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圣外王:郭子玄王船山章太炎三家莊子學勘會
- 李智福
- 2277字
- 2025-04-24 19:23:34
第一節(jié) “內圣外王”本義
“內圣外王”這個術語在今天是作為一種“常識”用來解釋或指代儒家之學的,但由《莊子·天下》篇首先提出的這個術語,并非所有的解釋者都能自覺地緊緊圍繞《天下》篇而對其做出解釋,而是不斷摻雜各種思想而造成解釋的層壘,以至于其本意湮沒而不彰。筆者認為,對“內圣外王”這一術語本意之考定,必須緊緊圍繞《天下》篇的文本展開,而不能理所當然地摻入儒家思想或黃老思想,甚至也不能先入為主地摻入莊子本人的思想,因為也沒有明顯證據(jù)證明它是由儒家學派或黃老學派所撰寫,也沒有明顯證據(jù)證明該篇為莊子本人手訂。換言之,要解釋“內圣外王”本意首先要將《天下》篇歸于《天下》篇的作者。當然不可否認的是,這篇文章與莊、與儒(特別是思孟學派)、與黃老(道法家)都有著復雜的、微妙的聯(lián)系?!短煜隆菲啤笆枪蕛仁ネ馔踔?,暗而不明,郁而不發(fā)”一語無疑是整篇《天下》篇的關鑰。如果本著以《天下》篇解釋《天下》篇的原則,那么這些文字其實已經(jīng)透露了“內圣外王”這一術語之內涵的幾乎全部信息。“是故”意味著這一術語至少是對前段文字的總結,因此通過仔細鉤稽這些文獻,并不難發(fā)現(xiàn)“內圣外王”的本意。
首先,文中云,“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這里透露的信息是,“內圣外王”就是作者要褒揚的“道術”,而不是“方術”;“內圣”之“圣”就是“圣有所生”,“外王”之“王”就是“王有所成”之王,前后呼應,合若符契。其次,文中云,“不離于宗,謂之天人;不離于精,謂之神人;不離于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于變化,謂之圣人”。應該說,“內圣”強調的是內在的修持而不落形跡,這段話所推崇的“天人”“神人”“至人”“圣人”都是所謂“內圣”之人。再次,文中云,“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熏然慈仁,謂之君子。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稽為決,其數(shù)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齒,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為意,皆有以養(yǎng),民之理也”。這里既有儒家的“仁義”,又有法家的“刑名”,應該說這就是所謂的“外王”。最后,這段文字一氣貫注,并沒有將“內圣”與“外王”分作兩截,而是將“內圣”與“外王”合一。如果以直觀的方式來觀察,不難發(fā)現(xiàn),此中的所謂“內圣”并非是儒家式的像思孟學派那樣的“修齊治平”,而是所謂“天人”“神人”“至人”,這正呼應著《逍遙游》的“三無之境”,即“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逍遙游》);其所謂“外王”,則既有儒家式的仁義道德,又有黃老、法家的刑名法術。作者總結云:“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這恰恰是對“內圣外王”的內涵定義,“前者是其內圣之德,后者是其外王之功”。[2]林希逸(1193—1271)亦云:“內圣,體也;外王,用也?!?a id="w3">[3]不難發(fā)現(xiàn),這里的“內圣外王”表現(xiàn)出綜合至少有莊學、儒學、道法家(黃老派)三家思想的特色,而不能簡單地化約為某家某派。
很多學者注意到,《天下》篇引抑諸家而不及孔子,可證作者暗尊孔子(比如蘇東坡,康有為),這種說法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但需要強調的是,這里的“孔子”,顯然不是孟荀筆下的“孔子”,而是已經(jīng)“吸收”莊子思想的“孔子”,所謂“不離于宗,謂之天人;不離于精,謂之神人;不離于真,謂之至人”云云,如果說這是作者對孔子形象的暗示,那么這個孔子顯然是莊學化的孔子而非思孟化的孔子。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文中有“其在于《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縉紳先生多能明之?!对姟芬缘乐荆稌芬缘朗?,《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一語,這是傳世文獻關于“六經(jīng)”之最早記載之一(另兩處是《天運》和《徐無鬼》篇,后者提到“四經(jīng)”),鐘鐘山(名泰,1888—1979)先生據(jù)此認為《天下》篇“特敘六經(jīng)于百家之上,向往于鄒魯之士、縉紳先生”[4],并以此來斷定莊子是儒家。然則,就這則記載所透露出來的信息來看,作者認為“六經(jīng)”尚不是最高的思想學術典范,相反,“六經(jīng)”是和“舊法世傳之史”“百家之學”所并列的對“古之人其備”者之“一”或“道術”之分享,而這個“一”與“道術”的真理就是“內圣外王”之道,[5]作者用“其明而在數(shù)度者”“其在于《詩》、《書》、《禮》、《樂》者”和“其數(shù)散于天下而設于中國者”三種范式來表明后世“方術”之對“道術”之分割(“其”代指“道術”)。換言之,《天下》篇之作者認為,舊史、六經(jīng)、百家都為“內圣外王”之一端,而非“內圣外王”之全體。這與漢人所認為諸子“亦六經(jīng)之支與流裔”[6]實有原則之別。《天下》篇并沒有認為諸子百家出于“六經(jīng)”,而是認為“百家”與“六經(jīng)”都是對“古之道術”所分享者,有其明亦有其蔽??梢?,作者對“六經(jīng)”并沒有格外高看,“儒家不合乎高明的標準”。[7]作者縱然尊崇孔子,但亦是道家化特別是莊學化之孔子。
總之,就《天下》篇來說,諸派之中,作者尊儒;百家之中,作者重莊(《天下》篇對莊子評價非常高),作者所推舉的所謂“至人”“神人”“圣人”這些名相都是莊子本色,縱然作者推重儒家,但諒非思孟意義上的儒家,而是表現(xiàn)出平章莊孔、儒道兼采、王霸并雜的特色,因此我們贊同劉笑敢先生將《天下》篇列入兼容儒法的第二類,[8]如此再看“內圣外王”之本意,此語顯然是對莊、儒(包括思孟學派)、黃老派、刑名家等各家各派思想之匯合而集諸家之大成,很難說是單純某家某派。或由于此,此語本身即含攝很大之外延,也即潛含著巨大的解釋空間,后代的解釋者在各種解釋中都能左右逢源而自圓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