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面折射的文化光影:中國文藝批評家、作家訪談錄
- 安裴智
- 28156字
- 2025-04-24 20:02:29
《紅樓夢》:中華民族的文化圣典
——周汝昌先生訪談錄
時間:1995年2月17日
地點:北京市朝陽區紅廟北里周汝昌先生家
周汝昌(1918年4月14日—2012年5月31日),字玉言,別署解味道人。天津人。燕京大學西語系本科、中文系研究院畢業。曾任華西大學、四川大學外文系講師、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部編輯,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顧問,著名紅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家、書法家、詩人,全國政協第五屆至第八屆委員,中國曹雪芹研究會名譽會長,美國威斯康星大學客座教授。
周汝昌一生精力傾注于《紅樓夢》研究、古典詩詞研究、書法研究以及中華文化研究,著述宏富,研究深廣,出版有60多部學術著作。代表作《紅樓夢新證》是紅學史上一部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里程碑著作,奠定了中國現代紅學的基礎。其后的《曹雪芹小傳》《恭王府考》《獻芹集》《石頭記鑒真》《紅樓夢與中華文化》《紅樓夢的歷程》《恭王府與紅樓夢》《紅樓藝術》《紅樓夢的真故事》《紅樓小講》《紅樓奪目紅》《紅樓十二層》《我與胡適先生》《紅樓夢里史侯家》等幾十部紅學專著,展示了他在紅學領域的精深造詣和創造性成果。
周汝昌還著有《永字八法》《書法藝術答問》《蘭亭秋夜錄》《千秋一寸心:周汝昌講唐詩宋詞》《詩詞賞會》等,編注《范成大詩選》《白居易詩選》《楊萬里選集》,其超凡的詩詞創作才華、獨具個性的書法藝術與淡泊名利的做人境界,尤為學林推重。

周汝昌先生(張建國 攝)
曹雪芹的《紅樓夢》誕生200多年來,一直成為讀書界關注的熱點。嘉慶年間京都《竹枝詞》有云:“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足見此書在文人心中的地位與在社會上的影響。這部世界名著初名《石頭記》,最初以抄本的形式在社會上流傳時,就受到文人的歡迎。曹雪芹死后,皇族詩人永忠寫下《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三首絕句。其中一首說:“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可見其文學價值之高。后來,書商程偉元委托文人高顎續補了原著佚失的后四十回內容,第一次使《紅樓夢》以120回的版本形式固定下來,由此促成了該著的第一次大普及,很快在讀書人中形成一股讀“紅”旋風。而自嘉慶到清末,《紅樓夢》的各種翻刻本多達70余種,同時,出現了逍遙子的《后紅樓夢》等40多種續書,仲振奎的《紅樓夢傳奇》等15種戲曲腳本,形成了一個“紅樓現象”。比之前代的暢銷書,如寫綠林豪杰的《水滸》、寫帝王將相的《三國》,均無寫兒女癡情的《紅樓》有如此眾多的續書、翻刻與文藝改編本。而長期以來,欣賞、研究這部小說已經成了一門學問——紅學。進入20世紀80年代,皇皇“紅學”終于被公認為是一門足以與甲骨學、敦煌學相鼎立的“顯學”。《紅樓夢》博大精深的思想文化含量,使我們對它刮目相看。魯迅先生對《紅樓夢》評價說:“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說明這部作品不僅在小說文體技法上有著較之傳統小說的重大突破,它所蘊含的文化積淀也是何等深厚,儲存的文化信息量也非常大,滲透在字里行間的文化思想更具有一種不同于傳統文學的“新質意義”。所以說,《紅樓夢》已經成為民族傳統文化的化石和標本了,這是中國任何一部小說都難以達到的高度。可以說,《紅樓夢》既是中國傳統文化百科全書式的集大成的展示,更是中國傳統文化登峰造極的一個表現與高峰,《紅樓夢》傳承了中華文明的百代風流,其完美的程度可以無愧地稱為中國古典美學最輝煌的代表。同時,曹雪芹又對中國傳統文化內在機理的根本構成——儒道釋互補——提出了質疑與批判,曹雪芹對以“儒道佛”互補為特征的中華文化產生了徹底的幻滅,創造性地提出一種異質文化,對中國人精神結構的重建進行“補天”。這就是魯迅先生所說的這部小說打破“傳統思想”的地方。
這幾年《紅樓夢》是一個熱點,蓋因為進入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80年代那樣一個激情燃燒的歲月、文學狂熱的年代已經漸漸遠離我們而去。“文學熱”過去后,中國進入一個大眾文化的時代與“傳統文化熱”的時代。在當代文學領域找不出可以讓讀者興奮的焦點話題時,人們就將關注的目光轉向了古代與傳統。于是,國學熱、經學熱、傳統文化熱、“紅樓熱”就出現了。市場上出現了大量研讀《紅樓夢》的書籍,著名作家劉心武續寫《紅樓》,覃研“秦學”,成為紅迷關注的熱點,臺灣學者蔣勛也在臺北等地開設《紅樓》講座。于是,有一個時期,新聞界有一些女性白領,即女記者、女編輯曾經這樣說,喝普洱、練瑜伽、看一場先鋒實驗話劇、讀《紅樓夢》,是都市小資“四件雅事”。當然,這只反映了一小部分城市白領的審美好尚,缺乏普遍性與代表性。從接受美學的角度看,不同的讀者,由于人生閱歷、知識結構、教育背景、理解能力、審美能力之差異,對《紅樓夢》有不同的看法是可以理解的。魯迅先生所謂:“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所謂100個人眼里有100個哈姆雷特,100個人眼中有100個賈寶玉,即是此理。比如,有的人著眼于《紅樓夢》文本、人物關系而展開賞析,盡管比較感性、浮淺,但也不失為一種解讀與認識。那么,作為一個中國人,透過眼花繚亂、五花八門的“紅樓熱”的現象,究竟應該如何理解中國古代這部最偉大的小說——《紅樓夢》的主旨思想及其與中國文化的關系?《紅樓夢》到底是一部什么樣的著作?
帶著這些問題,我于1995年2月17日上午9時至11時,來到北京朝陽區紅廟北里周汝昌先生寓所,對著名紅學家、古典文學專家周汝昌先生進行了一次學術訪談。周汝昌先生蝸居于京東一處普通樓房的二樓,是文化部的宿舍樓。室內布置極其簡樸,幾乎沒有裝修,簡易的水墨石地板已經被歲月磨蝕得很舊很糙了,客廳擺著一張簡陋的圓形餐桌,靠墻是陳舊的布沙發,鋪著樸素的藍格花布,旁邊是一個簡易書柜,廳里有序地擺放著花盆、椅子、書籍等日常雜物。沒有豪華家具,沒有高級音響,甚至還不如普通的北京市民家庭。然而,一進客廳,我還是被吸引住了,一側墻壁上懸掛著的一幅豎長書法作品讓我眼前一亮。這是《紅樓夢》“大觀園試才題對額”里林黛玉的那首《世外仙源》:“名園筑何處,仙境別紅塵。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挺秀遒媚、瘦勁露鋒的字體,一看就知是周汝昌先生的書法墨寶。那時的周先生已經77歲高齡,雖然過著儉樸清貧的讀書寫作生活,卻紅光滿面,精神矍鑠。他滿頭銀絲,體形清癯,說話聲音語氣極儒雅柔和,慈眉善目間,渾身散發著一股超凡脫俗的飄逸氣質。由于前幾年我在《太原日報》“雙塔”副刊經常編發周先生的文化隨筆與紅學文章,他對我已經很熟悉了。他記性很好,一見我,就說出了我的名字,緊拉著我雙手,問工作問生活,對后學表現出無私關懷的熱情與扶掖。周先生稱自己是“半盲叟”,雖然耳聾目盲,但他堅持每天伏案鉆研,在幾個女兒的輪番幫助下,靠口述交流研究紅學,每年有數本新作問世,令人肅然而起敬意。
那天,周先生的兩個女兒、中國藝術研究院助理研究員周倫玲、周月苓陪同我進行了采訪。周先生雖然耳朵已經聽不太清楚,眼睛也不很好,但這絲毫不妨礙我們的交流。談起《紅樓夢》來,他思維清晰,語調溫文爾雅。整個訪談中,特別感人的,就是他那顆透明而稚嫩的“童心”,是那樣的清純明凈、斯文率真,這是他作為一個優秀知識分子的人格魅力。周先生為人單純,身上充溢著的濃濃書卷氣,是一名純粹的學人、一個真正的紅學“癡人”和文化“赤子”才有的內在氣質,是最可貴的文化品質。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在周先生身上得到最完美的體現。周汝昌先生飽讀詩書,表現出謙謙君子的精神風范。我想起了一句古話:“君子如玉,人品如竹。” 《紅樓夢》第37回賈探春《詠白海棠》詩云:“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從周汝昌先生身上,我看到了一種“玉”的君子品德。《禮記》曰:“君子比德如玉。”玉集大地之靈氣,薈日月山川之精華,潔白而有靈性。玉已成為君子的化身和代表,是純潔之物。聽周汝昌先生談論《紅樓》,如清風吹拂,似甘泉入心,真正感受到一種溫潤如玉、潔身如玉的君子風范。
周汝昌先生是繼胡適之后新中國紅學研究第一人,被譽為當代“紅學泰斗”。他幾乎每天都過著與世隔絕的書齋生活、寫作生活,他生活在一個清靜、安謐的紅樓世界里,遠離外面的滾滾紅塵與花花世界。在“仙境別紅塵”的紅樓世界里,他將自己的一生獻給了紅學研究。他是國內著名古典文學專家、詩人、紅學家,舊詩功底深,寫得好。此外,他還是書法家,其書法既有王右軍之遺風,也有宋徽宗瘦金體的味道。我自1993年開始與周汝昌先生交往,感到先生仙風道骨,童心至純,人品、文品、書品均屬一流,是稀有的國寶級大師。我的大學老師梁歸智先生是周汝昌先生的私淑弟子,多年研究《紅樓夢》探佚學。1981年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紅學著作《石頭記探佚》,就是周汝昌先生作序,給予了很大的學術支持。因而,我這次對周先生的訪談自然就從探佚學開始了。

周汝昌先生(右)接受安裴智的學術訪談(張建國 攝)
在胡適鼓勵下走進“紅學”殿堂
安裴智:200多年來,《紅樓夢》成為社會關注的熱點,欣賞、研究這部小說已經成了一種專門的學問——紅學。自您于1953年由棠棣出版社推出紅學研究力作《紅樓夢新證》以來,您一直關注與研究曹雪芹原著《紅樓夢》80回后佚失的內容。不僅自己撰寫探佚論文,也一直支持紅學界其他學者從事《紅樓夢》的探佚研究。程高續書被稱為“狗尾續貂”,從總體的思想傾向到每個紅樓人物的命運結局、故事走向及語言風格,都較曹氏原著相去甚遠,尤其是將寶黛愛情悲劇簡單地寫成賈母、鳳姐的“掉包計”迫害所致。賈府敗落后,又寫“蘭桂齊芳”、“沐皇恩賈家延世澤”等,均違背了曹氏原著的精神風貌與悲劇風格。周先生自“新紅學”以來,被稱為胡適之后研究《紅樓夢》的第一人,一生力倡探佚,主張要找回《紅樓夢》后30回被遺失的內容,恢復曹雪芹的悲劇美學思想。那么,您從研究《紅樓夢》之始,就已經意識到探佚學的重要性了嗎?
周汝昌:探佚涉及對《紅樓夢》這部文學名著的正確認識。探佚學從一開始就是“紅學”中一個最根本、最重要的問題,因為這是所有關于《紅樓夢》研究中最重大、最根本的問題。探佚的思路不建立,對《紅樓夢》的一切研究均不及根本,是“無根”之浮萍。至于20世紀40年代末我開始《紅樓夢》研究的時候,我對探佚學還沒有多大的認識。意識到探佚的重要性,那是后來的事。
安裴智:周老,您一開始研究《紅樓夢》的時候,對這部著作是一個什么樣的認識?您是從上燕京大學的時候就開始研究《紅樓夢》的嗎?您是如何走上“紅學”研究道路的?
周汝昌:是的。我在讀燕京大學的時候開始鉆研《紅樓夢》。燕京大學是北京大學的前身,不過現在已經不存在了,1952年就與北京大學合并在一起。前兩年,剛成立了一個燕京研究院,由燕京大學北京校友會與北京大學分校合辦。目前,《燕京學報》也在復刊,這是一個很好的消息,它是適應新的形勢而采取的措施。燕京研究院最新的學科,目前以經濟、管理、信息科學等為重點。人文科學的發展看來得一步一步創造條件。燕京那個大學真好,我受益就是在燕京大學。我大概在民國二十九年,即1940年秋進入燕京大學讀書,才讀了一年多就因遭日寇封校,被迫輟學離校。直到抗戰勝利之后,才于1947年以插班生身份又考入燕園。我讀的是西語系。我對《紅樓夢》的研究,如果從淵源上講,那當然是很早了。從很小的初中、高中時候,我就對《紅樓夢》產生了某種程度的興趣,當然是局限于一定的形式。那個我們不談。那是小孩子的事情。真正喜歡《紅樓夢》,是在燕京大學讀書時期,但那時讀《紅樓夢》不是為了紅學研究。我這個人的個性,是對學術有興趣,但我一開始研究的不是《紅樓夢》,目標多得很。當時的主要精力是英譯陸機的《文賦》,閑暇時做些散碎的考證和翻譯。后來,由于有一個老家兄周祜昌(現在已經不在世了)——他是我的四哥,可以說,是他將我引入了《紅樓夢》這一巨大的中華文化課題上來的。1947年,當時四哥在天津,偶然借得一本亞東圖書館排印的《紅樓夢》,見卷前面有胡適先生的考證文章,他忽然對曹雪芹發生了興趣,就給我來信。他說,胡適當年只找到了敦誠的《四松堂集》,由此書讓世人知道了曹雪芹其人其事。但是,胡適費了很大的力氣,就是沒有找到敦誠的哥哥敦敏的詩集《懋齋詩鈔》。四哥認為敦敏的詩集很重要。建議我在京城的各大圖書館去查查。我聽了以后,就來到燕大圖書館去查看。這么一查,敦敏的詩集《懋齋詩鈔》就在圖書館的一個冷僻的角落里擺著,沒人過問。借到手后,我一口氣讀完了敦敏的這部詩集,在里邊就發現了六首有關曹雪芹的很重要的詩。如有一首,《題芹圃畫石》:“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塊壘時。”覺得敦敏此詩很能見出雪芹的性格。當時我心中很有些想法,于是就寫了一篇簡單的文章《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 〈懋齋詩鈔〉 中之曹雪芹》。這大概是在民國三十六年,即1947年11月。此文的主要觀點,是提出了曹雪芹出生于雍正二年(甲辰,1724年),卒于乾隆二十八年(癸未,1764年2月1日)。當時我是個學生,文章寫出來后,也沒有發表的欲望,也不是為了要圖個什么。那會兒真是天真、單純得很。寫完了,就放在自己書桌上,還有一些書、稿件,亂七八糟的,都在上邊堆放著,那就算完啦。這只能說是我開始接觸《紅樓夢》,還是有點興趣的。
提出雪芹卒年“癸未說”,引起胡適關注
安裴智:關于曹雪芹的逝世年份,紅學界主要有壬午說、癸未說兩種。壬午說,其根據不過是脂硯齋的一條批語。甲戌本第一回脂批:“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而著名的“癸未說”,是您首先于1947年提出的,就是在《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 〈懋齋詩鈔〉 中之曹雪芹》的文章中,您提出了曹雪芹是死于癸未年,即1764年?您的依據是什么?
周汝昌:“癸未說”的依據是敦敏的《懋齋詩鈔》,有《小詩代柬寄曹雪芹》一首詩:“東風吹杏雨,又早落花辰。好枉故人駕,來看小院春。詩才憶曹植,酒盞愧陳遵。上巳前三日,相勞醉碧茵。”《懋齋詩鈔》是嚴格編年的,在此詩前三首《古剎小憩》下有“癸未”兩字紀年。《小詩代柬》既在癸未紀年后第四首,應是癸未年的詩。這是認為曹雪芹卒于癸未(乾隆二十八年)除夕的根據。
安裴智:那這篇文章后來是如何引起大學者胡適先生的關注的?
周汝昌:民國三十六年(1947)11月,我寫成《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 〈懋齋詩鈔〉 中之曹雪芹》這篇小文之后,過了很久,我的一位老師,顧隨,是有名的詞人、文學家,他在燕京大學、輔仁大學等很多學校兼課,葉嘉瑩就是他的弟子。我們關系很好,通信最多、最頻繁,我也是顧先生的門生弟子之一。那時候,他有一回給我來信說,你也可以練習寫作。顧隨先生不希望我做學者,希望我做個文人。顧先生對我期望很大,很看重我。他說:“你如果沒事,可以寫作,有作品可以給我寄來,我替你介紹給報紙發表。”我當時并沒有寫作的欲望,但又不愿意辜負老師的心意而交白卷。于是,我想起手頭有兩篇已寫好的小稿子,一個稿子是研究書法的,考證初唐書法家歐陽詢《皇甫碑》的年代的;另外一個稿子就是發現這六首有關曹雪芹詩歌的文章。我一想,我沒有別的文章,就把這兩個很現成的稿子寄給顧隨先生。顧先生就轉給了趙萬里。趙萬里先生是一個很有名的學者,是國學大師王國維的同鄉兼門生,也是曲學大家吳梅的弟子,當時是北京圖書館善本室主任,版本目錄學專家、文獻學專家。趙萬里先生看了我的這兩篇文章,當然他最有興趣的是關于曹雪芹的這篇。他就在《天津民國日報》的“圖書”副刊發表了,大概是1947年12月5日。我的這篇《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 〈懋齋詩鈔〉 中之曹雪芹》公開發表之后,大學者胡適先生看到了,他很高興,認為這是個大發現。兩天后,即12月7日,胡適先生就主動給我寫信來。胡適先生認為:“《懋齋詩鈔》的發現,是一大貢獻,《紅樓夢》的史料添了六首詩,最可慶幸。”胡適先生給我的信是通過趙萬里先生轉給我,趙先生見了此信,掂出了其中的學術分量,就把胡適的信也在《天津民國日報》的“圖書”副刊發表了,這是1948年2月20日。我是在此信刊出后才見到信的手跡的。這樣一來,學術界對由我的“甲辰說”、“癸未說”所引發的曹雪芹生卒年這個問題開始關注、討論,影響越來越大,出現了一股研紅新潮。
安裴智:紅學界有一種觀點,認為您從事的《紅樓夢》考證工作與胡適的考證是一個路子。是這樣嗎?您走上紅學考證研究的學術道路,是否受過胡適先生研究方法的影響?
周汝昌:為什么我對這個問題說這么多呢?我告訴你這個紅學史的脈絡。我在《天津民國日報》“圖書”副刊發表《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 〈懋齋詩鈔〉 中之曹雪芹》一文的時候,正是胡適作《紅樓夢考證》之后的26年。胡適的紅學論文問世以后,這一門紅學等于是無人繼承,這是很粗略地說。那么,這一下子不要緊,引起了我們討論的興趣。當時,我是一個學生,大學者胡適先生主動給我來信,當然引起一個今天所謂的轟動。可是呢,我們的見解有同,也有異。從一開始,我一個青年學生并不為胡適的文化聲名、學術威望所懾服。我這個人簡直單純、簡單到極點啦。當時,對不同的意見我一直在跟他爭。所以,我對《紅樓夢》研究的這個興趣,一方面是得到了胡適先生的重視,有了精神動力;另一方面,不同觀點又要與他爭論。究竟哪個是真理?我認為只有鉆研才可搞清楚。這樣,一個青年學子本來并不是要搞什么“紅學”,結果,在胡適先生的精神鼓勵下,我一下子就進去了,走進了《紅樓夢》研究的大門。進去以后就出不來了。我跟你講這個,我研究紅學,是在胡適《紅樓夢考證》發表之后沉寂26年、無人繼承的情況下,開始做這樣的研究工作的。
我跟你講這個紅學的大脈絡,然后你才好理解我這個研究是怎么回事,它在紅學史上的地位,和我走的這個路子,我的理想、目標,等等。否則的話,就很難談起。
胡適紅學考證之功過
安裴智:1921年,胡適發表了《紅樓夢考證》,次年,俞平伯寫了《紅樓夢辨》(再版改名《紅樓夢研究》)。歷史學家顧頡剛為俞平伯此書寫序言,提出,這兩本書的問世,標志著“舊紅學的打倒,新紅學的成立”。自此,進入“新紅學”時期。所以,200多年的紅學一般就分為兩個階段。從清朝乾隆年間到民國初年是第一個時期,稱為“舊紅學”;從“五四”以后直至新中國成立后,屬于“新紅學”。一般認為,以索隱為手段與特征的舊紅學不是科學的文學研究,使紅學走進了“對號入座”的死胡同。那么,胡適、俞平伯的“新紅學”研究有共同點嗎?有什么區別?
周汝昌:胡適先生對《紅樓夢》的考證確實是在1921年,這個你可以去查。那么,第二年,俞平伯的《紅樓夢辨》就出來啦。俞平伯的這一部書,也就是說,是新紅學的第一部專著,這個作用當然是十分重要。現在一般人都稀里糊涂,胡、俞并稱,仿佛就沒有分別。其實不是的。胡適的《紅樓夢考證》是一篇論文,不足三萬字;俞平伯的《紅樓夢辨》呢?是一部書,有十五萬字。那么,一部書,它的性質和胡適那種考證就完全是兩回事。也就是說,你不能夠認為胡適與俞平伯走的是一條路子。其實,俞平伯是另外一條路子,在《紅樓夢》的版本上做了一些比較,主要是欣賞、評論,這個我就不多說了,你會有你的理解。我強調的是走胡適這一條路子。表面上說,紅學史料、曹雪芹家世的考證,走這條路子的,根本沒有人,俞平伯完全不是干這個的。這一點你必須清楚。那么,我說的這些話,主要是說,我走的這個路子,在表面上看起來,那確實是“胡適派”,如果就這么說,這不是好話。可是我的這個路子,從曹雪芹的家世、生平、時代背景,一切資料全面掌握。當然,所謂“全面”,受我那個時代條件的局限,我所要看的與《紅樓夢》有關的書僅僅是一部分。我借不到,或者說當時不能夠拿到手的書,那很多。我僅僅是學校里的一個學生。可是,就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我那陣的紅學考證成績,受了胡適的影響。以后呢,發表出來,海內外學界大吃一驚,那個時候我的考證研究引起的學術影響是很大的,我也沒有料到。那么,這樣說起來,我走的這個路子就是胡適的路子嗎?又不是。我從查閱曹雪芹本人的家世史料開始,一直擴大到這個家族的全部歷史,由這個家族的全部歷史,再擴大、聯系到整個的清代史。這樣的考證、推論方法,并不是胡適先生的方法,也不是他所要的結果。今天看來,他當時的紅學認識雖然有一定的局限性,但是,他篳路藍縷,開創紅學考證的功勞很大。而且,胡適先生最初寫《紅樓夢考證》的目的不是為了紅學,他是為了提倡白話小說。他是從給亞東圖書館的一套書寫序開始入手考證《紅樓夢》。1920年,上海亞東圖書館開始陸續出版新標點本系列小說。亞東老板汪孟鄒催促胡適給《紅樓夢》的新標點本寫個序言,以配合當時的書籍宣傳。這才有了《紅樓夢考證》這篇文章。胡適是被動完成任務,不是主動熱衷于“紅學”研究。一位書商催生了一篇傳世宏文,可謂現代學術史上的一段佳話。胡適把《儒林外史》《水滸傳》等幾部白話小說名著的內容與作者均做了詳盡的考證,他是平均對待幾部白話小說。當時他對“紅學”并無意,大腦中并沒有“紅學”這個概念。“紅學”這個詞獨立出來,像現在這么熱門,有這么大的發展空間,這都是后來的情況。你要用這個歷史的眼光來看待紅學史中的現象與問題。
安裴智:著名的“自傳說”就是在《紅樓夢考證》里提出來的吧?那您覺得胡適作為“新紅學”開山之祖,他的主要紅學貢獻是什么?
周汝昌:胡適寫的《紅樓夢考證》這篇文章貢獻很大,確認了曹雪芹是《紅樓夢》的作者這一地位,弄清了曹家家世的來龍去脈,認定《紅樓夢》“是一部隱去真事的自敘”,提出了“自敘傳”,考清了高鶚的身世,確認《紅樓夢》后四十回為高鶚所補。在胡適之前,學界認為曹雪芹這個人到底有沒有都不很確定。所以,《紅樓夢考證》的出現,有其一定的學術價值。胡適提出“自傳說”,對《紅樓夢》的作者、家世、版本進行考證,第一次從文學的角度,提出《紅樓夢》是作者曹雪芹在自己家族題材的基礎上寫成的一部自傳體的小說。不能猜謎語。是文學作品,不能對號入座。新紅學的誕生,使紅樓夢研究步入良性、健康的發展之路。其成果極大地超越了以王雪香、張新之和姚燮為代表的題詠、評點派紅學,也超越了以王夢阮、沈瓶庵、蔡元培等為代表的索隱派紅學,將紅學研究推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真正地將其納入了科學研究的范疇。但是,盡管如此,我們也不能說胡適先生的“新紅學”研究就沒有瑕疵了。胡適認為,曹雪芹祖父曹寅家里曾經是榮華富貴,這個富貴人家后來坐吃山空,子孫們沒能繼承家業,自己敗落了。他就是這樣的觀點,沒有從曹家跟清代歷史大時代的關系、曹家與清代康雍乾三朝政治興衰的角度去看待曹家的敗落,胡適這方面接觸、談論得少。我并不是貶胡適。這是事實,你可以去看他的文章。我們講學術,我決無意貶誰捧誰。你聽我這話,咱們是講學問、求真理,不是針對人。那么,你了解這一點以后,你才理解我。人們罵我是“胡適派”、“考證派”,什么什么難聽的話。他們哪里知道,其實,同樣是“考證”,我與胡適先生的某些觀點與方法也是大不相同的。1960年3月,胡適在海外,他的朋友程靖宇寄給他一本我寫的《紅樓夢新證》,意在讓他看到“周某批胡”的地方,惹他的惱怒。誰知,胡先生看了大為高興。別人本來是要引他罵我,情況卻正相反。胡適在給程靖宇的復函中說,“謝謝你寄給我的《紅樓夢新證》。我昨天匆匆讀完了,覺得此書很好。我想請你代我買三四冊寄來,以便分送國內外的‘紅學’朋友。”同年11月19日,胡適先生在給作家高陽的復函中再次提到我的《紅樓夢新證》,說,“汝昌的書,有許多可批評的地方,但他的功力真可佩服,他可以算是我的一個好徒弟。”我說這個話的意思是,海內海外,從不同角度,以不同的心情,罵我的,捧我的,都是把我當作了胡適的門徒。你明白嗎?我要說的是這個。但是我并不是胡適一派的。我由開始研究曹雪芹本人的史料,擴充到曹雪芹家族的史料,乃至到整個清代中期的歷史。例如,曹氏先祖為什么會落到一個八旗的包衣(奴隸)的地步?成為皇家的奴隸?曹家這個家族和清代的歷史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特別是清代前半期(從順治到乾隆),種種政治風云和歷史人物的命運變化,在曹家百年興衰中所起的作用是什么?從清朝中期政治的、經濟的、歷史的種種社會狀況的微妙變化入手,來考察曹家在政治歷史風云中由盛轉衰的、艱難的、難以逃避的悲劇命運。我是把這種整體情況研究出來。這個研究與考證,實際上與胡適先生單純從曹家內部子孫不肖導致家族衰敗的路子是不一樣的。但是,沒有一個人理解我的考證路子。曹家由盛轉衰的悲劇命運與清中期政治歷史風云的關系,是我把其中的整個原因研究出來的。這樣的工作是相當扎實的,我沒有一句空話。那么這個基本清楚了。

周汝昌先生(左)與安裴智(張建國 攝)
從“文化小說”的視角看待《紅樓夢》
安裴智:是的。這一點,在您的《紅樓夢新證》里講得很清楚。周老,我們雖然離開曹雪芹寫作《紅樓夢》的時代已經有200多年了,但《紅樓夢》一直生活在我們當代人的文化生活與精神生活中,“紅樓熱”也成為當下中國文化界的一個有意思的景觀。那么,作為一個中國人,透過眼花繚亂、五花八門的“紅樓熱”的現象,究竟應該如何理解中國古代這部最偉大的小說——《紅樓夢》的主旨思想及其與中國文化的關系?《紅樓夢》到底是一部什么樣的著作?關于《紅樓夢》,有的人說它是中華文化的大百科全書。可以這么理解嗎?而關于《紅樓夢》的主題,過去主要有“愛情悲劇說”、“政治悲劇說”等多種。您覺得應該如何理解《紅樓夢》這部小說的文化內涵呢?
周汝昌:今天世人所談的,一談起曹雪芹的家世與生平,一談起《紅樓夢》的家族政治悲劇,基本就是那點知識。基本都是在我的紅學研究的大框架之內的。那么,這就算完成紅學研究的任務啦?這就是我的最高理想嗎?不是!我今天談的,主要是這個做學問的路子。我在這個研究過程中已經意識到《紅樓夢》這部作品的了不起,不是人們用空話所說的,偉大呀,最偉大的小說呀,最偉大的文學作品呀。這都是空話。那么,《紅樓夢》怎么個偉大啊?人們說不上來,平常都是那些套語,形象鮮明呀,性格突出呀,語言優美呀。這還偉大?一部名著達不到這個條件能成為名著嗎?僅僅靠這些怎么能稱《紅樓夢》是偉大的呢?你想一想,這很可笑的。他們沒有看到《紅樓夢》的真正偉大之處。簡單地說吧,我一步步地從朦朧一直到越來越清楚,我得到一個認識,就是認為《紅樓夢》是我們中國文化領域內,以小說為外在形式、以中華文化為內涵、為本質的最偉大的著作。或者說,《紅樓夢》是我們中華民族的一部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文化小說”。這樣的一個提法,我覺得才能比較準確地概括《紅樓夢》的思想精髓。我們所處的是一個不同的時代,你要理解不同時代的語境下,人們的認識是不同的。比如,新中國成立初期,那個時候正處于革命的熱潮,一切都是以“左”的東西來衡量。那個時候沒有人敢談什么中國傳統文化。你不要忘了這個時代背景,那跟今天太不同了。所以,在那樣的特殊年代,我們根本不敢也不能像我剛才那樣說話。那個年代,一說起《紅樓夢》來,就是什么反封建禮教呀,揭露封建階級的腐敗呀,抨擊封建官場的黑暗呀,描寫封建社會的衰亡與崩潰呀;《紅樓夢》是給封建社會唱挽歌呀,賈寶玉怎么叛逆呀,主要是流行這個論調。你怎么能說《紅樓夢》是中華文化的集中體現?所以,《紅樓夢》的文化內涵這個話題不是那么好談的。但是,實際上,我一直就是把《紅樓夢》視作中華文化的集大成體現的一個藝術杰作。在較早版本的《紅樓夢新證》里,我說過這樣的話:那樣的社會,那樣的家庭,已經是不可能再存在了。但是,如果我們想了解那樣的社會和家庭,沒有一份翔實的歷史記錄,只能夠向《紅樓夢》小說中去做探討、挖掘。這個話很淺,也很不全面。你今天體會一下那個意思要說的究竟是什么?也就是說,我們整個中華文化的這個龐大構造,國家、社會、民族、家庭、人倫、風俗、習慣、制度、禮節、修養,都在《紅樓夢》這部書里。你懂我的意思嗎?《紅樓夢》反映的,其實是燦爛無比的中華文化。《紅樓夢》內容宏富,包羅萬象,確實可以被譽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百科全書。其文化形態囊括了物質文化、制度文化、精神文化這三個基本層面。不要像過去那樣,什么“愛情悲劇”呀、“政治悲劇”呀,來看待《紅樓夢》,那樣就視野小了。要從“文化小說”的高度看待《紅樓夢》。這樣靜態、動態兩方面的文化展現,物質文化、制度文化與精神文化的包羅萬象般的全面呈現,都是前代小說所不具備的。所以,曹雪芹是一個驚人的天才,在他身上,儀態萬方地體現了我們中華文化的光彩和境界。他是古今罕見的一個奇妙的“復合構成體”——大思想家、大詩人、大詞曲家、大文豪、大美學家、大社會學家、大心理學家、大民俗學家、大典章制度學家、大園林建筑學家、大服裝陳設專家、大音樂家、大醫藥學家……他的學識極廣博,他的素養極高深,是一個奇才絕才。這樣一個人寫出來的小說,無怪乎有人將它比作“百科全書”,比作“萬花筒”。雖然雪芹只是寫了一個貴族家族的興衰榮辱、離合悲歡,卻實際是寫了中華民族文化的萬紫千紅的大觀與奇境。希望你采訪我,能主要抓住這個精神。所以,我的研究路子,從民國三十六年(1947)至20世紀80年代,主要是把最基本的資料搜集、資料考證都做到位。但不是說,做得很完美,缺點很多,我自己知道的。但是,我已經沒有那個條件了。本身事情多,又離開了大學,沒有那樣的好圖書館,也沒有更多的精力來做這個事。所以,目前,我對《紅樓夢》的考證基本告一段落了。以后呢?從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至現今,我主要的研究路子,就是思索、探討、挖掘這個《紅樓夢》的文化內涵。你抓這個抓清了,你再給我評價。
安裴智:周老,具體地說,在您的紅學研究的學術道路中,您是什么時候開始從材料的考證,轉向探究《紅樓夢》這部小說的思想內涵與文化意義的呢?
周汝昌:簡單來說,就是從1986年在哈爾濱召開的第二次國際《紅樓夢》學術會議(第一次國際紅學會議于1980年在美國召開)后開始的。這個會梁歸智也參加了。1986年,是我開始正式公開地提出《紅樓夢》的文化意義的一年。在會上,《光明日報》記者采訪我。他主要想問一個問題:周先生,你看這個“紅學”今后發展的路子應該是什么樣的呢?我說,今后紅學研究的一個主要方向就是文化內容,即對《紅樓夢》進行文化學意義上的研究。那么,我這樣的提法,實際上是我自己的一個學術理想。如果說,20世紀50—70年代,我著眼于曹家歷史、人物關系,僅僅是從紅學外圍與感性認識的層面去探佚,那么,80年代中后期以來,尤其自1987年我去美國威斯康星大學訪學歸國以后,我的學術方向就有意地轉向了研究《紅樓夢》的文化意義。我給你舉個例子,你也知道的。在海外,尤其是在美國與中國港臺地區最有影響的一位大教授余英時,發表了兩篇文章,把我們內地搞“紅學”的這些人批得一文不值,那個口氣輕薄得很。他最要緊的一句話,說“紅學”這個東西已經走火入魔了,已經嚴重地脫離開文本。研究《紅樓夢》應該回到文學,他認為我們搞的那一套都是歪路。其實呢,這個提法很可笑。我們并沒有說《紅樓夢》不是文學。我們研究這么大的紅學,還是為了讓讀者更深入地理解曹雪芹《紅樓夢》的文本內涵。余英時把兩者對立起來了,而且他這樣一個大教授的影響,在海外不得了啊!可現在我一點兒也不認輸。為什么呢?還是那句話,胡適偉大不偉大?我也沒有把他作為偶像。我照樣跟他爭,那么,你余英時我也照樣跟你爭。1992年,我在《齊魯學刊》發表了一篇文章《〈紅樓夢〉 研究中的一大問題》,反駁余英時。后來,《新華文摘》還全文轉載了。我舉這個例子,通通不是對人。你看,我走的這個紅學研究路子不被人理解,有的罵我是“胡適派”、“考證派”,掉入了胡適唯心主義的泥坑里。這是一種;另外一種,就是海外的余英時這一派的觀點。那意思簡直是,周汝昌的這些研究跟《紅樓夢》有什么關系呀?你看看,我們想走這個路子是很艱難的,不被人理解。我們想研究這樣一個問題,你要說服人,除非你得有很大的學問。你說《紅樓夢》代表我們中華文化,你得講道理、舉例子,你才能說服人。現在,到了最后的這一階段,我的理想是做這個工作。你明白嗎?我這是很粗略地把我走的研究之路告訴了你。
安裴智:長期以來,您一直關注、支持《紅樓夢》的探佚學研究。早在1981年,您給梁歸智先生的紅學探佚著作《〈石頭記〉 探佚》作序時,首次提出“曹學”、“探佚學”、“脂學”、“版本學”為紅學四大分支,提出“紅學”是足以與“甲骨學”、“敦煌學”相鼎足之“漢學”三大顯學。那么,您是如何理解《紅樓夢》探佚學與文化學之間的關系的?
周汝昌:這樣說吧,“甲骨學”所代表的是夏商時代的古文古史的文化之學,即中國的上古文化;“敦煌學”所代表的是大唐盛世的藝術哲學的文化之學,即中國中古時期的文化;而“紅學”所代表的是清代康乾盛世的思潮世運的文化之學,因而是中國近古文化的集大成體現。紅學四支里,“曹學”、“脂學”、“版本學”都是基礎,“探佚學”是靈魂,是關鍵。你不把《紅樓夢》后28回的真故事有個整體的基本了解,那么,你怎么來看曹雪芹這個天才的頭腦,他的思想、心靈、感情、理想、價值觀,統統滲透在他的書里。你拿高鶚那個續補的東西能代表了曹雪芹原著?這個豈不是很荒唐么?所以,說什么也要爭。我們從真的或接近真的《紅樓夢》的作品出發,才能一步一步地探索《紅樓夢》真正的思想價值、文化意義。所以,千言萬語,所有的工作、所有的研究、所有的目標,都是為了這個。紅學里包含了那么多不同的分支學科,除考證外,這學,那學,這個版本,那個版本,包羅萬象。這本身也反映出,《紅樓夢》包含著咱們整個的中華文化,萬紫千紅,包羅萬象,沒有哪一方面沒有涉及。你對其中的一個方面不接觸、不了解,你就不可能理解《紅樓夢》的全部文化內涵。這并不是說,我們搞《紅樓夢》研究就要這么紛亂,這么復雜,歷史學、哲學、文化學、美學、文學、音樂學、戲曲學、建筑學、宗教學、民俗學、社會學、倫理學、心理學、服裝學、飲食學、醫藥學,都要涉及;還有版本系統,脂批本系統就有13個古本,還有程高本系統,什么什么的,這個干嗎呢?有人也許會問,這些與《紅樓夢》研究有關嗎?你想,你不這樣的話,你怎么能理解這部世界巨著呢?所以,我們苦得很,就是沒人理解,給你扣上個帽子、打個棍子,說些難聽的話,射來明槍暗箭。這個我倒不計較。為什么呢?如果被那個嚇倒,我早就不能干了。我一直堅持到今天,不是怕那個。你說我是為了什么?信念!那種發自內心的對《紅樓夢》的真誠的信念,比宗教信仰還虔誠。沒有這種強大的精神力量作支撐,我早就做不下去了。這就是說,通過《紅樓夢》這個真正偉大的作品,來理解我們中華民族的文化精神,你就抓我這句話。我如果能夠在這個話題上做一點事情,那是我一生最大的光榮。
紅學是一門悲劇性學問
安裴智:這樣說來,《紅樓夢》的探佚研究倒有幾分悲劇意味了?
周汝昌:把以上這幾點給你說清了,你多少有點印象。然后,我再說這個意思。最后這一個意思也很真誠。我這個提法不知道是不是有點駭人聽聞?但這是我真實的感覺,就是:紅學這一門學問是一個帶著很大的悲劇性的學問。這個話是什么意思呢?不是說《紅樓夢》這個故事很不幸,家破人亡,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走向悲劇結局。我是說,做這一門學問本身就帶有很大的悲劇性。我給你說的意思是,剛才我已經那么粗略地給你講了,從事紅學這門學術研究,需要那么多方面的知識,而且有一種宿命的悲劇。
安裴智:這個悲劇性就是不被世人理解。
周汝昌:那當然啦。這也是悲劇性的。從事《紅樓夢》研究的悲劇性是多層面的。不被人理解,是一層;第二層,因為它涉及了整個中華文化。所以,這個研究工作必須得是第一流的、全面精通各方面知識的大學者才有能力做。我這樣說,一點都不夸張。我剛才說的那些你已經初有體會。那么,這個悲劇性正在這里。到哪里去找這樣一個精通我們中華文化的這么多方面知識的第一流的大學者呢?有。大概也不過一兩個。這一兩個,比如說是我們一百年以來產生的大學者,你可以舉出幾位來。但是他們各人有各人的理想、目標、事業、研究的對象。誰來研究《紅樓夢》?誰能夠像我這樣對《紅樓夢》有如此高蹈的認識,從而舍得投入一生的精力去研究?如果你沒有這個認識,那第一流大學者就肯為這么一部小說干一輩子么?這個悲劇性就很大了,落到我這樣的人頭上就已經很可憐了。這個話毫無自貶、夸張之意。這都是很真摯的。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安裴智:確實是這樣的。您一生癡迷《紅樓夢》,也是一輩子專門研究紅學。正像您在1985年出版的紅學論文集《獻芹集》扉頁的對聯所云,“借玉通靈存翰墨,為芹辛苦見平生”。正是您一生從事紅學研究事業的寫照。
周汝昌:我們這一批所謂學者,比那第一流的老前輩大學者,那簡直是望塵莫及,學力、學識、知識的豐富性均達不到。但是,悲劇性又在這兒,《紅樓夢》研究恰恰就落到我們這樣的人手里,這確實已經很不幸了。但是,今天的很多所謂的“紅學家”可連我還不如。很多這個湊熱鬧的、慕名的,碰一碰,摸一摸,找一些紅學里面的小玩意兒,搞一篇文章一知半解的,一鱗半爪的,都成了“紅學家”了。那么,你說說,這個局面是不是很有悲劇性呢?我認為這個悲劇性很深刻。這是我們中華文化呀!我的千言萬語,你仔細想一想,都歸結到這里——中華文化——一個巨大的話題,怎么辦?那么你如何處理、對待這些五花八門的現象,這個很要緊。
安裴智:您所說的情況在當前紅學界確實很普遍、很嚴重。您是紅學老前輩了,我們是晚學。我們年輕一代對《紅樓夢》特別感興趣的,應該從哪些方面做起呢?
周汝昌:我就盼望著你們一代又一代的人才,不要自己輕視自己,以現在的條件好好地培養自己,成為為我們這一門學問貢獻力量的人。這個是我最大的心愿。如果你能把我今天說的這幾點意思說清了,整明白了,那我就太高興了,因為理解我的人很少。這個問題,我想是這樣的,對那些紅學史上的話題,今后你多多搜羅、注意,聽不同的說法,形成你自己的獨立見解,多聞多聽多思多悟,就能自己悟出道理來。你現在是報紙副刊文學版編輯,這個工作崗位不要輕視它,這使你有很大的優越性,因為要接觸很多像我們這樣的一些老書生、關起門來接觸不到的人。你正是要從這個非常復雜、好壞是非雜糅之中培養自己的辨別能力。你這個工作崗位不簡單,我能體會。這正是能鍛煉你個人才能的機會,不能輕視。你在自己編輯的“雙塔”文學評論版開展有學術紀念意義的紅學對話,探討“如何進行紅學探佚研究”和“進一步肅清程高偽續的思想流毒”。你們報紙敢發我的《探佚與打假》這么長的充滿學術意味的大稿子,這沒有一點大無畏精神是不敢刊發的。一個人做事情,就是要有膽有識。你有這個膽識,別人不這么做,我就要這么做。作為新的路子,都是由人開出來的嘛。別的報紙它不敢這么做,你們就敢這么做。
關于曹雪芹小像
安裴智:周先生,20世紀60年代,具體地說,是1963年,在河南省博物館保存著一個清代畫像。當時,您親目鑒定后寫了文章,認為它是曹雪芹的畫像。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的劉世德先生也寫了文章,對這個畫像的真偽提出質疑,展開討論。那么,這個曹雪芹畫像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有一種說法,說不是真的曹雪芹畫像。對嗎?今年2月4日的《文匯讀書周報》刊發了一整版有關曹雪芹小像真假之謎的文章。您對這個事情是如何看待的?
周汝昌:我一直到現在還認為它是真的。但是這里面極其復雜。這個問題是這樣的。1963年,上海文化局局長方行,到河南去開文物工作會議,河南博物館正在辦展覽。他看完展品以后,覺得沒有什么值得關注的、重要的東西。他就問博物館的管理員,你們還有什么收藏的有價值的東西?讓我看一看。管理員把他引進博物館內部,取出一部冊頁,好多頁連在一起,十來個對開。翻閱后,他就發現了一張肖像,畫頁左上方有題記云:“雪芹先生洪才河瀉,逸藻云翔,尹公望山時督兩江,以通家之誼,羅致幕府,案牘之暇,詩酒賡和,鏗鏘雋永。余私忱欽慕,爰作小照,繪其風流儒雅之致,以志雪鴻之跡云爾。云間艮生陸厚信并識。”“雪芹”二字赫然在目,遂引起了方行的注意。于是,他在這張冊頁上插了一個紙條,委托博物館管理員給他拍照后,寄到上海。他收到河南寄來的照片后,就通過王士菁轉寄給我。讓我鑒定、研究、辨別其真偽性質。過程就是這樣的,曹雪芹小像是這么發現的。
這個冊頁別人也都看到了。過了一兩年,文化部又再調來一個單頁,我們從一開始就覺得,這里面肯定有人搞了鬼。收藏者與購買者聯合在一起,千方百計地說這個是假的。實際上,那個購買者如果當時看了后認為不是真的,他就不應該買啊。他為什么要花錢買?當時人民幣很值錢的。買的人給了5元錢,后面又補給人家10元,覺得太冤。結果到了后來,一個專家注意到這個事情,一考察,他們都改口了,變嘴了。買的人和博物館有關人士千方百計地說這幅畫像是假的。我就想追問,方行先生最初在博物館看過的那個冊頁呢?去哪兒了?博物館的人卻改了口,不承認方行先生看過他們的冊頁了。既然這樣,我要問,當時一本冊頁,是對開的,是一個整體。上面的每一個人像畫,都是乾隆年的痕跡與風格。如果說這一個曹雪芹畫像是假的,那你把與雪芹畫像對開的另一個畫像冊頁拿來,我們看看,比較一下。一整本畫冊,別的冊頁都不假,單單有雪芹畫像的這個冊頁就假?你說這個事,怎么變成這樣了?這里面有人搞了鬼。別的那一個冊頁不敢拿出來,又害怕由這個“假”的引起人的注目。說這個是假的,這個案子就銷了。沒人注意。就是這么回事。你明白了嗎?河南博物館與他們找的人異口同聲,都是為那個假的來說話。拼命說這個畫像是假的,一文不值,沒人再理了,這個案子就銷了。
書法重在一個“悟”

周汝昌先生(右)為《太原日報》“雙塔”文藝副刊2000期賦詩作書(張建國 攝)
安裴智:周老,剛才您主要談了您的“紅學”治學經歷與對《紅樓夢》這部小說的認識與理解。最后,我想再向您請教您的書法藝術。我個人非常喜愛您的書法藝術。有人說您的書法是瘦金體?您認為您的書法特色是什么?您平生致力于研究和弘揚中華文化,除早年在燕京大學讀書時覃研陸機《文賦》外,后來,又專攻劉勰《文心雕龍》、曹雪芹《紅樓夢》與王右軍《蘭亭序》。您個人在書法與“紅學”研究方面,哪一個下的功夫更深一些?據說,您在“書學”上下的功夫要比“紅學”多得多。是這樣嗎?
周汝昌:我的書法其實不是瘦金體。瘦金體是專指宋徽宗趙佶的書法。我的跟那個書法分別很大。我是一個求知欲望很強的人。我為什么要研究書法?漢字是中華民族獨特的智慧創造,漢字書寫也成了一門高超的藝術。書法是我們中華文化精氣神的一種獨特的表征。歷代書法家都是我們中華文化中最偉大的人,我對他們都很仰慕。藝術家里,從書法的角度來說,大家都一致推崇王羲之。中國民間流傳一副對聯“謝草鄭蘭燕桂樹,唐詩晉字漢文章”。這個“晉字”是書法學的真正命脈,代表著中國書法的高峰造詣。而“晉字”里最有代表性的就是王羲之的書法。那么,王羲之的書法到底有什么特點?為什么說王羲之的書法很偉大?當時,我初研書法藝術時,就是從這么一個簡單的求知欲來開始的。我喜歡收集舊時的各種名碑佳帖。我20多歲時就把所能見到的一切有關王羲之的書帖,如《蘭亭序》的各種摹本、翻刻本、石印本等都看得差不多了,雖不敢說是一件不漏,卻也相當全。然后,慢慢地研究,一件件地研究。這個過程其實就是找一個“悟”。書法里“悟”很重要,因為書法假象很多。同樣是《蘭亭序》,因王右軍原跡已經殉葬唐太宗昭陵,后人無法得睹。而唐代以后留下的各個摹本的舊帖與市面流行的同名帖雖然很多,卻千差萬別。同一個內容,不同的帖,翻刻一次,變一個樣子;悟一次,感受就不一樣。書法是很精致、很精微的藝術。你觀察、甄別時,稍微一走樣子就不對了、就變了,又得從這個帖子里重新尋找、鑒別。有真有假,從假中辨真,是極復雜的。這個道理從最復雜的《蘭亭序》的無數摹本的比較與甄別中就可以看出來。《蘭亭序》天下版本無數,王羲之真跡早已不存于世,唐代的精摹本,如“定武本”(歐陽詢石刻摹本,發現于河北定武)、“神龍本”(所謂馮承素摹本)等,就曾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被后世人勉強視作“真跡”看待。由于年代久遠,該帖久享盛名,對它的摹刻真偽就有不同的推斷。有稱為宋摹的,也有疑為米芾所摹的,而更多的則定為唐摹,如褚遂良摹本、虞世南摹本。它著錄極多,并一再被刻入各種叢帖中。實際上,神龍本是描摹勾填,虞摹本、褚摹本是對照臨寫,都不是原跡了。我通過研究這些《蘭亭序》摹帖,找到了一個最接近原作、原跡的版本。
安裴智:這個能分辨出來嗎?是什么版本呢?
周汝昌:現在唯一幸存的就有這么一件最接近王右軍原作、原跡的《蘭亭序》,這就是保存于《三希堂法帖》中的元人陸繼善摹本。它不同于那個千百年來相延已久、歷史上曾被許多文化名人看作《蘭亭》范本的“定武本”(歐陽詢石刻摹本),也不同于近年來被視作所有唐代摹本中最接近王右軍原跡、藏于故宮的“神龍本”(馮承素摹本),更不同于其他唐代摹本。我年輕時最喜歐陽詢書法,卻也無法從那個“遍地開花”、相傳曾被黃山谷、宋高宗、姜白石等文學家一致稱贊的“定武本”中尋覓到歐陽詢筆法的“高妙”痕跡,對于這一個被世人視作《蘭亭序》范本的歐陽詢石刻摹本,我也提不起多少興趣。謬稱為馮承素摹本的“神龍本”雖然神完氣足,但其明顯的缺點,如下筆、行筆、斫筆、收筆等一些精微細致之處,多被摹失,足見其神采難及王右軍原書之高度。真正讓我豁然開朗、眼前一亮、神魂為之震動的,是元人陸繼善摹本,字跡飛動變化,鋒芒最存真、最具足、神妙不可言,可以說是直追右軍原跡,比較接近原帖,是一個上等摹品。這個陸摹本,我過去曾與啟功先生討論,他早年曾見過原帖。他贈我陸本原跡小照片二幀,方知原件已經被收藏在了臺北故宮博物院,內地只有《三希堂法帖》石刻留痕了。于是,我專程赴北海閱古樓查看“三希堂”石本,卻刻字全無。沒辦法,我千方百計才在一家舊書市淘得《三希堂法帖》此卷的石拓本。
安裴智:周老,您曾在一篇文章中說過,中華文化有三大國寶,《蘭亭序》《文心雕龍》《紅樓夢》,皆屬極品,后人永難企及,更不要說超越了。您也曾說過,您平生最欽服中華文化上的“三圣”:“書圣”右軍、“詩圣”老杜、“情圣”雪芹。那您覺得“書圣”右軍的《蘭亭序》,其美學特點與文化價值是什么?
周汝昌:《蘭亭序》是王羲之的書法代表作,是王右軍于行書中發揮側鋒行筆的最高峰,實乃書法創新的神品也,是書法史上的最大轉折,無人能及。其美學風格平和自然,筆勢委婉含蓄,遒媚健秀,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最大的美學特點是“遒媚”,這是唐代人提出的。“遒”就是行筆峻利,不緩不弱,而又健舉流逸,不塌不垮,不松不散;“媚”,是指筆姿有一種靈秀之氣,是文化書卷氣以及個人豐采氣質的流露,不丑不陋,不粗不野,有一種清新俊逸、光彩照人之美。所以,蘭亭奇致,張揚的是一種中華古典美學的風神與品格。經過唐太宗李世民的大力提倡,王羲之的書法被確認為當時書法藝術的典范。此后的一千多年,后人將他尊為“書圣”和中國書法文化的代表。
安裴智:《蘭亭序》雖然在書法史上有著極高的地位和深遠的影響,但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也不斷有人對其“真偽”提出質疑。最有名的就是20世紀60年代中葉,即1965年6月,歷史學家郭沫若在《文物》雜志上,發表了一篇《從王謝墓志出土論 〈蘭亭序〉 的真偽》的文章,之后,《光明日報》做了轉載。郭老在此文章中提出了《蘭亭序》不是王右軍的真跡,由此引發了中國文史界一大批重量級文化名人的大爭論。周老,您對這場爭論是怎么看的?
周汝昌:說《蘭亭序》是假的,非王羲之的作品,這是郭沫若的說法。郭沫若提出《蘭亭序》連字帶文詞都是假的。那場爭論的背景是:當時,南京出土了幾種東晉時代的墓志,尤其是王、謝兩大家族族人的墓志。時任中國科學院院長的郭沫若認為,王、謝族人的墓志均為刀鑿的隸書體,和王羲之用行書書寫的《蘭亭序》完全不一樣,《蘭亭序》失去了晉人慣用的隸書筆法,斷定它不是晉代遺留下來的作品,認為王羲之時代書體還沒有《蘭亭序》那樣的行書字,此種字是后來才有的。當時,南京的高二適先生、廣州的商承祚教授以及章士釗先生、張伯駒先生、徐邦達先生,都不同意郭沫若的說法。后來,我寫了一篇文章《蘭亭綜考》,對郭沫若的觀點進行了反駁,通過翔實的考證得出結論,證明《蘭亭序》確實是王羲之的作品。那不是空話,是很有科學依據的。任何事物都有一真一假,我的專門任務就是干這個的,打假辨真。什么都得爭執。
1995年2月25日初稿;2016年5月6日修改

周汝昌先生(張建國 攝)
附記 紅樓風雨夢中人——追憶周汝昌先生
2012年5月31日黃昏,我下班剛至家中,忽接舊單位《深圳特區報》文化部主任唐亞明兄的電話,云著名古典文學專家、紅學泰斗、詩人、書法家周汝昌先生于31日凌晨1點59分在北京家中駕鶴西去,享年95歲。唐兄素聞我與周汝昌先生保持著近二十年忘年交之珍貴情誼,于是命我速撰一篇追憶周先生的文章,明天就要在“人文天地”副刊頭版見報。對一個學者來講,九秩又五,已算高壽,但驚聞此噩耗,我還是不能接受此現實,感到非常惋惜,久久不能回過神來。這是中國古典文學界、紅學界的重大損失。一個月前,我還給周倫玲女士去電,她說父親身體很好,沒病。但畢竟老了。4月14日,95歲壽辰時,也沒發現有什么大問題,新華社記者唐師曾還去給老人拍了壽照,老人很高興。誰知,僅僅一個月,先生就仙逝、離我們而去了。想到這兒,我內心非常難受。靜靜地打開書柜,望著20多年來收藏的周先生的四十余種學術著作,輕撫著周先生親筆簽名贈送我的《恭王府考》《我與胡適先生》《紅樓奪目紅》《蘭亭秋夜錄》等10余本紅學著作,再一次欣賞周先生1995年夏至書贈我的詩歌書法作品,還有他生前的數篇手稿,以及于2003年秋天為我的文學評論著作《守望與突進》所題寫之書名,透過一個個挺秀遒媚、瘦勁露鋒卻又飽含深情之書法筆跡,那張慈祥而睿智的耄耋老人的笑臉再次浮現在我眼前……
認識周汝昌先生,始于20世紀80年代末。那是1988年,我負笈并州,在山西大學攻讀元明清小說與戲曲方向的碩士研究生。幾位授課教師中,就有國學大師章太炎的關門弟子姚奠中先生的研究生梁歸智教授。那時的梁師年近四旬,鼻梁上架一副深度近視眼鏡,面容清秀,風度儒雅,儀態謙和,身上流溢著一股濃濃的書卷氣,是屬于有慧根的那類學者。梁師選擇了被稱作中國三大顯學之一的紅學作為學術突破口,年紀輕輕,就在常人不敢問津的紅學世界劈山開路、筑疆拓土,成為繼周汝昌先生之后《紅樓夢》探佚學研究的頂梁柱和重要代表,他的《〈石頭記〉 探佚》成為繼《紅樓夢新證》以來又一部具有突破意義的探佚學力作。
1981年,梁歸智老師的紅學探佚著作《〈石頭記〉 探佚》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周汝昌先生作序,首次提出了“探佚學”這一概念,認為當代紅學已形成了曹學、脂學、版本學、探佚學四大分支學科。在關鍵意義上講,只有這四大支才“夠得上真正的‘紅學’”。周先生如此強調這“四學”的重要性,其用意并不是否認《紅樓夢》的文本批評,而恰恰是太重視《紅樓夢》獨特的“這一個”文本,充分認識到《紅樓夢》不是一本普通的古典小說,因而,要走進曹雪芹的靈魂和文化思想,就不能“用一般小說學去研究”,而必須以曹學、脂學、版本學和探佚學這四大分支學科為前提和基礎。只有把曹雪芹的家世背景、脂硯齋批語的價值、各種版本文字的異同及后三十回被迷失的原稿內容搞清楚,才有可能真正讀懂《紅樓夢》的文本,才可以去從事“文本批評”,也才能認識到“紅學”之所以能成為一門足以與“甲骨學”、“敦煌學”相鼎立的當代顯學的特殊性。也就是說,只有“知人論世”,才可能正確地把握曹原芹原著的思想內容。
對梁歸智老師的探佚學成果,周汝昌先生深為厚愛和器重,作出了高度的肯定和贊賞。周先生詩贈梁師:“砥柱中流最可思,高音未必眾皆知。人間事事迷真假,萬里求賢一已奇。”“奇冤誰為雪芹鳴?智勇能兼亦至情。紅學他年即青史,董狐左馬記梁生。”“懸真斥偽破盲聾,探佚專門學立宗。地下有人應笑慰,感懷喜極淚脂紅。”那時,梁師以一種富有美感的授課方式,從“讖語”、“諧音”、“影射”、“引文”和“化用典故”等幾個方面,暢述了曹雪芹“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奇特創作方法,為我們這些嗷嗷待哺的莘莘學子開啟了一扇瑰麗奇異的紅樓世界,描繪出一個《石頭記》里被迷失的精彩世界,真如瓊漿玉液灌心田,使我對《紅樓夢》這部世界名著產生了如醉如癡般的迷戀,從心靈深處感應到其“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的審美價值。
當時,從情感和立場上,我傾向于接受周汝昌、梁歸智等先生的探佚觀點。于是,我對曹雪芹的家世、家族故事、脂硯齋和畸笏叟的批語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從圖書館借了《脂硯齋重評 〈石頭記〉》的幾個早期版本,如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戚序本,從舊書攤上淘得《紅樓夢》“夢稿本”。同時,精讀了棠棣出版社1953年版的周汝昌先生的紅學考證力作《紅樓夢新證》以及胡適之先生的《紅樓夢考證》、俞平伯的《紅樓夢辨》 《紅樓夢研究》、蔣和森的《紅樓夢論稿》、何其芳的《論 〈紅樓夢〉》、王朝聞的《論鳳姐》、朱一玄的《紅樓夢資料匯編》等。其中,多次精細研讀了周先生的《紅樓夢新證》。讀后覺其體大思精,論證縝密,解決了“舊紅學”所遺留的諸多問題,把胡適的“自傳說”作了更詳細的論證,對曹雪芹的家世、人物、籍貫出身、地點問題、雪芹生卒年等進行了周密的考證。海內外著名學者贊之為紅學方面一部劃時代的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重要著作,由此奠定了周汝昌先生在紅學史上的學術地位。一般學界認同稱周汝昌坐繼胡適之后“新紅學”第二把交椅。
實際上,《紅樓夢新證》是周先生早年的作品,并不代表他一生的紅學研究成果。他一生出版了40多部紅學著作。90年代以后,他更側重研究《紅樓夢》的文化意義、紅樓夢的藝術特色,更重“文本研究”,特別看重對曹雪芹哲學思想的研究。所以,他本人對說他是“考證派”是不太滿意的。正像錢穆與余英時被稱為“新儒家”的代表,而兩位先生也是不認同的。
然而,紅學以降的200年來,在多如過江之鯽的所謂“紅學家”中,真正能有如此識見,如此認識高度的人,也就如周汝昌先生這樣“才”、“學”、“識”俱備的少數幾人。這不能不說是紅學的悲劇。周先生的這種感悟,也常常招來那些缺乏鴻鵠高見的燕雀之徒的攻訐。紅學界一直有種說法,說周汝昌從不研究《紅樓夢》的文本,這是不了解先生的學術得出的妄語。實際上,周汝昌既探源曹雪芹的先祖家世和坎坷人生,又傾力于各種脂批版本的考辨比較,也用心于對《紅樓夢》思想藝術的求索,是一種雜糅各“學”的綜合研究。如《〈紅樓夢〉 與中華文化》是探討《紅樓夢》的思想意義的,《紅樓藝術》《紅樓藝術的魅力》二書是覃研其藝術特色的,都是一種純粹的文本批評。但無疑,貫穿其“為芹辛苦見平生”的六十年紅學歷程的靈魂和精髓是探佚。周先生異于歷史上其他紅學家的最大特點,就是以“探佚”為精神燈塔,來照亮和統領一切紅學。可以說,周先生這一“解味道人”,是以“探佚”為手段,來解曹雪芹原著之深“味”,可謂雪芹的“異代知音”!以周汝昌為代表的探佚學者認為,由于種種歷史的原因,曹雪芹原著《紅樓夢》的后三十回丟失了,《紅樓夢》成為斷臂維納斯。現在流行的百二十回本《紅樓夢》是真假合璧,其中的后四十回是高鶚的續寫,是狗尾續貂,從人物命運、故事情節、作家的美學傾向到作品的思想價值取向諸方面,都違背了曹雪芹的創作原意,是對曹雪芹創作思想和美學追求的顛覆,因而要找回原著《石頭記》里被迷失的世界,從而使“全璧”復原,還原曹雪芹《紅樓夢》的“真本”、“原本”。可以說,百年紅學步入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出現的一個突出現象,就是形成了以周汝昌先生為領軍人物,以徐恭時、梁歸智、蔡義江、孫遜、楊光漢、王湘浩、丁維忠、劉心武等先生為骨干的探佚學新景觀。
1991年秋,我從山西大學攻讀中國古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畢業后,分配到《太原日報》社工作,負責編輯“雙塔”副刊的“文學評論”版。由于工作需要,從1992年春天開始,我每年有兩三次要到北京組稿。憑借這樣的機會,我走進自己敬重的周汝昌先生的家里和生活中,得以親承謦欬地聆聽這位古典文學前輩學者的諄諄教誨,面對面地感應這位紅學大師的心跳和呼吸,清享這位“新紅學”代表人物藻耀而高翔的玉屑之談。周先生慈祥睿智,卻始終葆有一顆清純的藝術童心。談起《紅樓夢》來,他神采飛揚、激情洋溢。那時,梁歸智老師已成為周汝昌先生的私淑弟子,與周先生的學術來往較多。我就通過梁老師的介紹,開始約請周汝昌先生為我編輯的《太原日報》“雙塔”副刊寫稿。1994年3月,周汝昌先生給《太原日報》寫來了《太原隨筆》等一系列文章。文采斐揚,筆法靈動,情思綿長,字字珠璣,字里行間滲透著濃郁的書卷氣,見出了深厚的文史功底。
1993年,受“紅學”探佚人物周汝昌、梁歸智學術觀點之影響,著名作家劉心武開始“秦學”探佚研究。由于我與劉心武先生也走得較近,于是,1994年6月至11月,我策劃在我編輯的《太原日報》“雙塔”文學評論版開展一場有學術紀念意義的紅學對話。這場“紅學對話”論述的文學話題重大,持續的時間較長,這就是由著名紅學家周汝昌、著名作家劉心武和青年紅學家梁歸智三人進行的一場關于“如何進行紅學探佚研究”和“進一步肅清程高偽續的思想流毒”的對話。稱其為“對話”,是因為這三人主要觀點一致,分歧意見不大,但切入的角度和著眼的側重點有異,探佚思路不同。劉、梁以商榷、論爭的形式展開,周、劉又以書信、互勉的形式收場,共組發了6篇紅學論文。劉心武的《秦學探佚的四個層次》《甄士隱本姓秦?》和周汝昌的《探佚與打假》以長篇論文的形式在副刊專版中推出。老紅學家周汝昌一生提倡探佚,劉心武為“作家學者化”式的探佚新秀,梁歸智則是較早取得探佚理論成果的一位代表人物。這三位紅學探佚人物的身份的特殊性,決定了《雙塔》文學評論版于1994年組織的這次“紅學對話”將被重重地寫進當代紅學史中,這場“紅學對話”的深廣的學術意義和文化意義也將會在今后的日子里愈益顯露出來。周汝昌先生在《探佚與打假》中一開篇就寫道:“《太原日報》的《雙塔》版,愿意將幾千字的版面惠予學術討論,而且范圍包容了紅學中的探佚學,我不知全國市級日報能夠這么做的共有幾家?令我心中充滿了敬意。承安裴智同志的美意,要我參加爭鳴,我真不應該辜負了這個寶貴的版面而‘交白卷’,于是揮汗命筆,貢我拙意——用雪芹的話,就是‘試遣愚衷了’。”(見《紅樓夢的真故事》)
1995年2月中旬,我受太原日報社編委會委托,赴京與中國記協國內部、中國作協創研部接洽、商榷,為下月要在太原召開的“全國首屆報紙副刊研討會暨太原日報《雙塔》副刊2000期紀念會”做策劃、籌備工作。除聯系主辦單位、邀請京城相關文化名人外,我的另一重要任務,是為太原日報“雙塔”副刊2000期征集文化名人的書畫墨寶。于是,乙亥仲春,我的足跡踏遍了京華的各個角落,邁入一個個耄耋老人的家中。從東郊十里堡到西郊魏公村,從北大暢春園到勁松蒲黃榆,從朝內南小街到安外東河沿,從趙堂子胡同到復外大街,從西便門外到團結湖東里,從沙灘紅樓到水木清華,從西直門外到崇文門內,高樓館所,四合小院,胡同深處,尋常巷陌,凡有人煙處,皆藏龍臥虎,有我欲尋訪的高士仙人。周玉言先生作為享譽全國的紅學家、古典文學專家,又是詩人、書法家,也長期是《雙塔》的重要作者,自然在受邀范圍。于是,我在電話里把這一心愿給周先生說了。周先生竟爽快地答應了。過了幾天,他讓我到他家取寫好的詩與書法。周先生靈感一來,給太原日報《雙塔》副刊賦詩一首:“嵯峨雙塔比瑜璠,三晉云嵐簇太原;為有文章兼學術,兩千風日煦花繁。”小字是:“太原日報雙塔副刊二千期,津沽周汝昌半盲七六叟。”
過了幾天,北京名人書畫墨寶征集工作行將結束。我突然想起應該對周汝昌先生做一個學術訪談。于是,2月17日上午,我來到位于北京紅廟北里的周汝昌先生寓所,對其進行了一場深度學術訪談。周先生的大女兒周月苓、三女兒周倫玲女士陪同我采訪。周先生給我詳細談了他于民國三十七年(1948年)六月,在燕京大學西語系讀書時,向胡適先生借閱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并在胡先生的鼓勵下,走上“新紅學”考證之路的詳細歷程。聆聽周先生暢談對紅學、文學和人生的看法,宛如“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清風撲面,甘泉灌心,真可以“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是一種難得的文化盛宴和精神洗禮。這不僅因為周先生才高八斗,談吐儒雅幽默,更主要的是他那超越了世俗功利的冰雪人格,猶如詩仙靈均所謳歌的:“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其猶未虧”,真正體現了一種“玉是精神難比潔”的人文知識分子的品格。周汝昌先生特別單純,書卷氣濃郁,永遠葆有一顆童心。走進周先生的心靈世界,仿佛踏入一片未經人踩過的碧綠青翠的芳草地,也如駕著飛艇遠離混濁的岸邊駛入一片寂靜而蔚藍的天然海域,使我又看到了滾滾紅塵、滔滔濁世中清純明凈的一面,感受到一種巨大的文化存在和精神存在。
2月下旬,我返回并州后,就忙著與副刊部同仁準備“全國報紙副刊研討會暨太原日報《雙塔》副刊2000期紀念會”的具體事務了。如給參會的全國文化界名人寄發會議邀請函,草擬大會領導講話稿等。當然,也給周汝昌先生發了正式的會議邀請。2月28日,周先生自北京家中給我寄來一信:“安裴智同志:我因患足疾,不能去參加《雙塔》2000期的慶典,十分遺憾,特此馳函遙賀。祝你們的副刊越辦越有特色,為中華文化的振興做出貢獻!全國政協大會會期壓縮了,日程更緊了。匆匆奉啟,別不多敘。并頌 文榮!周汝昌95年2月28日。”在信中,周先生解釋了他因年高不適未能遠足與會的理由,語詞中寄寓了一位耄耋老人對《雙塔》副刊的美好祝愿。
進入夏至日,北京酷暑。周先生不忌高溫溽熱,心緒極佳地研墨提毫,搦翰鋪紙,為我書寫了一幅書法作品,是周先生一首詩的舊作:“翠羽明珰事事新,幾家疑假幾疑真;陳王解道驚鴻賦,自是當時見洛神。”落款署名為:“乙亥長至書舊作應裴智雅囑,半盲七六叟周汝昌”。借曹植寫《洛神賦》的典故,表明他對雪芹丟失的三十回原作矢志“探佚”之決心,讓女兒周倫玲女士給我寄到了太原家中。如今,周先生的這幅書法作品,作為我的心中至愛,一直珍藏于書房。
2001年2月,我南飛鵬城,在深圳市特區文化研究中心工作六個月后,轉調深圳特區報社,重操舊業,繼續耕耘于文藝副刊這塊芳草地,再度拿起了為別人做嫁衣的“金針”,在“羅湖橋”這塊繁茂的園林,相繼編輯“文藝評論”、“書香閱讀”、“學人對話”、“名家新作”、“文史隨筆”等版。于是,已經邁入耄耋之年的周汝昌先生,再度成為我約稿的對象。那是2003年6月,基于周先生紅學研究之專長,我約請他為我報“羅湖橋”副刊的“名家隨筆”版開設“紅學散步”之專欄,每篇以一千多字的篇幅,以一種富有靈性的散文化筆法,從一些紅樓人物的小處與細節寫起,持續一年多,見出了周汝昌先生對《紅樓夢》這部世界名著的理解與文本解讀。這個專欄的系列文章,周先生寫得字字珠璣,新見迭出,頗可見出他對《紅樓夢》這一著作的獨到理解。后來,周先生結集為《紅樓奪目紅》一書,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成為深圳特區報副刊史上的輝煌一頁。
2003年秋的一天,我的文藝評論著作《守望與突進》要付梓。我從深圳飛到北京,驅車紅廟北里,登門拜謁周先生,表達了對周汝昌先生書法的欣賞與喜好之情。應我的盛情,周汝昌先生在兩耳失聰、雙目幾乎失明的85歲高齡,搦翰展紙,為我題寫書法墨寶“淡遠”,寄寓了周先生淡泊明志的云水情懷。周先生還揮毫為我的文藝評論新著《守望與突進》題寫書名,足見其獎掖后學之苦心。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周汝昌先生一直在從事一種感悟式的紅學批評。周先生本身是一位才氣橫溢的詩人、書法家,所以,他的學術隨筆也就滿溢著才氣與靈氣,不是那種教條的八股文風,不是那種空洞的抽象的說教,而是具備了“才情”,是“才”、“學”、“識”的有機融合。梁歸智老師認為,周汝昌在治學過程中,反復強調對中華傳統文化和藝術的靈悟與感受能力;他論學評文,強調文、史、哲三才會通,強調義理、考據、辭章三者兼備,強調感悟力、想象力、創造力,反對枯燥、生硬的分析與解剖。所以,周先生雖是一位以考證出名的、好像是鉆故紙堆的“紅學泰斗”、古典文學專家,卻也是一位有著曹雪芹、賈寶玉那種真性情與李贄所說“童心”的才情學者。他是以一顆富有激情的詩人之心來解讀《紅樓夢》,因而他的紅學隨筆是他與曹雪芹、賈寶玉進行心靈對話的過程。周先生選擇在“六一”兒童節前一天凌晨靜靜地離去,也足見先生永葆一顆藝術童心,人品清純明凈,是對傳統文化通融于心的通才學者。
周汝昌先生一生的心血獻給了中華文化研究,尤其是紅學研究。他在舊體詩詞的創作方面也很有成就。中國詞曲界,向有所謂“南吳北顧”的說法,這是研究中國詞與曲這兩種文體最厲害的兩位學術大師級的人物。“南吳”,即指生在蘇州、曾經在南京的中央大學任教的詞學家、曲學家吳梅,即吳瞿安先生,既是曲學研究家,又是曲作家、曲學理論家,創作了不少傳奇劇作,在度曲、審曲等方面造詣精深,被譽為“近代制曲、度曲、顧曲、演曲、藏曲各色俱全之曲學大師”,他培養了任二北、盧冀野、唐珪璋、錢南揚、陳中凡、錢紹箕、趙萬里、常任俠、浦江清、王季思、胡士瑩、吳白匋等一大批古典文學學者;而“北顧”,即曾在北京的輔仁大學任教的顧隨,字羨季,筆名苦水,別號駝庵,他培養了張中行、周汝昌、葉嘉瑩、郭預衡、史樹青、鄧云鄉、吳小如、黃宗江等一批大學者。周汝昌是“北顧”即顧隨先生的高足。他20世紀40年代立雪顧門,從顧羨季先生游,而后卓然而為一代學術大家。在眾多的顧門弟子中,周汝昌先生不僅是國內坐“新紅學”第二把交椅的紅學泰斗、古典文學專家,也是詩詞修養極高、有詩詞天賦的才子學者,還是一位風格獨特的書法家。
周汝昌先生對中華文化葆有一顆摯愛之心,寫得一手漂亮的書法,是當代一位杰出的書法家。其書藝宗“書圣”王右軍,又承繼宋徽宗趙佶的“瘦金體”,自成一家。周先生著有《永字八法》《書法藝術答問》《蘭亭秋夜錄》等書法理論著作。周先生的書法,瘦而不失其肉,轉折處可明顯見到藏鋒,活用側鋒,筆墨細尖而有力,柔中見鋼,遒媚勁峭,很有精、氣、神。
周汝昌的紅學研究中,貫穿著一種文化大視野。梁歸智先生認為:周先生從進入紅學研究領域的一開始,就把文獻考據、義理思辨和藝術感悟三者緊密地結合在一起,自覺地把紅學提升到“中華文化之學”和“新國學”的高度。周先生研紅,重辭章、考據、義理之結合,也就是文、史、哲的“三才”之美。此即章學誠所謂“考訂主于學,辭章主于才,義理主于識”也。進入20世紀90年代,周汝昌提出將紅學定位于中華文化之學和“新國學”,正是要把曹雪芹的《紅樓夢》升格為中華民族的文化經典、靈魂圣書、精神范本——同時它又是一部最偉大的藝術杰作。
周汝昌先生一生清貧。20世紀90年代,我曾去周先生家拜謁過他幾次,2003年秋天是最后一次見他。他蝸居于北京朝陽區一幢簡陋的樓房里。家里談不上有什么家具,全是舊的桌椅,幾乎沒什么裝修,很簡陋,沙發上的布也是很舊的,也沒有太多的藏書。家里簡直寒酸、儉樸極了。但是他樂在其中。他是一位把一生獻給《紅樓夢》研究的老人和學者,心中唯有“紅樓”,是一個“解味道人”,是解曹雪芹味道的人。梁歸智老師形容周先生的性格,是“癡人”和“赤子”。他的一生全部投入紅學研究中,為紅學發癡,為人又單純。他身上最可貴的品質是為人很率真,有一顆童心。他性情天真,對后輩晚學熱情無私地支持和幫助。周先生在《獻芹集》扉頁題聯曰“借玉通靈存翰墨,為芹辛苦見平生”。可見他為研究曹雪芹《紅樓夢》而付出了一生的心血。
進入晚年,周汝昌先生的學術生命力仍十分旺盛。僅2005年這一年內,他就出版了9本紅學著作,這是年輕學者都很難做到的。直到去世前的2012年春天,他還出版了《紅樓新境》《壽芹心稿》兩本紅學新著。這樣的研究效率與出書進度,是令人嘆為觀止的。周先生5月31日去世前一天,還與兒子周建臨談了《紅樓夢》中的兩個創新觀點,并賦七絕一首,成為95歲高齡之絕筆,建臨先生也給父親回了一首《浣溪沙》。這樣動人的細節,足見周汝昌先生對《紅樓夢》與學術之愛,誠乃雪芹之異代知音也。他要把更多學問留給后人,此種精神令人十分欽佩。可以說,周汝昌先生是一個為《紅樓夢》而生的紅學赤子,他的紅學研究一直陪伴到他的自然生命停止了運動。
周汝昌的去世對紅學界損失很大,他是“新紅學”的開拓者,同時,還是中華文化學家。他的逝世是中華文化的巨大損失。老人家年事已高,這是自然規律,我們只能節哀順變。但是他給后人留下紅學研究、古典詩詞研究、書法研究的60余本著作和大量珍貴的書法作品,以及中華文化本體性的研究方式仍澤被后世。
2006年4月,我的老師梁歸智經過兩年的勤奮寫作,終于完成了45萬字的《紅樓風雨夢中人——紅學泰斗周汝昌傳》,由漓江出版社出版。這是國內第一部比較全面而有學術深度的周汝昌先生的傳記。此書以周汝昌的《紅樓夢》研究為主線,從一個紅學專家的視角,勾勒周先生八十余載人生風雨,折射出一代學人的命運,展示了近百年來紅學研究的風云激蕩,揭示出周汝昌先生內在的一種文化精神。2011年11月,《紅樓風雨夢中人——紅學泰斗周汝昌傳》由鳳凰傳媒集團、譯林出版社再版,著名文學評論家劉再復先生作序,稱曹雪芹是中國文學第一天才,而其評周汝昌為“中華文學第一天才之曠世知音”。
周汝昌先生一生淡泊名利,唯對中華文化、對學術真理堅守不渝、窮追不棄,堪為學苑楷模。今天,95歲高齡的周汝昌先生駕鶴西去了,紅學界失去了一位擘畫領域的開山大師,書法界失去了一位風格獨特的大家,古典文學界失去了一位學力豐湛的泰斗,中國學術界失去了一位重量級的鴻儒。清純明凈、博學多才而有赤子情懷的周汝昌先生走了。他帶走的,是一個波浪起伏的新紅學時代;他給世人留下的,是無盡的精神財富與文學寶藏。
原載《深圳特區報》2012年6月1日,2016年5月5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