基本資質;至正六年(1346年),亦憐真班知經筵事,為此他付出了很多心血,史載其“經筵進講必詳必慎,故每讀譯文必被嘉納”[39]。由此可見,在整個蒙元時期,拋開西夏文字后唐兀人的語言發展的脈絡也比較清晰明了了。更有意思的是,前蘇聯學者Е.И.克奇諾夫還認為[40],古代蒙古人的格言與唐兀惕格言非常接近,而且他也例舉了很多實例進行對比研究,為人們提供了廣闊的遐想空間。
第四,在宗教方面,唐兀人與蒙古也有一定的近因性。這兩個民族的原始宗教都屬于薩滿教,對長生天的崇拜沒有實質性的差異。他們“三年一聚,殺牛羊以祭天”[41],以此來表達自己心靈的寄托。后來他們皈依佛教,薩滿教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弱化。西夏對佛寺佛塔的建造以及對佛經的翻譯,都達到了一個很高的層次。相比之下,成吉思汗時期的蒙古人,更為崇拜長生天,為此少年帖木真對長生天的虔誠祈禱,為蒙古民眾做出了表率。后來到了忽必烈時期以及在整個元代,在帝師八思巴的影響下,佛教確立了自己正統地位成了國教。這在一定程度上為那些西夏移民,提供了一個精神上的家園。就是八思巴后的歷任帝師或國師,都按著佛教的儀軌有力地實現了弘法,安撫了信佛的各色人種,其中包括了西夏移民——唐兀人。總之,蒙古人在當時特別是在文化方面,對唐兀人產生了巨大的吸引力,最終使他們形成了一個樂不思蜀的感覺,忘卻了自己原有的身份。
第五,黨項或唐兀人的收繼婚,與蒙古人的婚俗高度一致,很容易相互接納不存在任何矛盾沖突。“妻其庶母、伯庶母、兄嫂、子弟婦”[42],與蒙古同。當年,黨項或唐兀人在沒有文字的情況下,通行著一種“候草木以記歲”時[43]的簡易法則,后來蒙古人也遵循這一法則,“草青則為一年,新月初生則為一月,人問庚甲若干,則倒指而數幾青草”[44]。兩者間的相承性,應該上溯到東胡或更為遙遠的鮮卑時期。他們的尚武精神與蒙古沒有多大差別,都是崇尚英雄的民族。相同、相近的文化加速了二者間的融合速度,而且根本就看不出形合而神不合的問題。
當年蒙古大汗們為什么要啟用西夏樂?其原因很簡單,西夏樂與蒙古文化有很多一致或相近的成分,搬過來也不會影響蒙古的主流音樂。另外,唐兀歸順蒙古后,其感覺就是一個多年的游子找到了回家的路,語言文化的相近使他們很快就融入了這一民族共同體,并以一個新成員的身份出現在了世人面前。這就是今日蒙古民族當中的唐兀人,在近千年的蒙古史冊里基本上成了一個無名英雄,為蒙古傳統文化發展做出了巨大的努力,贏得了人們的尊敬。
在清代的漢文史料里,特別是在蒙古人的傳記資料當中一般都會標注該人物的蒙古姓氏,這一點為我們了解蒙古人當中唐兀氏提供了一線希望。為此筆者粗略地翻閱了《八旗通志》,遺憾的是,沒能找到唐兀氏蒙古人的傳記資料。也許是功夫下得還不到位吧,沒能廣泛涉獵各類文本資料,這多少有點大海撈針的感覺。不過相信有朝一日或許能夠有所發現,找到一些蛛絲馬跡。這只是一個時間的問題,奇跡會出現的。正當“山重水復疑無路”[45]的時候,內蒙古大學寶音德力根教授[46]在“慶祝喬吉研究員七十五華誕學術研討會暨內蒙古史學會2017年秋季會議”上的演講,為筆者提供了一個很重要的學術信息。按著他所提供的線索發現,在滿文資料里確實有一位名曰唐古泰阿哥[47]的蒙古人,其時間為天聰九年(1635年)九月初七日。另據蒙古國學者臺吉德——阿尤代的敖其爾[48]先生的研究,十五世紀唐兀人隸屬于喀爾喀萬戶,到了十六世紀的時候作為喀爾喀阿魯七個鄂托克( ɑru-yin doluγɑn otug)的一員,成了格列山只(也寫為格埒森扎
geresen
)六子達勒登昆都侖(也寫為德勒登dɑlden k?ndülen)及其后裔的屬民,當時他們在杭愛山游牧;1662年達勒登的后人賓圖(
bingtü)帶領其部眾遷徙到內蒙古,康熙皇帝把這部分人安置于卓索圖盟土默特左旗。由此可見,在明清時期的蒙古人當中的唐兀氏,在歷史舞臺上也扮演過重要角色。毫無疑問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的名字將會逐步顯現于世人面前。
還有一個問題是,到了清代唐兀的概念有所泛化,人們把西藏也稱之為唐古特,其中清政府在京城創辦的唐古特學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其結果是蒙古人也開始把西藏喇嘛稱之為唐古特喇嘛,這種稱呼始于清代與當時的政治有著密切的關系。不過,蒙古人在歷史上對西藏和唐兀區分得特別清楚,從未混淆這兩個概念。前者為吐蕃在蒙古秘史里,記載的最清楚(tübed)旁譯為西番[49]。到了元代專設總制院和宣政院管轄釋教及吐蕃事務,清政府為何用唐古特這一名稱不得而知。總之,蒙古人對唐兀、吐蕃、唐古特等概念的運用上,還是還是很清楚的,基本沒有混淆三者的關系。
我們下一步的任務,就是要組織力量探查走訪,然后去整理唐兀氏蒙古人的口述史和人文故事,尤其要對那些英雄、模范人物,還有其家庭成員進行跟蹤調查,總結出帶有規律性的東西昭示后人。
(作者王風雷為內蒙古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教授;S.巴圖呼雅格為蒙古國國立教育大學教育學系教授)
[1] (明)宋濂等:《元史》卷120《察罕》,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2955—2957頁。
[2] (明)宋濂等:《元史》卷125《高智耀》,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3072—3073頁。
[3] [蘇]Е.И.克奇諾夫《唐兀惕和蒙古的文化聯系》(高煥之譯自《蒙古文學關系史》,莫斯科科學出版社1981年),載于內蒙古自治區社會科學院情報研究所《蒙古學資料與情報》,1984年第3期。
[4] 仁欽道爾吉:《蒙古族唐兀氏人群中有西夏移民》,見李范文主編《西夏研究》第3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16—318頁。
[5] 奧都高德·博·蘇達那木道爾吉:《蒙古族姓氏研究》(蒙古文),遼寧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第784、786頁。
[6] 明安特·沙·東希格:《蒙古姓氏大全》(蒙古文),遼寧民族出版社2009年版,第768頁。
[7] 奧都高德·博·蘇達那木道爾吉:《蒙古族姓氏研究》(蒙古文),遼寧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第785—786頁。
[8] (元)脫脫等撰:《宋史》卷485《外國一·夏國傳》,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3982頁。
[9] 史為樂主編:《中國歷史地名大辭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367頁。
[10] (元)脫脫等撰:《宋史》卷5《太宗二》,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88頁。
[11] [波斯]拉施特主編:《史集》第一卷、第一分冊,余大鈞、周建奇譯,商務印書館1992年,第166頁。
[12] ,
2013
,395
;參見薩囊徹臣著、道潤梯步譯校《新譯校注〈蒙古源流〉》,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44頁、第346頁載,拜桑忽爾的屬民中有唐古特人,其屬地大致在延綏、寧夏、鄂爾多斯。
[13] 、
,
1983
,1491,176—178,185,188
,然而這里提到的唐兀大多屬于成吉思汗時期的事情。
[14] Монгол улсын ндэсний статистикийн хороо,www.nso.mn下載時間為2017年12月14日。
[15] 巴雅爾標音本:《蒙古秘史》(上中下三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361頁。
[16] 烏力吉圖校勘、注釋,巴.巴根校訂:《大黃史》(蒙古文),民族出版社1983年版,第178頁。
[17] 巴雅爾標音本:《蒙古秘史》(上中下三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229頁。
[18] (明)宋濂等:《元史》卷199《兵二》,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2527頁。
[19] 陳開俊等合譯:《馬可波羅游記》,福建科學技術出版社1982年版,第49—51頁。
[20] 朱熹注:《孟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10頁“盡心下”。
[21] [波斯]拉施特主編,余大鈞、周建奇譯《史集》第一卷第一分冊,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見目錄頁2。
[22] (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198《西戎·黨項》,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5290頁。
[23] (元)脫脫等:《宋史》卷486《外國二·夏國下》,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4028頁。
[24] 巴雅爾標音本:《蒙古秘史》(上中下三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355頁,第1345頁。
[25] 朱風、賈敬顏譯:《漢譯蒙古黃金史綱》,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8—29頁;見喬吉校注《黃金史》(蒙古文),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93—494頁。
[26] 《元統元年進士題名錄》,載于《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21)“史部﹒傳記類”,(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8年版。
[27] (明)宋濂等:《元史》卷145《亦憐真班》,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3445—3447頁。
[28] (明)宋濂等:《元史》卷120《立智理威》,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2959—2960頁。
[29] (明)宋濂等:《元史》卷145《亦憐真班》,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3445—3447頁。
[30] 巴雅爾標音本:《蒙古秘史》(上中下三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335頁。
[31] 巴雅爾標音本:《蒙古秘史》(上中下三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343、1345、1347、1348頁。
[32] 巴雅爾標音本:《蒙古秘史》(上中下三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352—1353、1358頁。
[33] 巴雅爾標音本:《蒙古秘史》(上中下三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336、1346頁。
[34] (明)宋濂等:《元史》卷133《暗伯》,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3237頁。
[35] (明)宋濂等:《元史》卷1《太祖》,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25頁。
[36] 白石典之SHIRAISHI Noriyuki Route of Jin army in the Batele of the River Ulz(日文)Inner Asian Studies,No.31,March 2016(Offprint)pp.27—48,該文把不倫答兒哈納定位在蒙古境內契丹(遼)界壕邊。
[37] 烏力吉圖校勘、注釋,巴﹒巴根校訂:《大黃史》(蒙古文),民族出版社1983年版,第178頁。
[38] (明)宋濂等:《元史》卷133《暗伯》,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3237頁。
[39] (明)宋濂等:《元史》卷145《亦憐真班》,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3446頁。
[40] [蘇]Е.И.克奇諾夫《唐兀惕和蒙古的文化聯系》(高煥之譯自《蒙古文學關系史》,莫斯科科學出版社1981年),載于內蒙古自治區社會科學院情報研究所《蒙古學資料與情報》,1984年第3期。
[41] (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198《西戎·黨項》,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291頁。
[42] (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221上《西域·黨項》,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6214頁。
[43] (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221上《西域·黨項》,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6214頁。
[44] (宋)彭大雅撰、徐霆疏證、王國維箋證:《黑韃事略》,見《內蒙古史志資料選編》(第三期),第30頁,內蒙古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總編室編印,1985年。
[45] 朱東潤選注:《陸游選集》“游山西村”,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頁。
[46] 寶音德力根:《清朝與格魯派早期交往中的幾位高僧事跡》,發表于2017年12月26日呼和浩特春雪四季酒店十二樓行政會議室。
[47]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初內國史院滿文檔案譯編》(上冊),光明日報出版社1989年版,第192頁(電子版第10頁)。
[48] НYYДЛИЙН СОЁЛ ИРГЭНШЛИЙ Г СУДЛАХ ОЛОН УЛСЫН ХYР ЭЭЛЭН ТАЙЖИУД АЮУДАЙН ОЧИР МОНГОЛЧУУДЫН ГАРАЛ НЭРШИЛ УЛААНБАТААР 2012,P181;該文的間接依據為戈拉登著、策納森巴拉珠爾整理《寶貝念珠》,烏蘭巴托1960年版,46—47,61—62,77—78;遺憾的是筆者未能找到這部專著,手頭上只有戈拉登著、阿爾達扎布注釋《寶貝念珠》(蒙古文),(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32頁,第288頁,第295—296頁;時過境遷,情況又發生了變化,2018年3月2日—14日,前往蒙古國烏蘭巴托、科布多進行了學術考察,并從私人手里有幸買到了戈拉登著、策納森巴拉珠爾整理《寶貝念珠》,烏蘭巴托1960年版。
[49] 巴雅爾標音本:《蒙古秘史》(上中下三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3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