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亞細亞生產方式與中國古代社會
- 于金富
- 9120字
- 2025-04-24 18:36:55
三 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歷史地位
把握普遍性和特殊性的辯證關系是理解“亞細亞生產方式”的關鍵。馬克思依據普遍性與特殊性辯證關系的科學原理對“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歷史地位作出了科學的界定。[32]從普遍性方面來看,亞細亞生產方式是原始社會的“最后階段”,即向文明社會發展的“過渡階段”,是人類從原始社會向文明社會轉變發展所普遍經歷的歷史階段;從特殊性方面來看,亞細亞生產方式是自原始社會解體以來在印度、中國與俄國等亞洲與東方國家中一直存在的以土地國有制為基礎的特殊的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33]具體說來,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歷史地位表現為兩個方面:
其一,亞細亞生產方式是人類從原始社會向文明社會過渡的普遍形式。
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普遍性在邏輯上表現為它體現的一切農村公社共同具有的“公社所有制+個人所有制”的共性特征,在歷史上表現為一切民族都共同經歷過的普遍階段——農村公社階段。農村公社所有制的一般特征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在農村公社中牲畜、生產工具、住宅、宅旁園地屬社員私有;另一方面,土地是公社的公共財產,不準轉賣,定期在農村公社社員之間進行重新分配,每一社員獨立耕種分給他的土地,占有其勞動產品。因此,農村公社所有制是一種包含公有和私有兩種因素在內的“二重性”所有制,這是農村公社所有制的本質特征。馬克思指出,作為“亞細亞生產方式”的原生形態,土地公有的“村社是或者曾經是從印度到愛爾蘭的各地社會的原始形態”,[34]這種具有二重性的農村公社是一切文明民族共同的歷史起點。在這一歷史起點上,農村公社有兩種可能的發展前景:或者私有原則在公社中戰勝集體原則,或者是后者戰勝前者,二者必居其一;如果私有原則戰勝集體原則必然導致公社的解體,如果集體原則戰勝私有原則必然使公社以新的形式延續下來。因此,這種二重性的農村公社,既有可能進一步發展為個人擺脫公社這個小共同體而成為產權主體的私有制社會,也有可能發展成為一個以更大共同體——國家為產權主體的“公有制”社會。一切皆有可能,其實際結果決定于世界各個地區、國家具體的自然條件與社會條件。馬克思一方面分析了亞細亞農村公社的基本特征與歷史地位的一般性;另一方面深刻揭示了亞細亞農村公社的可變性,指出農村公社為代表的亞細亞生產方式的發展前景具有多種可能性。
其二,亞細亞生產方式是亞洲與東方古代社會生產方式的特殊形式。
馬克思在1853年寫的《不列顛在印度統治的未來結果》一文中,第一次明確提出“亞洲式社會”的概念,并將之與“西方社會”相區別。他還指出“亞洲式社會”無論是在生產方式、社會制度與社會結構方面還是在社會發展過程等方面都是一種與西方社會截然不同的社會類型。19世紀50年代中期以后,馬克思在研究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起源、商業與高利貸與地租等問題時多方面地涉及了東方社會經濟、政治等特殊現象。此后,馬克思對東方社會的論述不僅繼續沿用“亞洲式社會”的觀點,而且從經濟學和歷史學的角度進行深化研究,認為亞細亞所有制形式在亞洲與東方國家一直沿襲到現代,從而成為一種同西方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與資本主義社會并存的東方所有制與社會形態的特殊形式。這充分證明,在馬克思那里“亞細亞生產方式”不僅是一個歷史性的一般范疇,而且也是一個地域性的特殊范疇。亞細亞生產方式不僅曾經是一個普遍性的一般形式,而且成為一個地域性的特殊形式。在作為《資本論》手稿之一的“倫敦手稿”即“資本主義生產以前的各種形式”中,馬克思提出并論證了“亞細亞的所有制形式”問題,這些論述不僅沿續了關于“亞洲式社會”的觀點,而且進一步加以擴展和深化。在《資本論》寫作與出版的過程中,馬克思在理論上提出了“亞細亞的所有制形式”的概念并相對集中地對其進行了闡釋,它標志著馬克思亞細亞生產方式與東方社會理論的基本確立。馬克思亞細亞生產方式理論的核心觀點是:以亞細亞生產方式為基礎的“亞洲式社會”是東方國家特殊的古代社會類型,它在生產方式、經濟制度、政治制度與社會結構等方面都是與西方古代奴隸社會與中世紀封建社會截然不同的特殊社會形態。因此,在亞細亞生產方式問題上,我們不僅應當看到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普遍存在與一般含義,而且應當承認亞細亞生產方式的特殊存在與特殊含義。
然而,在中國學術界長期存在著一種西方中心主義傾向,即用西方、歐洲的生產方式與社會形態比附東方、亞洲與中國生產方式與社會形態,認為自原始社會解體以來東方、亞洲與中國的古代生產方式與社會形態在總體上與西方是相同的,從而抹殺了東方、亞洲與中國生產方式與社會形態的特殊性。因此,在東方、亞洲與中國生產方式與社會形態問題上,我們必須具體研究該地區各個國家生產方式與社會形態的性質與特征,而不能無視各個國家的特殊國情,更不能削足適履,把東方、亞洲國家的生產方式與社會形態都一律塞到基于西方、主要是西歐社會形態的“五種生產方式”理論的框架中去。
(一)亞細亞生產方式是人類原始生產方式
如上所述,經濟體制的實質是一定的生產方式,傳統計劃經濟體制實質上是亞細亞生產方式的復歸。既然如此,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軌實際上就是從古代亞細亞生產方式轉變為現代生產方式,從古代社會結構轉變為現代社會結構。因此,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的區別本質上是古代生產方式與現代生產方式的區別,而不是中國生產方式與西方生產方式的區別。從其歷史范疇來看,亞細亞生產方式是同農業經濟密切聯系的人類早期生產方式。亞細亞生產方式的古代性質,一方面,表現為它是原始社會的最后階段世界上廣泛存在的生產方式,具有原始性與普遍性;另一方面,表現為它是東方國家自原始社會解體后到近代社會一直存在的特殊性生產方式,具有文明性與特殊性。
從其原始性與普遍性方面來看,亞細亞生產方式是原始社會的“最后階段”即人類從原始社會向文明社會轉變的“過渡階段”存在的普遍性生產方式。作為人類早期普遍的生產方式,亞細亞生產方式是人類文明的共同起點,是東西方不同生產方式的共同淵源。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普遍性在邏輯上表現為它體現的原始社會末期農村公社所普遍具有的“公社所有制+個人所有制”的一般特征,在歷史上表現為一切民族都普遍經歷過的從原始社會向文明社會轉變的過渡階段——亞細亞農村公社階段。農村公社的一般特征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在農村公社中牲畜、生產工具、住宅、宅旁園地屬社員私有;另一方面土地是公社的公共財產,不準轉賣,定期在農村公社社員之間進行重新分配,每一社員獨立耕種分給他的土地,占有其勞動產品。因此,農村公社所有制是一種包含公有和私有兩種因素在內的“二重性”所有制,這是農村公社所有制的本質特征。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明確指出亞細亞的所有制形式的三個特征:一是個體對公社的依附性:“共同體是實體,而個人則只不過是實體的偶然因素,或者是實體的純粹自然形成的組成部分。”[35]二是土地的非私有制:“在亞細亞的(至少是占優勢的)形式中,不存在個人所有,只有個人占有;公社是真正的實際所有者;所以,財產只是作為公共的土地財產而存在。”[36]三是產品的自給自足性:“生產的范圍限于自給自足,農業和手工業結合在一起。”[37]
亞細亞生產方式體現著印度、中國為代表的東方社會生產方式形成的特殊路徑——亞細亞公社通過改良維新而走向文明社會是東方社會走向文明的特殊路徑。在原始社會末期,由于不同的初始條件與不同的變革路徑,使得在氏族制度解體后,在西方產生了古代奴隸制生產方式,而在東方的經濟發展邏輯中卻并沒有導致古代生產方式的出現,東方國家在“氏族組織崩潰”后產生了獨特的“亞細亞生產方式”,并與西方古代奴隸制和中世紀封建制同時并存。[38]我國著名學者侯外廬指出,亞細亞生產方式指的是由氏族制發展而成的奴隸制,即氏族集團奴隸制,社會性質與“古典的古代”相同。但是兩者形成的路徑完全不同:“古典的古代”是革命的路徑,“亞細亞的古代”卻是改良的路徑。“‘古典的古代’就是從家族到私產到國家,國家代替了家族;‘亞細亞的古代’則是由家族到國家,國家混合在家族里面,就是所謂的‘社稷’。”[39]前者是新陳代謝,新的沖破舊的,掃除了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氏族制度;后者則是新陳糾葛,舊的拖住新的,保留了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氏族制度。
其二,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普遍特征還表現為它必然轉變為以商品經濟為基礎的生產方式。商品經濟取代自然經濟是人類社會經濟發展的必然趨勢,商品經濟的充分發展是人類社會經濟發展不可逾越的必經階段,市場經濟是經濟現代化的共同道路。同西方奴隸制、封建制下的自然經濟生產方式一樣,以自然經濟為主要特征的亞細亞生產方式也必然走向商品經濟與市場經濟的生產方式。
(二)亞細亞生產方式是東方特有的古代生產方式
從其文明性與特殊性方面來看,亞細亞生產方式是亞洲與東方社會的文明社會的最初形態,也是繼原始社會解體以來在印度、中國與俄國等落后的農業大國中一直存在的以土地國有制為基礎的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馬克思指出,作為“亞細亞生產方式”的原生形態,土地公有的“村社是或者曾經是從印度到愛爾蘭的各地社會的原始形態”,[40]這種具有二重性的農村公社是一切文明民族共同的歷史起點。在這一歷史起點上,農村公社有兩種可能的發展前景:或者私有原則在公社中戰勝集體原則,或者是后者戰勝前者,二者必居其一;如果私有原則戰勝集體原則必然導致公社的解體,如果集體原則戰勝私有原則必然使公社以新的形式延續下來。因此,這種二重性的農村公社,既有可能進一步發展為個人擺脫公社這個小共同體而成為產權主體的私有制社會,也有可能發展為個人與公社皆淪為一個大共同體——國家的奴隸而進入一個以國家為產權主體的國有制社會。
其一,亞細亞生產方式具有許多完全不同于西方社會生產方式的固有特征——國家所有制、君主專制、官僚制度與普遍奴隸制是亞細亞生產方式的基本特征。馬克思系統閱讀了有關印度和中國等東方國家土地所有制和社會政治狀況的資料,并在1853年7月22日發表的《不列顛在印度統治的未來結果》一文中第一次提出“亞洲式的社會”“亞洲社會”概念,以便與“西方式的社會”“西方社會”相區別。[41]馬克思認為,東方的亞洲與西方的歐洲相比存在著明顯的差異:一是沒有土地私有制——這是了解東方社會的一把鑰匙。在以自然形成的共同體的基礎上,實行土地公有即國家(國王)所有與公社占有。作為凌駕于公社之上的更高的所有者或唯一的所有者,國王不僅是公社土地的實際所有者,也是公社成員人身的所有者,他把公社成員作為自己的財產——奴隸,即“國家奴隸制”或“普遍奴隸制”下的奴隸。在公社內部實行土地共同占有,個人以公社成員的身份使用土地,各個家庭在國家通過公社分配給他的份地上獨立地從事勞動。直接生產者主要是農村公社中的農民。二是國家占有公社的產品。公社剩余產品屬于作為最高統一體的國家。生產者以貢賦的形式,把剩余勞動和剩余生產物貢獻給作為土地所有者的國家統治者。三是農業和手工業的密切結合形成了各自孤立、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公社經濟是自然經濟,“生產的范圍僅限于自給自足,農業和手工業結合在一起”。[42]“各個小公社彼此獨立地勉強度日”[43]。這種狹義的或特殊意義上的亞細亞生產方式,是廣義的一般意義上亞細亞生產方式的延伸形態。四是政府組織與管理水利灌溉等大型公共工程,控制主要手工業與商業。五是在政治上實行專制制度,實行君主專制制度與官僚制度。
其二,亞細亞生產方式具有自身特殊的運動規律——亞細亞生產方式與東方社會發展的特征是其停滯性。亞細亞生產方式發展的停滯性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通過改朝換代、興衰治亂的途徑而實現的周而復始的簡單循環,而不是從低級到高級的持續進步與發展;它是以改易維新形式實現的漸進性與改良性發展,而不是革命性與創新性的發展。亞細亞生產方式的保守性與停滯性決定了它缺乏發展的內在動力與條件,只有在特殊的動力即外部力量的推動下才能實現其根本變革,需要外力介入才能引發真正的革命。二是社會制度結構的超穩定性。馬克思、恩格斯認為東方普遍長期存在著公有制的公社,發展緩慢。如從遙遠的古代直到19世紀最初十年,無論印度的政治變化多么大,可是它的社會狀況卻始終沒有改變。“亞洲各國不斷瓦解、不斷重建和經常改朝換代,與此截然相反,亞洲的社會卻沒有變化。這種社會的基本經濟要素的結構,不為政治領域中的風暴所觸動”[44]。
有學者指出,官民二元對立是中國古代社會階級結構的基本格局。它不僅是中國古代官社經濟體制下的社會階級結構的基本格局,而且是此后數千年中國社會之社會階級結構的坐標中軸線。官民之間,除政治上統治與被統治的關系之外,還是一種經濟關系,是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也就是說,它是以土地國有制、國家權力、政治統治為基礎建立起來的社會生產關系。這種生產關系是國家體制式社會生產關系或曰權力型社會生產關系。這種生產關系比之民間社會的任何經濟關系都具有無與倫比的穩定性、凝固性、惡劣性、暴力性。這一對生產關系,在時、空兩個維度上比之民間的任何生產關系都具有無與倫比的廣泛性和普遍意義,此乃中國社會的歷史基因。三千年間,這一生產關系總是以不同形式重塑著中國社會歷史,萬變而不離其宗。[45]
從經濟范疇上看,亞細亞生產方式是以農業經濟為基礎的,以國家生產體系為主體的。在亞細亞生產方式下,勞動者僅僅是直接生產者,只有國家才是實際生產者。首先,國家是基本生產資料——土地的所有者,國家是真正地主與最高地主,其他主體如農民、村社、地主、官僚等都只是土地的占有者而已;其次,國家是重要生產條件——大型水利灌溉工程的提供者;再次,國家是重要生產活動——農作物耕種與收獲等生產活動的組織者與管理者;最后,國家是生產成果——農業剩余產品的獲取者。因此,中國亞細亞生產方式的生產組織與其說是小農家庭不如說是國家機構,其特征與其說是生產家庭化不如說是生產國家化。從總體上講,在亞細亞生產方式下生產體系是隸屬于國家的小農家庭生產,家庭生產是表象,國家生產是本質;國家生產是內容,家庭生產是形式。亞細亞生產方式的生產體系是國家控制下的家庭生產,或者說依附于國家的家庭生產,是一種家國化生產體系。
從其社會范疇來說,亞細亞生產方式是奴隸制生產方式。我們不僅要看到東方國家與西方國家古代社會形態的重要區別,而且也要看到東方國家與西方國家古代社會制度的共同特征。二者在社會制度上的共同特征在于它們都是以人身占有與奴役關系為基礎的社會制度——奴隸制。奴隸制的一般特征在于:作為奴隸,勞動者不僅要用別人的生產條件從事勞動,而且其人身也為他人占有而不是獨立的、為他人所奴役而不是自由的。對此,馬克思指出:“奴隸要用別人的生產條件從事勞動,并且不是獨立的。所以這里必須有人身的依附關系,必須有不管什么程度的人身不自由和人身作為土地的附屬物對土地的依附,必須有本來意義的依附制度。”[46]在這里,馬克思提出了這樣兩個基本觀點:一是奴隸制的本質特征在于勞動者對他人的人身的依附關系以及對土地的依附關系,其中人身的依附關系是對土地的依附關系的前提與根源。二是亞細亞古代與歐洲古典古代都存在著人身依附關系以及勞動者對土地的依附關系,因而都屬于奴隸制的范疇。因此,東方古代社會雖然在形式上不同于西方奴隸社會,但在本質上則是與西方奴隸社會相同的。
中國學者牛方玉在其《在自由和奴役之間——試析馬克思晚年對亞細亞生產方式理論的重新定位》一文中指出:
在特殊的歷史條件或歷史環境下,農村公社發展成為特殊的亞細亞生產方式。農業公社的構成形式只可以有兩種選擇:或者是它包含的私有制因素戰勝集體因素,或者是后者戰勝前者。先驗地說,兩種結局都是可能的。一切都取決于它所處的歷史環境。在亞細亞形式中,正是集體因素限制、抑制了私有制因素的發育、發展;國家體現為一種整合的生產力組織形式,與個人自由、個性能力的相對局限形成鮮明的對比;國家形態的文明事實上從某種程度上取代了個體私有制、階級形態的文明;社會從個體家庭、農村公社二元結構發展為個體家庭、農村公社、專制國家三元結構,但其基本關系并沒有改變。馬克思認為,國家控制下的農村公社必然構成專制制度的基礎。農村公社的孤立性、公社與公社之間的生活缺乏聯系,這種與世隔絕的小天地,并不到處都是這種最后的原始類型的內在特征,但是,在有這一特征的任何地方,它總是把集權的專制制度矗立在公社的上面。在這里,馬克思清晰地揭示了從普遍性到特殊性、從自由到奴役的聯結過程。[47]
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不僅指出奴隸制是人類古代社會普遍的社會制度,而且分析了東西方奴隸制形成的不同道路。他指出階級產生的兩條道路:一條是公社內部未發生分化,公社以及公社聯盟中的一些公職,被某些家族所壟斷,最終被國家所壟斷。這樣,那些公職人員就由“為人民服務”的社會公仆轉化成為社會主人,成為國家的統治階級。全體人民便淪為奴隸;另一條是公社已然產生個體家庭經濟,富裕家庭內部需要吸收新的勞動力,因而把戰俘變成奴隸。第一條道路是東方國家的奴隸化道路;第二條道路是西方國家的奴隸化道路。
與西方奴隸制相比,東方國家的奴隸制是一種不發達的奴隸制。表面看來,東方缺少類似于希臘、羅馬那種“會說話的工具”似的奴隸,而較少使用奴隸生產。其實,東方不僅不是較少使用奴隸生產,而是使用奴隸規模之巨、范圍之廣遠超西方。東方奴隸制的一個顯著特征在于它不是只有一部分人淪為奴隸,而是“人皆為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奴)。因此,馬克思把東方奴隸制稱為“普遍奴隸制”。馬克思說過,在東方的專制制度下,“單獨個人從來不能成為財產的所有者,而只不過是一個占有者,所以事實上他本身即是財產,即是公社的統一體人格化的那個人的奴隸”。東方存在一種普遍奴隸制,除了皇帝外其余的人全是奴隸。“在中國,既然一切人民在皇帝面前都是平等的——換句話說,大家一樣是卑微的,因此,自由民和奴隸的區別必然不大”。東方普遍奴隸制有兩個基本特征:1.東方奴隸制不是一種明確的法律制度而是一種普遍的奴役狀態。在東方國家,既沒有公民或自由民的法律概念,也沒有平民與奴隸的區分。廣大農民盡管不是歐洲那樣的狹義奴隸,但也絕不是公民或自由民,沒有取得法律上與經濟上的獨立地位,而是處于一種普遍的奴役狀態,一切個人都成為依附于君主及國家的奴隸。2.東方奴隸制是一種不發達的奴隸制。在東方的普遍奴隸制下,雖然人人都不是奴隸,但又人人都是奴隸。在這里,奴隸制的質量不足由奴隸的數量來補充。這種不發達的奴隸制一是表現為奴役程度不夠深,個體農民尚有一定人身自由;二是商品經濟不發達,沒有出現買賣奴隸的普遍現象。因此,說在東方國家沒有發達的奴隸制并不是說東方國家奴隸數量少,更不是說東方國家的人民所處的狀況比較優越,而是說東方國家的人民處在一種奴役關系之下和奴隸狀態之中。“自由民和奴隸的范圍,不見于波斯、埃及、巴比倫、中國;黑格爾把東方的制度稱做普遍奴隸制,即王或帝一個人是自由的,其他,連大臣也不自由——比如,絳侯周勃隨便就被下了獄,高帝‘把他的問題弄清楚’了,又出來當丞相了,這在深具自由民概念的西方是辦不到的。”[48]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指出,國家既作為土地所有者,同時又作為主權者而同直接生產者相對立,那么,地租和賦稅就會合為一體,或者不如說,不會再有什么同這個地租形式不同的賦稅。在這種情況下,依附關系在政治方面和經濟方面,除了所有臣民對這個國家都有的臣屬關系以外,不需要更嚴酷的形式。東方奴隸社會與西方奴隸社會確實存在許許多多的差別,但最主要的差別是什么?從上述特征我們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東方奴隸制不是一部分奴隸對奴隸主個人的依附關系,而是所有的個人對國家的依附關系,即一切臣民對專制君主的依附關系,這是一種特殊的奴隸制——國家奴隸制。東方奴隸社會與西方奴隸社會的根本區別在于:西方奴隸社會是以私有制為基礎、以私人占有奴隸為核心的私人奴隸制社會,東方奴隸社會則是以國有制為基礎、以國家占有奴隸為核心的國家奴隸制社會。簡言之,東方奴隸社會是國家奴隸社會。
在亞細亞生產方式下,東方國家存在的階級結構不是以私有制為基礎、以民間的奴役與剝削關系為主要特征的階級結構,而是以國有制為基礎、以國王以及國家對人民的奴役與剝削為基本特征的階級結構,即以君主為首的國家統治階級和作為國家奴隸的廣大人民,前者可稱為“國主階級”,后者可稱為“國奴階級”。從其產生條件與劃分標準來看,東方國家的國主階級與國奴階級,是以專制的國家制度與土地國有制為基礎、以國家主權者對廣大人民的奴役與剝削為基本標志的兩大對立階級。從其存在形式來看,東方國家的國主階級表現為以君主為首的貴族階級或官僚階級。與西方社會剝削階級相比,東方國家奴隸主階級的顯著特征有三:從其來源看,東方國主階級所賴以形成的基本前提與主要條件不是對經濟資源的壟斷而是對國家權力的壟斷。或者說,它對生產資料的所有權不是來自其經濟行為與經濟權利,而是來自其政治行為與政治權力。從其性質看,東方國主階級本質上不是擁有生產資料私人所有權的“資產階級”,而是擁有國家權力的“權力階級”。從其歷史地位看,東方國主階級是五千年來東方社會唯一的剝削階級,東方社會根本沒有像西方社會那樣從奴隸社會發展為封建社會,再由封建社會發展為資本主義社會,因而東方國家的剝削階級也就根本沒有像西方社會那樣從奴隸主階級轉變為封建主階級,再由封建主階級轉變為資產階級。因此,那種認為中國在戰國、秦漢以后新興地主階級代替奴隸主階級而成為新的剝削階級與統治階級的觀點是完全錯誤的。南斯拉夫著名政治家密洛凡·吉拉斯在《新階級》一書中指出,在蘇聯社會中已經形成了一個由政治官僚構成的新的統治階級。“構成這個進行統治的官僚集團(或者,用我的術語講,這個新階級)核心的只是官僚中的一個特殊階層,他們并不是行政官員。實際上,那是一群政治官僚。其他的官員實際上只是受這個新階級控制的機件,從落后國家蛻化出來的社會主義,急于推行工業化。新政權把工業財產及土地收歸國有,不僅資本家甚至手工業者,小商人和農民的財產也不能幸免。從此,國家的一切資源都由共產黨官僚掌控,結果,與以前的革命相反,共產主義革命是以取消階級為號召開始,但最后竟造成一個握有空前絕對權威的新階級”[49]。這個由政治官僚組成的新階級的主要特征在于它“是貪婪而不能滿足的,就像資產階級一樣。不過,它并無資產階級所具有的樸素和節儉的美德。新階級的排斥異己正像貴族階級一樣,但沒有貴族階級的教養和騎士風格”。實際上,蘇聯社會這個所謂的“新階級”并不很新,它只是東方國家歷史上由君主與貴族、官僚構成的這一古老的統治階級——“國主階級”的嶄新形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