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治水通運史
- 趙維平
- 4133字
- 2025-04-25 17:39:54
第二章 先秦黃河與先秦水運
第一節 夏代貢運和商末漕運
夏代始有信史,治水通運始于大禹治水。司馬遷《史記·河渠書》對大禹治水概述道:
夏書曰:禹抑洪水十三年,過家不入門。陸行載車,水行載舟,泥行蹈毳,山行即橋。以別九州,隨山浚川,任土作貢。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然河災衍溢,害中國也尤甚。唯是為務。故道河自積石歷龍門,南到華陰,東下砥柱,及孟津、雒汭,至于大邳。于是禹以為河所從來者高,水湍悍,難以行平地,數為敗,乃廝二渠以引其河。北載之高地,過降水,至于大陸,播為九河,同為逆河,入于勃海。九川既疏,九澤既灑,諸夏艾安,功施于三代。[1]
《尚書·夏書》共兩篇,其中《甘誓》內容不涉及黃河和治河,故而司馬遷所謂《夏書》實即《夏書》的另一篇《禹貢》。但又和今本《禹貢》有出入,其中“禹抑洪水十三年,過家不入門。陸行載車,水行載舟,泥行蹈毳,山行即橋”,在今本《禹貢》中無原句甚至無此意,但班固《漢書·溝洫志》引用時有相近文句;“以別九州”以下內容在今本《禹貢》中有此意但非原文,疑司馬遷、班固時代另有其他版本《尚書》或《禹貢》者在。
20世紀30年代和70年代,有學者兩次提出《禹貢》篇成書在戰國時代,后來不少學者贊同“戰國說”,但并不質疑其“我國最早的地理名著”的地位,或不至于以此否定其內容的信史性,或多或少暗含那樣成熟地理名著不可能產生在夏朝的意思。這種情況很像清末民初有人懷疑中國是否有五千年信史,必待1935年司母戊大鼎出土始釋其疑一樣。2012年,上海學者金宇飛發表《〈禹貢〉 成書年代新論》,對《禹貢》成書戰國說的論據提出反質疑,指出把《禹貢》放在“夏商時期甚至是龍山時代”,“九州的排序和貢賦的分析”才合情入理,從而認定《禹貢》“恰是舜禹時期的真實反映”[2]。本書十分贊同這一觀點,故而把《禹貢》及《史記》相關轉述當作信史來解讀。
按《河防一覽》的全河圖,積石在甘肅境內。按《史記·河渠書》張守節正義,龍門在同州韓城縣(今屬陜西)北50里,大禹鑿河廣80步,黃河至此稍寬。華陰,地屬陜西,在陜、晉、豫交界黃河急轉彎處。砥柱,即三門山。孟津,在洛州河陽縣南門外,地屬今河南洛陽。雒汭,在河南省鞏縣洛水入黃河處。大邳,地在古黎陽(今河南浚縣)境內。按張守節《史記正義》,禹河下游所過大陸為澤名,在邢州、趙州界,又名廣河澤、巨鹿澤。其下九河歸一流入渤海。可見大禹治水歷時13年,足跡遍布大江南北、黃河上下,四海之內幾乎所有江河都被他治理過,而以治河用功為大。大禹治理過的河道,上游起積石、龍門至華陰;中游經砥柱、孟津、雒汭至大伾;過降水、大陸入海。
大禹治水,功效延續于三代。至少周定王五年改道之前,黃河一直是安瀾的;盡管東周至漢初農耕區擴張日益加劇,但漢初才有黃河之名,文帝年間黃河才開始大決泛濫。大禹治水之后,沿著山體的走勢砍削樹木作為標記,以高山與大河來確定九州的疆界,規劃各州向夏都貢運土產的水運路線。
其一,冀州。“既載壺口,治梁及岐。既修太原,至于岳陽。覃懷底績,至于衡漳。厥土惟白壤。厥賦惟上上,錯。厥田惟中中。恒、衛既從,大陸既作。島夷皮服,夾右碣石入于河。”[3]當時冀州的范圍,西起壺口,南至覃懷、漳水,東抵大陸、島夷。壺口在河東屈縣東南,岳陽即太岳的南坡,覃懷即河內懷縣,衡漳即橫流入河的漳水,大陸在巨鹿縣北。冀州四境略等于今山西、河北加河南北部。夏朝都城在今晉、豫之間的黃河北岸,冀州相當于夏朝的京兆府。其進貢路線沿恒、衛、漳之水入黃河,島夷則在接近碣石的地方入黃河。
其二,兗州。“濟、河惟兗州:九河既道,雷夏既澤,灉、沮會同,桑土既蠶,是降丘宅土。厥土黑墳,厥草惟繇,厥木惟條,厥田惟中下,厥賦貞,作十有三載乃同。厥貢漆絲,其篚織文。浮于濟、漯,達于河。”[4]當時的兗州北界大河,東南跨濟水,是洪水泛濫的重災區。大禹治水分河為徒駭、太史、馬頰、覆釡、胡蘇、簡、潔、鉤槃、鬲津共九道;灉、沮二水合流入雷夏澤。治水成功后,人們下山就原,耕作13年后與他州物產同樣豐富。兗州貢品是漆和絲,船運由濟水、漯水進入黃河。
其三,青州。“海、岱惟青州:嵎夷既略,濰、淄其道。厥土白墳,海濱廣斥。厥田惟上下,厥賦中上。厥貢鹽、,海物惟錯。岱畎絲、枲,鉛、松、怪石。萊夷作牧,厥篚檿絲。浮于汶,達于濟。”[5]當時青州在渤海與泰山之間。嵎夷即萊夷所居海隅,濰水北至都昌縣入海,淄水東北至千乘入海。青州貢品是鹽和葛布,各種海產和絲、麻、松、鉛,竹筐陸運然后自汶水入濟水。
其四,徐州。“海、岱及淮惟徐州:淮、沂其,蒙、羽其藝,大野既豬,東原底平。厥土赤埴墳,草木漸包。厥田惟上中,厥賦中中。厥貢惟土五色,羽畎夏翟,嶧陽孤桐,泗濱浮磬,淮夷蠙珠暨魚。厥篚玄纖縞。浮于淮、泗,達于河。”[6]當時徐州東至黃海、北至泰山、南至淮河,淮河、沂水經過治理,沂蒙之地可以耕種;大野澤收聚洪水,東平洪水得以平定。徐州貢品有五色土、桐樹、磐石、珍珠、魚、絹、綢,從淮河、泗水進入黃河。
其五,揚州(見圖2-1)。“淮、海惟揚州:彭蠡既豬,陽鳥攸居。三江既入,震澤底定。筱簜既敷,厥草惟夭,厥木惟喬。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下,厥賦下上,上錯。厥貢惟金三品,瑤、琨、筱、簜、齒、革、羽、毛,惟木。島夷卉服。厥篚織貝,厥包橘柚錫貢。沿于江、海,達于淮、泗。”[7]當時揚州地在彭蠡以東,淮河以南,東海以西,震澤(太湖)以北。治水期間,彭蠡蓄水功能得到強化,三江入海順暢,太湖洪水不再泛濫。揚州物產豐富,貢品有金銀銅、玉石、大小竹子、象牙、犀牛皮、鳥羽、牦尾和木材,沿長江入東海,再入淮河溯泗水,進入黃河。
其六,荊州(見圖2-1)。“荊及衡陽惟荊州:江、漢朝宗于海,九江孔殷。沱、潛既道,云上夢作。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中,厥賦上下。厥貢羽、毛、齒、革,惟金三品,杶榦栝柏,礪砥砮丹,惟箘簵、楛。三邦底貢厥名。包匭菁茅,厥篚玄纁璣組,九江納錫大龜。浮于江、沱、潛、漢,逾于洛,至于南河。”[8]當時荊州在荊山以南、衡山南坡以北。治水后,長江、漢水東入大海,九江得其當行之道。水自江出為沱,自漢出為潛,長江和漢水得到疏導,云夢澤四周有了農業耕作。荊州貢品有羽毛、旄牛尾、象牙、犀牛皮、金銀銅三金、椿柘檜柏四木、磨刀石、石鏃、朱砂、箘竹、楉條、大龜,船載經長江、沱水、潛水、漢水,由陸路達洛水,由洛水入黃河。
其七,豫州。“荊、河惟豫州:伊、洛、瀍、澗既入于河,滎波既豬。導菏澤,被孟豬。厥土惟壤,下土墳壚。厥田惟中上,厥賦錯上中。厥貢漆、枲、、纻,厥篚纖、纊,錫貢磬錯。浮于洛,達于河。”[9]當時豫州南抵荊山、北接黃河,境內河流伊、瀍、澗三河入洛,洛入河。濟水上源稱沇水。治水期間沇水入河溢為滎澤,疏導了濟陰的菏澤,睢陽附近的孟渚,三湖的蓄水功能得到強化。豫州貢品有漆、麻、細葛布、麻布、綢、細棉絮,由洛水入黃河。
其八,梁州(見圖2-1)。“華陽、黑水惟梁州:岷、嶓既藝,沱、潛既道。蔡、蒙旅平,和夷底績。厥土青黎,厥田惟下上,厥賦下中、三錯。厥貢璆、鐵、銀、鏤、砮、磬,熊、羆、狐、貍織皮。西傾因桓是來,浮于潛,逾于沔,入于渭,亂于河。”[10]梁州地在華山和墨水之間,境內沱水、潛江發源于岷山、嶓冢二山,而至荊州入江。治水期間蔡、蒙二山水患平定,西南夷人安居樂業。梁州貢品有美玉、鐵、銀、鏤器、石鏃、石磬、熊羆、狐貍、山貓、毛織品,裝船沿潛水入沔水,經陸路轉運渭水入黃河。
其九,雍州。“黑水、西河惟雍州:弱水既西,涇屬渭汭,漆沮既從,灃水攸同。荊、岐既旅,終南惇物,至于鳥鼠。原隰底績,至于豬野。三危既宅,三苗丕敘。厥土惟黃壤,厥田惟上上,厥賦中下。厥貢惟球琳瑯玕。浮于積石,至于龍門、西河,會于渭汭。”[11]當時雍州西起黑水、東至西河,治水期間境內河流都得到治理,弱水向西流,涇水、漆水、沮水、灃水都入渭進而入河;重要山脈荊、岐、終南都有路相通;高原濕地和豬野澤也得到治理。這一帶貢品美玉、寶石,從積石下黃河至龍門,與渭水來船會合后沿河東下。

圖2-1 夏代荊揚梁三州貢運示意圖
圖2-1反映夏代荊揚梁三州貢運水道。夏代梁州相當于今陜南、四川之地,夏都先在今晉南后在今豫西黃河岸邊。梁地貢物由長江逆嘉陵江北上,然后陸運過秦嶺西端再進入黃渭水道。夏代荊州相當于今湖南湖北,其貢物由長江水系集中,再溯漢水北上,陸運過秦嶺東端入黃渭水道。夏代揚州在今長江下游,貢物沿江東出江口,然后由海道北上再入淮河口西進,由泗水北上進入黃河。虛線上端小箭頭表示經過陸運入黃河。
夏代所行是貢運,而不是漕運。因為雖然以土產定所運,但所運物品中沒有糧食。其一,夏都所在汾河下游是天下糧食高產區,不需要其他地區糧食支援。有學者分析《禹貢》對天下土壤的劃分道:“以壤、墳、涂泥三種類型為主,基本上涵蓋了我國濕潤地區、半干旱地區、干旱地區三種主要氣候區域類型的土壤。如雍州包含了黃土高原大部,其土黃壤,質地疏松而肥沃。冀州多為山前沖積平原,黃河多次在此改道泛濫,湖沼斥鹵之地較多,鹽堿含量大,地呈白色,為白壤。兗、豫、徐州多處黃河中下游沖積地帶,淤積層厚,富含腐殖質,肥沃而松軟,壤稱墳。荊、揚等南方地處水鄉,土壤水分含量大,以泥稱之。”[12]可知被列入“壤”的唯有雍、冀二州,冀州雖然被稱白壤,明顯不如雍州黃壤,但汾河下游鄰近雍州,應該是黃、白壤過渡地帶,土地肥沃而無鹽堿之害。其二,夏代水運都是利用自然江河,穿插近距離陸運,沒有運河開鑿,與后世所言漕運有明顯區別。
中國古代真正意義的漕運萌芽,應該確定出現在商末。殷商統治中心東移,岑仲勉《黃河變遷史》論商之遷都,“比較顯著的為商丘、亳、相和北蒙”[13],并將之分為鄰近安陽和鄰近歸德兩個中心,較夏都確實東移數百里,但都離黃河不遠。其貢運不會完全沿襲夏人衣缽,肯定有自己的特色。如積極開拓海外,《詩經·商頌·長發》稱:“相土烈烈,海外有截。”相土是早期商王,比較重視海路開拓。又如逐漸從四方運糧到都城,《史記·殷本紀》:紂“厚賦稅以實鹿臺之錢,而盈鉅橋之粟”[14]。《史記·周本紀》:滅商后武王“命南宮括散鹿臺之財,發鉅橋之粟,以振貧弱萌隸”[15]。都說明紂錢糧積聚規模之大。錢糧積聚過程就是運輸,運輸依賴舟河就是原始漕運。前人解巨橋為有巨鹿水之橋,紂立倉于橋旁,糧食從巨鹿水運來。巨鹿水就是運道,可視為漕運濫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