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末清初散文探微
- 張則桐
- 5416字
- 2025-04-24 20:29:26
二 錢謙益《徐霞客傳》探微
——兼談徐霞客與黃道周的交游
錢謙益在崇禎年間以復興歸有光古文之學自任,《徐霞客傳》是他的散文名篇,其剪材和立意深得震川敘事文的風神。在《徐霞客傳》中,錢謙益兩次敘寫徐霞客與黃道周的交游,此中可見作者深遠的寄托。
(一)
錢謙益與徐霞客有過數次直接接觸和書信往來,交往不算十分密切,《徐霞客傳》是應徐霞客從兄徐仲昭的約請而撰寫的。從現存的記敘徐霞客生平的數篇傳記資料來看,陳函輝《霞客徐先生墓志銘》和錢謙益《徐霞客傳》對徐霞客生平的描述比較詳細,錢傳所記與陳志基本相同而細節有所刪削,二文應該都以徐家提供的徐霞客行狀為基礎剪裁加工而成。從陳、錢二文詳略情形看,錢謙益除了參考行狀外還有可能參考了陳志。陳函輝、錢謙益是晚明古文名家,陳志和錢傳各有千秋,從古文藝術性而言,錢傳的結構更為明晰緊湊,描寫更為生動形象,文學色彩更為濃厚。因此,錢傳的傳播更廣,影響更大。
《徐霞客傳》記敘徐霞客一生行跡,描寫徐霞客超越世俗的志趣和奇偉壯麗的游歷生活,也對徐霞客科學考察的貢獻和《徐霞客游記》的價值作出高度的評價。文章以事傳人,評傳結合,千古游圣徐霞客的形象躍然紙上。而文中兩處寫到徐霞客與黃道周的交游,雖系簡筆,卻筆力凝重,包蘊深廣。一處在正文中間:
母喪服闋,益放志遠游。訪黃石齋于閩,窮閩山之勝,皆非閩人所知。登羅浮,謁曹溪,歸而追石齋于黃山。往復萬里,如步武耳。[22]
陳函輝《霞客徐先生墓志銘》則以徐仲昭的言說來記述這段經歷:
自江上走閩,訪石齋于墓次;又為赍手簡抵粵,登羅浮,攜山中梅樹歸。次年,追石齋及于云陽道上。[23]
另一在正文末:
余之識霞客也,因漳人劉履丁。履丁為余言:霞客西歸,氣息支綴。聞石齋下詔獄,遣其長子間關往視。三月而返,具述石齋訟系狀。據床浩嘆,不食而卒。其為人若此。
陳函輝《霞客徐先生墓志銘》則云:
既歸,不能肅客,惟置怪石于榻前,摩挲相對,不問家事。但語其伯子屺曰:“吾游遍靈境,頗有所遇,已知生寄死歸,亦思乘化而游,當更無所掛礙耳。顧以不得一見諸故交為恨。”遂遣伯子視石齋師于圜扉。伯子歸述近狀。據床長嘆曰:“修短數也。此缺陷界中,復何問迷陽卻曲?”其彌留數日前,猶命屺顧余馬渚,手作書謂“寒山無忘灶下”。其篤于交情,湛然不亂復如此。
陳、錢二人對徐霞客臨終前的敘述角度各異,兩段文字所要表達的意蘊也有微妙的不同。
《徐霞客傳》敘寫徐霞客與黃道周的交游,并以徐霞客因牽掛黃道周入獄受廷杖收束傳記正文,前后遙相呼應,結尾處涵蘊無限,構成在徐霞客游歷生涯之外的又一線索。徐霞客與黃道周的交游是他一生的大關節,牧齋從總體上把握徐霞客的生平和性格,頗見深度,并以簡潔生動,錯綜呼應的筆墨寫出此徐霞客一生之大關節。
(二)
徐霞客于崇禎元年(1628)四月游閩,并拜訪在漳浦北山守墓的黃道周,黃道周作于崇禎三年(1630)的《七言古一首贈徐霞客》詩序回憶他們初次見面的情形:“感念昔日萬里造膝,今復依然,得陳宿諾,為之道故,不覺盈篇。”[24]黃道周為徐霞客寫信介紹他去拜訪在廣東羅浮山的同年鄭鄤。黃道周服闋后自漳赴京途中路過常州,也曾向鄭鄤稱贊徐霞客超越世俗的個性風采。崇禎三年二月徐霞客訪鄭鄤于常州,聽此消息后,駕著一葉扁舟追趕石齋,終于丹陽見面。黃道周深為霞客的情誼感動,與霞客飲酒賦詩,并作《七言古一首贈徐霞客》,文震孟跋云:“文不加點,沉郁激壯,遂成絕調,蓋以奇人遇奇人,當奇境而成奇文,固宜也。”[25]兩年半后,崇禎五年(1632)七月半徐霞客與自京城免職回鄉的黃道周泛舟于太湖洞庭山畔,以“孤云獨自閑”為韻,各作五律五首,黃為書帖。崇禎六年(1633)秋,徐霞客三赴漳州,并訪黃道周于鄴山蓬萊峽,見面后又南下廣東,黃道周似乎有某種預感,心中不舍,坐轎追趕霞客百里,在東山島附近再次相聚,黃道周作有《分鬮十六韻》、《七言絕句十首》、《五言古風四首》,這是他們最后一次晤面。
徐霞客的志趣性格及行事與晚明時期一般走科舉之路的士人不同,陳繼儒說他“高瞰一世,未嘗安人眉睫間”。[26]在徐霞客一生眾多的師友中,他與黃道周最為投契,“蓋君知交遍天下,與石齋尤投契”[27]一句頗能說明霞客一生交游之大節。徐霞客崇禎元年在漳浦北山拜訪黃道周后,就為石齋的學問風骨所傾倒,返回江南后即向朋友稱贊黃道周。張大復之《黃翰林》云:“江上徐振之與其兄長卿過草堂,請作《小香山梅花堂記》,援而止之,不可,期以十日再過,又風厲不得泊。兩年隔截,覺振之面上煙霞如昨,而意思倜儻,倍蓰曩時。其述東閩黃翰林道周事,使人神聳。玉堂金馬之客,自閟巖岫,讀書味道,不復與世相關,猶是男子行徑。”[28]據徐霞客《游桃花澗》詩前小序,徐霞客于崇禎三年春天來蘇州靈巖其族兄徐應震之小香山梅花堂,《梅花草堂筆記》是張大復的日記,此則《黃翰林》當作于崇禎三年春季,張大復于此年辭世。從文中可知張大復與徐霞客分別兩年,則上次聚會的時間當在崇禎元年,徐霞客從漳州回到江南,即向張大復講述黃道周的事跡。黃道周天啟二年(1622)考中進士,選庶吉士,天啟四年(1624)授翰林院編修,參加修纂《神宗實錄》。天啟五年(1625)返漳浦,結廬北山父親墓側,讀書治學,崇禎元年仍在北山為母守制。徐霞客對黃道周隱居讀書,不汲汲于功名利祿的品格深表敬仰。張大復《黃翰林》后文還提到黃道周“魚軒沉寂”,應指天啟三年(1623)其原配林氏在赴京途中于嘉興病逝,天啟六年(1626)春娶繼室蔡玉卿,徐霞客初次拜訪黃道周,可能并未知曉這些情況,還以為黃道周中饋乏人。徐霞客崇禎元年至漳浦訪黃道周,并無直接文獻記載,除了徐霞客的《閩游日記》和黃道周的《七言古一首贈徐霞客》可推知外,張大復此則記述從第三方提供了有力的佐證。
此后隨著徐霞客與黃道周多次聚會,徐霞客對黃道周的欽敬崇拜之情越發深厚。他在遠游西南途中,仍經常與人談起黃道周,并時時關心黃道周的出處消息。崇禎十二年(1639)二月初八,其《滇游日記》云:“先是,木公與余面論天下人物,余謂:‘至人惟一石齋。其字畫為館閣第一,文章為國朝第一,人品為海宇第一,其學問直接周、孔,為古今第一。然其人不易見,亦不易求’。”[29]由此可見黃道周在徐霞客心目中的地位,四海疆域之廣大,古今時光之悠遠,黃道周是極少數可與圣賢比肩的人物。六月初九日,徐霞客又記:“是日始聞黃石翁去年七月召對大廷,與皇上面折廷諍,后遂削江西郡幕。項水心以受書帕,亦降幕。劉同升、趙士春亦以上疏降幕。”[30]此時徐霞客雖遠在云南麗江,他對朝政和黃道周的出處十分關心,黃道周的政治遭際關系著明王朝的盛衰安危。所以從云南返回江陰臥病在床時特遣長子徐屺到北京探視黃道周,聽說黃石齋受廷杖的慘狀,據床嘆息,不食而逝。徐霞客帶著對黃道周的痛惜和國家命運的擔憂離開了人世。
黃道周也十分欣賞徐霞客不同流俗的志趣和豪邁堅忍的性格,崇禎三年北上赴京,路過常州時即向其同年鄭鄤提起徐霞客,“石齋過毗陵,為余言霞客之奇,徒步三千里,訪之墓下,當事者假一郵符,卻弗納。”[31]黃道周《七言古一首贈徐霞客》云:“天下畸人癖愛山,負珰瀉汗煮白石。”[32]黃道周在北京刑部獄中讀到徐屺帶來的《徐霞客游記》手稿四冊,異常高興,其《讀游記知名山幽勝無奇不有不覺手舞足蹈欣賞無已》詩云:“江陰霞客本飛仙,謫降塵寰數十年。”[33]他在獄中答徐霞客信說:“霞客兄翱翔以來,俯視吾輩,直雞鶩之在庖俎矣!”[34]黃道周因涉足國事而身陷縲紲,而徐霞客生活在自己超拔的志趣之中,自塵世視之,猶如仙界。黃道周十分珍視他與徐霞客的情誼,崇禎十五年(1642)四月八日,赴戍途中遣使祭奠徐霞客,他給徐屺的信中說:“縉紳傾蓋白頭者多矣,要于皭然物表,死生不易,割肝相示者,獨有尊公。”[35]表明他和徐霞客的情誼超越世俗,真摯久遠,是兩個奇特而偉大的靈魂的相互欣賞,相互理解。
黃道周是明末大儒,他耿介的風骨、淵深的學問及詩文書畫的精深造詣使許多才俊傾倒折服,他的弟子中有不少是明末清初著名的遺民學者或詩文作家,如方以智、陳子龍、錢澄之、張履祥、李世熊等。而徐霞客與黃道周的相契,源于二人相似的志趣、性格和學風。黃道周成長于東南沿海銅山島,其性格、學風均與其時江南士人迥異。他為人“孝謹風節高天下,而嚴冷剛方,不諧流俗”[36],生平“淡泊廉靜,不事鮮好”[37]。黃道周在少年時代即不為科舉之學所囿,“年十四,慨然有四方之志,不肯治舉子業”[38],他博覽群書,學術領域寬廣,涉及天文、歷算等專精之學,他的帶有神秘色彩的《易》學造詣在當時也堪稱獨步。黃道周愛好文藝,擅長騷賦文章,是明末書法大家。而晚明江南士人喜好奢華享樂,追逐科名,復社文人的言行最具代表性。徐霞客在江南士人中也算是一個異類,吳國華《徐霞客壙志銘》說他“生有奇癖,……磊落英奇,目空萬卷。少應試不得志,即肆志言覽,盡發先世藏書,并鬻未見書,縑緗充棟,叩如探囊,稱博雅君子,人能言之矣”[39]。他們均不為時風所限,知識淵博,有獨到的學術造詣。徐霞客一生以游覽山川、考察地形地貌為性命。黃道周也酷愛山水,并有較好的耐力,談遷《黃石齋先生遺事》說他“遇山水,策杖日數十里,不告骪”[40]。他一生在漳浦和北京的往返途中多次游覽各地山川,寫下了大量的山水詩和游記,就義前還寫下《告辭十八翁詩》,所辭者乃他游覽過并喜愛的名山。黃道周年青時受漳州學者鄭懷魁啟發,研究天象十分注重實測精神。崇禎五年(1632)五月初四為夏至,黃道周于五月三日至五日在南京元代郭子儀創建的觀象臺測量日晷,詳細記錄日晷的長度數據。他通過實際測量數據發現《大統歷》所說不確。黃道周的實測精神對徐霞客的地理考察影響甚大,他通過實地考察找到長江正源,對巖溶地貌作系統分類、定名和形態描述等。他們突破中國傳統學術研究注重文獻和體悟的方法,開啟了現代科學的曙光。徐霞客游記文筆借鑒了石齋游記的一些特征,如對景物描寫的詳實精確,語言的樸實生動等,與晚明流行的游記文風不同。
(三)
從上文的勾勒敘述可以看出,與黃道周的交游是徐霞客一生的大關節,通過劉履丁的介紹牧齋應比較了解徐霞客與黃道周交游的情況。錢謙益在傳記正文中兩次涉及,在《徐霞客傳》中,除了黃道周之外,徐霞客的友人僅提到陳函輝。從陳函輝《霞客徐先生墓志銘》可知,黃道周和陳函輝是徐霞客臨終前念念不忘的摯友。錢謙益在寫作《徐霞客傳》時,只記敘了徐霞客遣子探望石齋事,以之收束傳記正文,這樣的剪材包含了深厚的意蘊。陳函輝記此兩事是要徐霞客臨終前“篤于交情,湛然不亂”的境界,而錢傳除了此層意思外,還揭示了徐霞客的風骨和節操,這一細節畫龍點睛,提升深化了徐霞客的精神境界。
徐霞客一生布衣,未入仕途,卻與當時清流有很深的關系,死于閹黨之手的東林黨人繆昌期是他的姻親,復社領袖張溥是他的友人。崇禎十三年(1640)黃道周被逮系廷杖牽動了全國士人的關注,石齋的遭際可以說是當時政壇的晴雨表。這一年七月陳子龍自北京南行赴任紹興府推官,在邵伯驛遇被逮北上的黃道周,他在其自著年譜中記云:“七月,南還,遇石齋師于邵伯驛,詢京師近事,緹帥促行頗迫,須臾別去。師意甚慷慨,而予不勝欷歔矣。”[41]復社領袖張溥欲全力營救黃道周,并因此抑郁而死。錢謙益此時也密切注視黃道周的命運,并與黃道周有詩函往來,作有《九月望日得石齋館丈午日見懷詩次韻卻寄》四首等。其《短歌送林銓之吳門》詩末云:“昨夜郵中傳片紙,清漳孤臣幸不死。君聞此言揮手別,一笑眉間黃色起。”[42]得知石齋未于廷杖下斃命,欣喜之情溢于詩句。作于崇禎十五年的《黃長公七十壽歌石齋詹事之兄也》回憶這一驚心動魄的事件:“君不見清漳孤臣逮系時,轟雷掣電相奔隨。北寺紛傳葦笥籍,石工待琢端禮碑。又不見圣人一朝解羅網,大辟虞門掃漢黨。白鶴驚看華表還,金雞喜見綸竿上。”[43]《送涂德公秀才戌辰州兼簡石齋館丈》尾聯云:“太息輟耕何所道,炷香稽首頌王明。”[44]許多難以明說的感慨和怨悱均蘊涵于看似頌揚皇帝圣明的詩句之外。
《徐霞客傳》當作于崇禎十五年徐霞客卜葬后,這一年黃道周赴戍途中在大滌書院講學,在南京與眾門人往還。崇禎皇帝于八月二十五日已降諭,令黃道周免戍還職。在氣氛相對松動之下,錢謙益寫下徐霞客遣子探視石齋的細節,為徐霞客的形象畫上厚重的最后一筆,也寄托自己對石齋的關切和對時局的擔憂。這個細節以黃道周弟子劉履丁的轉述來敘寫,增加了文筆的變化。
[附論]
錢謙益《徐霞客傳》以徐霞客旅行考察為主線,以其孝敬老母、篤于友情為副線,詳略得當,描寫生動。在敘寫徐霞客滇黔之游時,用較多的文字介紹科考論文《溯江紀源》的主要結論,突出徐霞客旅行家、地理學家的貢獻,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徐霞客傳》也有明顯的不足:其一,文章后半部分全從徐霞客海外昆侖之游立意,不僅詳寫霞客西域游蹤,還以霞客自言與張騫、玄奘、耶律楚材相比:“吾以老布衣,孤筇雙屨,窮河沙,上昆侖,歷西域,題名絕國,與三人而為四,死不恨矣。”強化霞客西域之游的價值。事實上,徐霞客并為至西域,牧齋當時未讀《徐霞客游記》全書,亦未細詢霞客生平,突顯徐霞客西域之游之文心建立于失實之事件,會給后代讀者造成誤解。其二,文末“梧下先生曰”一節為冗筆,牧齋用相當篇幅轉敘王玄沖登蓮花峰故事,僅以“霞客不欲以張騫諸人自命,以玄沖擬之,并為三清之奇士,殆庶幾乎”作結,將徐霞客視為方外之人,此一評判并未觸及徐霞客精神實質,可見牧齋在評論徐霞客時之窘迫,借敘王玄沖事回避實質性評判。寫作才能與思想見識之間的矛盾在此處顯現,此為牧齋文章之軟肋,讀此文者當知其病痛。