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語》與春秋時期語體文學研究
- 吳建國
- 12093字
- 2025-04-25 18:57:44
二 以議論和對話為主的文學形式
近年出土了不少內容豐富的古籍文獻,這些書在形式上有一定的規律和體式,有的記載人物話語語叢,有的記載人物問對,有的記載事件中人物話語,有的記載人們就某個問題進行觀點論述,有的是講一個寓言故事。當然有些篇章并不完整,如有的論語并沒有記載說話人和事的因果,而只記載了人物的論話部分,只保留最重要、最有特色的語的部分。
《禮記》內容上不少是經過儒家老師和弟子整理的官學文獻遺存。其中語叢類《禮記·坊記》《禮記·中庸》《禮記·表記》幾篇長短不同,體現了由短到長的發展過程,也有一些儒家的話語記錄。《禮記·曾子問》記載曾子和孔子對禮儀制度內容的問答,《禮記·禮運》是記載孔子和子游的對話,此外還有《禮記·禮器》《禮記·哀公問》《禮記·仲尼燕居》《禮記·孔子閑居》《禮記·問喪》《禮記·服問》《禮記·三年問》《禮記·儒行》《禮記·哀公問》《禮記·孔子儒服》。不少題目就叫作“··問”,針對某一問題進行問對的體式在當時比較多。《禮記·檀弓》是事件中問對和對話,有孔子的評論話語也有語叢,句式整齊,其模式是事+問對+評論,或者事+對話+評論,也可以無評論,前后的敘事也有長短不同,可以在話語之后有敘事,也有無對話的純敘事,還有概括的話語;其中論斷的話語,以及問對和對話可重疊增加,主要是孔子和弟子言論。《經典釋文》說:“《禮記·坊記》記六藝之義。《祭義》,鄭云:名祭義者,以其記齋戒薦羞之義。《樂記》,鄭云:名《樂記》者,以其記樂之義。”語的內容要體現道德義理。
語叢的一種發展演變是縱向延長,如《老子》和道家的一些作品。它們由語叢演化來,因為原來是語叢,所以思想并不連貫。一種是在語叢基礎上豐富內容,如儒家語體文學作品,這類語叢演變成了長篇問對和事語。事語是在語叢的基礎上前后簡要交代敘事以及因果,其中語被修飾得比較整齊。《國語·晉語》比較接近這類,但各卷的差異要大一些,開頭三卷形制類似篇幅也較長,后面變得簡短。一個人的話語變成了兩個人的對話,但一般還是能看出主次,主要那個就是作者著意的語叢。后又在此基礎上加了一些圣賢的評判話語。
上古時期的文學作品是通過話語表達,往往是在典禮儀式、外交周旋、日常生活的對話之中,有一些后來記錄于竹帛或是成為創作的素材。但從語的角度來看,對文本的形成也產生一定影響。這時候的論語結構主要是順序的,沒有與前文呼應和重合,思維上平行但不相交。與道家相比,儒家論語要顯得相對短小精練。
錢穆《西周書文體辨》記載:“《春秋》為體,始重記事。”記言發展在前,記事發展在后。而記言者,亦僅摘要記述當時某人對某事所言之大旨。似乎在史官載筆者之心中,尚未有如后世綴文造論之意想,必將所記之言,修剪熔鑄,前后貫串,獨立為篇,自成一文,必曰如是為誥,如是為誓,體裁各別。而其先固不如是,記言則僅是記言。”[40]曾棗莊《中國古代文體學》說:“《論語》的文體源自史官文獻中以 ‘王若曰’、‘君子曰’為特點的語體,不過改為 ‘子曰’而已,成為后世一種流行的語錄體文體。”語本就指的是言說,后來漸漸變成散文的一種。《國語·周語》、《國語·楚語》以論語為主,《國語·晉語》《國語·吳語》、《國語·越語》記事性很強,《國語·齊語》和《國語·鄭語》是問對謀議。《國語·魯語》比較零散,側重義理教化,故事性比較強,體制近于《國語·晉語》,思想上存在一定的差異,比較接近儒家思想。原本語的規模結構應該很大,如《國語·齊語》、《國語·鄭語》、《國語·吳語》、《國語·越語》,以及《晉語》中的重耳流亡、驪姬之亂等故事。《國語·晉語》晚期變成了家語,最長的是《周語》的論語。
《大戴禮記》中不少曾子語錄,《曾子立事》《曾子本孝》《曾子立孝》是曾子的語錄和引發的議論,《曾子大孝》記載弟子與曾子問對,《曾子事父》是曾子的問對,幾個篇幅形式題材各不相同,體現了從語錄到語體文學演進的趨勢。可以看出有明顯體式劃分。語錄、語錄和議論集合的語,還有一些歷史類故事,在子書類會有引用。《大戴禮記·曾子制言》上篇是幾種語基本題材組成的一種復合形態,語論+論語+問對+論辯(駁難),《墨子》重要的幾個論文都是這樣的模式,只不過有時中間和尾部再以語錄申論和總結。《大戴禮記·曾子制言》中篇和下篇是類似《國語》的論語篇章,前面加一個曾子語錄。子學作品和官學之語不同,子學注重家學淵源。《大戴禮記·曾子疾病》記載曾子論語,明顯特征是“語如”表示要開始論述。《大戴禮記·曾子天圓》是問對加上論語(單純論語)由“吾語汝”領起。論語有兩種,一種是單體的一個人論語,氣脈連貫,一氣呵成,有的是正反多種角度論述,常有“夫”“是故”“昔”等旁征博引,最后就事論理、聯系實際。《禮記正義·曾子問》說:“曾子,孔子弟子曾參也,以其所問多明于禮,故著姓名以顯之。”[41]結尾有“子夏曰”一段,與整篇曾子問曰不同。《禮記·文王世子》是古代典故的記載,“瞽宗秋學禮,執禮者詔之”。[42]《禮記·檀弓》是話語加上簡單敘事組成的一個小論述,語錄是最基本構成要素,論語是語體文學的一種高級形態,官學有豐富的語錄和傳聞可供采取,諸子必須依靠自己的語錄和文獻收集和整理。從《春秋事語》來看,這種小論語發展成為《國語·周語》《韓非子》《墨子》那種大論語,而后到一定的程度又有簡化的趨勢,《春秋事語》在語錄基礎上加以評判,以話語評話語實現語的整合。由故事變成一個意蘊豐富的詞語,而后意蘊不斷的弱化形成一個循環。《大戴禮記》曾子八篇和《孝經》《小戴禮記》中的部分篇章都是曾子學派作品。古文《孝經》,常用“子曰”“曾子曰”兩種語錄模式,有的是小形制論語,和《禮記》中的《檀弓》《坊記》類同。《大戴禮記》是曾子后學的語體文學作品,還有一些世系文獻典故,以及《周書》《月令》等文獻,是語的內容和材料。《大戴禮記》比《小戴禮記》粗糙古樸,內容更為狹窄,文筆也不如《小戴禮記》,后者的原創性比前者好。春秋時期語體文學主要是史官事語和儒家話語。康有為《康有為全集·教學通義·言語》說:“文章至孔子后而成矣。古者唯重言語,其言語皆有定體,有定名。其欲為言者,皆有學也。四科有言語。惠施、公孫龍陳堅白,論馬指,皆以言語。宋钘,墨翟游說人國以言語,今考其辭氣,皆可按也。”[43]出土文獻中很多文學作品都有一定的體式,但是用現在的文體難以分類。其實,這些被應用于禮儀典禮上的文章在創作之初并未成體,而是在成文之后被固定為某種體式。[44]先秦時期話語為文章的體式打下了基礎。上博簡《昔者君老》《禮記》“君子曰”的模式講述禮儀,“于是乎始語天地人民之道”[45],《容成氏》事語是以人物世系加上治國話語和文獻的匯編,其中記事和議論較多。
維科《新科學》說詩人們必然是各民族最初的歷史學家,最初的歷史必然是詩性的歷史。人類早期的文化是一種詩性文化,這種文化具有混一性,哲學、宗教等意識形式,還沒有從詩中分離出來。因此,維科說“詩”是歷史。《語》是如何產生?語的積累也應該有一個從少到多的積累過程。這與人的思維有關,人對事物認識總是由簡單到復雜,仰韶和馬廠上陶器早期的紋飾要少得多,圖文是如此,語言也是如此,都是人思維的反映,體現人對世界的認識。劉勰《文心雕龍·章句》記載:“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46]文字的積累也需要一個過程,文學的發展也不是一蹴而就,不是一開篇就出現體類清晰、文辭成熟的優秀完整作品。而是在此之前已經有了很長時期的積累過程,這些優秀的作品,到了戰國才著之于竹帛,至于之前那些過程中的作品,則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雖然是只言片語樣式的語叢集合,但我們不能忽略其重要性,后代的長篇都是在此基礎上發展起來。這些語叢很有生命力,在先秦文獻中也很多,對后代影響也很大。先秦鴻篇巨著的創作經歷了一個是由小到大的過程。開始是簡單的話語記錄和整理,現在我們看到的古文獻,多是在漢代才大體固定下來,采用戰國時期文獻的順序。這是語叢編纂過程的體現,語叢整理最初級階段就是簡單匯合,只是內容上有聯系,然后發展到邏輯上連貫,而在初級階段語叢內部單元無序。語類文獻極為豐富,在一個我們從先秦文獻的篇章安排上也看得出來。黃毅民《國學叢論(上冊)》記載曰:“什么是語體文學?不用說,我們一望而知為言文一致的文學。然而我們所以冠義語體二字的用意,卻有個緣故。我們知道,當文學剛和世人相見的時候,它是表白大眾的真情實況的。胡適說:‘韻文是抒情的,歌唱的,所以小百姓的歌哭哀怨,都是這里發泄出來。所以民間的韻文發達的最早。’后來逐漸向上層傳播,‘所以離開平民生活越遠,所以漸漸僵化了,變死了’。這時,白話文學與古典文學干脆分成兩事了。胡適以為 ‘戰國時文體與語體已分開’,似乎語體是起于戰國。而哪知遠在戰國以前早已有了民歌呢?哪知《詩經》時代,言文就有了分裂的破綻。”[47]張巖從《左傳》、《國語》、《戰國策》、《晏子春秋》及《春秋事語》等書和出土文獻中,析出四種“典型文體”,即譏語文體、勸諫文體、贊語文體、問答文體。[48]正如李零先生所說,在當時語是非常活躍的一種書。[49]
古代先賢通過話語來傳達他們的思想,希臘是如此,中國也是如此。語也就是話語,不同的場合有不同的需求,于是產生了很多分類。到了戰國時期都被記錄下來,概況的稱呼為“傳”“記”“書”等,而逐漸又以語體對其進行分類,但這時候的體式,主要還是由語體的發展變化所決定,如賦的出現和發展,逐漸變成了純粹的文化,到了魏晉時期出現一些文論著作,正式把他們定為文體。
出土文獻中有大量春秋時期的語體文學作品,主要是春秋時期的事語類文獻和儒門對話兩類。李零說《曹沫之陣》是一篇亡佚已久的魯國兵書,而在形式上屬于語錄體散文,與《國語》的體制類似。[50]其實不一定是專門的兵書,語的內容很豐富,也可包含軍事內容,此處前部分論政,后部分論兵。《從政》分為甲、乙兩篇,提出從政應致力于“敦五德,固三誓,除十怨”,并作了具體解釋。《三德》簡文內容多言天地與刑德之關系。兩者比較特殊,和《國語》類似。
雖然同樣都是記言,但有的比較重視記事,一般沒有大段的論述,只是簡單的對話,但是對話和敘事緊密結合。事語是客觀展現事件和人物對話,以人物的評價來體現義理,如鄭伯克段于鄢和周鄭交質。上博簡有《昭王毀室》《昭王與龔之隼》,前者比較完整,敘述昭王新建成宮室后與大夫飲酒,有一位穿著喪服的人“廷而入”并訴說他父母尸骨就埋葬在新宮階前,新宮建成后他就無法祭祀夫老,于是昭王令毀室。后者敘述昭王為瑤寶的事,大尹遇見龔之隼,由其衣著疑是隼為之,并告知昭王,于是昭王不愿見龔之隼,而大尹了解真情后又告知昭王,昭王遂見龔之隼。《柬大王泊旱》記載戰國早期楚簡王的兩個逸事:大王病癤和楚國大旱。《相邦之道》記載孔子與子貢的問答。上博簡五《兢建內之》隰朋、鮑叔牙與齊桓公的對話,二大夫向齊桓公進言,如日食雖是星事,借喻齊國要有兵禍之災,而大夫以為要行先王之法,并勸諫桓公“廢古行古作”,只有從善才能渡過禍患。《鮑叔牙與隰朋之諫》記述鮑叔牙和隰朋二大夫向齊桓公直諫,指出夏為殷所代、殷為周所代的原因,又指出對待百姓要有善心,對老弱不能用刑,處處要從國家利益出發,否則齊國會處于疲憊的狀態。起用豎刁和易牙等人,“不以邦家為事,從公之所欲”,是國之災難。《孔子見于季桓子》記載孔子和季桓子關于二道和興魯的討論,是重要的儒家佚文,與儒家事語類似。《莊王既成》記載莊王與尹的對話,《申公臣靈王》記載王子回和申公的對話,《平王問鄭壽》記載楚平王因國禍敗事問于鄭壽,《兢建內之》記述西彭、鮑叔牙與岐黃的對話,《鮑叔牙與隰朋之諫》記述了鮑叔牙與隰朋向齊桓公所行的直諫。還有馬王堆帛書《春秋事語》《戰國縱橫家書》。清華簡七有《子犯子余》《晉文公入于晉》《趙簡子》《越公其事》幾篇春秋事語。從馬王堆帛書《春秋事語》出土到上博楚簡發現,使人們意識到類似“事語”這樣古書在春秋戰國時代數量并不少。春秋戰國時期語類或事語類古書非常流行,數量也很大,同一人物、事件故事版本有好多種。湖南慈利戰國楚墓出土《國語·吳語》“基本見于今本者,所見史事包括黃池之盟和吳越爭霸等”。[51]西晉時曾在魏襄王墓中發現了大量寫在竹簡上的古書,其中就有《國語》三篇。阜陽漢簡《春秋事語》章題以及與《春秋事語》章題相關的部分竹簡。其中阜陽漢簡1號木牘正、背存篇題47條,如《子曰北方有獸》《衛人醢子路》等,多與孔子及門人有關。2號木牘正、背存篇題20余條,如《晉平公使叔向聘于吳》《吳人入郢》等,多為春秋、戰國故事。[52]《容成氏》記載了中國遠古時期的帝王二十余人,并述三代前后禪讓、爭位之風的故事。《良臣》主要記述黃帝以至春秋著名君主的良臣。英藏敦煌寫本有《孔子家語》和《春秋后語》。
對語主要是人物之間的問對和應答。先秦時期國家大事的決策,君主要咨謀于重要的大臣。《國語·魯語上》記載曹劌問戰,《國語·晉語二》記載獻公問卜偃,《國語·晉語四》記載文公問箕鄭救饑何以,文公問元帥于趙衰,郭偃對文公問治國難易,文公問胥臣傅讙之效,《國語·晉語九》記載趙簡子問賢,《國語·楚語下》子常問蓄貨聚馬斗。也有一些學術性質的討論和問答,《國語·魯語下》記載季桓子問仲尼穿井而獲狗,《禮記·曾子問》主要是曾子和孔子的問對禮儀制度,還有部分子夏問答,上博簡《仲弓》記載季桓子任命仲弓為宰,他向孔子請教如何治理的問對話語。《崔東壁遺書》記載:“仲弓問政,孔子問答弟子問政多矣,而答仲弓的語為最精要。”[53]“子貢問政,其次則莫若答子貢問政。孔子答君大夫之問,《論語》前十篇文體之異。”[54]《論語》前十篇記孔子答定公、哀公的問對,皆變文而稱“孔子對曰”者,朱子所謂尊君是也。君大夫問于孔子,《論語》前十篇記君大夫之問皆但言“問”不言“問于孔子”。還有郭店簡《魯穆公問子思》《論語·憲問》《荀子·堯問》《禮記·曾子問》《禮記·哀公問》馬王堆《二三子問》。上博簡《孔子閑居》《緇衣》《武王踐阼》、《曾子立孝》主要是記載問對、論辯言論。上博簡五《弟子問》,上博簡六《平王問鄭壽》是儒家問對語錄,《君子為禮》孔門弟子與孔子的問答,顏淵、子貢和孔子的問答,《弟子問》也是孔子與宰我、顏回,顏淵與子由,子羽與子貢的問答。《大戴禮記·四代》類似《禮記》無對話如訓語。《融師有成氏》記載上古傳說故事。《季庚子問于孔子》記載季康子以幣帛歸孔子后的問對。《墨子·魯問》記載墨子和魯君的對話。問體在先秦比較廣泛,具有很強的實用性和通俗性,各個行業領域都有此體。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說:“任何發問都是一種尋求。發問既可以是 ‘問問而已’,也可以是明確地提出問你。后一種的特點在于:只有問題的上述各構成都已經透徹之后,發問本身才成為透徹的。”[55]上博簡《民之父母》子夏問孔子請教的五個問題,內容緊扣“民之父母”的主題。孔子回答充滿哲理,回答嚴密有序。《禮記·孔子閑居》提到“五起”內容基本相同,但次序不同,最明顯是最后一句,所序全是由內到外,范圍由小到大,“內恕孔悲” “純德孔明”“為民父母”“施及四國”“以畜四邦”相繼,由“近親”到“外族”,至“民之父母”,由四國到萬邦,德業逐漸發揚,恩澤日益擴展。而孔子閑居已經失去了次序,沒有嚴密的邏輯,不見循序漸進之意。龐樸說在《民之父母》篇中其“五至三無”之說,對禮樂之原有一番哲學的和詩學的論證,是我們深入認識儒家的絕好資料,有待仔細玩味,慢慢琢磨。[56]郭店簡《魯穆公問子思》記載魯穆公問子思,清華簡《尹至》和《尹誥》記載了伊尹與湯的對話,以及兩人如何滅夏的過程記載。問對是主要的教學的方式,討論政治的方式。《禮記》中記載問對有一些規則,圣賢、貴族問對、談話的記錄,為比較典型問對談話,在戰國時期形成了問體,問體是單獨的一類語,如《銀雀山·吳問》記載吳王與孫子關于晉國六卿軍事、政治制度的答問。[57]問答形式更多,《孫臏兵法》前四篇記孫子與威王問答,第五至第十五各篇首都稱“孫子曰”。[58]馬王堆四《胎產書》方術中也有不少用問對的形式然后再加上論述。[59]馬王堆《十六經》皇帝君臣問答形式,內容是講“刑名”和“陰陽刑德之說”,還記載了一些有關皇帝的神話。問對形式是戰國很廣泛的一種語著作形式,內容幾乎涵蓋所有種類著作內容。清華簡五體式一類是訓語一類是問對,記載了商湯和殷高宗的問對話語,在先秦時期為一個比較廣泛的文體類型,在題目上一般會有體現。《厚父》記載王和厚父的對話,《湯出于湯丘》《湯在啻門》記載湯和伊尹分別就政事和天人觀的問答。《殷高宗問于三壽》是殷高宗和三壽的對話,通過一系列觀念來闡釋治國修身的思想,還有帛書《二三子問》《孔子家語·問禮》《禮記·哀公問于孔子》《大戴禮記·哀公問》《八廊角·哀公問五義》《荀子·哀公問孔子》。上博簡九《史蒥問于夫子》《顏淵問于孔子》《彭祖》多為孔子和弟子問答。有的時候討論學問,如馬王堆《二三子問》 《昭力》《繆和》。有的討論人生際遇,如郭店簡《窮以達時》記載孔子困于陳蔡時候答子路對話。還有一些是孔子弟子的問答,以及一些孔子和君主和大臣的問答,《禮記·儒行》記載魯哀公問于孔子。《孔子詩論》是孔子問答語錄體,主要是答弟子問。從專題論文的概念出發,可以把散見于弟子及再傳弟子手中的筆記語錄中的詩論匯集起來。從這一觀念出發,孔子《詩》論簡為問答語錄體更勝于鳩集于一篇的專題論文。[60]馬王堆帛書《十大經》不少篇采取黃帝君臣問答的形式。[61]《墨子·耕柱》葉公子高問政于仲尼曰:“善為政者若之何?”子墨子聞之曰:“葉公子高未得其問也,仲尼亦未得其所以對也。葉公子高豈不知善為政者之遠者近也,而舊者新是哉?問所以為之若之何也。不以人之所不智告人,以所智告之,故葉公子高未得其問也,仲尼亦未得其所以對也。”也可能是二人、多人的討論。[62]
論語常以“聞之曰”等論述發語。劉樂賢《戰國秦漢簡帛研究叢考·成之聞之》說:“第八號簡的闕文,裘錫圭根據《禮記·表記》、《說苑·修文》補充說,(《說苑》)修文的文字引自《傳》,疑此《傳》乃是《成之聞之》或《表記》一類古書。《說苑》、《孔子家語》都稱 ‘孔子曰’,《韓式外傳》以臣聞的口吻引述,而《成之聞之》是直接說出,《志書乃言》是論語引論之辭。”[63]語是有體式的如論語有“夫”“古”“是以”“故”“凡”等詞引發遞進和轉折話語,問對也是,而語叢則是少轉折語。故,《墨子》的《經》篇記載:“故,所得而后成也。”《說》:“小故,有之不必然,無知必不然;體也。若有端。大故,有之必然,無之必不然,若見之成見也。”《五行》《唐虞之道》《忠信之道》是論語,主要是對一個觀點和概念問題的論述。論語是問對謀議的對話,以一人為主,常伴隨有人物的論述,也可能只是簡單的對話,在內涵上比論語更廣。有的時候是針對某問題發生論辯,有時候是雙方的論語,也可能只是簡單的話語。周代有納諫制度,卿大夫勸諫是重要的政治生活內容,其勸諫常常是論語,也有解釋、推脫、拒絕的話語,在《國語》中常以“辭曰”出現。《易之義》記載孔子解釋《周易》的話語,《鬼神之明》討論有關鬼神有所明和不明的問題,《融師有成氏》敘述上古傳說人物故事。論語是關于一件事或者一段言語之后的論述。郭店簡《成之聞之》就像《國語》的論語,以“聞之”領起全文,引古事及君子之言、《尚書》等,多道德仁義之言。而《尊德義》則是道家論語。上博簡《性情論》,上博簡《孔子詩論》,馬王堆和郭店簡《五行》已經偏于哲學化,不如春秋時期的語內容豐富,更加注重內思和辨析,而不重視典故。郭店簡《忠信之道》列舉忠信的種種表現。郭店簡《唐虞之道》論贊類的語比較有觀點和意向性,贊揚堯舜的禪讓,敘述舜知命修身的仁義孝悌品格,是儒家的論語。郭店簡《性自命出》言性命乃戰國時期儒家的分支所作論語,郭店簡《六德》是儒家論語,話語邏輯上的順接在一個層次上,“因為”“所以”,再次一等級,重復但是不交叉,在內容上是可以無限的延長,而不受時間和其他因素的限制,既具有文章的邏輯貫通特點,也像是語叢排列模式,呈現出一種同類活用文章創作模式,后來文獻發展就打破這種模式,到《大戴禮記》中只是選取其中一部分,或者只是選取其意,順序結構會發生一些變化,這也是一種沉淀和壓縮。《內禮》以“君子曰”句式,“孝而不諫,不成孝,諫而不從,以不成孝”。文章還處于比較初級的階段,然后羅列一些語叢。《大戴禮記·曾子立孝》曾子曰:“君子立孝,其忠之用,禮之貴。”為人子,為人弟,為人臣,《大戴禮記》也有類似的話語。后代的文章的觀點性和即時性很強,所以會有回環。
姚鼐《古文辭類纂·序》說:“論辯類者,蓋原于古之諸子,各類所學著書詔后世。”[64]《晏子春秋》中多是辯語,《墨子·三辯》墨子中有辯論,《荀子》說“君子必辯”,《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記載“士莊伯不能詰”。[65]《文心雕龍·議對》記載:“迄至有漢,始立駁議。駁者,雜也,雜議不純,故曰駁也。”[66]《說文》說“辯,治也”,《尚書·酒誥》記載“勿辯乃司”,《國語·齊語》記載“辯其功苦”,《周禮·鄉士》說“辯其獄訟”,《禮記·曲禮》說“分爭辯訟”,《韓非子·八經》說“辯者言之信”,徐師曾說:“按字書,辯文有二,一從言,治也;一從刀,判也。蓋治其言行之是非真偽而判別之,則義實相須,故世多通用。”辯主于辯駁、辯論,剖析事物言行的真偽而論之。王構認為“別嫌疑而明之者,辯也”,陳繹曾說“辨,重復辨析,以絕是非之極致”。[67]
《莊子·秋水》說“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易·系辭上》說:“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圣人立象以盡意”,[68]話語的表達有其局限性。描述一件事情,可能會有一些未知事物,或未見的景觀,用熟悉的具體圖像來解釋,就能直觀地展現在我們面前。八卦用圖畫來表達抽象難言道理,概括描述世界,而爻辭話語則是對其象的解釋之辭,文字是由圖畫轉化而來,在沒有文字之前,人們是用圖畫和言語闡釋和描述這個世界。
從語叢到語體文學的發展過程不是單向的,而是一個有機的循環過程,從語叢到語體文學,然后再從語體文學簡化回到語叢,在這個過程中語叢與語體都處于一種發展變化之中。儒家語體文學作品很多,不僅僅是史書、諸子、論語、禮記,以及《儒家者言》和雙古堆《孔子家語》,有些并未被記錄下來。《說苑》除《談叢》外,各卷的多數篇目都是獨立成篇的小故事,有故事情節和人物對話,文字簡潔生動。《語叢》是格言警句的叢編,從圖版上看明顯是話語的連編,而非語義連貫的文篇,一句話記錄完畢,下一簡記另外一句話,結尾如果未寫滿也另起一行,并且有符號示意結束。語叢文獻到語體文學經過一個探索過程。語叢很多是對人生經驗、政治等經驗的總結,語言簡潔,意蘊深刻廣博,能給人深刻啟示。興引發事物特征近似思維的類比和關聯,像是以抽象的圖像來引發人們的思維類比。語叢以深意的話語象征來引發人們的生活經驗和思想共鳴。
春秋時期出現語結集的高潮。最近一些年出土了許多語類文獻,這些語類文獻通常是語錄編纂而成。需要對傳統學術視角和方法作重新的審視和考慮,這些豐富多樣的語類文獻的出土,表明在先秦時期曾大量的存在語,而且受到當時社會上層的重視。春秋時期是語體文學發展繁榮時期。《國語》是春秋時期語書的匯編,[69]《左傳》其書與《國語》關系密切,其中確實保存了豐富的語,而且作者也對其進行了進一步的整理。在語類文學繁榮之前有很長時間的鋪墊和積蓄時期,存在大量零散的語叢。孔子以后,儒家的語體文學日益繁盛,后世弟子記錄整理的很多,既是出于學術的傳承也是教學的應用,而孔子之前很多時候都是通過問對、論辯和生活中的話語來進行學術交流。
語體文學間有一些差異。《子羔》為孔子答子羔關于堯舜大禹契后稷君王之事問對,《大戴禮記·五帝德》為宰我問孔子此類事。《魯邦大旱》為魯哀公十五年發生大旱,哀公以此請教孔子對策,孔子明確提出加強刑德,而不必埋圭璧玉帛向鬼神祈求雨之祭。問對會衍生出問對之后的人物評析。《從政》甲、乙聽聞之曰:“可言而不可行,君子不言;可行而不可言,君子不行。”上博簡《緇衣》則承襲之,子曰:“可言而不可行,君子弗言也;可行而不可言,君子弗行。”今本《禮記·緇衣》也有大概內容,只是句式略有差異。“聽聞”,當不和聞之一樣,聽聞應該是有聽到,而聞之則是轉敘述。上博簡《五德》思想內容和言語與《國語》比較接近。《昔者君老》國君自衰老至于亡故,太子朝見過程中的行為規范與禮制記錄,和《禮記》不少的內容類似,應當是屬于喪禮。“君子曰”開頭,后面還有一個,應該是語叢兩條。“內言不以出,外言不以入”,《禮記·內則》說“男不言內,女不言外,內言不出,外言不入”,《禮記·曲禮》說“外言不入于閫,內言不出于閫”。《公羊傳·昭公二十年》記載“言不及外也”。上博簡《容成氏》記載上古帝王傳說,其中的典故也是《國語》中人物引用的典故。
從郭店簡《語叢》到大、小戴《禮記》中語叢,再到《荀子》的曾子諸篇,到大段語體文學的出現,從墨家的《墨語》四篇到其他的對話和論辯,從道家的語叢到《老子》《太一生水》之類的語論之文,存在著一種語叢和語體文學的發展規律,以及語叢與語體文學的對應現象。劉鳳泉早期議論文學經歷了復雜的演化過程。在生產生活實踐中產生的先秦諺語和格言,是早期議論文學的源頭。它們從民間走向朝堂,形成了箴銘體和哲理詩的形式;它們從簡單走向豐富,形成了民間寓言的形式。[70]為何古人既要作語錄體也要作《論語》問對,類似內容既有語錄也有問對或者論語。《國語·周語》多篇幅較大,其他民族史詩也多是長篇大論,語錄可能是精華撮錄的本子,因為有小巧便于攜帶保管的特點,而歷史原貌的史書記錄性質的很少。從語叢文獻到語體文學,語體文學現在只剩下經過時代琢磨篩選的一部分,而我們可通過剩下的只言片語回溯與品味其整體思想。而有些語體文學內容上近似,是出于對語叢文獻的發展所導致,《性自命出》與《樂記》的看法相近,認為“凡動性者,物也”,“及其見于外,物取之也”。這里“及其見于外”的“其”指性,性見于外便是情,見于外,也就是“好惡形焉”。與《樂記》不同處在于,《性自命出》是認為人雖有好惡之性,但只有物誘于外,好惡才表現出來。物是所好所惡,物使得好惡之性外化。一旦語叢固定下來,便又反過來滋養語體文學的創作。另外,語體文學和現在文獻有重合而不能完全契合,可能處于同一語叢體系,或是兩者在時間上有前后之差別。
原本是官學制作的長篇大論,在流傳過程中只剩下精華部分。在這個變化的過程中語也在縱向地發展。這個蛻變最終結果是成語和俗語、諺語的消失,在這之前的狀態是語叢,再之前是類似出土簡帛中的樣子,諸子的論語也是如此。官學的記言多是長篇,而這些短小的只言片語當然經過人整理,而之前春秋時期人物嘉言善語雖然多也是整篇,到了春秋后期篇幅越來越短小,春秋時期人物的談話中也有一些只言片語,被稱為“志”“記”,還有“有言曰”之類話語。《論語》專門整理孔子和弟子的語錄,《國語》是國家的上層貴族的賢者的語錄,雖然有的家族的人多一些,有的少一些,已經呈現出由“國語”向著“家語”轉變的趨勢。
從語叢文獻到語體文學的發展過程,只言片語不斷積累和豐富,在長度上越來越長,在技巧上越來越復雜,形式也變得多樣化,但大體還主要是事語、辯語、論語、對語、寓言幾種,只不過有的有所簡化和組合。語體文學是語叢以及問對、論語等語體基本形式的組合而形成文學作品的形式。上博簡《孔子詩論》是一詩一句論語話語組合。上博簡《緇衣》采用連續“子曰”的形式,成文是語叢集合。上博簡《性情論》以多個“凡”引言的形式,郭店簡《緇衣》和《性情論》也是。文獻中的《禮記》的《檀弓》《坊記》《表記》《大戴禮記》中曾子語錄集合,還有明顯的語叢痕跡,當然這種整齊格式不是簡單的拼合,也有內在邏輯和作者的巧思。
《大戴禮記·衛將軍文子》記載衛將軍文子問子貢,其中子貢之言融合多個孔子的語錄,由論語和語論集合,引出來子貢和孔子對話,然后又引出來晉平公問祈奚事語,形成一個組合體。《大戴禮記·五帝德》記載宰我問對孔子。《大戴禮記·勸學》孔子語錄已經被延展,其中包括子貢和孔子的問對。問對和對話變多,對答的論語變長。《大戴禮記·子張問入官》加上孔子的論語就事論理,對道德義理進行解釋,而不是旁征博引,下篇《圣德》也是論語但并不相同,引古者天子之道和凡人之事理,故意引申觀點,而后論述道理,再引古得出一個淺層理論,然后再把理論深化,又加了一個制度記載。《大戴禮記·千乘》這三個都是通過一些問話來引出論語,而后又是問對并引出論語,論語包括征古、聯系實際、就事論理三方面。《大戴禮記·四代》主要是對話,也有一些小的論述,不太規整,融合在對話之中,這也是一種體式,每個論述并不長,類似《禮記·檀弓》《禮記·坊記》之類組合。“故”“是故”邏輯上層層深入,這種多語的融合,更加注重整體意識,語的單元則被弱化,如《大戴禮記·虞戴德》。問對+論語+問對話語組成全文,本來在上面論語結束,但已然說了后面的一段對話。《大戴禮記·文王官人》把文王話語聯合在一起,都是關于任用人才的論語,其中最后說:“三戒然后及論,王親受而考之,然后論成。”《大戴禮記·諸侯遷廟》內容是禮制記錄,記載諸侯釁廟。辯論之語一般有否定詞語,雖然也會有問,但不是問方法,而是問觀點,會有較長的對話和反復問對,一般論述之語不長,長的也只是二三句而已,如《大戴禮記·小辨》。《大戴禮記·用兵》由三個問題組成,最后以君主一句話點出題,問對復合化而且以精巧的結構連為一體。《大戴禮記·少閑》論辯也是一種對,有駁難和勸諫的作用,還有情態描寫,有一定故事化的趨勢,莊公論述自己的觀點,其中有幾個論語,孔子以一個大論語結束了爭論,而后是一些對話和感慨之辭。《大戴禮記·朝事》論語結合了制度的記錄,就像是禮儀記錄,《大戴禮記·投壺》《大戴禮記·公冠》都是禮制記錄。《大戴禮記·本命》是雜記和論,《大戴禮記·易本命》體制和論語模式與《國語》類似,語言更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