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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 學術訪談的價值

傅書華

在中國當前的文化生態(tài)及公眾的精神生活中,學術訪談是一種特別值得給予提出并加以強調的文體。

學術訪談是一種學術文體,也是一種新聞文體,學術性與當下性是這種文體的基本屬性,用學術性來支持對當下學界或公眾所普遍感到困惑的社會問題的深層解說,是學術訪談的功能與效用;被訪者是對所談及問題領域的權威學者,形成了訪談的權威性,并因了這種權威性而構成了對所談問題解說的公信力。對所訪談問題的當下性,則使這一訪談在時間的流動中,成為了歷史長河的一部分,使其具有了史料性,并由于時間維度的引入,在現實空間的四維存在中使這一訪談雖然已時過境遷,但仍不失其現實性的存在。

安裴智的《多面折射的文化光影》就是這樣的一個實例,這樣的一部學術訪談文集。

這部文集采訪了30位學者與作家,涉及文學、藝術學、美學等領域,時間跨度為1995年到2010年。

對1995—2010年人文界熱點問題的敏銳對應,是這部文集的一個顯著特點。譬如關于救亡壓倒啟蒙的爭論,關于文學主體性的爭論;紅樓夢熱、張愛玲熱、散文熱、“韓流”熱、國學熱、名著改編熱、狼文化熱、諾貝爾文學獎熱等;對俄蘇文學、“80后”作家群體、深圳青年作家群、海馬影視創(chuàng)作室、深圳水彩畫創(chuàng)作等文化現象的及時評價;對賈平凹、莫言、王安憶、池莉等著名作家的尖銳指責,等等。這些訪談,在當時有著極強的現實意義與現實作用,又給1995—2010年這15年間中國的人文界留下了時代的印痕,讓后人得以一窺這15年中國的人文生態(tài),一窺這15年中國人文界的歷史進程。

譬如,對藍英年先生的訪談。蘇聯文學曾經對中國現代文學產生過極大的影響,特別是對20世紀30年代的左翼文學與20世紀50年代的共和國文學??梢哉f,20世紀30年代左翼文學的代表作《子夜》及20世紀50年代的“百花文學”就是蘇聯文學直接影響下的結果,這是可以理解的,“北方吹來十月的風”嘛。但由于歷史的原因,蘇聯“解凍”后的文學狀況多年來不為中國公眾所知,但伴隨著歷史反思大潮的到來,這種狀況有所改變。尤其是,中國20世紀70年代中期之后的思想解放運動與蘇聯20世紀50年代中期的歷史進程具有驚人的相似性,這使蘇聯“解凍”后的文學對中國公眾的思想解放產生了極強的積極作用與現實意義。藍英年先生是國內研究蘇聯“解凍”后文學狀況的首屈一指的專家,正是通過對藍英年先生的訪談,通過藍英年先生在訪談中對索爾仁尼琴的介紹,使國人對蘇聯“解凍”后文學的思想價值有了比較清晰的理解,也讓我們在今天看到了昔日蘇聯“解凍”后文學在中國的傳播過程,在中國思想解放運動中的積極意義。再譬如,“韓流”是21世紀影響中國大眾文化生活的重要文化現象,一集不落地收看并爭相議論長而又長、似乎永遠距離結尾遙遙無期的韓劇成為當時中國強勁的文化時尚,“茶發(fā)”在其時的中國更是流行一時??梢哉f,其時的“韓流”在實際生活中極大地影響著中國大眾的日常生活與精神塑形。裴智對馬相武關于“韓流”的訪談,對此作了清晰而又深入的學理說明。確實,當中國完成了從政治革命轉入經濟建設的歷史轉型時期,個人性的日常生活就成了中國大眾最為重要的生活內容,并因此把日常生活審美性提到了時代價值范型轉型的高度,以日常生活獨樹一幟的“韓流”正是因此而被中國大眾所狂捧。之所以是“韓流”,是由于時尚文化總是為經濟的發(fā)展程度所限定,從文化高位向低位流動,韓國文化與中國傳統文化的親和性、日本文化形象的“脫亞性”等,又促成了“韓流”在中國的興盛一時。再譬如,改編名著曾在21世紀之初紅極一時,裴智對張德祥的訪談,對中國古典名著、現代文學名著、紅色經典的改編熱作了比較全面的論述,時至今日,讓我們有機會得以回顧當時的文化景觀。

這些訪談,不僅給一個歷史時段的文化進程留下了時代性刻痕,而且在今天回望過去時,仍時時提醒著我們那在歷史進程中新生的歷史可能萌芽性地存在,開闊著我們的文化視野并引發(fā)著我們今日的反思。譬如,中國今天的文化生產力從價值形態(tài)考察,主要由1930年、1950年、1980年這三個代際群體構成,隨著20世紀30年代生人在今天實際文化生產中的淡出,占據今日文化生產主力位置的是20世紀50年代生人群體,以及生命形態(tài)、人生經驗、價值構成與中國市場經濟同步生成的20世紀80年代生人群體,這兩部分人成為今日中國文化生產的主要力量。在歷史性的時代轉型中,新的年輕一代往往會成為時代的風云人物,五四時代即是明證之一。只是今天中國的“80后”一代,還僅僅是“浮出歷史地表”而沒有形成引領時代的相應空間,但20世紀50年代生人與20世紀80年代生人之間的“張力”關系,也因此具備了豐富深刻的歷史性內涵。因之,作為20世紀50年代生人的白燁對20世紀80年代生人的評價,就具有了不容忽視的存在價值。譬如,深圳作為改革開放時代中國的特區(qū),自有可以與作為政治文化中心的北京、作為經濟文化中心的上海對話的前沿性先鋒性,這種前沿性先鋒性,在深圳青年一代中,在作為時代最為敏銳的感受形態(tài)的文學中,有著更為鮮明的體現。如是,李敬澤在訪談中所提出的深圳青年作家群的出現改變了中國文學的地圖,從而對深圳青年作家群予以充分定位與肯定,就值得給予特別重視。李敬澤的這一看法,已然在現實中發(fā)生了極大的影響,但對這一看法進行深入全面的闡發(fā)在今天仍不失其現實的迫切意義。再譬如,在今日中國日益激烈的市場化競爭及文化生產的市場化所帶來的種種矛盾中,如何看待“狼性”,如何看待名噪一時且在文化生產市場化方面取得成功的“海馬”影視創(chuàng)作室的經驗,都是未完成的話題。

這些訪談,不僅在話題、內容、觀念上構成了我們今天得以重新認識的“史性”價值,更因為被訪談的人是事件的親歷者,所以在細節(jié)方面也為我們提供了第一手鮮活的史料,讓我們對過去歲月的認識更具有血肉的豐富性,這是學術研究文章所難以具備的。譬如,通過對周汝昌的訪談,不僅讓國人得以明了“紅學”的價值之所在,讓今天的我們看到了其時中國“紅學”研究的進展狀況,也讓我們看到了作為“紅學”權威的周汝昌進入“紅學”領域的具體情境,看到了構成這一情境的種種細節(jié),這些細節(jié)是研究歷史的真實性、豐富性所不可缺失的,也恰恰是我們以往研究歷史所常常忽視的。

訪談中的歷史性真實,還需要訪談者對訪談對象有充分的尊重,即不以自己的觀點對所訪談對象的觀點作任意的壓縮,以為歷史存真,讓后人得以看到其時學界各種不同的主要觀點及爭論所在。譬如,就我所知,安裴智在救亡壓倒啟蒙、文學的主體性等方面的觀點、見解與被訪者王朝聞先生就有著極大的分歧,但這并不影響訪談中王朝聞先生意見的充分表達,且王朝聞先生的觀點作為一方代表,自有其歷史價值之所在。伴隨著一個重要的歷史時段“一頁風云散”,如何看待歷史風云人物的自我表達,如剛剛過去的歷史時代政治風云人物的回憶文字,在訪談中對一個時代的個人言說,成為我們今天應該給予特別重視及科學評判的問題。這些言說,盡管其中不乏因不可避免的自我辯護而對歷史真相的扭曲,但作為一種歷史性的真實存在,是有著其獨特的歷史真實的價值的,這在今天的訪談工作中尤其需要特別指出。

如是,這樣的學術訪談就有了極高的學術含量與文化含量,有了較強的現實作用與歷史意義。做這樣的訪談,需要訪談者有比較廣闊的學術視野,對人文學界的熱點問題有著良好的敏銳感受,同時又有一定的學術水準,且還需要花費大量精力做充分的案頭準備工作。如此,才能對所需要訪談的問題有著準確的判斷,才能選準訪談的對象,也才能在訪談中有能力不斷地引申問題,形成對話。但我更感興趣的,是學術訪談這樣一種學術文體形式的現實意義。近年來,學術論文有越寫越艱澀晦奧的趨勢,一個并不復雜的問題用各種概念繞來繞去,這其中體現的是言說者主體的缺失,是概念成了外在的言說者。學術訪談,直接針對問題發(fā)言,言說主體鮮明、明白如話。不是說學術論文也要寫得淺顯易懂,但學術訪談主體性的“在場”、學術訪談的文風,對校正目下學術論文寫作艱澀晦奧的弊端,我以為不無益處。我還特別希望有更多的學術訪談讓學術研究走出象牙之塔,將學術界的成果傳播于公眾之中,用學術解說解公眾精神之困惑。學術乃天下之公器,中國學術本來是有關心社會、改造社會的優(yōu)良傳統的。比如明末至清的碩儒顧亭林、章太炎、康南海、梁任公等人,是很重視學術的經世致用的。民國后,學術在動蕩的亂世中為構建現代社會提供了豐厚的思想資源。20世紀40年代至70年代,學術走向社會,卻又曾一度很畸形地滑向了另一個極端。20世紀80年代,撥亂反正,學界思潮引領著社會思潮,影響著社會生活公眾生活,學界中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甚至一度成為中國社會思潮的“尖兵”。20世紀90年代之后,中國學界注重自身“崗位”建設,卻也日漸疏離于迫切的社會現實問題,疏離于中國大眾的現實問題精神生活,更有甚者,甚至轉向注重書上作書,對學問的實際應用性多有看輕,學界的學術論文、著作數量雖然成倍增長,但大眾的精神生活卻依然因為失去了必要的思想性精神資源的支持與引領而日益流于蒼白平庸。面對現實問題,價值觀念動蕩、浮躁、不知所往成為今日中國時代的精神表征。注重學術的應用性,用學術性提升大眾文化大眾精神,是今天時代的題中應有之義,且頗急迫,而學術訪談則是學術思想界將自身研究成果轉化為公眾精神生活資源,并參與現代社會生活構建的最值得重視和倡導的學術文體之一。

裴智是從報社轉入高校任教的,我以為這其中有著他獨有的優(yōu)勢:見多識廣、視野開闊、知識結構博雜,且對變革高校的人文教學有著積極的意義與作用。高校的人文教學本應與社會現實有著血肉的聯系,并因此使高校的人文教學有著活水之源的滋養(yǎng)。但目下中國高校的人文教學似乎有著越來越脫離社會現實的苗頭,越來越成為一種封閉的知識體系,不能將知識形態(tài)轉化為價值形態(tài),不能實際地作用于社會人生,且將學術的應用性與學術水準作不應有的對立。報社作為新聞媒體,與社會現實水乳交融、無法切割,裴智從報社轉入高校,其強烈的現實人文情懷與介入學術的角度、方式,正是他在高校從事教學與學術研究的優(yōu)勢所在,這本《多面折射的文化光影》學術訪談集,就是他在這方面的一個學術成果,是他成功轉入高校人文教學與研究的一個證明。

但我對裴智也有著新的期待。這本學術訪談集證實了裴智發(fā)現問題、提出問題的學術能力,他在訪談中所涉及的問題是那十五年間中國人文學界的重要問題,受訪者又多是該問題領域的領軍人物,其所表達的觀點,是那一時代一方一派的代表性觀點,如果裴智用文筆優(yōu)美的學術隨筆的文體,結合這些問題,結合這些受訪者及其所表達的觀點,系統地說明或闡釋一下其時的人文語境,并對這些問題、受訪者及其觀點作出自己的評析,我想,那一定是一本非常受公眾歡迎的、有相當學術含量的學術著作,且這類學術著作也會給我們現在比較沉悶的學術著作的出版、接收現狀,吹來一股清新之風。我衷心地期待著。

謹以為序。

2016年10月13日于太原

(傅書華,太原師范學院教授、文學院院長,文學博士,碩士生導師,中國趙樹理研究會副會長,《名作欣賞》副總編輯,著名文學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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