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邊疆、地域與西部:弗雷德里克·杰克遜·特納史學思想初論
- 王邵勵
- 5140字
- 2025-04-25 19:17:26
一 國家崛起與“社會進化論”[3]
自內戰結束到19世紀末的這段歷史時期,被史學家形象地稱之為美國歷史上的“鍍金時代”。對年輕的美國來說,這是一個值得夸耀的大國崛起的時代。社會生產關系由自由資本主義逐漸過渡到壟斷資本主義,是美國國家社會發展在這個歷史時期所呈現出的最重要的特征。生產關系的這種巨大變革,從根本上說是源自內戰以后美國社會生產力的快速發展。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就是,在當時的美國各生產部門中,工業逐漸取代農業而在國民生產總值中占據首位。1860年,美國的工業總產量在主要資本主義國家中居第4位,尚不足英國的1/2;而到了1890年,其工業產值則躍居世界首位,占世界工業總產值的1/3,并且打破了英國工業的壟斷地位。[4]
經濟的迅猛發展,使美國國家綜合國力大為增強,國際地位進一步提升。為了給國內的工農業生產開拓新的商品市場和原料產地,美國開始放棄孤立主義的外交政策,轉而更多地謀求海外勢力范圍。由于在世界舞臺上剛剛崛起,當時的美國還無法和歐洲傳統強國分庭抗禮,所以其資本輸出地主要集中在拉丁美洲、加勒比海地區和太平洋地區。1884年的時候,美國又參加了在柏林召開的“剛果問題”國際會議,提出了在非洲擴張勢力范圍的要求。
美國擺脫歐洲強國控制而自立于國際社會及其與國外交往的增多,逐步地開拓了美國人的視野,使他們產生了了解外部世界的需要。新的世界需要新的史學。1891年,也就是“邊疆假說”提出的頭兩年,特納就敏銳地認識到,“地方史只有通過聯系世界史才能得到解釋”。他還具體地提到了美國在太平洋薩摩亞島和非洲剛果的利益問題,提到了美國政府不能坐視美國公民利益在南美國家受到侵害,以及美國與英國爭奪巴拿馬運河控制權的問題。最后特納說:“這些問題表明我們已經介入歐洲政治關系,這種新型的政治關系需要歐洲歷史和現在的關系來解釋,而這便基于歷史。”[5]將美國國內社會發展和國家利益置于國際背景下來重新考慮,正是特納提出“邊疆假說”的初衷之一。
國家崛起與社會飛速發展為美國知識界提出了新的重大課題。這種社會變革是否必要?美國國家的發展歷程遵循著怎樣的規律?其前景又會如何?這個關系到美國國家生存發展命運的重要問題,需要以完整的理論體系來加以全面回答。正是在這種背景下,19世紀下半葉的美國思想界迅速引進了源于歐洲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并基于美國國情加以適當的改造,以用于解釋國內的巨大變革。一時間,“自由競爭”“優勝劣汰”“適者生存”等思想潮流,風行于整個美國人文社會科學領域。這些思潮恰好可以合乎邏輯地論證和解釋美國壟斷資本主義社會逐步形成的合理性。特納身處這種社會現實環境和思想文化氛圍中,也深受社會達爾文主義的熏陶。作為“邊疆假說”理論基礎的“社會進化論”和“環境適應論”,都與社會達爾文主義有著直接的聯系。[6]
社會達爾文主義的理論淵源可以追溯到英國生物學家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1859年,達爾文發表了《物種起源》,創造性地集中闡釋了“生存斗爭”“自然選擇”和“生命進化”等問題。達爾文認為,生物的繁殖能力很強,而自然資源又相對有限,“由于產生的個體比能夠生存下來的多,就必定要發生生存斗爭,或者是同一物種的這一個體跟那一個體斗爭,或者是跟不同物種的個體斗爭,或者是跟生活的物理條件斗爭。”[7]生命個體在出生時具有多種多樣的變異個性,而這些個性是否適應外界環境,則是決定它們能否存活下來的關鍵。在生存斗爭中,那些更多地具有適應環境的變異基因的個體得以生存下來,而那些缺少足夠的適應性基因的個體就遭到淘汰,這個過程就叫作“自然選擇”。這種選擇“使每種生物跟它的有機的和無機的生活條件的關系得到改進;在大多數的情形里,導致的結果必須認為是體制的一種進步”[8]。經過自然選擇,生命體的器官分工和專業化程度提高,隨著對生存環境的適應性改變和自身的遺傳,生命體得以不斷升級進化,由簡單到復雜、由低級到高級。馬克思和恩格斯盛贊達爾文的進化論給“目的論”以致命的打擊,它對于科學地解釋自然界的歷史乃至人類社會的進程都具有寶貴的啟發意義。[9]
達爾文主義在本質上是一種自然發展規律假說。而英國哲學家赫伯特·斯賓塞(Herbert Spencer)則將這一學說用于解釋人類社會,在19世紀60年代創立了社會達爾文主義。他認為,人類社會等同于自然界的生命體和生物群,二者在結構和發展上都遵循著共同的機制。“在一個社會的成長、成熟和衰落過程中所經歷的轉變符合同樣的原則,就是所有無機和有機生物種類的集合所符合的那些原則。”[10]人類的發展,要經歷一個必然的不斷適應外界環境的進步過程。人類社會各種族團體的個性差異,也可以歸于它們各自對外界環境適應情況的不同。[11]這種適應的最終結果是樂觀的,“進步不是一種偶然,而是一種必然。……可以肯定地說,人類的各種機能必然會訓練成完全適合于社會性狀態;可以肯定地說,邪惡和不道德必然要消失;可以肯定地說,人必然要變得完美無缺。”[12]
基于社會發展進步具有必然性的信念,斯賓塞主張:人為地對社會發展進程進行干預是不必要的,甚至會阻礙社會的正常進步;政府應當有自身的明確職能范圍,當它超越這個范圍時,其活動結果就會適得其反。具體來說,他明確提出反對政府干預商業、宗教、教育及慈善救助、郵政等其他社會公共事業,反對政府去組織完成公共工程。[13]社會發展進程中的競爭是殘酷的,但斯賓塞認為這也是正常的和必要的,政府根本沒有必要去加以過問。當他談到反對國家濟貧法的理由時說:工匠因手藝拙劣而挨餓,勞動者因疾病而貧困,寡婦孤兒掙扎在死亡線上,這似乎是嚴酷的,“可是如果不是單獨地來看,而是把它們與人類普遍的利益聯系起來考慮,這些嚴酷的命中注定的事情,卻可以看作充滿利益的……那種必不可少的嚴酷,如果讓它起作用,就會變成對懶漢的猛烈鞭策和對放縱者的有力約束”[14]。與個人生存斗爭中的“優勝劣汰”一樣,民族之間的生存競爭也具有合理性,“正如野蠻人取代了較低級動物的地位一樣,假如他作為一個野蠻人的時間持續得太久,也就必須讓位于比他高級的人。……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征服,主要是社會性的人對反社會性的人的征服;或者,嚴格地說,是更加適應的人對較少適應的人的征服。”[15]對這種正常的人類社會進化活動,也不必橫加干涉。
斯賓塞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一經面世,就迅速傳遍美國知識界,他在那里所受到的歡迎,要遠勝于他所定居的英國。有一位美國評論家寫道:“在內戰以后的30年間,如果不仰仗斯賓塞,就不可能在任何學術領域里取得主動。”社會學家庫利(Cooley)在1870年時說:“我想,幾乎所有我們這些在1870年到1890年間做社會學研究的人,都是在斯賓塞的熏染下從事研究。”[16]當斯賓塞在1873年訪問紐約的時候,美國各界精英為他舉行了盛況空前的宴會,前此以往的哲學家皆未曾獲此禮遇。經過學者們的熱情引介,在19世紀后半葉的不到40年的時間里,斯賓塞的作品在美國就賣出了30余萬冊,在當時的美國出版界,這可謂是個驚人的數目。[17]
在美國學術界,斯賓塞的“社會競爭”“適者生存”和“政府不干涉論”擁有廣泛的支持者和傳播者。耶魯大學社會學家、經濟學家威廉·格雷厄姆·薩姆納(William Graham Sumner)毫無保留地將社會領域的競爭等同于自然界的生物間的爭斗,認為“生存是力量的結果,成功是美德的回報”。他說:“競爭是一種自然法則,就像重力定律一樣無法棄之不顧。……要么是自由、不平等、適者生存;要么是不自由、平等、不適者生存,我們除此之外別無選擇:前者推動社會前進并且有利于所有的最優秀者;后者使社會倒退并有利于所有最差勁的人。……前者是文明的法則,后者是反文明的法則。”[18]在出版界,著名編輯尤曼斯(Edward Livingston Youmans)于1872年創辦《大眾科學月刊》(Popular Science Monthly),上面大量刊載斯賓塞的作品,并很快達到了每個月7萬冊的銷售量。尤曼斯也極為贊成斯賓塞的看法:“社會力量是不能通過設定來創造的,當處理社會生產、分配和商業活動時,法律除了給它們的自然進程造成干預外,別的什么也做不了。”此外,當時的哥倫比亞大學校長巴特勒(Nicholas Murray Butler)也承認:“自然治愈絕大多數社會和政治疾病的能力要強于人類,沒有極有力的原因,政府就應該通過求得所有人滿意的方式來安守本分。”[19]
同學術界的反應一樣,美國企業界的知名人士也對斯賓塞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表現出強烈的好感。洛克菲勒(John D.Rockefeller),這位在10年間掌握了美國90%的石油生意的企業巨頭這樣說道:“大公司的成長完全是適者生存,美國玫瑰之所以能盡情綻放,香飄四溢,全是由于它犧牲掉了周圍的早萌花苞。在商業中,這不是罪惡的趨勢。這僅僅是自然法則和上帝法則產生的效力。”[20]鋼鐵大王卡內基(Andrew Carnegie)對社會進化論思想也是倍加推崇,他被斯賓塞稱為他在美國的另一個最好的朋友。卡內基曾這樣描繪他接觸斯賓塞作品時的感受:“光明豁然而至,一切如此明晰。”[21]他在說明自己何以能夠通過競爭而名利雙收時說道:“我們不可能回避它。這種規律盡管對于個人來說也許有時是十分難堪的,對于整個種族卻是最好的,因為它保證了在每一個方面都只有適應者才能生存。”[22]顯然,他從社會進化論思想中為自己的自由競爭行為找到了強有力的理論依據。
民族與民族之間的“生存斗爭論”是斯賓塞的另一個理論要點。這種理論與當時美國的民族主義情緒相融合,便產生出美國特有的盎格魯-撒克遜種族優越論及其帝國主義對外擴張思想。在這個方面,以美國福音派教會聯盟總干事喬賽亞·斯特朗(Josiah Strong)的言論最有代表性。他聲稱:“如果說人類的進步遵循著發展的法則,如果歷史長河中最高貴的后裔總是出現在最晚,我們的文明,就應該是最高貴的。……盎格魯-撒克遜人是文明自由以及純粹基督教精神的主人。”[23]有鑒于當時美國國內的人口增長與土地不足的矛盾,斯特朗明確主張對外擴展生存空間:“那時世界將會步入一個新的歷史時期,在最后的種族競爭中,盎格魯-撒克遜人將勝出。……這個強大的種族將涌進墨西哥、涌進中南美洲、占據大洋上的島嶼、占領非洲及其他地方。有誰能懷疑這種種族間競爭的結果不是‘適者生存’嗎?”[24]除了斯特朗之外,美國哲學家約翰·菲斯克(John Fiske),也利用社會達爾文主義的進化觀論證了美國文明的獨特性及其對于世界未來文明的重要意義。[25]
總之,在19世紀后半葉的美國社會,斯賓塞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可謂是盛極一時。當然,在一片歡迎和肯定聲中,也不乏批評斯賓塞的主張。比如,當時美國著名的思想家亨利·喬治(Henry George)在《進步與貧困》中稱,斯賓塞用“物質與力量”的因素是不能解釋文明進步的,“這種對進步的庸俗解釋,我認為十分雷同于有錢人對不平等財富分配產生原因所持的觀點”。在本質上,它和以“天命創造和神靈干預”來解釋人類社會并無不同。[26]與斯賓塞不同的是,亨利·喬治將進步的動力歸結為“傳統、信仰、風俗、法律、習慣和種種人際交往”等“非物質”的因素。[27]但是,應當注意到,盡管在社會進化原因的解釋上與斯賓塞有不同見解,亨利·喬治卻和眾多的斯賓塞的支持者一樣,堅信社會有機體的進步,強調文明與野蠻的區別。[28]由此可見斯賓塞的社會進化論在當時美國知識界中的潛在影響力。正如哲學家杜威(John Dewey)對斯賓塞的評價那樣:“他是如此深入地推廣了他的思想,以至于‘非斯賓塞主義者’都必須用斯賓塞的術語來談論學術,使他們自己的想法適應斯賓塞的邏輯。”[29]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社會達爾文主義盛行的時候,正值特納年輕好學、博覽群書之際。據特納的未刊手稿顯示,他在威斯康星大學讀本科的時候,就讀過斯賓塞的著作,并對此非常感興趣。以下是特納寫于1883年6月的筆記片段,當時,年方22歲的特納,滿懷激情地預言一種“新的宗教”和“新的社會理論”:
牛頓和哥白尼在他們各自的時代為人類思想所做的事,恰如達爾文和斯賓塞在我們這個時代的所為,后兩者已經給了我們一個新世界。……進化及其附帶的特征目前正顯現于文化之中,當它深入人心之際,我們就會步入一個新的時代,像16世紀所發生的思想復興。……詩人吟唱人類之歌,詩人吟唱自然之歌,但是新出世的詩人會讀到斯賓塞和達爾文的教誨,讀到人類、自然思想……全能上帝的教誨。……可以將進化理論作為現代科學的主旨,以之從事所有研究活動。[30]
這段文字感情真摯,充分表達了特納在年輕時代的學術志向。此后,特納對達爾文主義的關注一直沒有中斷。1893年,他在寫作那篇論“邊疆”的文章的幾個月里,幾乎每天都接觸好友海斯(Charles R.Hise)教授。作為一位著名的地理學家,海斯廣博的學識能使特納及時了解到地理學家和生物學家關于達爾文主義之爭論的最新進展。[31]總之,斯賓塞及其他美國學者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研究,為特納提出“邊疆假說”營造了一種特殊的文化氛圍。從《邊疆在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性》這篇論文來看,無論是其宏觀的立意——西進的移民對荒野環境的適應性改造創造了獨特的美國文明,還是具體的詞匯——如“有機體”“可塑性”和“適應”等進化論術語,都體現了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深刻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